當前瀏覽器不支持播放音樂或語音,請在微信或其他瀏覽器中播放 What Was I Made For? 音樂: Billie Eilish - What Was I Made For? [From The Motion Picture "Barbie"]
《芭比》這部電影最近席捲北美,創下女導演史上最高票房紀錄。在豆瓣口碑也很好(目前打到 8.7)。
它用一種很聰明的方式溫柔嘲諷了父權制,探討「女性如何成為自己」的議題。看起來吵吵鬧鬧,實則動中有靜。
比如芭比第一次流淚的場景,很多人都說自己看哭了。
芭比來到人類世界後,看到了第一個真實存在的老年女性,並由衷讚美她。
- 芭比:「你真美」
- 老奶奶:「我知道」
- 芭比(含淚微笑)
在早期剪輯時,曾有人建議導演 Greta Gerwig 刪掉這一幕。因為「它上去很廢,即使刪掉也不影響故事發展」。
但 Gerwig 拒絕了。她認為「長椅上的老婦人」這一幕是電影的核心。「如果把這一幕剪掉,我就不知道為什麼要拍這部電影」。
這是一個重要的時刻。因為芭比的女性成長之旅,就從這條長椅上開始。
01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
電影一開頭就向我們描述了芭比娃娃所生活的世界:粉色夢幻的 Barbieland(芭比樂園)。
芭比樂園是父權制社會(剔除生殖要素和性暴力後)的鏡像諷刺:在這裡,芭比(女)們是第一性,肯(男)們是第二性。
芭比擔任了社會系統內的各種要職:法官、醫生、律師、建築工人。她們還擁有壓倒性的私有財產(住宅、汽車)。
但肯只負責「守衛」沙灘,並為爭奪芭比的關注而互相「雄競」。官方甚至沒有關於「肯住在哪兒」的信息,他們很可能沒有財產,也不會掙錢。但這不重要。只有依附於芭比而存在時,肯的存在才有意義。芭比 is everything,但肯 is just 肯(芭比可以成為任何人,但肯不必)。
一切如塑料童話般美好,但如果我會死——
在一場舞會中,羅比飾演的「最受歡迎的刻板芭比」突然想到了死亡。這讓周圍的芭比們很震驚——你怎麼「能」想到這麼負面的東西?
它暗示了芭比樂園的另一層規則:
芭比們永遠被愛,但這種愛是虛偽的,它附加了無數的刻板條件。比如白、瘦、美,擁有完美適配高跟鞋的拱形足,總是快樂、可愛、熱情洋溢,具備無可指摘的宜人性。
為啥芭比會突然想到「死」?電影沒有解釋。
不過在她察覺「死亡」的前一晚,肯摔了個大跟斗,被送進醫院「搶救」——這可能觸發了芭比對於死亡的第一次真正思考:
如果我會死——
我還要每天戴上快樂假面,對所有人展露 8 顆牙齒的標準微笑嗎?
我不可以抑鬱、低落嗎?
我還是要香香的、美美的,穿著高跟鞋,維持沒有橘皮組織的外貌嗎?
我真的要每天晚上都唱歌跳舞舉辦芭比派對嗎?
What was I made for?我這麼完美,卻是別人的精緻玩物,所以我來到這世上有什麼意義?
我們想要活得有意義,卻突然內心空洞地發現:自己身處的生活、工作、社交活動以「毫無意義的教條方式」被構建。就像那句歌詞,「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一萬匹脫韁的馬,在他腦海中奔跑」。
與外部施加的壓力不同,存在主義危機是一種內部衝突,是一個看起來過得好的人,也有可能遭遇的身份危機。
當她想到「活著」這件事時,她感到生命缺乏意義,或對自己究竟有什麼價值感到困惑。存在主義危機伴隨著焦慮,可能會擾亂日常生活正常功能,導致抑鬱。
然而,這種存在主義危機感並非只有壞處。它能夠開啟心理學家榮格所定義的「自性化(individualization)」之路。也是人本主義心理學家羅洛·梅所說的,「通向人的內心世界的核心線索」。
芭比的心中冒出了「關於存在的焦慮」。這將促使她尋找真正的自己想要什麼,從而發展為一個「全人」,變得完整和真實。
02
「所有女性的身體里,都有一匹野狼」
象徵虛假的高跟鞋 VS 進入真實世界的平底鞋,你選哪個?
「怪」芭比早就揭示了答案:你看似有選擇,實則沒有。
因為女性一旦開啟了自性化的道路,嘗過了自由的感覺,就不會想要回到過去。羅比是一個見過真實世界的芭比,她對「父權制洗腦」免疫,就是因為她已經嘗過了「真實」的感覺,哪怕這樣需要付出痛苦的代價。
這也是出走的農村姑娘劉小樣說的:我寧可痛苦,也不要麻木。我不要我什麼都不知道,卻感到滿足。
《我叫劉小樣》
看這部電影時,我一直想起榮格心理分析師 Clarissa Pinkola Estés 的那個美妙比喻:「所有女性的身體里都有一匹野狼」。
即便她看起來溫順無害,踮著腳走路,把頭髮梳成公主的模樣,她的心裡也會存有野性的呼喚。
因為「她」象徵我們的原始慾望。是剝離所有創傷、痛苦和束縛之前,女性本來的樣子。「我們可以在黑暗中感受它,卻未必能在光明中看清它」。
在某些時候,女性可能因為混沌和無知與她失聯,也可能在父權制的誘惑和規訓中將她殺死。
「但如果女性在失去她之後又重新找到了她,那就會永遠跟她待在一起,甚至不惜為她拚死搏鬥。因為我們終於明白,只有她,才能讓我們保有蓬勃的生命力和創造力」。
《末路狂花》
03
「拯救」芭比的女性主義聯盟
為什麼「長椅上的老婦人」這一幕,如此重要?
Gerwig 在採訪中說:「我太喜歡那個場景了。一位老婦人如此溫和,如此不受迫。一個慈愛的老奶奶(母親、祖母等年長女性)看著你說:你做得很好。這就是我需要的,也是我想給予其他人的東西」。
在歷史上諸多童話和精神符號中,「年邁老嫗」這種形象具有十分典型的象徵意義——滋養本能與天性源泉。
她沒有年齡,因為她超越了年齡。她們是先知,知道一切跟女性相關的事情,能夠敏銳地感覺到未來的波動,也能在精神層面上給予指引(Estés,1996)。
電影中先後出現的兩位年長女性,都在助推芭比「成為自己」的旅程中,扮演了這一意象:
1. 創作芭比的女性 Ruth Handler:無條件的母愛 & 精神嚮導
Ruth 對芭比說:我在創造你的時候,對你是沒有要求的。你成為自己就好了,如果你想變成人類,不用經過我的允許。母親們總是呆在原地,是為了讓孩子們看到自己已經走了多遠。但我有義務告訴你,成為人類可能面臨什麼後果。
允許(而不放任)孩子做自己,提醒前面可能有什麼危險,並讓她為自己承擔責任。這已經是「足夠好的媽媽」。
2. 長椅上的老奶奶:女性群體之間的看見、承認、聯結
芭比:「你真美」,老奶奶:「我知道」
我們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老奶奶的回答,不僅僅意味著「你的痛苦和掙扎,我都知曉。我也經歷過,所以你不必總是需要解釋自己為何憤怒」。
還意味著溫和、從容,又兼具反抗的傲骨姿態:
「儘管掙脫父權制的意志,或將使你終身伴隨憤怒和悲傷,但也必然帶來無可比擬的自由體驗。我已經從男性凝視中奪回關於美的主體權。我不僅僅要在風華正茂的時候覺得自己美,也要在風燭殘年的時候覺得自己美,並把這種對於美的主體感覺傳遞給後來的女性」。
如此簡單的對話,卻讓我們流淚。因為我們都知道這有多麼多麼不容易。
寫在最後
哲學家海德格爾認為,人們有兩種基本的存在形式:忘失的存在狀態、念茲在茲的存在狀態。
處在「忘失」時,芭比生活在完美的童話樂園,她被日復一日的瑣事推著前進,沒有主體意志。此時的她看似擁有主角光環,實際上可以說是任由擺布,只關心「世界應該是什麼樣子」。她不真誠地活著,並沒有意識到她在逃避自我。
處在「念茲在茲」時,芭比思考自己「本來」而不是「應該」的樣子。芭比意識到了自己的需要和感受。她開始感受到焦慮,因為她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也意識到自己會死。但同時,她決定最大限度地成為自己,接受自己的弱點和缺陷,也為自己所要的「自由」承擔責任。
芭比曾經以為,自己是被製造的玩具,所有人刻板遵循著一個「被生成的世界觀」。
然而,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實際上「選擇和創造」了這種虛假的生活。因為她後來發現,「成為真實人類的決定」甚至無需獲得任何許可。
到了電影結尾,芭比決定踏上英雄之旅。
在成為自己的路上,包括母親、長椅老奶奶、芭比樂園的姐妹、真實世界母女(葛洛莉亞和薩莎)和艾倫在內的女性主義力量,都曾助她一臂之力。
「成為自己」是可怕且令人膽寒的。因為人們常常「寧可做幸福的奴隸,也不願做需要承擔責任的自由人」(陀思妥耶夫斯基)。芭比選擇了向死而生,因為擁有死亡的那一刻,生命也開始有了意義。
是死亡焦慮「拯救」了芭比。但芭比不是一個人。
死亡會毀滅我們,但「死亡的意識」卻能拯救我們
——歐文·亞隆
作者:江湖邊
責編:kuma
封面:《芭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