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滬漂律師眼中的上海拆遷圖鑑 | 中國·城

2023-08-18     ELLEMEN睿士

原標題:三位滬漂律師眼中的上海拆遷圖鑑 | 中國·城

2022年7月24日,上海市黃浦區建國東路68街坊、67街坊(東塊)「舊改」生效,黃浦區成片二級舊里以下房屋改造收官,這也標誌著歷經三十年的上海成片二級舊里以下房屋改造全面完成。

「舊里拆改」貫穿了許多上海人幾十年來的生活,它將這座城市的陳舊面貌粉碎,再飛快地更新重組。我第一次與律師周楠見面時,她所屬的律所對面的徵收地塊還被鐵皮包圍。大半年後我們再見,相同位置上一棟巍峨大廈正拔地而起。

「成片舊改」落幕一年,但對經歷動遷的居民來說,它的影響並不會隨著老房子的消失而停止。周楠告訴我,簽訂補償協議並不全然意味著拿到豐厚的補償、去開啟美好新生活,不少人面臨的是長達幾年的經濟糾紛,以及親人間無法彌合的久遠隔閡。她的一位委託客戶的老屋就在律所對面,「現在房子全都推平了,但(他們家裡人)還在打官司,錢還分不清」。

徵收和因它而來的數百萬乃至上千萬的補償款,某種程度上承載了幾代上海人的過去和未來。而像周楠這樣,以動遷款分割糾紛為主營業務的律師,既是上海舊貌新顏極速更迭的見證者,也是無數個普通家庭因此爭鬥不休的調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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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90後」律師周楠眼中,動遷款內部分割案件數「爆炸式」增長發生在2020年。這一年,她正式成為律師,進入曾實習過的律師事務所工作,所里四十多人,一半都埋頭於相關案件,「天天都在搞動遷,搞得真是頭暈」。

周楠供職的律所作為上海黃浦區住房保障局的法律顧問之一,與黃浦區第三房屋徵收事務所對接,每天都需要有律師在動遷基地值班,而最日常的值班工作,就是接受居民諮詢。

周楠律師站在一處即將被拆除的弄堂內。

第一次走進值班室時,周楠就為裡面的環境所震驚,「煙霧繚繞的」。執業前,她對律師的印象是「高端」「精英」「做公司上市業務」,其大多源自學生時代追過的電視劇《何以笙簫默》。但處理動遷業務的律師工作的氛圍,顛覆了她的全部職業想像。

這個來自雲南小城的女孩,既難以適應「很社會」的舊改經辦人,也聽不明白本地人的上海口音。但僅僅三年過去,她已經表現得遊刃有餘,不只能從當事人混亂的敘述里快速切中案件癥結,也基本能聽懂帶有各式情緒的上海話。

周楠將這樣的轉變,歸結於大量案例的積累:「大概是2018年黃浦區動遷開始啟動,起步階段每個基地都不熟悉,拆得也比較慢,做一個基地要半年到一年。案子基數大、居民基數大,打官司的人就多。」

2023年5月,雷敬祺律師在律所接待室查看資料,

為下一個約見客戶的會面做準備。

滬上知名律所的合伙人雷敬祺對動遷糾紛案件的井噴,有著更為具象的認識:「單是去年黃浦區法院接受的案件號就排到了三萬八千多件,我估計至少一半以上,將近兩萬件是屬於『舊改』利益分配的案件。」

近幾年,雷敬祺逐漸將業務重心轉移到「舊改」徵收領域。2020年至2021年的高峰期,他常一天連軸接待四五批客戶,單次諮詢就要占去一到兩個小時,遇上複雜案件,甚至會耗掉一整個上午,「確實忙得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

相較於後輩周楠,執業十七年的雷敬祺接觸動遷糾紛的時間要更早。2011年是他記憶里的一個重要節點,「在那以前,動遷主體是開發商,矛盾焦點存在於被拆遷人跟開發商之間,律師參與能爭取到的利益空間比較大。那段時間的補償力度也可能較大,老百姓心中就有一個感覺,拆遷(催生)暴發戶。2011年以後,拆遷變為政府統一徵收,施行陽光政策,補償標準統一,每筆錢的一分一厘都和你說得很清楚」。從那之後,雷敬祺接手的案件,「普遍變為居民內部的爭鬥」。

按照現行規定,一個地塊二輪徵詢的簽約比例達到85%以上,徵收協議即可生效。但針對動輒數百萬的補償款,動遷組不會裁定分配份額,都需居民內部進行協商,糾紛也自此而生。周楠工作的律所曾駐守的某動遷基地,涉及拆遷的共有兩三千戶,其中為了動遷款鬧上法庭的約有一兩百戶,「每個基地的(糾紛產生)比率不一定,但也蠻多的,畢竟有那麼多個基地」。

「舊改」有著明顯的地域特色。在上海,徵收的房屋涉及公房和私房。公房確權時要辨明承租人和同住人,而私房大致分為售後公房、老私房和商品房,其徵收利益的歸屬主體是產權人,但因為複雜的歷史沿革,前兩類房產的產權人認定在現實中同樣困難重重。

雷敬祺代理過一起虹口區的案件,要拆遷的老私房只有一張形成於1951年土改時期、「寫有老祖宗名字」的土地使用證,「老祖宗有四個子女,房子是其中一個子女的下一代建的,簽訂徵收協議後,這個人也去世了。之後有其他家族成員提出,土地證是老祖宗的,補償款應該作為遺產進行分配」。這套房產的徵收補償款近一千萬元,涉及相關繼承人及戶籍在冊人員將近三十人,僅追加主體就花費了法院大量精力,接下來還要釐清房屋加建、遺產繼承等多個複雜問題。

雖然所有執業律師都能承攬動遷糾紛業務,但雷敬祺和周楠認為,只有專攻這一類案件的律師,才能摸清流程中的各項隱秘環節。比如動遷款分割的矛盾,以周楠的經驗來看,最好在承租人簽署結算單、錢款發放之前解決,「談不攏就要儘快找律師幫你做保全」。但律師在申請保全時,又會遭遇新問題,「以常人的理解,我跟你打官司做保全,肯定是要凍結你名下的錢款。但動遷案不一樣,要凍結的錢在動遷組,還沒到你口袋裡邊」。

在黃浦區法院立案時,周楠常遇到同行弄錯保全主體的情況,這類錯誤造成了不必要的時間浪費,而時間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最後實際利益的分配。

「如果錢發下去了,你很可能會面臨打贏官司,但拿不出來錢的尷尬問題。」周楠說起自己經手的幾個案例,公房的承租人大多年邁,補償款到手後就直接轉給子女或其他親屬,「法院判下來你是有份的,但後面去申請執行時,一個老人,名下沒有任何房產、資金,你怎麼執行?執行不到錢的!」

「我這就算享受過福利分房嗎?」六十歲的阿君一把將房產證拍在桌上,氣沖沖地嚷起來。這個穿著一條印花連衣裙,妝容精緻、氣質出眾的女人難以相信——早年父親留下、自己出錢認購的公房,居然會影響到二十年後婆家的動遷款分配。

夏日高溫天的周末,商廈物業關閉了空調,會議室里只有一颱風扇送來短暫清涼。阿君搖著扇子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坐在對面的律師韓迎春不緊不慢地向她解釋,按照上海「94方案」(即《關於出售公有住房的暫行辦法》)以低於市場的價格購買公房並辦理產證,也算享受過國家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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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籍在冊」「(成年後)戶口最後一次遷入後居住滿一年」「他處未享受過福利性質分房」——按照公房「同住人」資格認定需要同時具備的三個條件,阿君被「一票否決」了。眼見妻子爭奪份額無望,一旁的丈夫阿豐連忙遞上自己為房屋繳納水電煤費用的憑證,藉此證明自己曾在這間十多平方米的老房子裡居住過,應享有動遷補償款的分配權。

即將和親哥一家對簿公堂,阿豐的焦慮顯而易見,他反覆描述自己同學夫妻的敗訴案例,又拿著一個模糊的地址,催促韓迎春去調查哥哥家也可能享受過的福利房:「他們在那分了房的呀,你沒查到嗎,不能去房產交易中心調材料嗎?」

「你不要說,你聽我說。他們的情況不一定就是告訴你的那樣。」面對情緒激動的客戶,韓迎春的態度頗為強勢。與我之前見過的周楠與雷敬祺不同,57歲的韓迎春身上有著滿溢的熱情,接待客戶時說話率直,中氣十足。

「我們開通了很多先河性的案例。」第一次見面時,韓迎春自信地向我展示自己的過往成績,說起承辦案例的細節也是信手拈來。在「舊改」徵收的圈子裡,她算是小有名氣,熟人多稱她一聲「韓姐」。因為過手的案子多,新委託人來了,問清情況,「只要他說的屬實」,「韓姐」就能對最終的分配情況作出較為準確的判斷。

韓迎春律師正在和合作夥伴謝騫一道討論一起動遷案件。

在韓迎春看來,影響一樁動遷共有糾紛判決結果的關鍵因素主要有三個:法律上的明文規定、已經形成條文或內部共識的裁判口徑,以及主審法官的裁判意向。時間不同,法院做出的判決也不盡相同,「同一個案子在進行過程中,走到半道,咔嚓,口徑變了」。只有積累頗深、嗅覺敏感的徵收律師,才能及時發覺司法裁判口徑的調整,把握法官微妙的態度轉變。

她對自己辦理過的一起案件印象深刻,「祖上留下來的房子,表哥跟表妹兩個人的戶口在裡面,都沒實際住過。早年申請變更承租人時,表妹同意表哥做了承租人」。按現有規定,表妹不符合同住人條件,四百餘萬元賠償款都應歸屬韓迎春的當事人。但在開庭前,法官致電韓迎春,問她能否「做做當事人工作」,適當讓渡部分利益。

「法官有自由裁量權,他的法律視角更廣闊,是站在更高層級的公平正義的角度來權衡案件。你雖然變更成了承租人,但是經過對方同意的,而且你也享受過福利分房。」韓迎春理解到了這點,幾次勸說當事人主動分給表妹50萬元,以避免更大的損失風險,但對方卻不為所動。

最終判決時,這筆賠償款被一分為二,韓迎春的當事人只拿到了其中一半。對於這樣的結果,「好勝」的韓迎春卻不認為自己敗了:「我已經明確嗅到了案件的意向,用我的專業提醒你,但你不肯聽。」

「專業」是韓迎春放在嘴邊的口頭禪。而「調材料」,是她和搭檔謝騫律師共同認定的、體現律師專業性的核心技能。比如,能否調到對手方或其他權利人的福利分房的證據,往往影響著案件判決的走向。

「沒做過這個的律師,根本不知道去哪兒調!有人認為是單位分的房子,就去單位調,結果單位都消失好多年了。」多年工作下來,韓迎春攢了不少經驗:大量的材料會存在物業;其中,大型事業單位有自己的物業管理體系,資料一般存放在專門的檔案室;小型企業多歸併在房管局下屬的物業;而涉及重大市政工程建設的項目,會把材料歸併到檔案館。

即便身經百戰、經驗頗豐,調查取證工作對老練的「韓姐」來說,也不是想像中的輕鬆。說起之前辦理的一個「知青回滬」的案例,韓迎春用「翻江倒海」「窮盡所有」來形容自己調取戶口資料的過程。

但完成這樣的艱難任務,也能給經辦律師帶來足夠的成就感。謝騫和我分享了一個為獨居老人爭奪賠償款的案例。在調查陷入僵局時,他們通過對老人女兒的工作單位舊家屬院的物業套話,鎖定了房屋的具體地址,連夜向法院申請開具調查令,最後順利拿到對方享受福利分房的證據。「有時候,我們都跟『特務』一樣。」謝騫笑著打趣道。

在動遷利益糾紛中,律師的角色不可或缺,他們與當事人關係親近,知曉對方的諸多秘辛,但很多時候又是徹底的「局外人」。

時隔幾個月後,我與周楠第三次見面,而前一天,她在律所接待了一位平常只在微信上聯絡的老客戶。從案件委託最開始,這個客戶就向周楠隱瞞了自己的福利分房,現在對方律師突然調到了證據。本來可以爭取到的一半賠償款,很可能化為烏有,「他著急了,來商量對策」。

說起這樁變故,周楠的語氣沒有太大波瀾。剛工作時,她習慣把自己代入當事人的角色,努力為對方爭取利益,碰到欺騙和不信任也覺得傷心。現在案子看得多了,她也有了些新覺悟:「客戶可能一直都不會跟你說實話,人肯定是挑對自己有利的說。到了法庭上他都不說實話,為什麼會跟你律師說?」

如何看待自己與當事人的關係,是青年律師要面對的重要一課。剛執業時,雷敬祺代理過小個體戶的拆遷維權類案件,接到當事人電話就第一時間趕到糾紛現場,「會碰到一些比較極端的情況,比如說來一幫穿黑衣服的,你不知道他們是什麼身份,直接就把房子推倒了。這是比較嚇人的,像拍電視劇一樣」。

輾轉過幾個知名律所,成為一名資深律師後,雷敬祺已經很清楚自己的身份立場:「律師本質上是做事後救濟,不是在事中或事前參與到這個案件的糾紛中,去代入角色、投入你的大量感情。你不是當事人的親戚,也不是他的保鏢和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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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0月,上海出台《上海市國有土地房屋徵收與補償實施細則》(市政府71號令),確立了兩次徵詢機制,嚴格要求同一基地徵收政策前後一致、公開公正。自此,「房屋拆遷」變為「房屋徵收」。

韓迎春律師解釋說,該細則出台後,房屋徵收時在冊戶籍人員不再作為單獨補貼對象,除非該戶被認定為居住困難,「房屋徵收對該戶的補償主要看房屋面積,不再針對戶口。由原來的『數人頭』變成『數磚頭』」。

不過,年紀更輕的周楠哪怕能平和面對來自客戶的欺瞞,卻還是難以把自己從案情的漩渦中完全抽離。在爭搶賠償款的糾紛中,她常會震驚於親人間的相互算計:「很多案子是子女告父母,或者父母告子女。就我們有的人會想,父母過世後錢不都是你的嗎,為什麼這個時候還出來爭?」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逝者的尊嚴也變得不那麼重要。周楠手頭有個共有、繼承糾紛案,年邁的承租人在訴訟流程中過世,一雙子女繼續爭奪賠償款,「雙方矛盾很激化了,後面就不給老人火化」。老人的女兒是周楠的當事人,希望她能幫忙從中協調,「這個事情沒法解決,那邊攔著不給火化,誰也沒辦法」。

還有的案件有著「無間道」一般的曲折劇情——一家四兄妹,其中一位搶先帶走了身為承租人的老人,剩下的兩人以替長輩去世的侄女爭奪份額為由,將這人告上了法庭。

「他們就說自己的份額都給侄女,還來我們律所寫了各種承諾書,一致對抗把老人搶走的那個人。」周楠記得很清楚,承租人去世後,幾人卻態度突變:「估計是私下(和被告)聯繫了,就反水說,我們的份額自己拿,不給侄女了。」

這件事情讓周楠意識到,在巨大的金錢利益面前,親情也會變得脆弱。但她也逐漸能理解這種異變,「在我老家,房子沒有這麼值錢,普通家庭如果因為這個有矛盾,可能想著是一家人就算了。但上海這邊(動遷的)錢太多了,幾百萬,普通人一輩子能掙多少錢?」和同事聊起這些案子時,周楠也曾半開玩笑地探討過親情到底價值幾何,「大概就是10萬到20萬,多了還是不願意給的」。

成百上千個家庭被撕扯開的巨大裂隙,也嚇退了很多年輕從業者,韓迎春之前的助理剛過實習期就辭了職,轉頭去房地產公司做了法務。

「但人心就是這樣。」韓迎春倚在辦公椅的靠背上,語氣平靜。不久前剛離開接待室的女士告訴韓迎春,自己的雙親去世後,留下的公房變更「知青回滬」的姐姐為承租人,並由她一家人居住使用。這位女士在配偶家享受了福利分房,但兒子的戶口一直掛在這套父母的公房裡。現在,姐姐要拿走全部的徵收補償款,她想通過訴訟為兒子爭到份額。

「你兒子戶口雖然在裡面,但他成年後沒有居住,是空掛戶口,又享受過福利分房。」聽到這番解釋,女士哽咽起來,講起自己從前對姐姐的幫助,睜著淚眼抱怨:我幫了她們家多少,太不講情面了。韓迎春只得出言安慰:「錢財乃身外之物。」

這樣的故事在韓迎春的眼裡並不稀奇,她見過更離奇的兄弟鬩牆和父子紛爭,還曾碰到租戶向房東索要大額動遷賠償款的烏龍劇情。「現在很多人都這樣。有巨大的利益都覺得我怎麼不能得一塊肉、分一杯羹?完全不考慮法律。」這位戰績頗豐的女律師眼神依舊淡然:「奇怪嗎?不奇怪,人心使然。」

站在順昌路上的上海美術專科學校舊址二樓向外遠眺,

高樓大廈與老房子交錯遠去。

聚焦「舊改」徵收事務的六年來,韓迎春實地探訪過不少老房子,那裡惡劣的居住環境,讓這個從河南商丘來到上海打拚了近二十年的女性感到震驚。

「上海居然會有這樣的房子?不可思議。」在一間約莫十平米的老屋裡,她順著「像華山一樣陡」的樓梯爬上了閣樓,最高處只有1.6米,人在裡面得貓腰低頭。閣樓的窗玻璃碎了一塊,只糊了張紙補上,「雨天嘩啦嘩啦漏,夏天又曬得要死」。

去年上海解封后,周楠曾跟隨經辦人去夢花街一戶居民家中做家庭內部協議,看到相鄰的多戶人家門上都留有因確診感染新冠安裝的門磁,「那種老房子裡,很容易一個人陽了,大家就都陽了」。

夢花街上的弄堂,一個窄小門洞裡往往藏著十幾戶人家,住戶們共享廚房和衛生間,有人用的還是手提馬桶。為改善這裡居民的生存環境,近些年,政府部門投入不少——修繕房屋、改造公共廚房和加裝馬桶的小型工程始終沒停過,但受現實環境制約,效果實在有限。用一名黃浦區公務員的話來說:「舊改」是這裡的唯一出路。

作為「舊改」環節中的重要一環,律師韓迎春也有著救人於水火的使命感。「他指望這間屋子(的賠償款)改善生活,如果他確實有贏的可能,我們必須竭盡全力,否則律師是幹嘛的?」韓迎春激動地說起自己和謝騫「當特務」的那次調查,他們最終排除了承租老人的女兒一家三口的同住人地位,五百六十多萬元的房屋動遷款全歸老人所有。

因早年作風問題,女兒女婿對老人多有怨懟,幾乎斷絕來往,「但這間老屋子是他唯一的生存的地方,連個洗衣機都沒有。他女兒家有一套別墅,還有其他房子」。雖被老人的女兒當庭咒罵「缺德」,韓迎春也並不為此撼動:「她有她的理由,但『舊改』的目的就是要確保當事人的居住權,特別是老人家。」

接到判決書的當事人老淚縱橫,韓迎春見了也有些動容:「一些孤苦的無依的人,我們幫他拿到錢,就等於他後半生有著落了。」在這些時刻,她能被「成就感」包裹起來,「心裡可踏實了」,她又自信地拍著胸膛向外宣告:「我沒做過缺德事。」

在某處動遷基地,周楠為前來諮詢居民解釋徵收補償方案。

被攪進賠償款的爭搶糾紛中不得脫身,時間久了,周楠也明白,「律師可能看到的是比較黑暗的一面」,但她也因此見識到了關於上海的更多切面。

上海人的維權和法治意識讓她印象深刻。來律所之前,很多客戶會先行研究雜誌、報紙和電視台節目裡的典型案例。某次,一位客戶帶來一本厚厚的筆記本,裡面是從不同報紙上剪下的動遷糾紛案例報道,「他還跟我分析這個案子怎麼這麼判」。

日常接待時,有的爺叔也會和周楠講起自己「上山下鄉」的青年歲月,那些歷史捲軸上積灰的往事、城市繁華水面下沉睡的礁石,便就此娓娓如生地在她眼前鋪陳開來。

逐漸融入這座城市的過程中,周楠也能看到自己成長的痕跡。初來律所時,她習慣低頭面對客戶,老闆總提點她要表現得更自信點。害怕客戶嫌自己年紀輕、資歷淺,她就刻意裝扮老成,暑熱天也套著沉悶的黑色西裝。

但現在,碰到質疑她資歷的委託人,周楠會選擇「懟回去」。她的心態放得更平,不總糾結於自己能否留住客戶。「都是緣分,你找我,我就給你好好做,你不找我拉倒,這是你的損失。」她俏皮地自信說道。

隨著成片舊里改造落下帷幕,中心城區零星二級以下舊里、小梁薄板等不成套舊住房及城中村等「兩舊一村」改造將成為上海城市更新的重點。但三位律師一致判斷,與近幾年的案件高峰期相比,未來涉及動遷款分配糾紛的案件數量將逐漸下滑。

「我們開玩笑說以後要失業了。」和同事聊天時,周楠偶爾也會擔心今後自己的職業發展:「我一畢業就做動遷,這種是我做的最熟練的案子,以後沒有了,我做什麼呢?」但也沒多少時間讓她抒發感慨,新案子很快又來了。

永年路上,一戶居民正在搬家。

周楠代理的案件絕大多數歸屬黃浦區,這裡被稱為上海的「心臟、窗口和名片」。過去十年,僅黃浦區就完成了居民舊改徵收近十萬戶。最後一次見面時,周楠帶我漫步在這裡的老城廂。暴雨剛肆虐而過,天氣依舊陰沉,窄長安靜的弄堂在鱗次櫛比的樓廈間延伸,最終消融在寬闊的馬路邊沿。隨處可見的「舊改基地,注意安全」的黃色警示牌、被水泥封死的門窗,時刻提醒著我們——不遠的某天,眼前的老房子將被徹底拆除。

這些天周楠養成了一個新習慣,在上下班的路上,她總要掏出手機給律所周圍的老房子留影。「原來沒什麼感覺,現在就覺得,這些老房子見一次少一次。」她抬手,又一次按住快門,記錄下這些無聲的灰敗建築,記錄下這座超級城市與她的生活、事業以及情感,曾親切交匯的那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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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 小毛

採訪、撰文 萬瀟

編輯 楊雨池

圖片後期 Nina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0b304b7dc1f1cd99fed349e51720352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