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獎小說:扶貧紀事——一部九十年代最現實的小說

2019-11-27     作家鬼譚

一個時代的文學,如果不能敏銳地,忠實地,多方位地表現當代社會的主流生活,那將是一種軟弱的文學。五四時期鄉土文學以魯迅為代表,其小說表現出了強烈的批判性和鮮明的啟蒙理性精神。九十年代的鄉土小說同五四時期相比,無疑顯得更加開闊,更加多樣。作家在描寫農村生活時,往往把表現對象放置在更為寬廣的社會背景和文化背景上去審視、把握,使人物題材超越了自身的限制,顯示出更宏大,更普遍的思想意蘊來。而這一時期的代表,無疑是山西作家譚文峰。

20世紀90年代,譚文峰憑著對鄉村生活的深刻透視與把握,成為繼魯迅之後,寫農民命運最深刻的作家。仔細閱讀譚文峰的小說,會發現他的小說有一種熟悉的親切感,就像讀魯迅的作品,總是能挖掘到人的靈魂深處。雖然譚文峰的作品還談不上如魯迅作品的深刻,但從他塑造的農民形象可以看出他對魯迅有意的繼承。譚文峰的小說,大都是從政治的層面切入生活的,在他的作品中,總有一種深沉的憂鬱、逼真、沉重、苦澀的感覺和一種振興的希望,有一種生活的真實,一種動人心弦的悲壯,總是激起人內心的波瀾。這是作為一個好的作家,最優秀的品質。他所塑造的這些農民的形象逼真,細膩,豐富。從這些人物身上揭示了我們這個時代所特有的尖銳矛盾和一些重大社會問題,表現了農村現實生活的嚴峻性和複雜性。《扶貧紀事》深刻地表現了一個村,一個鄉改革的艱難步履,展示了農民身上那種頑強的保守、愚昧和惰性力中的村民。他們不願意接受新事物,怕改革,不相信科學,不敢冒險,因循守舊,只想穩穩噹噹地得到好處,由此也形成了他們落後、保守的習性,目光短淺,只看近不看遠,自私偏狹,剛愎自用的狹隘心理。當然,這種觀念的形成,是與中國的國情分不開的。引用魯迅的一句話來說,就是「自大與好古,也是土人的一個特點」。五四時期也好,九十年代也好,通過魯迅與譚文峰筆下的農民形象再次告訴我們,中國農民重要的是要打碎精神上的枷鎖,求得思想上的解放。

節選自龐君著《從魯迅到譚文峰——中國鄉土小說農民形象的變遷》一文。

扶貧紀事

作者:譚文峰

柳坪村又來了三個主任。

「主任」是柳坪人對下鄉幹部的通稱。「文革」時期,柳坪村常年不離下鄉工作隊,什麼「毛宣隊」、「工宣隊」、「清查隊」等等,來來去去像趕廟會。柳坪人懶得去一一判明身份,便發明了「主任」這個通稱。管他局長科長幹事管理員,一進柳坪村,便統統成了「主任」。

主任們是被一輛草色吉普車送進柳坪村的。那時正是農曆十月秋罷,田野里一派肅殺。擱置起犁耙鋤鉤的柳坪人正在坪當間那棵古槐下悠閒地捧了海碗說古道今,就見一輛蝸牛般的吉普車蜿蜒爬來。車頭大披紅幅,系一朵耀眼的紅綢花。坪里人初以為是某家官兒迎親的轎車,細劃今日坪里卻並無哪個閨女出閣。正疑惑間,就見村長柳明栓將飯碗扔給老婆,起身朝車子迎去。

車子停在蛛網瀰漫的村委會門前。從車裡鑽出一胖一瘦一娃娃臉的三個男人。為首的胖子朝柳明栓點點頭,伸出手,說:我們是來幫助工作的。柳明栓躬了腰握住胖子的手,說:歡迎,歡迎各位主任!於是柳坪人都知道了,村裡又來了下鄉主任。

吉普車掉頭迴轉時,柳坪人才看見車頭的紅綢帶上有「扶貧治窮」幾個金字。

柳坪人很快知道,胖子張主任是主任們的頭,在縣民政局做五分之一的副局長。張主任來的第二天,就把一隻藥鍋兒提在手裡,在誰家吃派飯,就在誰家熬湯藥。張主任很和藹,一點架子都沒有。不論男女老少,見面一律是「好,好,今天天氣哈哈哈……」早上起來,就在村委會門前的草坪上「摸魚」。閉著眼睛,東摸西摸,手腳亂顫,摸完了便呆了一般站在那兒摟肚子,半天一動不動,似入定的老和尚。 惹得一群大人娃兒們圍了看稀奇。看了嘴裡便「嘖嘖」,便覺得張主任這人很神,便肅然起敬。

瘦子李主任五十三四歲的模樣。有人打探李主任的身份,李主任便念了四句偈子:三十四歲登科,五十三歲正科,一十九載老科,革命不敢忘科。聽得人懵懵懂懂,不知其所以然。還是聽娃娃臉的小林主任講,才知道他是縣水利局農水科的科長。李主任,自稱是「老下鄉」。不出三天,柳坪人全喜上了李主任。一提起便說:李主任?嗐,樂哈戲!李主任走哪裡,哪裡便圍一群人。李主任會唱戲,只要有人拍手,便隨時來一段蒲劇清唱。現編現演,唱得都是笑詞兒。一說話,張口便是順口溜,見人說人,見物道物,不笑破你肚皮不罷休。李主任還會玩些小把戲,拿出一塊空手帕,三甩兩抖便變出一副撲克牌,或者一盒煙,就把煙散給那些個傻瞪著眼,樂不可支的村民們,村民們一個個受寵若驚,叼在唇上把來玩去不肯吸。李主任還會口技,坪里的大喇叭多年不響,李主任鼓搗鼓搗弄響了,天剛亮便放上一陣子,雞啼鳥鳴,馬嘶牛叫,全是從他嘴裡變出來的。然後便吼一段順口溜:

雄雞啼,天下亮,

村民同志快上工。

把冬閒,變冬忙,

荒山河灘去要糧。

干時苦,吃時甜,

白面饃饃吃不完。

出大力,流大汗,

油饃酥餅吃得歡。

柳坪人民志氣大,

千年窮字連根拔!

不管田裡的、家裡的,幹活的、睡覺的,柳坪人全都笑了。全都覺得窮荒沉悶的日子有了些許樂趣,有了些許滋味。見了李主任,全都親親熱熱如一家人,不用村長派飯,誰見了誰往家拉,連娃兒們見了李主任,也都扯著褲管往家拽。

娃娃臉的小林主任,年紀最小,職務最低,二十八歲,看起來卻像二十一二歲。雖說文憑最高,卻只是個農業局的小幹事。柳坪人背後說他「官不大,僚不小」。娃娃臉上成天擰著個疙瘩眉,不喜說,不喜笑,整日價沉沉臉,好像柳坪人欠了他八斗黑豆錢。見了柳坪人穿的補丁褲子透窟窿鞋皺眉頭,見了柳坪人住的黑窯洞洞皺眉頭,見了柳坪人喝麵糊糊吃窩窩頭皺眉頭,見了婆姨們煮飯不洗手臉也皺眉頭。有一次吃著吃著就嘔了起來,鬧得主人家好大沒意思。見天南嶺里上,北窪里下,也不知採花呀還是拈草。還裝出一副主事官的模樣,見了甚事都要過問過問。婆姨們上集裡賣雞蛋回坪,他也要尋根究底打探誰家有多少只雞,每天下幾顆蛋,每月能賣多少錢,掏起小本本往上記。咋?還想當市管會?想收稅?呸!才不理你呢!於是,見了小林主任,婆姨們挾了竹籃低了腦袋直往家跑,小林主任喊都喊不住。村長再派小林主任的飯,婆姨們便這家喊沒面,那家喊沒鹽。眼見得小林主任飯也吃不上了,村長柳明栓只好強行實行輪流制,一家一家挨次吃。自然吃飯時那場面便有些尷尬,伙食也就更差勁,有時連窩頭也取消了,只剩了缺油少鹽的玉麵糊糊。主人家不熱情,加上小林主任嫌腌臢,便常常只能吃個小半飽。他年輕,耗量大,又跑又動的,到了夜裡便餓得睡不著覺,在外邊亂走。走著走著就吐酸水,再後來就胃疼,臉色灰黃。個把月下來,人便變了樣子。後來實在頂不住,就借回城辦公事的機會到醫院瞧大夫,診斷結果是患了胃潰瘍。妻子哭得一塌糊塗,死活攔住不讓他走。小林主任只好在家住了兩星期。再回到柳坪,臉色便好看得多了。但張主任臉色便不好看,言語間便有「年輕、耍滑、溜號」之類詞彙出來。小林主任滿面慚愧,無言以對。

主任們到柳坪來,主要任務是扶貧。於是就召集支部,村委開會,研究扶貧。支部只有書記,沒有委員,村委也只有村長,沒有成員。書記和村長都是柳明栓一人。於是就臨時指派兩名黨員代替支委,邀請兩名村民代替村委參加會議。扶貧重點是扶持貧困戶,但柳坪包括柳明栓在內全是貧困戶。於是就改為扶持貧困村。張主任說,要半年脫貧,半年致富,一年變新村。如何脫貧?如何致富?張主任說要因地制宜。於是就研究「因地制宜」。柳坪地處干崗,放牧沒有草場,造林沒有山頭,開礦沒有資源,養魚沒有水源,只有薄地千數畝,散布四周崗子。因窮買不起化肥,只好廣種薄收,畝產只有百八十斤。產量越低就越窮,越窮產量就越低。研究來研究去,眾人眉頭皺一疙瘩,因此還是無法制宜。

後來,一直沒有發言的小林主任便開了口。他從口袋裡摸出那個白皮本子,念了一串串數字。那數字都是有關柳坪的,有幾個數字連柳明栓幾個柳坪人自己聽了都觸目驚心。柳坪人實際口糧人均只有250斤,人均經濟收入 23元。全村380戶,有12戶全家合蓋一床被窩。23戶平均每年8個月缺鹽吃,有一個14歲的女孩成了「白毛女」。建國四十年了,柳坪人卻仍在貧困線上掙扎,起碼的衣食住行都得不到保障……小林主任說著便動了感情,嗓音哽塞,眼眶發紅,淚水就要湧出來。張主任忙重重地咳一聲,小林主任才意識到失態,忙清清嗓子,定了定神,恢復常態。小林主任接著講:如何脫貧,有一個典型經驗可以借鑑。我有一個同學,現在東垣鄉當鄉長。他初到那個鄉時,其貧困狀態和柳坪差不多,也是地廣土薄,乾旱低產。後來他通過調查發現,那裡土脊雖薄,卻適合種植煙草。後來就大抓煙草生產。結果他那個鄉的煙葉受到各地煙廠的歡迎,據說可和雲煙媲美。現在他那個鄉已被列為省煙草生產基地,去年人均收入高達 1200元。糧食生產不僅沒有因種植煙草受到影響,而且因地里化肥多了,總產量比以前還提高3.5倍。前些時我把柳坪村的土壤採集了十幾個樣品,託人帶到省農科所進行了分解檢驗,結果和東垣鄉的土壤成分基本相同。我考慮了好久,覺得如果說因地制宜,目前種植煙草是最好的門路。見效快,得利早,群眾可以迅速脫貧。據我查考有關資料,煙草生產至少十年內不會垮。省煙草公司有一個「十年規劃」,目前正在大力扶持發展煙草生產基地,我們正好可以趁機將柳坪的煙草生產發展起來,儘快使群眾脫貧,大家以為如何?

眾人沉默。無聲中煙霧濃濃地繚繞。柳坪人幾杆煙筒狠狠地吞吐,低了頭面無表情。李主任在用一張舊報紙摺疊一頂「官帽」,折來疊去,費盡心機地想給它插一雙帽翅。張主任雙眉緊鎖,一雙胖掌在鼻下不停地扇動,呈一臉掙扎的痛苦。小林主任略顯窘色,正不知如何是好,柳明栓開言道:「甭提種煙葉,糧還不夠吃哩!」眾人便和道:「是哩是哩,糧還不夠吃哩!」小林主任忙說:「糧不夠吃不是因為田不夠,而是產量太低。只要科學種田,有三分之一的田便會有現在幾倍的產量。」柳明栓又道: 「咱柳坪,種烤煙從沒人干過,只怕連煙秧也賠進去。」眾人又和道:「是哩,只怕煙秧也賠進去。」小林主任忙說:「技術方面不用愁,我可以找老同學派技術員來,從育苗、栽種、烘烤一管到底。也由他們煙站負責收購。」

眾人又是沉默。無聲中煙霧更濃更烈地繚繞。小林主任顯出急躁,瞧瞧眾人仍無反應,便咬咬牙,說:「咱們柳坪今年拿出三分之一的田地來種煙,每人種1.5畝,以畝均400元計算,我保證年底人均收入600元。達不到這個目標,老鄉們就用亂棍把我趕出村。我死而無怨!」

濃濃煙霧不覺一抖,柳明栓幾人齊齊抬頭看去,見小林主任滿面莊嚴,雙目直視,有亮光閃爍,星火般耀眼。不禁為之動容,就又齊頭去看張主任臉色,見張主任一雙胖掌仍在鼻下不停扇動。

「好吧,我同意小林同志的意見。」張主任終於停住了手掌。

「試試看,試試干,年底交帳再結算!」李主任把一頂「官帽」在手指上旋得滴溜溜亂轉。

小林主任的「煙草脫貧」方案就此通過。小林主任當場被委以「主管領導」的重任。

湖北孝感:安靜的鄉村

驚蟄一聲雷,冰封的大地開始返春。綿酥的土層里便有尖尖的草芽蠕動。此時正是煙草育苗的最佳時機。東垣鄉的技術員已請來了。小林主任又千求萬懇,找老同學弄來了品種煙的優種。儘管村民們罵聲連天,但在小林主任聲嘶力竭的勸說,加上柳明栓黑著臉吼罵強制下,各家的育苗畦總算整治好了。就在即將破土下種之時,忽然一夜北風細雪,天氣倒寒。田畦里便是一層滑溜溜的冰殼。一些絮破襖薄的村民,便重又袖手掩襟,縮進窯屋裡不肯出來。一連三天,天氣沒有轉機,眼看育苗就要錯過時期,小林主任急得心如火燎。電話向縣氣象站詢問,說這次從西伯利亞過來的冷空氣流速緩滯,周期較長,大約還要一星期才能回暖。小林主任不由倒吸一口冷氣,有點傻眼。向技術員請教,技術員皺眉沉思半天,說辦法只有一個,燒開水!小林主任一時沒有聽懂,怔怔地說不出話。技術員解釋說:用開水把下種的溝燙開,溫土下種,用乾草覆蓋保暖。等天氣轉暖了,秧苗芽兒也發好了,正好出土。小林主任問以前有沒有試過,技術員說沒有。小林主任愣了半天,咬咬牙說:就燒開水!

開水下種,柳坪人聞所未聞。小林主任挨門逐戶去動員,去把村民們從窯屋裡喊出來。村民們不燒水,不燙田,全袖了手聚在朝陽的村委牆根下曬太陽,罵娘。村民們原本對種植煙草就想不通,以為又要開始「學大寨」了,又要小麥高粱雜交地來一通瞎指揮了。柳坪人寧肯安安穩穩保個肚半圓,也不肯去瞎折騰。於是從小林主任動員種煙苗以來,幾乎天天罵不離口。如今又聽說要用開水下種,更是猶如聽「天方夜譚」。於是不用燒開水,牆根下的暖和旮旯里,叫罵聲早就如開水般沸騰了。

不叫不罵,第一個提了開水桶到田裡下種的柳坪人,是柳治國。柳治國是柳坪村的第一代「文化人」。六四年高中畢業,考上大學的當口兒,父親被「四清」運動「揪」出來,據說有「嚴重歷史和現行問題」,本來他家成分在全村就最高,是富農,於是新帳舊帳一起清算。結果查來清去,問題沒有查清,他父親卻從村南的崖頭跳下去, 「畏罪自殺」。於是柳治國便中斷學業,回村做父親的替身了。每次運動,便和村裡的四類分子站在一起陪斗。只許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十年墨水便漚爛在肚子裡,再無出頭之日。一晃二十餘年,柳治國四十又五歲,變作有口無言的木頭人,柳坪人難得聽到他一句話。近幾年來,柳治國雖已「政治上解放」,但柳坪人也只是看到他眼珠活泛,臉色翻新,卻仍難聽見他一句話。小林主任在柳治國家吃派飯,隨意攀談,發現他偶爾吐出一句半句來,很有見地,很有分量,不是一般的柳坪人所能比擬的。就有好感,常常有意去他家串門兒,漸漸對話就多了起來,就有「投機」之感。雖說他在村民們面前仍是無言,小林主任卻發現,那只是一種不屑於為伍的沉默,一種鄙薄。他不和任何人招呼,不和任何人通氣,獨自挑了一大擔開水到他的苗畦里去。小林主任見狀,忙派技術員前去指導。

小林主任終於和柳明栓一起,將村民們趕羊一般趕到了各家的田畦里去。村民們罵罵咧咧,胡亂地將開水潑灑到田畦里,胡亂地將小林主任辛辛苦苦搞來的優種煙籽拋灑到田畦里去。

穀雨一過,椿樹發出大把大把咕嘟芽兒,秧苗就要移栽。小林主任到各家苗畦里轉一轉,只見一家家秧苗高矮不齊,雜亂無章。大部分人家的秧苗不能自給,有些人家的苗畦里光禿一片,一棵秧苗也不見,小林主任瞧著,心都發涼,無端地生出一絲悲哀。這悲哀像刀刻一樣深印在小林主任的心底,使他此生此世都不能夠抹掉。

只有柳治國家苗畦里秧苗一派整齊,綠油油,密匝匝的十分誘人。這給小林主任心裡多少帶來一絲慰藉。治國啊!心裡叫一聲,便有一種莫名的感激感動感嘆生出。

小林主任找柳明栓商量,要他先帶村民們栽植,自己去想法搞秧苗。他先去找柳治國。他家的煙苗肯定用不完,可以給別家勻一點出來。柳治國不看他,眼睛看著遠處。遠處無際的山岡像起伏的海濤,靜止無聲卻讓人感覺到不息的騰嘯和深刻的冷峻。說:我的秧苗自己用,不給別人。小林主任著急說:你用不完的。你家只有六畝煙田。柳治國仍不看他,說:我家二十畝田,除了留五畝種麥子做口糧,其餘全種煙。小林說:你那十幾畝全已種了麥子呀?柳治國說:我犁掉。小林主任怔怔地瞧著柳治國,說不出話來。

小林主任決定到東垣去一趟,仍找老同學求援。頭天晚上他讓柳明栓召集村民開個會,動員布置移栽煙苗的事情。不料在會上發生了變故。一些人藉口秧苗沒出來找技術員的茬口,要趕走技術員,說技術員是白吃飯,混工錢。一些早就不願管飯出錢雇用技術員的村民,趁機起鬨,要小林主任當眾宣布辭退技術員,否則便不管飯,不出工錢。一時間會場上鬧得不可收拾,柳明栓出來吼罵都不管用。小林主任長期在機關,哪見過這樣的群眾場面,臉漲得紫紅說不出話來。正不知如何收場,柳治國站了出來。

柳治國一站出來,會場立馬鴉雀無聲。這個長期不說話的人,突然說出一番話來,把那些個自以為聰明的柳坪人嚇一大跳。柳治國說,技術員不用辭退,吃,住,工資他一人負擔,而且從明天起,每月給技術員加十元煙捲錢。這真把柳坪人嚇愣了。柳坪人現在吃鹽都還困難,這個柳治國有多大本事養得起技術員?每月工錢就要八十元呢!柳治國又說:不過有一條,技術員從此便成為我的私人顧問,不再過問村人煙事。

小林主任見此也傻眼了。技術員成了柳治國的私人顧問,那麼全村的煙事技術誰來指導?不讓柳治國雇聘,那技術員的吃住工資誰來負擔?村民們不願負擔,又不能強迫命令。

這天夜裡,小林主任便睡不著覺。張主任回城養病去了,李主任回家看老婆。空蕩蕩的村委會裡只剩了他一人。春夜料峭的寒意侵透薄薄的被套,使他覺得通身透涼,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想著秧苗的事,想著技術員的事,想著會場上的事,心裡就覺著一陣陣難受,胃裡就有厚厚重重一塊積物不住要翻上來,老有一種要嘔吐的感覺。胃又疼起來。先是小疼,用手壓住可稍減,後來便大痛,用手掌使勁按壓也不起作用,痛得他不住在床上翻滾,額頭上密密的汗珠一顆顆爆出來。他想起來找一點什麼東西來吃,把胃撐起來就會止痛。找來找去卻沒有什麼東西可吃。便想起在家裡時,晚上讀書,剛剛覺得有點口渴,妻子就會像有感應器似的,馬上把一杯泡好的糖茶遞到手裡,有幾次他奇怪地問妻子:你怎麼知道我想喝水?妻子笑而不答,下次亦然。他就想妻子現在不知有沒有感應,如果妻子看到他現在這副慘樣,會疼死哭死了。就覺得心裡酸酸的,有兩道淚水冷冰冰地順面頰淌下來。

第二天大早,柳坪的男人們還在被窩躺著回籠覺,女人們剛剛打著哈欠睡眼惺忪地往茅廁里送尿罐的時候,小林主任早已走出八里路,搭上了通往東垣鄉的公共汽車。

暮黑時分,小林主任搭乘一輛三輪機動車,急急往柳坪趕。

回到柳坪,已是掌燈時分。村長柳明栓剛剛鑽進被窩,聽到小林主任喊叫,忙披衣起來。開門一瞧,嚇一大跳。只見車上只有半車連泥帶水的煙苗,又見林主任滿面血污,額頭一道裂口還在滲血,衣服全是灰土,一條胳臂耷拉著,說話也哆哆嗦嗦,不住打抖,忙把他扶進屋裡。小林主任一天沒吃飯,飢餓勞累,加上傷痛,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佝僂著身子腰也直不起來,勉強給柳明栓交代了,說秧苗是從東垣鄉四個村起的,回來路上,車栽進了路溝里。要他立即連夜把煙苗分下去,明天一早趕緊移栽,千萬不能把這些煙苗毀了。就再也支撐不住,哼呀呀地從椅子上溜下地去。柳明栓急上前去扶時,早已人事不知了。柳明栓原本對種植煙草也是一種消極態度,以為不過是主任們為了好交差,又來瞎折騰一番罷了。如今看到小林主任傷成這樣子,仍在關心煙苗,不禁為之震撼。忙喊了幾個人來,親自護送著把小林主任送往醫院。

第二天一早,柳明栓便黑著臉,挨家挨戶吼喊日罵。村民們一個個祖宗八代都給柳明栓日罵個遍,卻一句也不敢吭,乖乖領了煙苗,領著婆姨娃兒到自家田畦里栽秧苗去了。柳明栓喊來技術員,親自一家一家查看驗收。這一天,柳明栓脾氣大得怕人,村民們稍不當心,就會被罵個狗血淋頭。一個個小心翼翼,一棵秧苗也不敢糟蹋了。

小林主任在醫院住了一個月。左臂上打著石膏,額頭上留條長疤回來了。到煙田裡一看,家家都栽得整整齊齊,剛返青的煙苗直挺挺的,看上去精神得很。心裡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中午在柳治國家吃飯,就有一種想喝酒的衝動,三盞下肚,額頭那條長疤便紅紅地發亮,瞅了柳治國,說:「群眾還是好的。」柳治國不語,只嘿嘿冷笑。又說:「只有落後的幹部,沒有落後的群眾。」柳治國仍不語,只管冷笑。小林主任心裡不悅,也冷笑,譏道:「金口難開?」柳治國不看他,只瞅著院外高高遠遠的天,說:「只有失敗的幹部,沒有失敗的群眾。」小林主任愕然。

這一段時間較清閒,煙田管理還未交手。妻子從縣城趕來叫小林,軟硬兼施,一定要他回去休養。小林無奈,張主任仍未回柳坪,只好給李主任打個招呼,又囑咐柳明栓一定要抓好煙田管理,抓緊施肥,鋤草,掐杈等等,便回城去了。出柳坪村口,又禁不住回頭看幾眼,心裡忽有一種異樣的滋味生出。

小林主任一走,就剩了李主任。李主任在柳坪,照舊是個受歡迎的人物。他每日東家進,西家出,不用村長派飯,走哪家吃哪家。和老漢們抽旱煙,和老太們聊家常,和婆姨媳婦們開玩笑,和姑娘小伙們玩牌打麻將。碰到誰家幹活兒,就幫上一手。沒有多久,便成了個地地道道的柳坪人。坪里兩家裡賣屋易地,要請李主任來寫字據做中人,婆姨漢子們罵架,要請李主任來評個公道,上樑娶媳婦宴賓客,誰家也不會忘了請李主任來吃酒席。李主任仍是那麼樂樂意意的「樂哈戲」,人多的地方仍忘不了來一段蒲劇清唱快板順口溜或戲法魔術。隔一段時間想家了就回去看看老婆,李主任這一回下鄉,真覺得似神仙日子。參加工作三十年,正副科長當了十九年,李主任從沒有干不好的工作,也從沒有上升提拔的希望,老也不能「進步」。正如他說「革命不敢忘科」。雖說生性開朗,卻也難除苦惱。對天對地賭咒,誰要再求進一步,誰就是大王八。機關里日子便難熬,天天對自己念一個字:混!到柳坪這段日子,混得可算是快活。快活了一段日子,李主任每日靜下來,總覺得心裡頭有點空,虛得發慌。想想柳坪人倒是待自己不薄,該為他們做點什麼好事才是。又想想沒有必要。自己倒是待公家不薄,做了許多工作,公家也不肯為自己做好事。於是心裡便坦然,便不再虛慌。每日照舊快活。一日,到柳明栓家吃飯,正遇柳家發生一件事故:柳明栓婆姨挑水時跌了一跤,跌得手腕骨折,下頜錯位。柳明栓及鄰居們全慌慌亂亂請醫抓藥服侍病人,自然顧不及燒飯,也忘了請李主任吃飯。這天中午李主任餓了肚子。餓了肚子自然快活不起來,便有了李主任自到柳坪後第一個不快活日。晚飯仍在柳明栓家。談起柳明栓老婆的受傷,由受傷又談起柳坪人的一大難:吃水難。每天要到南嶺腰的水泉里去挑水,來回三四里地,挑上兩擔水便要一個早上。晴天還好說,雨天是一路紅土膠泥,黏糊糊地踩進去拔不出來,上坡下坡不小心便是一個屁股墩。懶一點的人家,下雨天寧肯餓著肚子鑽被窩,也不肯去挑水。柳明栓嘆氣說,生在柳坪村,一輩子活受罪。柳坪人吃水難,這情況李主任早清楚。只因從不影響自己的快活,所以從無深刻感受。今日遇此事故,心中便突然念頭一動。笑嘻嘻問柳明栓道:你想不想吃自來水?想不想把水接到家門口?柳明栓不懂,愣瞧了李主任半天,說,老鱉才不想!李主任笑說:你別管,瞧我的好了。胸有成竹的樣子。第二天李主任便回了一趟縣城。回來後吩咐柳明栓說,寫一份申請撥款的報告,造一份水壩工程預算表。又吩咐說,再準備三隻羊,一百斤雞蛋,一百五十斤核桃。柳明栓便去找了柳治國,把寫報告和造預算的事交代給他。然後就一家一家去收雞蛋,收核桃。沒有的就交錢,沒錢的就用麥子頂替。然後用收來的錢去買羊。

柳治國把報告和預算表交給柳明栓,柳明栓拿給李主任看。李主任不看報告只看預算表。見最後一欄總計款數為2800元,便又還給柳明栓,說:把數字改一下,提高到5000元。柳治國便又重新去造了預算表。過了幾天,羊、雞蛋、核桃全準備好了,李主任就讓柳明栓雇了輛三輪車,和他一起進城去。李主任領著柳明栓,挨次去拜訪水利局的一位局長二位副局長,還有農水科在家主持工作的年輕副科長及會計科長,給局長們每人一頭羊,二十斤雞蛋,三十斤核桃,給副科長和會計科長每人二十斤雞蛋三十斤核桃。然後把報告和預算表逐一呈給各位領導過目,再三強調柳坪是全縣扶貧重點,修壩治水十萬火急。李主任不失時機地插上一兩句,極是得體,又極是關鍵。臨走,忘不了賠笑道一句:幫幫我的忙啊!「我」字咬得極重。

柳明栓回到柳坪,一星期後李主任才回來。一回來就把一張5000元的水利投資款匯單交給柳明栓。柳明栓瞧著「伍仟元」這幾個大字手就發抖,膝蓋一軟就差點給李主任跪下。

有了錢就開工修水塔,安自來水。其實說起來很簡單,在村南的高坡頭修一座蓄水塔,把南嶺腰的泉水平引到水塔去,再用水管送到村裡。不用修提水工程,水管可用塑膠管,節資省事又省力。只是柳坪人溫飽不保,從也不敢有此「非分」之想。如今見李主任一把拿來偌大一筆「巨款」,多年夢願就要成現實,柳坪全村都驚驚乍乍的,人人寢食不安。白日黑夜圍在村委會,圍著李主任不肯散。對本來熟絡如家人的李主任,喜愛中突然平添幾分敬畏,遠遠地站下,恭敬地微笑,說話低聲低氣。吃飯時雞蛋是餐餐不可少的,更有感恩者,狠心殺了生蛋的母雞,燉雞湯給李主任補身子。再和婆姨媳婦們開玩笑,便一個個忸忸怩怩,有種似真似假的感覺。

小林主任在家住了半月,又回到柳坪。依然吊著臂膊,依然留著長疤,只是肌肉稍稍豐滿。似乎有些虧心,見了村人便主動堆起兩頰的肌肉,歉疚地笑笑。卻見村人並不理會,個個顯得匆匆忙忙。去見柳明栓,也失卻原先的熱情,淡淡地應酬,也很忙的樣子。問起煙苗管理,只說忙,顧不上。小林主任便一臉肌肉發僵。村子裡走一走,看到有小四輪來來往往,拉著石頭水泥膠管什麼的往村南去。南嶺頭攘攘熙熙,村人悉集於此。到田裡看煙苗,大都黃懨懨一副病態,滿是枝枝杈杈,雜草卻十分的茂盛,一派唯我獨尊的神氣。還有幾家田裡,已長起尺把高的玉米苗,煙苗兒有一搭沒一搭地做了陪襯。心頭便有一把火騰地燃起,渾身立時焦躁難耐。遍村找技術員不見,問及,才知早已被辭退。村人不願負擔食宿工錢,老尋藉口找茬,技術員不甘忍辱,一氣之下捲舖蓋走人,柳治國苦留不住,只好任其而去,問及為何要在煙田裡種玉米,答曰:「間作」,會增產。小林主任心頭的火慢慢熄滅,只禁不住哀哀地大口嘆氣。

六月收罷麥子,煙事便到忙季。卡葉烘烤,打包分級,一家裡沒有三兩個人手忙不過來。烘烤是煙葉生產的最後一道工序,關鍵之關鍵。質量好次,等級上下,價錢高低,全在這最後的關鍵一著,也是最複雜,最嚴格,最講究的一道工藝。要建烤房,備燃料,安裝烤表,還要請技術員。烤煙的火候,成色,質級,沒有技術員的指導萬萬不行。但是,建烤房要錢,買燃料要錢,安烤表要錢,請技術員要錢,一切都要錢。錢從哪裡來呀?村民們問小林主任。小林主任便瞠目,說:可以先貸款。村民們便一鬨而散。貸款?打死也不幹!貸款驢打滾,越長越多,誰來還?要兒孫來還呀!

水塔已經修好,就剩了架管道,接龍頭。柳明栓一聲吆喝,村民們立馬跟了走,把小林主任干晾在村頭。瞧見李主任悠哉樂哉轉來轉去,屁股後頭總有村民鞍前馬後地獻殷勤,便自慚形穢,覺得論群眾工作自不如李主任遠了。夜裡睡覺,便向李主任請教。李主任深深瞧小林幾眼,仍念四句偈子:有心好事事無好,無心壞事事有壞,內欲方者外須圓,外欲圓者內勿奸。小林主任不懂,又不好問,便想自己這正規大學畢業生實在不如農村大學出來的李主任學問深。

中國煙草博物館

一天在柳治國家吃飯,說起李主任的四句偈子,問可解其意?柳治國不語,滿面穆色,再問,便說:「你可讀過《周易》?」小林主任搖頭。柳治國便又不語。再問,便說:「天地昭昭,神明可鑑。」又談起烤房,貸款事,柳治國說:不管別人,我是一定要貸款,要請技術員。說著拿出兩份文稿,一是貸款申請,一是聘請技術員協議書,詳列有技術承包、工資待遇等等款項。小林看罷,感動說:解吾者,治國也!柳治國冷笑:解吾者,天地也。小林便拿了貸款申請去找柳明栓蓋章,去找信用社負責人審批,找辦事員辦手續,一直到把款交給柳治國手裡。然後又帶柳治國到東垣鄉去請來技術員,馬上動手建烤房。小林又去找柳明栓開村民會,連哄帶勸,連吼帶罵,又動員又強制,要大家貸款,建烤房,請技術員。村民們說:貸款還不了怎麼辦?小林主任想,就三兩個月時間,賣了烤煙錢自然有了,不會還不了。就咬咬牙,說:我負責還!村民們說,技術員的工錢付不了怎麼辦?小林主任咬咬牙,說:我負責付。村民們便不再吭聲,只是用眼睛不信任地瞟他。最後總算達成協議:村委出面貸款,全村合請一個技術員,幾家聯合蓋一個烤房,集體僱車拉煤,費用均攤。

七月驕陽似火,天曬地烤,正是收煙葉的好時機。村街田頭,到處可見一座座土房子,屁股上豎著高高的煙囪,升冒著縷縷散淡的青煙。小林主任托著剛去掉石膏的臂膊,這家烤房前轉轉,那家烤房裡瞧瞧,掩不住滿面喜色。收穫的季節終於到來,雖然大部分村民由於管理不善,產量不會很高,但終於要有收穫了。到了秋天,大部分家庭都會有一筆不算小的收入。這在柳坪人的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小林主任的臉上,老有一股掩飾不住的笑意。柳治國家的烤房就建在田頭,最大最正規也最惹眼。烤房不遠處搭了個涼棚,柳治國和他的私人技術員白天黑夜就守在烤房前。他十五畝煙田,管理得又好,煙苗長勢茁壯,煙葉又大又肥,烤出來後金黃耀眼,十分誘人。小林主任每來便禁不住用手去拈一葉來揉碎了放在鼻尖下去吸,直嗆得掩胸大咳,鼻涕眼淚全出來。一邊讚不絕口,一邊就慨嘆,柳坪家家都要有這樣就好了。柳治國便笑,像冷笑。

烤煙剛剛進入交手階段,便又發生變故。幾家種煙少管理得又不好沒有收成的村民,開始起鬨,說技術員什麼活兒都不幹,每天這家烤房轉轉,那家烤房看看,指手畫腳,就憑說那麼幾句話,就值八十元錢?連飯錢都不抵!於是有幾家帶頭,斷了技術員伙食。有幾家一斷,其餘人家就怕分擔得要多,也跟著起鬨。技術員便有幾餐吃不到飯,一氣之下,捲舖蓋跑了。趕小林主任知道,技術員早不見影兒了。氣得跺腳罵街也不管事。技術員跑了,村民們不但不著急,反而高興,認為少了負擔,省了飯錢工錢,免得還未賺錢先出錢。不就烤煙嗎?有什麼了不起,橫豎也就是把煙放在烤房裡烘,烘乾得了,誰不會呀!小林主任只覺脊樑陣陣發涼,心頭陣陣悲哀。只好懇請柳治國的技術員看他的情面幫忙,他寧肯用自己的工資補貼。技術員勉強答應。有人請了就去看看,沒人請就只守柳治國一家烤房。小林主任一家一家去檢查,只見烤出的煙葉一塌糊塗,焦煳如黑炭,用手一捏全是碎末。小林主任只覺得眼前發黑,胸內猶如萬箭亂穿。

一月下來,許多人家的煙事已罷,只把黑糊糊的煙葉打了捆,等東垣鄉的煙站前來收購。柳治國家煙事卻正值盛期,要許多人力來卡葉,挑運,分級打包。就在村頭貼了帖子,招勞力工,每天管吃三元工錢。帖子剛出去,就有村民蜂擁而來,你擠他擁,爭先恐後。有些煙事尚未完的人家,也棄自家煙葉不顧,競相來柳治國家打工。自認現掙工錢要保險多了,誰知道那鬼煙葉將來會怎麼樣!小林主任見此只好哀哀嘆氣。村民們見小林主任便遠遠躲開。

柳治國家煙葉烤了一茬又一茬,似層出不窮。煙事直到十月才罷。

東垣鄉煙站直到本鄉煙事接近尾聲,才騰出人手前來柳坪收購。瞧見柳坪人搬運出一捆捆黑煙葉,便眉頭皺起許多疙瘩,待檢驗定級,多為廢品不能收購。小林主任出頭說情,才勉強收下,一律末等末級,每公斤八分錢!柳坪人全愣愣蹲在地上,半天弄不明白八分錢的含意。一公斤柴禾還賣二角錢呢,從正月里開水澆地到現在,辛辛苦苦一年倒種出這八分錢?別說賺錢,烤房錢,煤料錢,烤表錢從哪兒出?貸款用什麼還?幸虧還趕跑了技術員,不用再出飯錢工錢!

小林主任也一屁股蹲在地下,半天說不出話。前景不會理想早在預料之中,只是沒想到如此慘,慘得讓人絕望。

直到煙站的大卡車嗚嗚開走,村民們才攥著手裡幾張皺巴巴的碎票子醒過神來,才終於弄明白了他們到頭來糧錢兩空還背上信用社的一筆沉沉的債!而這一切一切的根源,都在坑害人的小林主任。驟然間,便如火山爆發,哭喊聲,咒罵聲,瘋狂的扑打聲全向著小林主任劈頭蓋臉而來。小林主任僵如一尊泥塑,兩眼直瞪瞪瞅著遠方,任人唾棄捶打。

晚上小林主任沒有吃飯。柳治國找來時,他正在一塊塊廢棄的煙田裡傻子般遊走。瞧見柳治國,便想起他說過的那句話:只有失敗的幹部,沒有失敗的群眾。他就想,到底是我失敗了,還是他們失敗了?想了一個晚上都沒想通。

柳治國仍一臉冷峻。雖然他在一天中便成為萬元戶。他的煙葉多是一等一級,共賣了一萬三千餘元。

這天夜裡小林主任胃疼得異常劇烈,後來他嘔了起來,嘔得要死要活。待他起來時,忽然發現嘔出的胃液里有紫色的血絲。

柳坪村的自來水通水儀式在國慶節舉行。儀式簡單卻也隆重。李主任被村民們擁在村中央的水管前,披紅戴花像個新郎官。這天正巧是八月十五中秋節,柳坪村三百餘戶每家都在李主任面前敬上一斤月餅。臉放紅光艷如重陽菊的李主任便被月餅埋起來。隨後一塊石碑便在水管旁豎起來。石碑正面鐫刻七個楷字:吃水不忘引水人。背面有碑文,意為:柳坪輩世水窘,為大難,某某年某月,李主任扶貧於柳坪,不忍村民水窘之苦,投巨資引水,造福村民,其恩如日月。凡柳坪後世,飲水思源,恩澤永銘云云。夜裡,村人集資設宴,盛敬李豐任。李主任並不謙讓,盡興而飲,一醉方休。

幾近年底,張主任方回到柳坪。依然胖,臉色愈見紅潤,依然提了藥鍋子,誰家吃飯便在誰家熬藥,早上起來依然在村委會前的草坪上「摸魚」、「入定」。張主任依然很和藹,見誰都笑眯眯,「今天天氣哈哈哈」。村民們依然覺得張主任很神,很可敬,派飯便依然支小鍋做偏飯。

年底,開總結會,張主任便不點名批評有些幹部不切實際,勞民傷財,極「左」作風等等,點名表揚李主任關心群眾疾苦,為群眾辦實事。將李主任評為「先進工作者」,上報縣委「下鄉辦」。

一過陽曆年,主任們便要離開柳坪村。沒有車來接。張主任提前離開,李主任被村民們擁著坐上一輛小四輪,直送到縣委大院。然後村民們便圍在縣委樓前,要見書記、縣長,籲請縣委為李主任評功晉級。縣委領導被這種場面感動,第一次知道了有李主任這個名字,立即命宣傳部組織人采寫典型材料上報,又命組織部對李主任進行考察。不久,「一十九載老科」的李主任,五十四歲時終於成了副局長。

小林主任最後一個離開柳坪村。天未亮便上路。攜了小小鋪蓋捲兒,腳步匆匆有點像出逃。回頭望黑幽幽的柳坪村,便有莫名的驚懼生出,不由步子加快。剛出村口,就見有黑影擋在前面,心中猛一驚,卻聽見一聲重重的嘆氣。聽出是柳治國。走過去,見還有幾人,都是平日與小林主任相近,煙葉收成較好的村民。眾人都無語,只隨了慢慢走。

走出八里路,看看車站已到,小林主任便站下,瞧著柳治國,仍說不出話。良久,柳治國伸出一隻手,說:勿以成敗論英雄。又說:你已經成功了。便有大顆淚珠從小林主任眼角滾出。此時,正有一輛客車開過來,小林主任一轉身跨上車去,再也沒有回頭。

柳治國望著遠去的客車,一臉肅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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