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張西陽。山西省中條山有色金屬公司退休幹部。山西省作協會員。著有長篇小說《流逝在身後的歲月》,有數萬字散文、短篇小說在報刊及新媒體平台發表。
牆(下)
七
年越來越近,盼好的心越揪越緊,已過臘月二十三,梁寬還沒有回來。電視里新聞里,微信連結上突然傳來病毒傳染,而且是從梁寬打工的那個省城傳出來的的毒疫。田盼好是臘月二十二在村裡的集市上碰到了在外打工的孫二孬,順嘴問他是否知道梁寬在哪裡打工,孫二孬說:「知道呀,他在湖北的黃岡。」盼好總算知道了梁寬的去向,可接下來的日子真不如她不知道的好。
今天是臘月二十七了,牆那邊還是沒有動靜。從新聞里傳出來的疫情卻一天比一天緊張。田盼好什麼心思也沒有了,天天守著電視看新聞,抱著手機尋找湖北黃岡的信息。鋪天蓋地的疫情,在大年三十的夜晚塞滿了人們的心,田盼好再也沒有心情過年了。熬過了除夕,熬初一,熬到初二,新增疑似病例,確診病例猛烈增加,重症病例,死亡人數不斷上升。田盼好感覺梁寬是出事了,不然他不會過年也不回家。她再也克制不住坐在家裡看新聞了,又跑到孫二孬的家,打聽梁寬的詳細情況,根本沒有想該不該去人家的家裡,這樣唐突去問一個和自己不相干的男人,村裡人會怎麼想,人們怎樣議論她,都不重要了。
推開孫二孬家的大門,一條大狗懶洋洋地臥在門洞裡,看著盼好開門,它沒有狂叫,只是盯著她,喉嚨里發出粗壯的滾動聲音,警告她,你別往裡走了。盼好聽著它喉嚨里冒出這嗚嗚的聲音,還不如它叫著來的踏實,便站在門口向屋裡喊去。孫二孬的媳婦撩起門帘子,見來人是田盼好,立刻收住了笑容,說:「你有啥事兒?咱這兒的風俗,初二不串門,你又不是不知道。」盼好趕緊說:「對不住了,我不進屋,就在門口讓你家二孬出來一下,我問他點事。」盼好的話剛落,二孬端著碗出來了。盼好強壓著內心的慌亂說:「二孬,打擾你吃飯了,我想……」說到這裡,她還是沒有利利索索說出來,卡了一下,像是嗓子裡有異物,下意識地去摸了摸脖子,尤其是二孬媳婦那雙似乎能看穿她心事的眼睛,盯著她的臉,她覺得渾身發燙,臉紅到脖子根了。二孬邊喝湯邊說:「盼好姐,你有啥事進屋說吧」盼好揚起頭讓自己鎮定下來,儘量把聲音放到自然,說:「我不進屋了,想問問你,我鄰居梁寬過年咋沒回來?」二孬的媳婦搶過話說:「喲,盼好啊,這麼關心你鄰居?」盼好的嘴角向上挑了一下,靜靜等著二孬的回話。二孬喝完碗里的湯,說:「我沒和梁寬在一起,他在黃崗,我在襄陽,我們是一個大公司,但不在一個工地。我是那次去黃岡辦事,湊巧看見他了。」盼好的心一沉,又問:「那你有他的電話嗎?」二孬說:「沒有,那次匆匆忙忙碰見,他也是急著去給工地送東西,就打了個招呼,沒來得及要電話,一直到我回來再也沒見著他。」盼好又問:「你們都是一個大公司的,放假了應該一塊放呀,他為啥不回來呢?」二孬說:「這我就不知道了,放假,工地上都有留下看守的人,也許梁寬覺得自己一個人在哪裡過年都一樣吧。」二孬媳婦接著說:「梁寬現在可不是一個人了,有人惦記著呢,這不,盼好姐就是嗎。」盼好強忍著失落與不安,說:「打擾你們吃飯了。」轉身離開。
田盼好心情糟透了,比聽到自己得了癌症時好不了多少。一陣寒風吹來,她打了一個哆嗦,緊掖著棉衣,雙手插在袖筒里,一臉迷茫沿著村子空蕩蕩的街道走到村口。遠遠看去,一條幾米長的紅布橫幅,寒風中前後擺動著橫在進村路口上空,路的中間壘起了一米高的土堆,兩邊站著捂得嚴嚴實實的守村人。盼好沒再向前走,只是遠遠看著空無一人的路,這條路是通往縣城唯一的大路,多少外出的人從這條路上出去,又從這條路上走回來。盼好默念:你怎麼就不回來呢?我知道你是在生我的氣,以這樣的方式來懲罰我十多年來的冷酷無情,可你為啥要在我覺醒的時候離開呢?又為啥偏偏要選擇去那個地方?老天爺呀,你要懲罰,就罰我一個人吧,讓他平安,讓他回來,只要他好好的,怎麼懲罰我都行。盼好久久站在路的這端,把眼睛望到發酸,把心想成碎片,也看不到她想見人影。
自從臘月二十四,妹妹召集了孫家人,公開了田盼好的病情,盼好又表明了自己要離婚後,她的男人再也沒有回到他們生過兩個孩子的小屋裡。倒是她的婆婆,一反平常對她的冷漠,這幾日已來過兩次,給她送點自己炸的丸子,做的菜。出門時免不了再給盼好叮囑幾句:「不能離婚,都多大歲數了走這條路村裡人會笑死的。老大那裡我會說他的,他這幾日不過來,是天天喝酒,喝完就睡死在炕上,喊也喊不起來,他心裡也難過,過幾天就會好的。」盼好一句話也不說,跟在婆婆身後,把她送到大門口。兩個兒子天天來這裡坐一會,問問她今天的中藥喝了沒有,喝完了他們去買,不能再讓姨父和姨出錢買藥。盼好心裡很滿足,看著兩個兒子天天過來看她,說:「你倆別總往這裡跑了,過好你們的日子就行,不用擔心我的病,會好的。也不用操心買藥的錢,吃中藥的錢,我在地里能掙下,誰也不讓你們出,也不要再為這個和你們的媳婦鬧彆扭。」
正月初三的早晨,一陣救護車的警笛傳來,這刺耳的聲音越來越近,好像已停在田盼好家門口,不一會兒有敲門聲,很急促,盼好急忙穿衣前去開門,兩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人,問:「這是田盼好的家嗎?」她點頭,來人問:「你就是嗎?」她又點頭。來人說:「據孫二孬交代,他有過兩次與你見面的時候,他已染上病毒住院。你得馬上隔離。」盼好的腦袋裡嗡一聲,臉色蒼白,定定站在原地不動,半天說:「我只是和他說了幾句話。」來人說:「一句也不行,快走,別耽誤,還得去找其他人呢。」盼好轉身往屋裡走,來人說:「什麼東西也別帶,隔離處給你們都準備好了。」說著給她遞過去了口罩。
原來正月初二的下午孫二孬已開始發燒,到夜裡呼吸困難,沒等到天亮,叫了救護車。接著他的妻子孩子相續出現同樣的症狀。因孫二孬臘月二十二到家後,近距離接觸到的家人,本村人,還有親戚共五十七人,是他能想起來的,而在村裡的集市上又遇上了多少人,他真是無法說清了。這樣一來,孫家莊立刻全村戒備森嚴,村委會的喇叭里不停地吆喝著:「各家各戶每個人都注意啦,現在廣播緊急通知,男女老少,都仔細想一想,誰在臘月二十二的集市上見到過孫二孬?立刻電話向村委會報告,聽到廣播後一刻也不能延誤,這關係到你們每個人的生命……」孫家莊的喇叭里滾動播出。
孫二孬能說出的五十七人,全部被救護車接到縣城分布在縣醫院和一個機關大院,隔離觀察。同時,鄉里縣裡一起出動,對孫二孬所處的孫家莊進行嚴格消毒防控。村主任的嗓子喊啞了,在大喇叭里一遍一遍吆喝著:村民不許出自家的門,家家戶戶自覺隔離在家,即日起十四天內村裡有防控巡邏隊,若發現誰自行出來溜達,巡邏隊立即採取措施。接下來的日子,孫家莊除了穿著防護服的巡邏隊,大街小巷別說人了,連貓狗都看不見。
縣城的隔離處,第二天時,這五十七人里有三個人出現症狀,這三個人都是孫二孬的親戚,他回來的第二天去了鄰村的姑姑家,姑姑留他在家吃了午飯,就把這該死的病毒傳染給了姑姑、姑父,還有姑姑的孫子。第三天時,又有兩人出現症狀。
田盼好住在一間乾淨的房子裡,有電視有網絡,到飯點,有人給送來熱騰騰的飯菜,有護士按時來測體溫,量血壓,比在家裡還舒適。經過這幾日,田盼好更想活下去了。也是這幾日,讓她比什麼時候都覺得有命在比有什麼都好。她摸著自己日漸變軟的乳房,再也不恐懼別人知道自己得了癌症。這天她大著膽子,給前來檢查的護士說:「據我了解,得了癌症的人不會傳染,我是乳腺癌,應該沒有被傳染,在這裡住著還打擾你們,就讓我回家吧,我還得喝中藥,不能間斷。」護士說:「這情況,我去彙報,你先安心待著。」
盼好看著電視新聞,天天都在報道,有上百的人離世,而且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自己的病已這麼久了,還一天天往好處走,和染上這病毒,十天半月就沒了相比,自己該是多麼幸運啊!想到這些,盼好迫不及待地想喝自己的中藥,一定要活下去,不能間斷。不一會兒護士來了,說:「把你家裡的鑰匙給我,再說一下你的藥放在什麼地方?主任已派我和另外兩個人,去你家拿藥。你必須在這裡隔離十四天後再說。」接下來,隔離處派專人給她熬藥,一直到隔離解除。田盼好每次捧著藥碗,感動得滿含淚花,她活四十六年了,記憶里沒人這樣伺候過她。
疫情爆發越來越嚴重,田盼好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她祈禱梁寬是真的留在工地看守,盼好強迫自己不去想,梁寬是染上了病毒,或許已離開了人間。可這種恐懼,無時無刻不在纏繞著她,折磨著她,她把手機鎖定在黃崗的疫情上,天天都有新增病例里出現重症病例,重症病例里死亡人數不斷增長。可她無法得知這人群里是否有個在建築工地幹活的民工,叫梁寬。這種日子,對田盼好來說真是度日如年的煎熬,在通信如此發達的今天,她無法找到這個牽腸掛肚的男人,也是在這幾日裡,她更加認識了自己,原來自己是如此深愛著這個男人。她盼著孫二孬快好,能再回工地,有了孫二孬的電話,這樣就能從他這裡找到梁寬。
時間熬到快出正月了,疫情已得到控制,新聞里說已經有各地的復工人員陸陸續續返回工作崗位,但,武漢還封著。田盼好不知道孫二孬去的地方是否得過武漢,她知道孫二孬已經好了。她總打電話詢問人家的病情,是有私心,希望他能重返工地,希望能從他這裡知道梁寬的情況。村子裡仍然靜悄悄的,巷子裡只是比往日多了狗出來溜達。田盼好坐臥不寧,沒忍住,又給孫二孬打電話,開口就問人家,你啥時候走啊,接電話的是二孬的媳婦兒,沒好話給她,說:「你就知道想著自己想的男人,急著想讓我男人快走,他剛剛好了,往哪裡走啊?他不去了。」說完,沒等盼好再說什麼就掛了電話。
田盼好的心情糟透了,有點恨自己管不了自己。她把手機里有關疫情的各種信息連結看了一遍又一遍,各種聲音都有,造成這天災人禍的到底是什麼?鋪天蓋地的各種信息,將這個農村女人田盼好折磨地狂躁不安。她找不到一個能訴說的人,她不停地走出大門,站在巷子裡向街道里望去,偶爾有個人戴著口罩,低頭專心走自己的路,沒有人去看她,向她打個招呼,也沒有人問她大冷天的,你一個人站在這兒幹啥?盼好很想看到之前人們圍在一堆說長道短,如果這時還有人圍在一起說她和梁寬,她會毫不在意參與進去,聽聽人們哪怕是帶著看不起她嘲諷她的口氣,說一句,放心吧,梁寬會回來的,他那麼壯實,不會有事的,也算是一種心靈上的安慰。可是沒有,沒有一個人理解她,沒有一個人和她有共同的語言,她不知道該將這一腔難以言說的苦衷拋向誰。
田盼好站在空蕩蕩的村子裡茫然不知所措。當村裡的喇叭又呲呲啦啦傳出聲音的時候,她突然想到去問問村主任,他應該有梁寬的電話吧,他是全村人的主任呀!對,就去問他。田盼好一刻也沒有停往村委會走去,為自己突然想到村主任既興奮又懊惱:咋不早點兒想起去問問村主任呢?這不開竅的豬腦子,死死盯住人家孫二孬。
村主任是個五多歲的瘦小男人,性格開朗,愛說笑話,全村老少他都能談得來。突然看到一年都難得見一次的田盼好,來打聽梁寬的聯繫電話,一種想法在他腦海里一閃:這個孫家的大兒媳婦,看來真是出問題了,村民們的傳說,想必不是空穴來風。他目光犀利,看著盼好口罩上邊一雙滿含慌亂的大眼睛說:「梁寬的電話,有啊,咱村是有手機的人我這裡都有,你的我也有。」盼好心裡像掠過一陣電波,她那一陣狂喜還沒落定,村主任接下來的話就給澆得灰飛煙滅,他說:「你惦記這小子,我也惦記他,我知道他去了湖北,從有疫情傳來,我就給他打電話了,這慫娃,把號給換了,這個電話已停機。」說完村主任那雙能穿透田盼好心事的眼睛看著她,換了一種寬慰的語氣說:「你也不要太擔心了,我覺得他應該沒事,現在的信息這麼靈通,即便是他出了事兒,當地政府會從他的身份證上找到咱們村。」田盼好儘管失望沮喪,但村主任最後的幾句話,也給了她不少的安慰。
疫情爆發以來,田盼好把之前想著能和梁寬見面的各種場景,忘得乾乾淨淨,腦子裡出現最多的是他在白色的病房一角,像在電視里看到的病人那樣,全身插滿了儀器,鼻子和嘴上扣著呼吸機,痛苦地掙扎著。每天看到死亡的人數上升時,盼好的心在顫抖,猜想著這個數字里會不會有他,這個可憐孤獨的人,如果死在外地,會不會像村主任說的,有人把他送回家鄉?一想到這種場面時,她狠狠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不停地往地上噴著唾沫,竭力去趕走這不祥的可怕猜測,可這樣的猜測,像魔鬼一樣纏繞得盼好吃不下睡不著,她成夜開著電視,把所有的新聞都搜索來看,可所有的新聞也解決不了她的恐懼不安。她給自己說話,她深更半夜站在院子牆根對著牆那面說話:你到底是啥情況?給我托個夢行嗎?無論是啥情況讓我安心,不然我怕自己撐不住,等不到知道你的情況那一天,我死不了也會瘋的。
她強迫自己睡覺,想在睡眠里得到一會安寧。更想在夢中尋找一點信息。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可安慰她這顆慌亂的心。依靠安眠藥,好不容易睡去了。真就夢襲心頭——這是什麼地方啊?到處都是人,無數雙蒼白的手伸向空中,急促地呼吸,使他們的胸脯不停地上下起伏著,眼睛瞪得快要從眼眶裡跌落出來了。怎麼流出來的不是淚,是血,是紫黑的血。突然,在這群求救的人堆里盼好看到了梁寬,梁寬的眼睛裡淌出的也是血,他的血和別人的不一樣,是鮮紅的,順著他細長的眼角流下,栗黑的臉堂上,兩股紅艷艷的血液正順著他的臉頰滴在白色的襯衫上,像兩朵盛開的玫瑰花掛在他的胸前。田盼好朝著那兩滴鮮紅急奔過去,想伸手去觸摸他的臉,被梁寬一把拽住她的手說,你可算來了。我眼睛都盼出血了。總算把你盼來了。在我死之前能看你一眼,你知道有多好嗎?盼好大吼一聲,不!把自己從夢中驚醒。
醒來後她久久不能動彈。大瞪著眼睛,望著漆黑的屋頂,回憶著剛才的夢,生怕落下一個細小的環節,這是她知道梁寬在哪裡後第一次做夢。他說,可把你盼來了,到死,能見你一面多好啊!盼好懊惱自己為啥要大叫那一聲,不然會和他在夢裡多說幾句話,會問問他,你沒染上病吧,你什麼時候回來,還會問問他,你為啥要出去打工,是不是和我賭氣,會給他說很多心裡的話,可這夢也太短了。什麼也沒來得及說就被自己吼醒了。她又重新把眼睛閉上,強迫自己睡著,再續剛才的夢,可怎麼也睡不著了,反覆在想他說的那幾句話,和他眼角流出的血。對了,他的血為啥和躺在地上那些人的血不一樣呢?其他人的血是紫黑的,他是鮮紅的,她很確定這一點。常言說夢見鮮紅的血是好兆頭。對,一定是這樣的,他還活著,他一定還活著。盼好越想越激動,翻身披上衣服,拿起手機,打開百度尋問:夢見鮮紅的血是什麼意思?先入眼帘的是:孕婦如何如何,再往下翻,說法不一,有說凶有說吉,還有說見到別人流血是因為恨他。盼好自言一句:放屁。把手機扔到一邊,開燈從枕頭下抽出小本子寫到:
夢中鮮血殷紅,不得其中吉凶。欲向度娘請教,她也無法解清。真兇假凶誰定,多少人此時醒,翹首問天宮,誰降人間惡魔,萬千無辜受驚。蒼穹無奈嘆聲,人間事,問天庭,天怨惡,禍生靈。誰把命裝囊中,怒天地動顏容。何時病魔剷平,盼你回家中。焚香送神明,佑我家園安寧。
八
大清早,村委會的喇叭又響了起來。村主任沙啞的聲音飄蕩在空曠的村子裡:「孫家莊的黨員幹部,廣大村民們,給大家說兩個事情,第一,疫情還在蔓延,只是比前些日子穩住了。大家不要掉以輕心,要遵守國家的號令,嚴防死守,直到病毒被徹底結束的那一天。就是說,大家還不要出門,再堅持在屋裡關上一陣,平日裡愛集聚在一起諞閒的,打麻將的,把你們的尾巴都收住了,一旦被發現誰又偷偷集中在一起,先罰款兩千元。大家聽清楚了。不是和你們閒諞哩,村委會有專組織的巡邏防護隊。千萬不要認為,悄悄集中在誰家「壘長城」防護隊員們發現不了,現在的科學這麼發達,連病毒鑽在人體里都能把它揪出來,巡邏隊員手裡拿的探視器,誰去了哪裡他們都知道。你們要是敢湊在一堆噼里啪啦甩牌一逮一個準。」孫主任說後幾句話時,語速快,從麥克風裡傳出像敲破鑼似的刺耳。他停頓了片刻,對著麥克吹了兩下繼續:「下面說第二個事情,我們國家向來是一個團結的大集體,一方有難八方支援,我們村在這方面也不能落後。村幹部在一起開會決定,村裡有經濟能力的大戶,比如開磚窯的,有聯合果庫的,開超市的,可以伸把手的,請把票子拿出來資源災區。不限數額,大家聽好了,是自願捐獻。在這裡,我先向村民們表個態,我沒有其他的收入,就把政府給我的全年村幹部補助,全部捐獻。我們有錢的出錢,有物的出物,蘋果,蔬菜、糧食都行。希望能伸手的人家積極響應。」
田盼好一直站在院子裡聽村主任將一樣的內容,重複了兩遍。聽著聽著,她開始慌亂,亂著亂著,一種說不清的複雜感覺糾纏在一起。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瞬間產生這種深遠的感覺:好似一下倒回到學生時代,面臨高考的關鍵時刻,繼母突然給她說,你不能繼續上學了。學校為她惋惜,帶過她課的老師為她惋惜。她像跌進萬丈深淵,卻又不得不面對現實。不久,繼母又給她說,你嫁人吧,嫁了這家,就能去學校當老師了。一個月還有幾十塊錢的補助。萬念俱灰中又對生活產生了一線希望。她人生關鍵的時候,根本不由她自己做主,一直由繼母或者是生活在做主。聽完村主任那番話,她的心在狂跳,血往上涌,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出現這種狀況,突兀產生了自己想做主的強烈願望,而且想做一次大主的願望,儘管實現這種願望是那麼艱難,儘管村主任說的是有實業有能力的家戶。這和她想實現的願望,差十萬八千里,她和村裡最普通的人家也沒法比,人家們起碼不欠那麼多的帳。可她就是心慌的停不下來,腳步也不由自主往回跑,開柜子的鎖頭時,手還在發抖,哆嗦著從柜子最底層摸出一個小布袋,裡面還有一層碎花塑料袋,袋子裡面整整齊齊放著兩萬五千塊,這錢是那二十五萬元高利貸的利息。主家是在村裡開著超市的孫權順。再過五天,就得給人家了。連續兩年了,田盼好一天也不差,到時候就送到人家手裡。這筆錢是她秋天賣蘋果的錢。當買主把蘋果裝上車,錢遞到盼好的手裡時,她就把這筆錢數出來,藏在柜子里,任有多艱難也不去動它。貸人家這筆錢時說好的,利息一年一清算,不得拖延時日。所以,田盼好一天也不會差送到孫權順的手裡。可這會兒她把錢全部拿了出來,一層一層打開放在床上,眼不眨地盯著它在想:這錢,要是我的多好,我要有這麼多的錢可隨意支配多好。田盼好盯著這兩萬五足足看了半個小時,時間在滴滴答答向前邁的時刻,讓她在這兩萬五千塊里穿梭了千百次,也將這筆錢分配了千百次,她完完全全把這筆錢臨時在思想上占有:該換電視了,這台老式彩電是妹妹家換了液晶電視,退下來的。已好多年了。它可能是已老到該退休了,動不動就耍性子,不是沒有圖像,就是沒有聲音,看個連續劇,關鍵的時候,它突然翻白眼,啥也沒了。你得拍打它幾下,才勉強繼續工作。現在農村差不多的家庭都有液晶電視,冰箱,洗衣機。這些基本的電器田盼好從來不想。家裡陪伴她的唯一像樣的電器就是一輛電動車。還是妹妹給買的。盼好看著眼前這兩摞錢,再四處巡視著自己簡得不能再簡的家,到處需要錢。這錢,儘管是她在土地里用汗水一分一厘換來的,可她不能支配,她得給人家還利息。
村主任廣播里的捐款捐物,喚醒了田盼好多日來潛在心裡的情感。電視新聞里,微信上,全國各地一車接著一車向災區捐款捐物,全國各地的醫護人員不顧個人安危,奔赴災區。田盼好早已跟隨著那些激動的場面流過多少次淚,只是沒想到他們小小的孫家莊也會參與其中。田盼好不想自己被排除在孫家莊人之外,更不願意自己家就是窮得叮噹響的貧困戶。儘管事實如此。她就是不願意面對自己的窮困。自己不能站在更高的角度去參與這場災難,若連村主任號召的事情也無動於衷,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想到這裡,田盼好一橫心站了起來,動作機械地把錢包好裝進一個小包里,穿好衣服帶上口罩,大步向孫權順家走去。
孫權順的超市開在村子中心的大街旁。蓋著三層樓房,一樓是全村最大的超市,二樓住人,三樓是倉庫。一色的白瓷磚在晴朗的天空下閃著光。剛走到超市大門口,盼好看見孫權順,抱著一隻大紙箱子往外走,他一扭頭,看到田盼好問:「要買點啥?」盼好結結巴巴半天說:「我想找你商量點事。」孫權順說:「行,等我把這空箱子送到房後,你先去二樓坐著,你嬸子在上面哩。」盼好說:「我不上去了,現在不能串門,就在這兒等你。」不一會兒孫權順拍著手上的灰塵,過來了。一個五十七八歲的男人,全身上下透著一股子精明能幹的勁頭。他在孫家莊是最早一家開超市,雖然比不上村裡開磚窯的富戶,可也差不多。據盼好知道,村裡急需用錢的,都在他這裡貸款,僅每年放貸的收入,就是一筆不小的數字。
孫權順扯下收銀台旁掛著的毛巾,邊擦手邊問:「啥事,你說。」田盼好一下子啞然了。不知道該咋開口。孫權順靜靜的看著她又問:「咋了?是利息錢馬上沒有?沒事,晚上十天半月的,沒事。」盼好搖搖頭。口罩里一口白生生的牙齒,咬著嘴唇,猛地一下揚起臉,說:「叔,我有個想法和你商量,早上村主任不是在廣播里說讓村民能拿出錢的家戶,給災區捐款嗎?我想,能否推遲到明年給你利息?」剛說到這裡,孫權順大瞪著眼睛,只盯著她看,半天說不出話。稍後孫說:「我也聽到了,主任說的是能拿出這筆錢的人家,這和你沒有關係呀,你這還……唉,你湊這個熱鬧幹啥麼?」盼好的臉一下子紅了,紅到脖子根,唏噓著說:「叔,是我沒把話說清楚,如果你同意,這錢算你捐的,寫你的名字,到明年,我會連今年的利息一共再給你五萬。這不,我把錢已經帶來了。」孫權順把眼睛瞪得更大了,一下把口罩拉到下巴上,連嘴都張開了,盯著盼好半天說:「那,那你這圖的是啥呀?」說上面那番話的時候,盼好緊張地有些發抖,看著孫全勝的表情,不知該說什麼好,聲音低到連自己也聽不清楚:「我啥也不圖,你要同意咱就這麼說定,這錢以你的名義先捐了,我保證明年全部還上。」
孫權順心裡迷惑加希奇,根本來不及分辨田盼好的意圖,只是正在糾結自己該捐多少錢,這筆錢是非捐不可,而且數字還不能太少,還不想跟在那些開窯主的屁股後面。往往是在這種出頭露面的事情上,村主任會把村裡的富人,捐出的款數,去對比他們的實力。孫權順既不想拿出太多,也不想落人後。正在為此事傷腦筋的時候,田盼好提出來這麼一個協議,對他來說,是最好不過了,只是晚一年得到利息就能完成眼前的任務。便急切地說:「我同意、同意,我這就去和你嬸子商量一下,再加上些,這就去捐。」盼好長長吐了一口氣,把錢從包里取了出來說:「我再給你寫上一份字據。」孫權順哼哈著:「寫不寫吧,我還不信不過你。」
午飯後,村委會的廣播又開始了,先是傳出絲絲拉拉的響聲,接著是村主任沙啞的聲音:「廣大村民請注意,我代表孫家莊村委會,向我們的好村民孫權同志順提出表揚,他聽到早上的廣播後,立刻響應村委號召,送來了三萬元的捐款。在此,我代表災區的人們,向孫權順這樣致富不忘國家的好村民表示感謝!同時,我會向縣裡,鄉里寫出表揚信,表揚我們孫家莊的孫全順同志,國家遇到災情,彰顯了我們的大仁大義。還望其他的富戶向他學習,緊跟上,我會把你們的愛心一一公布給全體村民,上報到鄉里,縣裡。」
田盼好聽著廣播,說不出是什麼感覺。但她神情很安寧。
孫權順從聽到村主任廣播里表揚他的一番話後,一刻也沒有安寧。他沒有想到村主任會在大喇叭里表揚他,更沒有得到表揚後的高興,反而產生了從未有過的焦躁。吃飯時悶不作聲,胡亂扒了幾口離開了飯桌。老婆問他:「你咋啦?不舒服嗎?」他沒回答。轉身下樓了。到了自家的超市給服務員說:「你回吧,今天早點下班。不,這段時間都正點下班。」服務員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聽老闆這麼一說,高興地嗷一聲,轉身邊謝老闆邊往外走。這時有人進來買東西,和孫權順打個照面,開口先說:「孫老闆,出手大方啊,一捐就是三萬,你可讓我們這些窮人咋辦呢?」孫權順沒有接來人的話茬。只說:「你要買啥快點,我這馬上要關門了。」來人說:「這麼早關啥門哩?」孫權順說:「非常時期,多休息,關門睡覺。」
夜裡,孫權順像烙餅似的翻來覆去不睡。他老婆說:「我知道,你是聽到廣播里表揚你,心裡不舒服了。」孫權順呼地一下坐起來,開了燈說:「能舒服嗎?拿著一個女人的錢自己落好,我越想越彆扭。你說,咱就缺這點錢嗎?咱要捐,捐的光明正大,這叫什麼呀?何況這個田盼好是這種情況,和人家比比,我覺得咱掙這麼多錢,簡直太窩囊了。」老婆沒接他的話茬。他嘆口氣繼續說:「只是看著這存款的數目往上增加,還不捨得花,我今天突然覺得,咱啥時候成掙錢的奴隸了?都活到土埋上半身了,從來沒有大大方方花過錢,你說窩囊不窩囊?」老婆不耐煩地翻過身,背對著他說:「你是錢多了燒的,有什麼好窩囊的?不捨得花,是覺得掙錢太不容易,我不覺得窩囊,比窮的借了東家借西家,不窩囊多了。」孫權順長嘆一口氣說:「仔細想想,咱們在世上還有多少年的活頭?比比那些得了傳染病的說死就死了,攢那麼多錢要幹啥?給兒孫多少是個夠?我真是到今天突然想明白了好多事,剛開始就沒有仔細想這個田盼好到底是咋想的?自己還欠著二十多萬的高利貸,寧可把這筆錢以這樣的方式去捐了。我tmd越想自己越不是個東西。我連一個女人的氣度都沒有。你說我不窩囊,誰窩囊?」他老婆聽了這番話,沉默長久。孫權順太了解自己的老婆,她往往不吭聲時,就是默認了丈夫說的對,便又來了精神,接著說:「老婆,要不這樣吧,明天咱再去捐上兩萬五,以田盼好的名義,你說行不?」老婆果斷說:「不行。我說你今天一天跟沒了魂兒似的,連腦子也壞掉了。你以盼好的名義捐那麼多錢,村裡人會咋想?她那倆兒子兒媳婦會咋想?還不得炸了鍋,你這不是給她添亂嗎?」孫權順又嘆氣說:「可我真是不願意這樣,以後都沒法再見人家盼好了。」老婆翻身坐起來說:「你這真是被主任表揚了一下,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有那麼費勁嗎?明天去把盼好寫的字據當著她的面撕了。不就完事了嗎?」孫權順頓時眉開眼笑,說:「哎呀,還是老婆腦子快,我今天就死窩在這裡面繞不出來,對對對,就這樣,天一亮就去找盼好。」老婆這會也哼地一笑道:「想想,你說的也對,咱掙那麼多錢要幹啥?起早貪黑累死累活,還不捨得花。你看這人在災難面前多脆,說死就死了,你就有金山銀山,也換不來一條命。」孫權順也符合著老婆這番話,感慨了一大堆。突然又問了一句:「你說這個田盼好,她為啥要這麼做?」老婆哼了一下說:「女人心,海底針難以琢磨。不過這個盼好,近來可是有不少閒話,說她給那個光棍漢梁寬不清不楚。」孫權順還是不明白,接著說:「即便是不清楚,這又和無名捐款,有何關係?」突然,他老婆從被窩裡直起身來,大呼道:「天哪,我明白了,我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做,這一定是和那個梁寬有關係。」這兩口子激動地全坐了起來,圍繞著這個話題,一直叨叨了半夜。最後孫權順大徹大悟地總結了一套連他自己都覺得吃驚的話:
「如果這個田盼好,真是為了梁寬做出這樣的舉動,那我更佩服她了。人家活得值,為情不顧一切,相比之下咱太冤枉,人都老年了,不懂得啥是個愛情,稀里糊塗結婚,稀里糊塗生娃,稀里糊塗掙錢,稀里糊塗過日子,媽的,到頭來稀里糊塗把自己埋進黃土裡。去個球吧,咱以後不再擔驚受怕往外面放貸款了,把錢就存到國家銀行,圖個安寧,村裡有人要急需用錢,就按銀行的利息給,不能再稀里糊塗活了。你說呢?」老婆呼地一下往被窩裡鑽,說:「媽呀,你這轉化的也太嚇人了,會不會也學著田盼好去找個相好的,要不然稀里糊塗一輩子,冤枉死你了。」
九
庚子年三月,北方大地剛吐青綠時節,蔓延了兩個多月的疫情,被遏制了。人們漸漸走出家門,農民已經下地,開始春耕,準備一年的播種。部分閒人,神態里注滿了歇息後的慵懶,也藏不住躲過疫劫的興奮。三五成群又集到一塊開始諞閒。孫權順的超市大門前,這時有站著的,蹲著的一群男女,三句話離不開剛剛過去風頭的疫情,說疫情免不了說中國,說世界,說醫院,說醫生說他們各自的感慨,千頭萬緒,搶著各抒己見。
如今的老百姓,不只是滿足於吃飽穿暖過好自家的小日子了。他們聚在一起聊的話題是滿世界跑,以他們看到的各種信息,以他們淺表的理解,揮灑著各自心中的見識。都在家裡悶了兩個月,可算走出屋門,湊到一塊,攢足了聊天的話題。男人們爭搶著抒發自己的見識,女人們的話題是油鹽醬醋,婆婆公公,男人孩子。思維的跳躍與話題的轉換,離不開各自悶在家裡這兩個來月多方面的感慨,多半是,一日三餐,吃了上頓說下頓,吃完就睡,睡完再吃,一個個拽著自己凸顯出來的肚皮,吆喝著,這咋弄呀,兩個月胖了十多斤。還有的開著玩笑說,這只是皮外長肉,肚子裡也可能已經揣上了小肉蛋。也有的說,煩,不能出去打麻將,不能湊在一堆諞閒話,體驗了一把什麼是不不自由。
晴朗的天空下,孫家莊比往日更加活躍。
田盼好近日很平靜。自從與孫權順達成捐款協議後,她開朗了很多,尤其是孫權順當著她的面把明年共還五萬元的字據,撕了個粉碎。田盼好激動得煽動著嘴唇,半天說不出一句話。還讓她不能相信的事兒是,孫權順給她說,那二十五萬元的貸款,從今年開始,按銀行貸款利息結算。田盼好一下子覺得這世上就是好人多,她差點給孫權順下跪,語無倫次,不知該用怎樣感謝的語言,才能表達得了她對孫權順的感激之情。加上她的病也越來越好,田盼好無比輕鬆,能讓她重活一次,日子在她眼裡再也無所畏懼。這種前所未有的美好,讓她看天看地,甚至看這個低矮的小平房,都格外不同,像是剛剛睜開眼睛看世界,哪哪都是新奇無比。她已經開始穿梭在蘋果樹里施肥澆水,期盼著秋後的好收成。
梁寬在田盼好的心裡慢慢平靜。她相信村主任的話,梁寬應該沒事。儘管她迫切期盼梁寬能好好的回來。眼下,種地,還帳,又成了田盼好生活的主旋律。牆那邊的男人能回來當然好。不回來,她那種抽絲不剝繭的心情也過去了好多。日子還得過,帳還得還。孫老大趕走的時候,在離婚協議上籤了自己的名字,並說明回到他工作的地方就把十二萬五的款子打給田盼好,還高利貸。
眼下,田盼好的世界很寧靜。這天早晨,她還沒起床,就被院裡一隻喜鵲喳喳的聲音吵醒了。她趕緊起身穿衣走出屋門,一眼望見牆頭上那隻黑白分明,胖嘟嘟的喜鵲兒,正看著她不住聲地叫,盼好跟著它的叫聲笑了。心想:今天有啥好事,你一大早來報喜?突然,她心一陣撲騰,好不容易靜下的思緒又開始臆想:難不成是他要回來了嗎?她站在院子裡直望著那隻鵲兒撲稜稜飛起遠去。又對著牆上露出來的玉米不眨眼地看著,剛平靜了的心情又泛起波瀾。站在窗前,玻璃映出自己這張臉,永遠比想像的要蒼老。但,似乎比一年前好看了點,瘦了,臉顯得緊緻了,眼睛好像比以前更大了,捂了一冬天的皮膚,白了許多,可這兩鬢的白髮也添了許多。盼好拿出小鏡子站在清晨陽光下,仔細將露在外面的白髮一根一根拔掉,又伸手捏了捏越來越軟的乳房,從心底里溢出一抹微笑。
這一日,田盼好的耳朵又不自覺去聆聽牆那邊是否有聲音。抱著一線希望,硬生生從早上等到中午,中午等到下午,下午又等到黃昏。她長長嘆了一口氣,心說:鳥兒也有騙人的時候,一大早來害得我一天啥心事也沒有,以後不要這樣虛報喜訊。在得不到一件可喜之事時,最好一點念想都不要有,從有到無的這種失落很折磨人。就在田盼好準備放棄聆聽,讓自己安靜下來的時候,一聲沉重的開門聲,從牆的那面傳進了盼好的耳朵里,重重撞在她的心上,撞得她頭暈目眩,撞得她手足無措,不知該繼續聽下去,還是該把耳朵堵上,不要聽到,她似乎有點承受不了這個開門的聲音,曾經的歲月里,無數次聽到過這鐵門的開關聲,可這將近一年裡,她是那樣期盼著聽到這開門聲,而此刻,確確實實是聽到了。她驚濤駭浪般地緊張起來,她瘋狂般地激動起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年近半百了還會如此激動,瞬間產生的這種感覺,她從未經歷過,從未感受過。在心裡喊:天吶!他回來了,他真的回來了,他沒死,他活著回來了,鳥兒沒有騙我! 盼好的大腦是瘋狂地運轉,還是停止了運轉,這種感覺是那麼陌生,那麼不知所措,她行動不了了。就那麼定定地站在院裡,聽自己的心跳,聽牆那邊的腳步聲,由大門口走向院子中間,越來越近的聲音,沒錯,還是那麼有力的腳步聲,好像是走向了牆根,盼好連氣也不敢大出地聽著:咋聽不到了?沒有腳步聲了?不會呀,這時應該是開屋門,怎麼會沒有了聲音呢?她輕輕往牆根挪了兩步,身子向牆根傾斜著,屏息去聽。
而此刻,牆那邊的梁寬在推開大門的剎那間,桐樹上那一長垛金燦燦的玉米,黃昏時,像一道光射入他的眼帘。他頓時愣在門口,久久回不過神來,迅速巡視了一眼院子,沒錯,這就是我家呀。一陣狂喜,潮水般向他湧來,這不是夢啊!難道我的夢成真了嗎?是她,一定是她。梁寬的心跳像狂風巨浪,抑制不住全身顫抖,肩上背著大包,兩手提著的行李丟在腳下,他是以怎樣的步履走到牆根兒,雙手哆嗦著去撫摸桐樹主幹上緊抱著的玉米,心裡明白了一切。一下子覺得自己二十多年的心思沒有白費,一下子覺得自己能活著回來,太幸福了!一下子有種失而復得的狂喜心情占據了他的全部神經。他上下不停地撫摸著每個玉米穗兒,好像它們是田盼好的雙手,他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在摸,摸著摸著豆大的眼淚湧出,情不自禁,伸開雙臂環抱住落滿灰塵的玉米任淚水橫流。
時間在他們各自的狂亂中停止了。一個牆那邊,一個牆這邊,各自久久矗立,誰也不敢發出聲音,梁寬似乎感覺到盼好就在離他一牆之隔的身邊,似乎能聽到她的喘息聲,卻不敢發出一點動靜,生怕將她嚇跑。盼好覺得久久聽不到聲音,也就幾分鐘的時間,她卻感覺那麼漫長,漫長的不相信自己,突兀懷疑自己聽覺產生了問題,根本就沒有開門的聲。便站直了身體,稍稍讓自己平靜了一下,在希望和失望的交錯中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梁寬聽到這聲輕嘆,猛地打一個激靈,從玉米穗兒上抽出了手,摸了一把淚,大氣不敢出,心跳得摁不住,不知該去發出一點響聲回應,還是不要弄出聲音嚇著她,便輕輕地抬起腳離開牆根向屋門走去。剛摸出鑰匙開了屋門的鎖,推門的響聲又把盼好震得熱血沸騰,這時她再也克制不住,雙手捂著自己的胸口,用最大的力氣喊了一聲:梁寬!
……
牆那面的梁寬被這聲呼喊震得全身發抖,半天才反應過來,從心底迸發出一聲,纏繞著他全部情感的顫音:哎! 田盼好滿臉是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完)
責任編輯:張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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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龍杯
「年度文學獎」、「季度人氣獎」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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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度文學獎:2020年4月1日——2020年12月31日,凡在本平台發表的文學作品,均可參與評獎。
二、獎項:
1、「年度好小說」1名,獎金1000元。
2、「年度好散文」1名,獎金1000元。
3、「年度好詩歌」1名,獎金1000元。
三、參評要求:
1、「文學獎」所有參評作品,必須為作者原創,由本平台首發,非本平台首發原創作 品,均無資格參與評獎。
2、入選作品要求閱讀量達到2000以上,留言50條以上。
3、作品題材不限,拒絕低俗內容,不得違背國家相關法律法規。
4、在閱讀量和留言量達到參評標準的基礎上,獲獎作品須具有較高的文學性和思想性,題材要求新穎、獨特,主題要求有一定深度,讀者反應良好。
四、本平台每季度公布一次候選作品名單。每季度末閱讀量和留言量達到要求的作品,即進入候選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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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經評委評定,如無作品符合評獎要求,獲獎名額可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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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