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子碩,1952年出生於山西大同,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任山西省作家協會副秘書長,《山西文學》副主編,《笑話大王》主編。退休後居北京。
別樣的思戀
主編推薦:很久沒有看到這麼清新別致的小說了,文字透著唯美的文藝氣息,似乎讓我們看到了三、四十年代小說的影子。小說中他與她的故事,把我們帶回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那個純情似水的歲月,那麼美好,那麼純潔,那麼值得回味。
所有的感情都來之不易,所有的感情都值得好好珍惜。
——題記
(1)
很多年之後,當他回想起和她初次見面的情形,他覺得如同電影里的場面,既是巧合,又是偶遇,一切都好像是命中注定似的。
初次見面的那一年,應該是1985年吧?時間在11月的下旬,地點在上海市的徐家匯公交站。當時他剛從日本訪問回國,由大阪飛到上海入境,入住在衡山飯店。那天他出去辦事,在徐家匯公交站等車的時候,無意中扭了一下頭,看見了他非常熟悉的一本雜誌的封面。到底是誰在看那本雜誌呢?他也在那本雜誌上面發表過文章呢!那本雜誌的編輯和作者有很多都是他的好朋友,剛從國外回來,又在上海這個地方看到了熟悉的雜誌,他的心裏面跳動了一下,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笑容。
他的眼神從雜誌的封面移動到看雜誌的人,啊!那是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年輕的女學生,正在聚精會神地低頭看著雜誌的內容,絲毫沒有感到有人在觀察著她。她穿著一條水磨藍的牛仔褲,那褲子緊裹著她那苗條的長腿,她的上身穿著一件暗紅色的羽絨衣,外溢出一種內斂的毫不誇張的熱情。她好像是發覺到有人在注視她,下意識地抬起頭來,他和她對接了一下眼神,立刻不好意思地躲向一邊。
他是一個害羞的男生,見到漂亮的女生就心慌低頭,從來不敢直視對方。她漂亮嗎?肯定是非常漂亮的,否則他不會這麼心慌的。匆匆一瞥,他覺得她眼睛很大眉毛很細黑眼珠特別有精神,她的鼻樑挺拔端正,她的嘴唇很輕鬆地抿著,流露出自然的天生的笑容。她的臉型是雞蛋形,下巴不是那麼尖,而是很流暢的弧形。他覺得,這是他迄今為止所見過的最漂亮的女生,當他確認了自己的判斷之後,他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非常的緊張。
然而,當他覺得她又重新低頭看她的雜誌時,他居然又勇敢地不由自主地去注視她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他為什麼不敢去看她呢?正在他為自己尋找理論支持的時候,她的頭又抬了起來,她的眼睛直視著他,好像有一些生氣的樣子。他有些慌了,他意識到他的這個樣子是有些不太禮貌。慌張之下,他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句解釋:
「你看的這個雜誌,我在上面也發表過文章,所以……」
「啊!真的嗎?」
她有些驚訝,「我還以為……」
以為他是什麼呢?出於禮貌,她沒有說出口,這樣一來,他就覺得她已經原諒了他,於是他那尷尬的表情也就緩和了許多。他說:「真的,這本雜誌的編輯和作者,很多都是我的好朋友呢!」為了證明自己不是騙子,他急急忙忙地說出了一些作者和作品的名字。這時候,公交車進站了,他沒有上車,因為他的證明還沒有得到她的認可,他不想頂著「騙子」的帽子離開。她也沒有上車,她的理由好像也是在期待他的進一步解釋。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有一個時期的文學熱,許多作家和詩人就像後來的電影明星一樣,很受年輕人的崇拜。他不是騙子,他說的話都有客觀事實在佐證。她也認可了他的身份,並且和他探討起手中這本雜誌的作者和作品。
當公交車再次進站的時候,他和她不得不說一聲再見了。當然了,上車之前,他和她各自留下了對方的聯繫方式。短暫的交流,他知道了她是上海某高中二年級的學生,她也知道了他是某雜誌的副主編。她是一個文學愛好者,喜歡讀書,偶爾也寫些散文。他是一個職業編輯,喜歡讀書,也喜歡寫散文。他們有了共同的語言,他們還有很多的話要說,所以他們互相留下聯繫方式,以便將來鴻雁傳書。
(2)
他回到省會城市繼續他的編輯工作,她回到上海市的學校繼續高二年級的課程。功課之餘,她會不時地給他寫信,說說學習的苦惱,談談考試的壓力,講講同學之間的趣事。工作之餘,他也會抽空給她寫幾封回信,談談自己當年參加高考的經驗,說說自己現在對於學校的懷念。他從來不主動給她寫信,不是不想寫,也不是擺架子,而是不想影響她的學習,地球人都知道,在向高考衝刺的關鍵時刻,萬萬不可分心。然而她好像很淡定,並沒有把高考看得那麼重要。高考前的幾個月,她還給他寄來一本《中學生文藝》雜誌,那上面發表了她寫了一篇散文,內容是寫她到香港探親,站在太平山頂眺望維多利亞灣的燈火,文字很優美,立意也很新鮮。他讀過這篇散文之後,回了她一封信,說是在高考前的關鍵時刻,你還敢去太平山頂觀燈,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呀!她知道這句話的下一句是「為賦新詞強說愁」,所以她也懶得和他爭論,只是又給他寄來一本三毛的散文集《萬水千山走遍》。
這期間,他去日本訪問過的長野縣文藝協會要派人回訪,他就忙著給省政府打報告,和省外辦領導溝通,聯繫將要參觀訪問的企事業單位等等。所有這些事務性工作忙完之後,省文聯的領導又讓他提前到上海市去迎接外賓,因為沒有直達省會城市的飛機,外賓們只能從上海市入境,然後再從上海飛往省會城市。在上海市作家協會的幫助下,他很快就訂好了外賓們在上海入住的賓館和飛往省會的飛機票。這時候,他才想起給她打了一個電話。
她接到電話有些意外,但是她好像非常高興。她說:「太好了,我剛剛高考完畢,正好想放鬆一下。你有兩天的空閒,我們到黃浦江玩一天,到蘇州玩一天,一切由我來安排,你覺得怎麼樣?」由於航班的變化,日本的作家們改為兩天後從上海入境,他正愁這兩天的時間沒處打發,她的這個建議直接說到他的心窩裡了。
第二天上午,按照約好的時間,他和她在上海火車站會面。一年多沒有相見,他怕認不出她來,讓她拿一本他們編的雜誌做為標誌。她提前幾分鐘來到接頭地點,笑容滿面,好像夏天的陽光一樣燦爛。她下身穿一件天藍色的短裙,上身穿一件魚肚白的半袖衫,頭戴一頂遮陽帽,足踏一雙運動鞋,好像剛從學校放學歸來。她的背包裡面放著麵包餅乾和飲料,還有墨鏡和照相機,果然不用他操心,該帶的她都帶全了。
從上海到蘇州,車程很短,她帶著他游蘇州園林,吃當地特產,玩的非常開心。她很會聊天的,一路上滔滔不絕。她說她的爸爸是個工程師,媽媽是個科研人員,她是他們的獨生女兒。她說他寫給她的信,她的爸爸媽媽都看過了,都說他是個好人,所以同意她把他當作一個大哥哥交往。她的爸媽不同意她早戀,希望她上大學的時候再談男朋友。她最喜歡他們家裡面的大沙發,躺在上面看電視最舒服了,有機會到她家做客時,他一定要在沙發上面躺一躺,諸如此類,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第二天上午,她又領著他去逛南京路和外灘,中午吃飯的時候,他堅持要在外灘最好的飯店請她吃飯。她也沒有推辭,就把他領到了和平飯店。她說這家飯店的香辣蟹很好吃,她爸媽帶她到這裡參加過婚宴。他說,那我們就點一個香辣蟹,慰勞慰勞你這個好導遊!香辣蟹端上來之後,紅油油的非常好看,但是對於他這個北方人來說,吃起來就比較麻煩。他索性又另外要了一個紅燒茄子來下飯,把炒蟹讓給她一個人,讓她自己來解決這個難題。但她似乎並不害怕這個難題,慢條斯理地吃得津津有味。他想,這就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吧?南方人吃蝦,據說可以把蝦肉吃光,還能留下一個完整的蝦殼,北方人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
晚上的時候,根據她的安排,坐上黃浦江的遊船夜遊浦江。燈火輝煌的遊船上,有歌舞表演,有小丑耍雜技,玩的非常高興。他用計程車把她送回了她的家門口,離別的時候,她竟然含著眼淚追著計程車跑了起來,一邊跑一邊招手,好像是在向親人告別一般。
(3)
這次在上海迎接外賓的任務完成的很好,他受到了領導的表揚。她的高考分數也出來了,她如願以嘗地進入了她想進入的大學。她所進入的這個大學,畢業以後能夠保證就業,而且就業的崗位還能保證留在上海,這是其它的大學不能攀比的。她仍然經常給他寫信,喜歡的台灣作家由三毛變成了瓊瑤,從《窗外》到《一簾幽夢》,她幾乎讀了個遍。他跟她開玩笑說,有沒有碰到白馬王子?她說白馬沒有,黑馬很多,有一個名叫潘軍的同班男同學追她追的很兇,她有些受不了啦。假如他最近能來上海的話,希望他能夠幫他她把把關。
後來他因公外出來到上海,她還真的帶他去那個潘軍的家裡面考察了一番呢。那個男孩白白凈凈,個子高高,身材苗條,言談舉止也很得體,他覺得還不錯,但最後的主意還得她自己拿。
大學三年級的暑假,他請了創作假到農村深入生活,她給他打來了電話:「喂,我現在北京,你在哪裡?」他告訴她:「我在縣裡面,你去北京有什麼事情嗎?」她說:「放暑假了,我到山東舅舅家裡面玩。舅媽帶著孩子到北京旅遊,我又跟著舅媽到北京來了。」他說:「我在的這個縣,離北京很近呀!用不用我去看看你呀?」她有些喜出望外:「好呀好呀,我正愁和舅媽她們玩不到一起呢!你快來吧!」
他乘長途汽車來到北京,在賓館登記好房間,放下行李就去找她。
她和舅媽住在一家小旅館,房間裡面沒有空調,也沒有衛生間,她說:「沒有空調還好辦,因為還有電扇。到公共衛生間去方便,還真是太不方便了。」他說:「我訂的房間裡面有空調,也有衛生間。」她說:「能沖澡嗎?」他說:「應該能吧?我還沒顧上看呢。」她說:「你回去看看,如果能沖澡,我去你那裡沖個澡。離得遠嗎?」他說:「我覺得不太遠。」於是約好第二天早上在她的小旅館門前集合,然後去慕田峪長城。她說:「八達嶺長城人太多,我爸說的,還是慕田峪長城那邊好。」
她爸說的很對,慕田峪長城確實不錯,不像八達嶺長城那樣熱鬧,八達嶺人挨人爬長城,看起來好像是在遊行。慕田峪長城人少,景色也好,有一種「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的意境。他和她很從容地踏著長城的台階往上爬,邊走邊聊一點兒也不累。他和她驚嘆古人的毅力和智慧,從西邊的嘉峪關到東邊的山海關,逶迤綿延幾萬里的長城,到底用了多少年才修築起來?山勢這麼險峻,修建長城的磚石又是怎麼運輸上來的呢?他和她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慕田峪長城的最高處。
烽火台的下面樹著一個牌子,牌子上面寫著:「前面危險,禁止通行。」她突發奇想:「我們下去,到牌子前面拍張照片,證明我們不是不想往前走了,而是的的確確的不能往前走了。」他覺得這個主意不錯,率先從烽火台跳了下去,然後在下面接著她慢慢地滑下來。他和她各自在「前方危險,禁止通行」的牌子前面拍了照片,然後再往烽火台上面爬。她用手抓住上面的石頭台面,用力往上牽引,卻始終沒有成功。
她忽然生氣了:「死人呀?你就不能抱抱我嗎?」
他愣怔了一下,急忙上前抱住了她的小腿,然後慢慢地往上舉,她稍微用了一下力,整個人就坐到了檯面上。她的臉色紅彤彤的,眼睛又黑又亮,整個身體都在煥發著青春的光芒。
她笑嘻嘻地對他說:「把手伸過來,我拉你。」
他不好意思地搖搖頭,說:「不用你拉,我自己能上去。」
剛才他抱住她的小腿往上舉,是他和她的第一次親密接觸,而他和她的手拉手,以前也從未有過呢!他想起剛剛看到的標示牌:「前方危險,禁止通行」。她的父母同意她和他的交往,是把他當作她的大哥哥來看待,他不能有其它的想法!他用手抓住台面,來了一個引體向上,乾淨利落地爬到了烽火台的台面。不過,他發現他對她的手拉手表示拒絕之後,她好像有些不太高興。
(4)
從慕田峪長城回到市內,他和她在崇文門附近的便易坊烤鴨店吃了烤鴨。她充滿嚮往地說:「等會兒去你住的地方沖個澡,把身上的汗落一落,我今天就太幸福了。」
在回賓館的路上,他給她新買了一條擦澡的毛巾,他知道,她是不會和別人共用一條毛巾的,即便別人的毛巾也很乾凈。她拿到新毛巾之後,聞了聞毛巾的味道,誇獎了他一句:「你好像對我很了解呀?」。她拿著新毛巾進了衛生間,關上門又打開門,特別叮囑了他一句:「你在外面看著,不要讓別人闖進來。」他的臉一陣發熱,急忙說:「當然,當然。」她在裡面打開花灑,嘩啦嘩啦地衝起澡來,他在外面聽著水花四濺,心理和生理不由自主地有了一些特別的反應。他的心跳有些加速,身上感到燥熱,他有些興奮,又有些不安……
她從衛生間走了出來,頭髮上裹著雪白的毛巾,上身穿一件粉色的T恤,下身穿一件綠色的七分褲,往他的床上一躺,很享受的樣子:「好舒服的空調啊!真不想走了呀!」說完之後,她微微閉眼,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雙腿也交叉放在床尾,好像真的要熟睡過去。他的心裏面暗暗笑著說:「那可不行,你要是不回去,你舅媽不知會急成什麼樣子呢!」
她竟然不再說話,胸脯一起一伏的,好像真的睡著了一樣。
他看了看手錶,時間已經指向晚上八點,該回去了,再不回去就太遲了,還有路上的時間呢!他走到床前,對著她假寐的微微顫動的鼻尖說:「快起來吧!再不起來,就會太遲了。」
她一動不動,一聲也不吭,好像在耍賴,又好像真的睡著了。他決定嚇唬她一下:「快點起來,再不起來我就要吻你了!」
嚇唬她的方法很多,為什麼偏偏要拿吻她來嚇唬呢?也許,他的潛意識就是想真的吻她一下呢?但是,她好像並不害怕他的吻,也許她還期待他的吻呢?她的臉上好像輕微地笑了一下,又好像是在說:「你敢嗎?你有這個膽量嗎?」他有些被激怒了,他覺得這不是一個膽量的問題。膽量再小,也經不住誘惑呀?一朵近在眼前的美麗的鮮花,渾身散發出誘人的芬芳,哪個正常的人不想伸出手來,把你摘下,放在鼻子下面慢慢品味呢?你是那麼的美麗聰明,你是那麼的純真坦誠,你就像是一塊磁鐵,你的吸引力太強,與鏍絲釘的膽量大小無關呀!
他這麼想著,嘴唇也情不自禁地朝她的嘴唇靠近,她的嘴唇是那樣的鮮紅,就像是甜蜜的櫻桃一樣啊!然而,就在這時候,她突然睜開了她的大眼睛,她壞笑著說:「你是我的大哥哥呀!你怎麼能這樣呢?」原來,這就是她的一個惡作劇呀!設置好圈套,讓你原形畢露?
她邊說邊往起坐,急切之中,她的嘴唇恰好和他躲避的嘴唇碰到了一起。他非常尷尬地嘟囔了一句:「這不怪我,是你自己碰過來的。」她的臉漲得通紅,紅顏欲滴。他的臉也臊得發熱,熱火欲燃。兩人一時無語,前後相隨著向她住的小旅館走去。
第三天他和她去了故宮和北海公園,第四天他和她去了前門的大柵欄,吃了韓國烤肉,喝了老舍茶館的蓋碗茶。從老舍茶館出來,夜色朦朧,他和她走進天安門廣場。那個年代的天安門廣場是開放的,不像現在的封閉性管理,四周圍起金黃色的柵欄,想進去還需要通過安檢和驗證身份。那個年代的天安門廣場,到了傍晚會有許多市民進來乘涼和放風箏。乘涼的人們在水泥地上鋪張涼蓆,或者喝茶或者打撲克下象棋,也有老頭老太太搬個馬扎坐在那裡,看著光屁股小孩在他們面前跑來跑去。因為那天晚上她就要和舅媽一起回山東老家,她和他走在天安門廣場的水泥地面上,兩個人的手也不知什麼時候就拉在了一起。
她向他問道:「十年以後,我們還會在這裡見面嗎?」
他說:「我是沒有問題的……」
她說:「難道我有問題嗎?」
他說:「你還年輕,未知數太多,有些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她沉默不語了。他好奇地問道:「你舅媽對你就這麼放心?整天不見你的面,也不擔心出什麼事情?」
她說:「我跟她講,我在北京碰到了我的同學,我一直在和同學搭伴玩呢!」
他開心地笑了:「這個謊話我愛聽,一下子把我變年輕了十幾歲呢!」
他送她到火車站,開車之前,她給他買了一支冰糕,他慢慢地吸溜著,想儘量把時間拖長,但那是不可能的。火車鳴笛了,列車員吹起了哨子,他突然扔掉了冰糕,輕輕對她說:「捨不得讓你走,我想對你說,我愛你。」
「我愛你」這一句,他是用英語說出來的,他說:"I love you。"她聽明白了,她極速地回答了他一句:「Too me。」然後在列車員的催促下登上了火車。站在火車的台階上,她大聲地向他喊道:「你明白我的話嗎?」他眼含熱淚地跟著火車跑了起來,邊跑邊揮著手說:「我明白!」
「Too me」的中文意思是:「我也是!」他怎麼會聽不明白呢?
(5)
回到他的生活基地,也就是他深入生活的那個縣裡,他連著幾天睡不著覺,他在反思剛剛過去的北京之行,車站送行時的那句英語是否說的太隨意了?他是一個比較靦腆的人,一般的情況下,他不會說出那樣魯莽的話語。所以,他的脫口而出,只能說是他的肺腑之言,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但是他為什麼要用英語去說,而不是用漢語表白呢?這說明他還是有心理障礙的。
在漢語體系裡面,「我愛你」是非常莊重的表示,這句話意味著責任和義務,意味著婚姻與家庭,萬萬不可兒戲。在英語體系當中,「我愛你」似乎比較輕鬆一些,也不意味著責任和義務。婚姻與家庭,需要正式的求婚,需要雙方父母的見證。「我愛你」應該是更加強烈的「我喜歡你」吧?他不是一個隨隨便便的人,他做什麼事情都希望有理論支持,他要找出「我愛你」和「I love you」的區別,否則他就只能是「夜不能寐」。但是,讓他更加擔心的,則是她能否理解到英語和漢語的細微區別呢?她會不會把那句話當作一種承諾呢?她大學尚未畢業,將來幹什麼工作?還會遇到什麼樣的人和事?她不像他,他基本上已經定型了,而她的未知數太多,她是一個巨大的不定式,所以她最好不要被任何形式過早地固定下來。人們常常說,青春寶貴,寶貴就寶貴在它那無限的可能性呀!
這麼一想,他的心情就平靜了下來。現在的年輕人,思想開放,視野廣闊,也許,她對那兩句英語的理解和他完全一樣呢!有個成語叫「杞人憂天」,他就是那個成語裡面的杞人呀!
以後的日子裡,她仍舊不時地給他寫信,他也是有信必回。他們都沒有再提火車站送行時的那兩句英語。她不再讀瓊瑤的小說了,她給他寄來梁實秋的《雅舍小品》,他則回贈她林語堂《人生的盛宴》。她給他刻了一枚名章,他則給她寄過去一個飛機模型。她寫了一篇散文,題目是《梧桐雨》,寫的是她家樓下的法國梧桐,文字老道,寓意深遠。他幫她推薦了一下,毫無意外地發表了。她大學畢業了,參加工作了,然後又順理成章地結婚了,新婚的丈夫卻不是她大學的同學潘軍。他給她寄去一幅油畫作為新婚賀禮,她給他寄來了結婚紀念影集。她丈夫高高的個子,大眼睛高鼻樑,很英俊很瀟洒的樣子。後來,她和丈夫一起移民加拿大,他們之間的聯繫就很少了。他沒有她在加拿大的電話,但是她卻有他在中國的電話。偶爾,她也會突然地給他來個電話,互相問候一下對方的情況。
有一年,大概是在四五年前吧?她已經移民加拿大好多年了,他突然接到她的一個電話,開始時的驚喜尚未消除,卻連連聽到兩個不好的消息。一是她到北京的醫院做了一個腰椎置換手術,現在已經出院了。二是她的丈夫打算和她離婚,她也沒有什麼異議。「反正也不是我提出來的,是他要離。」她在電話那頭非常淡定地說道。
他大吃一驚,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後來他說:「你在北京住在哪裡?我去看看你吧!」她說:「我已經買好了回上海的火車票,這是我在上海的手機號碼,你有事就打這個號碼吧!」說完,她就掛斷了電話。
腰椎置換,這是個小手術嗎?在醫院期間,誰照顧她呢?現在身體恢復得如何呢?能夠彎腰和獨自行走嗎?他不停地踱步,不停地搖頭,這叫什麼呀?簡直是從空中扔下來兩顆炸彈。丈夫要和她離婚,因為什麼呀?她沒有異議,因為離婚不是她提出來的?這也是個理由嗎?誰想離婚就能離嗎?一方提出另一方就該沒有異議嗎?一連串的問題就好像孫悟空的緊箍咒一樣,搞得他非常頭疼。他好想去幫助她照顧她,但是他以什麼樣的身份出現呢?他很想勸她不要輕易離婚,一日夫妻百日恩,床頭吵架床尾和,多大的事情呀?非離不可嗎?在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合理的美好的都能按照自己的願望存在或實現的,都是四五十歲的人了,這樣的道理應該能懂得吧?夜不能寐,娘家舅大兄哥的立場渾然天成。第二天早上,他就給她打電話,居然沒有打通。後來打通了,得到的回答是:「暫時無人接聽」。過一段時間再打,竟然關機了。
過了兩天,她從上海給他打來電說:「這兩天事情特別多,沒顧上給你回電話。我現在浦東機場,馬上就要起飛了,有什麼事情以後再說吧!」他知道這是她不想聽他勸說,也不想讓他費心的藉口。他是看破了這一點的,但是他不能點破,無可奈何之下,他只好問了一句:「你父母身體還好嗎?」她說:「好著呢!老兩口都住進了敬老院,比在家時還要好呢!每年春節我都會回上海看望他們,到時候你就打這個號碼吧!」說完,她就把電話掛斷了,也許,她就要登機了。
(6)
從那一年開始,他在春節期間,天天都沒有忘記給她留下的那個手機號碼打電話,但是始終沒有接通過。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原因?到底哪裡出了問題?越是這樣,他在心裏面越是挂念著她,操著那份操不完的心……
2020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