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深圳龍華新區的三和——一個被外界稱為「廢人村」、「癱瘓勝地」、「黑色桃花源」的地方,聚集了這樣一群年輕男性打工者:他們不修邊幅,不介意惡劣的環境,靠著一份份單日發放薪資的低級工作,在維持肉體生存、滿足基本溫飽的狀態之間來回切換,精神上逐漸渙散,面對生活的姿態卻高度一致並自洽:「干一天闊以玩三天」,「兄弟別去,這是黑廠,我們去上網」。
2018年,日本NHK電視台拍攝的三和紀錄片(《三和人才市場 中國日結1500日元的年輕人們》)在網絡走紅,給三和帶來了巨大的曝光量,形形色色的人「慕名」而來,為一睹「三和大神」的真容,或捕捉三和更具迷幻色彩的角落。在這些身影之外,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林凱玄正在導師田豐的支持和幫助下,在三和進行一場漫長的調研實踐。他與三和青年朝夕相處了半年之久,吃便宜的快餐,住廉價小旅館,打日結零工。他本以為這是一次對同類的洞察,直到發現那些相似的成長脈絡偶然或必然地指向完全不同的兩個方向,而個體的經驗還不足以詮釋它。
2020年8月,田豐、林凱玄的社會學研究筆記《豈不懷歸:三和青年調查》終於出版。此時的林凱玄已經離開校園,在一家國企工作。我在北京三環內的一個格子間裡見到他時,並不知道這個從來不用微信頭像的年輕人,會與理想主義、專業精神、人文情懷等「典型」詞語如此吻合:他細細地復原了兩年前融入三和的全過程,從自己的學業和家庭,到「福建佬」「我是誰」「宋總」「眼鏡哥」的社會處境,甚至疫情後的研究進展,不一而足。
目前,林凱玄還在準備社會學方向的博士學位申請,以期繼續關注和研究三和青年這樣的群體。本文根據他的口述,整理、撰寫而成。
01
你身上都發味了,你「掛逼」了嗎?
作為社工專業的學生,我從大學開始就接觸各種各樣的弱勢群體,但導師提起「三和大神」的時候,我還是挺茫然的。據說他們是中國城市化過程中的負面典型,但我了解過後就想,這不就是一群年輕人嗎?
三和青年,網上說「干一天玩三天」的年輕人,和我其實有挺多共同點的:他們是從農村出來的,我也是農村人;他們做的日結工作,有一些我暑假打工的時候也做過;他們是留守兒童,我也能算半個留守兒童。後來我就主動跟我老師說,我願意去三和做田野,我想深入去研究三和青年這個群體。
2018年3月,我交了一份調研提綱,然後從淘寶上買了幾件很便宜的短袖、幾條耐髒的牛仔短褲,自己帶了雙鞋,背起書包就走了。
深圳三和地理位置示意圖
剛到三和的時候,我也沒啥具體規劃,腦子裡第一個想法是先找地方住。我挑了一家小旅館,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進去,結果剛開口就被拒了。人家老闆上下一打量我,直接就說:「沒床位了。」我也傻眼了,這啥情況,是看我不像本地人,以為我是來寫「三和大神」的記者?
剛好我有個朋友在深圳工作,我就想,要不先把行李放到他家,只帶上換洗衣服和洗漱用具再回來。我又擱半路上買了個塑料水桶,把東西都放裡邊,這回再拎著東西在城中村裡邊走,就有人主動過來問了:「小伙子住宿嗎?單間床位都有。」
在三和,小旅館一般分單間、床位兩種,單間一晚上30-50元,床位15、20元一晚。我第一天選了個15塊錢的床位,進屋就看見四張上下鋪,但我要住的不是這幾個鋪,它四個位置都有人了,我得住到窗戶底下單獨擺的那張床板上去。那個房間也很小,兩個床鋪和我的床板擠在一起,基本沒啥下腳的地方,屋裡還有一股廁所味兒。
三和小旅館裡的房間(受訪者供圖)
在這住了一段時間之後,我想我不能總住同一家旅館,會引起懷疑,就開始來回換,每個地方住幾天,最後總共住了十幾戶,各種各樣的單間、床位我都住過了。
很多人可能以為單間比床位好,其實不是。像我第一次住的那個單間,它是廚房改造的,滿屋子油垢味,可髒了,陽台上堆得亂七八糟,門也關不嚴,窗戶也閉不緊的。而且我沒好意思跟別人說,別看我挺大一男人,我怕老鼠。結果那次我就眼看著一隻大老鼠從我床底下跑出來……其實頭幾晚我就聽見身子底下有聲音,但因為白天實在太累,回來就睡,就沒怎麼管它。後來實在是受不了了,我就使勁砰砰敲床板,結果啪一下竄出來一隻大老鼠。那之後我再也不想住單間了,我說我要去住床位,至少它人多,老鼠不能只咬我一個。
廚房改造成的單間(受訪者供圖)
後期習慣了其實還好,但頭兩個月,有好多次我都覺得我真呆不下去了。有段時間我整整一個星期沒洗頭,真是頭癢得不行。因為當時住的那房間沒熱水器,也沒吹風機,啥都沒有。還有我最長一次得有20多天沒洗衣服。不是沒水,而是我知道洗了也沒用,洗完跟三和青年一塊兒聊天或者工作,還是得隨地一坐。再碰上剛下完雨,當時我那褲子,洗之前光泡就泡了兩天。
蟑螂更不用說了,那是滿地跑。你知道南方的蟑螂都是那麼大個的,它還會飛。我包裡邊就經常出現。有一次我剛準備洗個澡,想從背包里拿換洗衣服,伸手一掏,掏出來倆蟑螂。這還洗啥澡,衣服先洗了吧。我當時把我那個書包翻了好幾遍,來回抖,又反反覆復噴了好多防蟲藥。然後我一邊洗衣服一邊想,這可真是太難了。
那時候我研二,一心想讀博士,想走學術道路,以後繼續做社會學田野調查這方面的研究,到了三和發現,怎麼回事,這點苦我都吃不了,那我還做什麼研究,我以後的路都走不下去了。之前我看人大學者黃盈盈的性社會學田野調查筆記,她帶著學生去接觸「小姐」「同志」那些群體,書里有一句話我記得特別清楚,說做田野要「自甘墮落」,加了個引號,「自甘墮落」。
《我在現場: 性社會學田野調查筆記》
我也想做到這樣說實話,但我那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一方面確實是環境惡劣,另外我也怕,怕身份暴露,怕身份證被偷、進工廠被騙。然後也不太適應。比如三和青年之間互稱「叼毛」,也不是罵你,就是一種通用的稱謂,但剛開始有人在旁邊這麼喊我,我反應不過來。他們有一套自己的語言體系,最常用的是「掛逼」這個詞,它不是死了的意思,它是從最基本的生活狀態到死都可以叫「掛逼」。三和青年用「掛逼」稱一切,「掛逼面」、「掛逼水」、「掛逼床」、「掛逼保安」。而且我跟他們生活習慣也不一樣。我不抽煙,也很少喝酒,其實他們也不太抽得起煙,喝酒次數不多,因為有1塊錢一瓶的「掛逼水」,但有時候他們聚餐會喝酒,為了拉關係我也會跟著喝一點。還有我從小到大其實都沒進過網吧,但我得調研,我得寫東西,後來我就想了個辦法,我就坐在網吧門口那個台階上,往裡邊看,這麼一點點地去觀察。有時候我也搞不清楚咋回事,比如有「大神」跟我聊天,聊著聊著就說,你去買個瓜子來咱倆繼續說,或者我在小商店裡邊買東西,旁邊過來個「大神」說自己沒吃飯沒喝水,想跟我借點錢,我就會拿一兩塊給他買點吃的。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被騙,我分不清,反正這種事在我身上是經常發生。
直到後面認識了一些人,和大家混熟了,我跟他們吃飯、聊天,一起做日結,那時候的樣子連我自己都相信我也是「三和大神」了。確實我有時候表現得比他們還「掛逼」。有一次特別搞笑,在一個小商店裡圍了好多人聊天,我也湊過去,結果他們見我來了還有點嫌棄我,說:「你身上都發味了,咋了,你『掛逼』了嗎?」當時我就笑了。是自我嘲笑,也是欣慰。我說我這完全是融入三和了,我都已經被三和青年當成了還不如他們的人。
02
有個「大神」,你去給他買碗面吧
我被「嫌棄」的那次,「福建佬」也在。他以為我沒洗頭是因為沒錢買洗髮水,立馬從兜里掏出來一大串袋裝洗髮水,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直接撕給我4袋。
「福建佬」算是我在三和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沒人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三和青年之間有種「默契」,就是不會問別人真名,也不主動告訴別人自己叫什麼。但大家能聽出來他有福建口音,就習慣「福建佬」「福建佬」地這麼叫,其實沒有歧視的意思,反而因為他年紀大,又在三和生活了十幾年,所以比較受尊敬。
他主要在一個可以寄存行李的小商店附近活動,正好那裡和海新信人力市場的側門對著——因為走正門要檢查身份證,側門不用,很多沒身份證的三和青年就從側門進進出出。我經常在那裡觀察情況,就和他搭上了話。我認識「福建佬」之後,好多地方都是他帶著我來回跑。聽說我住床位,他還告訴我哪家環境好,哪家不能住,好像在三和就沒有他不知道的事。
海新信人力市場(受訪者供圖)
和很多因為沒有手藝,找不到靠譜工作才來到這兒的三和青年不一樣,「福建佬」有電工證,他以前在深圳一家工廠里接電線、修電器、做焊接,後來到三和擺地攤,倒賣電子產品,怎麼說都應該存了不少錢,但還是留在這兒沒走,而且經常睡大街。不過他比一般露宿街頭的人講究,基本上每天都洗澡,衣服也一直乾乾淨淨的。
後來還有件事讓「福建佬」多了個「狗哥」的稱號。那時候他看見街邊有條老狗,瘦得只剩皮包骨,應該是得病被主人遺棄了。他不忍心,就自己牽回來養,別人調侃他「自己都吃不飽,還弄條狗回來」,他也不理,白天還會到小飯店裡要剩飯剩菜喂給它吃,見它不喝河裡的水,還去給它買礦泉水。
他這個人,反正心挺好的。之前我被一個不知道什麼蟲子給蜇了,剛開始感覺脖子癢,後來越來越不對勁,用肥皂水洗了之後更嚴重,我就去藥店買了一盒藥膏抹,那半個多月傷口一直跟針扎似得疼。「福建佬」聽說了,不知道從哪搞來一瓶香水,確實是香水,那段時間他只要一見著我,就從包里掏出來給我噴。還真別說,他那香水效果比我買的藥都管用,還挺神奇的。
我白天有時候會和其他人一起做日結。那些工廠車接車送,有一天我剛下車,遠遠就看見「福建佬」朝我跑過來:「有個人成『大神』了,你去給他買碗『掛逼面』?」我倆熟了之後經常互相「請客」,說是「請客」,其實就是請對方吃一頓那種很便宜的快餐,在三和吃快餐也算是一種奢侈了。他來找我之前還問過其他人,能不能請「大神」吃個飯,但別人好像都沒答應,我想既然他都跟我說了,就跟著去看看,能幫則幫。
5元一碗的「掛逼面」(受訪者供圖)
我們後來一直到晚上才找到這個人。我管他叫「我是誰」,因為他不跟我說話,就完全不搭理我。我是第一次見他,感覺應該大方一點,就跟他說:「我剛做日結回來,手頭有點錢,請你吃個快餐吧。吃什麼你隨便點。」當時最便宜的快餐是7塊錢一份,旁邊還有賣4塊一碗的粉,結果他就指了旁邊那個4塊錢的粉。這要是一般人肯定就挑貴的,但他就「掛逼」了也不占我便宜。
「我是誰」看起來年紀比我大一點,我27,他應該不到30。福建佬跟我講,他不是一直這樣的,他以前也做日結,但不知道啥原因,身份證、手機都被騙了,還進過傳銷組織,好多事情攪在一起,精神上有點崩潰了。不只是我,他跟所有人都不說話,只有福建佬跟他說什麼的時候會簡單回一兩句。
我後來知道了他總在哪兒睡大街,還故意找過去幾次。那個地方叫會海廣場,從三和走過去大概500米,旁邊就是城中村,還挺繁華的。我見了他,遞給他一瓶「掛逼水」,他悶聲回了句「謝謝」,接過去喝了。但之後不管我說啥,他都不理我,要麼就說不知道。叫啥?不知道。從哪來的?也不知道。我晚上經常能見到他,但他也沒再跟我說過任何話,就一個人坐在台階上發獃。
03
睡大街的時候小心點,別被人家拍到了
三和青年裡,有像我這樣總住小旅館的,也有像「福建佬」和「我是誰」那樣日常睡大街的。他們管一個地方叫「海新大酒店」。我第一次聽見的時候覺得奇怪,三和還有這種高消費場所?後來跟著別人去了一次才知道,什麼酒店,其實就是海新信人力市場門外的走廊。那裡有個屋檐,能遮風蔽雨,成了大家睡大街的「風水寶地」,去晚了連位置都搶不到。
我跟他們一塊在那躺著,總聽他們開玩笑說,睡大街的時候要小心一點,別被人家拍到了,弄不好你的照片就要被放到貼吧里去。
他們說的是三和大神貼吧。我在三和那段時間,正好趕上日本NHK電視台在拍三和紀錄片,他們採訪了幾個「大神」,還帶著無人機,把周圍環境拍得特別清楚。片子五月份播出來,一下子火了,連帶著裡邊被拍的「宋總」幾個人也火了。那段時間大家都在貼吧里看視頻,也看外邊人怎麼議論「宋總」。
NHK紀錄片里的三和
紀錄片中間採訪了三個人,「宋總」、「光頭哥」、「勇哥」,我跟他們都聊過。「光頭哥」後來想開一家收破爛的店,但家裡人不支持,沒給他資金,過段時間我就沒見他了,應該是離開三和了。「勇哥」,有人想找他做直播。我碰見過他跟網紅直播公司的人談價錢,對方說播一場給他30塊錢,他要求50,人家堅持只給30,他就退一步說那要管他一頓飯,對方沒同意。
「宋總」的話,他是最出名的,三和新來的人,到了都會先找「宋總」。他在「大神」里算經歷比較慘的,小工廠去過,富士康干過,還做了法人,但沒拿到錢。做法人就是賣自己身份證信息,他把身份證給別人了,別人以他的名義開各種不法企業,所以他名下有好多家公司,據說每一家註冊資金都在500萬元以上,所有「資產」加起來得有幾千萬了,大家就都調侃他,叫他「宋總」。自從他在紀錄片里露了臉,很多人看他開始跟在動物園看動物一樣,他一出現,大家就起鬨「宋總來了宋總來了」,全都圍上去。「宋總」也被直播平台找過,但他沒簽約,淘了一部「掛逼機」自己做直播,還賺了點錢。等我再見他,他已經完全變了個人,颳了鬍子,剪了頭,還換了新衣服,用三和青年的話說,已經「上岸」了。
外界有很多人關注「三和大神」,大家都知道。所以大家也知道當地照片可以賣,自己的照片也有可能被賣。有人專門蹲在三和拍照,然後把拍到的東西都轉手賣給撰稿人,靠這個賺錢。NHK紀錄片火了之後,大家對這個事就更敏感了。我經常碰見因為拍照打架的,鬧了好多次了。上次我跟一個叫「傲慢哥」的人聊天,聊著聊著他看見旁邊有個人拿手機拍照,直接衝上去就掐住人家脖子:「把照片刪掉!不刪手機給你摔了!」那個人剛開始還嘴硬,後來這事把保安都招過來了,保安也是看著他刪掉照片才放他走。
「傲慢哥」確實凶,他長得人高馬大的,特別壯實,在三和基本沒人敢找他茬兒,因為打不過。再加上他有案底——據他自己說,是因為幫地下賭場看場子,被抓到之後判了6年。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正在給包工頭當中介,幫他們招工,自己領抽成。那時候他頭髮永遠梳得油光發亮,穿一雙白色安踏,走起路來趾高氣昂的樣子,我就叫他「傲慢哥」。「傲慢哥」準備給一個廠子招人,想寫個牌子,就找人力市場旁邊的小商店老闆借筆。他看見我在旁邊,就轉頭問我:「你會寫字嗎?」我說會,但我寫的不好看。「能寫就行。」他一邊說,一邊把手邊的紙箱子拆開,讓我按他說的寫:招工,xx工地,日結xxx元。
你看「傲慢哥」的架勢,其實能看出來他手頭是有錢的。我後來才知道他除了兼職中介,還經常接那種多數人都不愛乾的體力活,所以賺得也多,基本稱得上是三和的「富人」了,直到後期迷上買彩票,就不行了,經常「掛逼」。
我在三和那半年真是啥都見過了,有的人迷失了一陣兒就離開三和,也有的人生活狀態、精神狀態越來越差,頻繁「掛逼」,直到真成了「大神」。但你也不能說他們這種叫「佛系」「喪」,這和城市白領的「喪」還不一樣,你想這些年輕人,從小就是留守兒童,長大從鄉村裡面出來,一沒學歷,二沒技術,又忍受不了工廠裡邊高強度的的流水線工作,又見過了大世面,根本不想回家,或者不敢回家,他是各種因素綜合起來,才作出這種無奈的選擇,如果換成我們自己,誰能保證可以比他們過得好?
還有很多人說,他們就是社會上混吃等死的一幫人,在我看來不是。像日本那個紀錄片里,有人問「宋總」,等你老了怎麼辦?他說老了就死了唄。但你看他的狀態,你能說他邋裡邋遢、有上頓沒下頓地活著是因為不怕死嗎?有的三和青年做日結特別拼,晚上睡大街就是為了第二天早上能立馬爬起來搶工,你能說他們不努力嗎?人人都調侃「我也是『三和大神』」,可能是吧,我有時候回憶起來,我自己上大學的時候身邊一些同學,可能真還不如「三和大神」。
04
去啥好地方,你還能去香港嗎?
三和人力市場裡,最常見的工種有三個:保安、快遞、工地。
我說需要搶的那種工作,就是保安。深圳會展中心就經常來三和招安保人員,如果你符合它的一些很基礎的要求,進去之後還會發新的保安服給你,工作比較輕鬆,日工資在130-160元左右,也不低,大家就都願意干這個。每次會展中心來招工,一大早那麵包車剛到,沒多會兒就滿了,大家交了身份證就往車上沖,我都擠不過他們。
停在人力市場門口的工廠大巴(受訪者供圖)
快遞日結,就是給快遞公司收發的快件掃描、打包、裝卸,工資最低9元/小時,最高16元/小時,但基本都要工作10個小時以上。我去過一次,那是真從晚上八點忙到第二天早上八點,中間只歇半個小時,最後掙了140。當時我在裝貨組,負責把人家運過來的貨物碼到車上去,那一晚上來來回回,我都不知道我咋熬過來的。人家都說做一天玩三天,我回來就想,我是做一天得歇三天……
工地日結分大工地和小工地,大工地就是大型工程快結束的時候,有一些後期清理工作,比如撿殘餘廢料、搬運施工材料啥的,你做完能拿到140-180塊錢。小工地的工作基本就是在室內刮牆、攪拌泥漿、搬運裝修材料,干一天給160-220元。但這種活比當保安、快遞員累太多了,大部分三和青年都不愛干,像「傲慢哥」那樣的人是少數。哦,我還見過一個人,他做的那個日結工作是要到地鐵站裡面扛水泥,就一袋一袋從地下搬到地面上來,等他回來之後,整個腳都發腫發爛了,也不知道水泥浸的還是怎麼弄的。
夜間的三和(受訪者供圖)
三和比較熱鬧的時候是晚上。晚上人力市場管得比較松,到處都是人。像那種普通招工的基本都舉個牌子,上邊寫著工作內容、時間、工資,但如果是特殊工種,他牌子上就啥也不寫。我問過一個舉空牌子的人,他說是招人去砍樹,也不知道是真去山裡邊砍樹,還是借砍樹名義做其他事的。還有招代人要債的,但這種一般會挑人,我這種身板可能不行,但「傲慢哥」就被選中去過一次,他告訴我,到了地方就跟電影里演的一樣,他推門進去就說,誰誰欠了多少錢,趕緊拿錢,不然就砸了你的店。
三和比較特殊的工種里,還有一種叫「帶貨」。我知道「帶貨」還是因為那個在深圳工作的朋友,他見我在三和怪辛苦的,說要帶我出去溜達一圈,「去個好地方」。我當時還跟他開玩笑:「去啥好地方,你還能帶我去香港嗎?」結果還真是「去香港」了——那個地方叫中英街,在深圳鹽田區沙頭角,街中間立了一塊界碑,這邊是深圳地界,另一邊是香港地界。
中英街界碑
中英街有個別名叫「購物天堂」,很多人在那兒買港貨。我朋友那次就是去幫家裡人代購化妝品的,順便帶我轉了轉。三和青年所謂的「帶貨」,就是要幫一些購物超重、超量的人過關,替他們先把一部分貨帶出來。但中英街出入有限制條件,深戶一星期可以去一次,非深戶一個月才能去一次,到時候身份證上都會留下記錄,而且去之前要在網上預約,到了再買票,刷身份證過關。
我聽說三和青年「帶貨」一次報酬是100-120塊錢,帶的東西不讓看,一般就是些煙酒或者化妝品。但因為他們穿著打扮在人群里比較顯眼,過關率不高,有被海關扣下過東西的,也有自己帶著東西跑路了的。
好多人都說「帶貨」不靠譜,勸我不要去。我在三和這麼長時間,一直被各種勸,哪個工作不好,哪個廠千萬別去。三和貼吧里不是流行一句話嗎,「兄弟別去,那是黑廠,我們去上網」,聽起來好像挺搞笑的,其實是一種用戲謔的方式表達出來的善意,他們自己以前被騙過才會跟你這麼說。有些三和青年受到過不公正待遇,經常罵「黑廠」、「黑中介」,還有人覺得自己「掛逼」也是因為被壓榨了。這裡面矛盾衝突非常多,比較極端一點的,我見過有人鬧跳樓,有人跟中介打起來,還有一次比較嚴重,是個群體性事件。
那天的事起因也是招工。有個工頭模樣的人,自稱負責給深圳南山區地鐵修建工程招雜工,說有80個名額,每天工資220塊錢。三和很少有日結工資這麼高的工作,大家就都去報名。結果到了約定的集合時間地點,工頭不見了。
有人在麻將館裡找到他,就直接把他扭送到警務室去了。大家當時都很生氣,堅持要討個說法,商量了一會又說要誤工補償。一直折騰到半夜,警務室里的三和青年越聚越多,大約有一兩百人,有人說要曝光給媒體,有人給區公安局和市政府打電話,反正鬧了很久,還差點把工頭和警察給打了。最後那家工廠的大老闆過來,被逼下車作解釋。但這件事情最後也沒妥善解決,幾方人都僵持在那,直到早上五點多,三和青年看沒啥要到賠償的希望了,就慢慢散了。
這件事很快就成了三和「歷史性事件」中的一個,基本反映了三和青年的力量有多弱小。他們根本沒有發聲的渠道,也沒啥法律意識,到了需要維護自身、集體利益的時候,內部甚至選不出一個組織者、領導者,也不懂什麼是合理合法抗爭。他們過去經歷的事情已經把他們身上的活力消磨光了,這種情況下,他們自己也救不了自己,還能有誰真的關心他們呢?
05
三和不能呆太久,呆久了就不想走了
我從18年3月去三和,到18年9月離開三和,總共呆了半年多時間。中間回過兩趟北京,因為得回學校準備論文。
我中間離開再回去的時候,有人問過我去哪了,說本來想找我一起做日結的,但沒找到。我只好搪塞說去深圳的舅舅家呆了一段時間——我確實有個表舅,他在深圳開了個維修廠,我放假跟著他干過活,裝修、裝空調,啥都干。
被他這麼一問,我又想起剛到三和的時候,大家都在輪番勸我,說:你既然在深圳有親戚,就趕緊去你親戚那裡,別在這兒呆著,不是你該呆的地方。
睡大街的三和青年(受訪者供圖)
三和青年有個特點,就是見到新來的人,特別是年齡小的,都會反覆勸他趕緊離開三和。他們知道這裡不能呆太久,呆久了就不想走了。但三和青年還有個特點,就是都不想麻煩家裡人,不想家人操心。所以很多人是瞞著家裡偷偷呆在三和的,甚至過年都不回家。有個「眼鏡哥」,他給我算過一筆帳,算得可仔細了:回家過年的話,來迴路費要多少錢,置辦年貨花多少錢,但留在三和的話,日結工資比平時高,人少,活都不用搶,工作還輕鬆……
「眼鏡哥」是我認識的這麼多三和青年裡,唯一一個主動給我留聯繫方式的。我們加了微信。那次我中途離開了一周多,再回到三和,發現他也不見了,就在微信上問了一句:「你還在三和嗎?」他回得很快:「不在了,走了。」「『上岸』了啊!」我還挺替他高興的。「誰『上岸』了,」他說,「我干保安呢。」「可以啊,這工作。可以長久做。」「傻*才長久做。做一段時間我還回三和當大爺去。」
「眼鏡哥」跟我是老鄉,我們年紀也差不多大,還挺有共同話題的。他曾經說自己來三和就是為了體驗生活,「慕名而來」。沒想到融入這裡之後,他也已經不想再離開了。
我其實挺能理解他的。我們專業有個詞叫「接納」,「接納」的意思是,不只是不排斥,還要認同,認同不等於認可、同意,但我們可以在接納的基礎上認同人家的生活方式,何況我自己也在三和生活了這麼久。對我來說,三和青年是可以被認同的。可能因為我們這些城市白領,每個月工作20幾天,能賺不少錢,跟這些人相比,低收入水平就會讓三和青年顯得很「底層」、很「邊緣」,但他們「干一天玩三天」,每個月差不多隻工作10天,其餘20天可能都在吃「掛逼面」,喝「掛逼水」,住「海新大酒店」,過低消費的日子,那即使「掛逼」一個月,低收入工作和低生活成本之間也是匹配的,這不比在流水線上累死累活的要強?
因為我父母就是打工的,我在老家上初中的時候,他們就出來打工了。我父親現在做清潔工,我母親也是在飛機場做清潔工,說實話,他們現在住的地方可能不如三和呢。2013年暑假,我剛上大學的時候去看過他們,那宿舍房間大小也就我現在上班的辦公室一半大。
我還有個關係比較好的初中同學,他現在在北京一個家具廠里工作,他跟我講過好多自己的事情。小時候我們一塊念書,後來他沒考上高中,就準備去打工。當時他們村子裡大多數人都是做木工的,他家裡也做木工,就讓他跟著學木藝,最後去了家具廠,現在過得也挺好的,買了車,買了房子。
但你看像三和大神,他家族裡根本沒有這種會手藝的師傅,他們也想學電焊,學木藝,但是沒人帶。我以前在深圳給我表舅家的廠子幫忙,就看見我表弟在跟著他學,旁邊那些僱傭的員工就負責打打下手。三和青年就是這樣的,他們沒有那些資本,想學技術也只能去技校學,那更不現實。
三和青年在人力市場裡(受訪者供圖)
九月,我得回學校做畢業論文開題報告,正好在三和的調研也完成得差不多了,就直接離開了。我沒跟任何人告別,因為我知道我得從三和青年的角色里立馬跳出來,不然我寫不出來的,也寫不好。有人說《豈不懷歸:三和青年調查》這本書里沒有我的聲音,它確實不應該有我的聲音,我們的研究是客觀的,我的聲音也只不過是我根據自己的人生經歷去看待、解讀他們,但這不能代表三和青年的想法,也不應該成為貼在三和青年身上的標籤。
今年八月初,時隔兩年,我又去了一趟三和,一來是想看看疫情對那裡產生了什麼影響,二來也是想看看我當時認識的那些人還在不在,他們的生活有什麼變化。因為我離開三和之前,政府就已經開始做正規的治理了,包括城中村的改造、「黑中介」和「黑勞務」的整改等等。
我們先轉了周邊的幾個城中村,發現管控得比較嚴格,疫情期間需要出入證,還得測體溫。我以前走過的那些小門、側門,全部封閉了,用各種雜物堆積起來堵住,每片區域只留一個出入口。三和青年平時住宿的南北區,也就是我以前住小旅館的地方,來往人員都要仔細檢查。
海新信人力市場已經關閉了,三和人力市場附近也沒啥人了。現在整改力度很大,沒有身份證的三和青年根本進不去人力市場。但離人力市場不遠的龍華公園、龍華汽車站附近,我還是看到有一些聚集的人,但沒有面熟的。再往旁邊走,在下一個紅綠燈路口附近,那個角落裡也有住宿區,很多熟悉的面孔就都出現了,可能他們不認識我,但我還記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