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30日，最後一片「凈土」——西藏，出現首例新型肺炎患者。在新京報中午12點33分發布的通報微博下，點贊最高的評論是「別治了，死了吧」。
這名「點亮」全國的患者張某，是在1月22日晚上11點從武漢市的武昌站乘坐Z264列車離開，經由西寧換乘，在24日下午4點45分到達拉薩。
他引發了一連串動作。不僅同車廂乘客全部被通知在家隔離，張某尚未確診前的29日，西藏防患於未然，迅速啟動一級公共衛生事件響應——景點關門，列車停運，所有入藏旅客都必須接受為期兩周隔離觀察等等。
作為「始作俑者」，張某則被網友斥責故意逃走武漢，自私，罪人等等。疑似張某的個人微博被網暴，成千上萬的陌生網友湧進謾罵，逼得博主曬火車票澄清：並非張某，懇求大家放過自己的家人和朋友。
沒人可以斷定張某是故意「送毒」。他乘車離開時，距離武漢市政府在23日凌晨2點猝然宣布封城，還有3個小時。且按照春運車票購買的緊張程度，22日前往西藏的車票少不得提前購買。
而張某的遭遇，並不是孤例。林序就是身在永州的另一個張某。
林序離開武漢的時間也是在22日，當天晚上9點42分，他乘坐K599從武昌站出發，凌晨4點41分在湖南省的衡陽站換乘，在車站等待1小時後，乘坐K2385，耗時2個小時到達家鄉東安——一個18線小縣城，隸屬四線城市永州——位處湖南南部，因為柳宗元的《捕蛇者說》而廣為人知。
從武漢到東安，距離近720公里，換乘、坐火車耗時10個小時，費時費精力還影響睡眠，並不是出行首選。回鄉的年輕人很少會買這趟車，如果坐直達高鐵，出行時長可以縮短三分之二，全程只要3小時40分。
而對於年紀稍長的人來說，只要能回家，10個小時的站票也沒問題。雖然林序有光鮮的社會身份，他在武漢大學擔任教授多年，且是教育部重點實驗室里的博士生導師。
但他的鄉土情結始終濃厚。作為家中長子，林序今年53歲，早已定居武漢，但回鄉過年是規矩，父親8年前去世後，家中三兄弟就有過約定，每年過年回鄉團聚，陪伴年老的母親。
和往年一樣，林序早就買好了火車票。但今年情況有些特殊，武漢的肺炎疫情來勢洶洶，20日鍾南山院士確定病毒存在「人傳人」特徵後，引起全民關注，各大城市口罩被搶售一空。
林序聽到一些風聲，但不確定情況有多嚴重。他的生活常年兩點一線，要麼在實驗室，要麼在家，且家的位置距離學校不到3公里，用其弟林林的話說，基本是一門心思都在科研上。
當時新型肺炎病毒集中爆發在漢口區，其他區域出現病例很少，而位於洪山區的武漢大學，早已放寒假，大多數學生已經離校回鄉，所居住的小區也沒有出現病狀，恐慌的狀態相對輕得多。
林序按照原計劃出行，那天晚上9點，妻子開車將他送到武昌站。林林告訴直面派，林序因為做實驗習慣了戴口罩，這次回東安的途中，出於安全考慮，也主動戴上了口罩。
23日上午8點到東安後，林序一直住在林林的家裡。家裡有弟弟一家四口，還有78歲的母親。
回家兩個小時，上午10點，武漢封城，形勢陡然嚴峻。
林序的姐夫說，因為林序回來的時機敏感，丈母娘聽到封城的消息，要林序春節期間就在家待著，不要像往年一樣出去拜年。
而在往年，林序都是正月初三回武漢，會趁著初一初二這兩天，和村民、親友互相拜年。姐夫也說，平時和林序沒有過多的交流，基本上是初一見一次面。
但這一次，禁足在家的林序，沒有把聚餐流程省下來。
儘管微博上充斥過年不聚餐的倡議，以及90後對60後、70後長輩不戴口罩、堅持聚餐吃飯打牌的吐槽。但在中老年人把持的小縣城裡，年味依舊。
林序在初一之前參加了兩次聚餐。除夕之夜和弟弟一家四口、母親團聚，年初一大擺宴席，和姐姐一家四口，表妹一家五口團聚了一回。
初一的團聚時間不長，姐姐一家是上午11點半到林家，下午1點多就離開，剩下的人在兩點多基本都走了。
直到這一天下午6點左右，林序在微信群里看到縣裡面的紅頭文件——提醒居民為了安全考慮，不要聚餐。林林當即取消了第二天去岳母娘家的計劃，一家人只在家待著。他解釋說，「哥倆都是理科生，對時事新聞的了解相對比較滯後。」
新型冠狀肺炎感染的症狀顯現得也稍滯後。直到回家的第8天，1月30日，林序才出現發熱、咽痛症狀。他去鎮衛生院求醫後，當晚9點半就被縣人民醫院感染科派專車接收，進醫院進一步確診。
很快，疾控中心工作人員全副武裝前往林林家，室內室外進行大消毒。31日上午，疾控中心又殺了個回馬槍，消毒水的味道再次瀰漫村莊，整個村人心惶惶，各類聲音在微信、朋友圈催化蔓延。
有人斥責林序從武漢出逃害人，導致封村。「明知從武漢回來，大年初一挨家逐戶拜年，初三去另一個村親戚家拜年。」
有人抱怨林序一人染病，全村遭殃，自己有家不能回。也有人揶揄林序，「身為博士生導師，從疫區回來沒有一點自我隔離的覺悟。」
還有人寫打油詩評價：家鄉發展你不在，千里投毒你第一！
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林序同學圈子裡面的反應。2月1日6點01分，他在高中班群里主動彙報最新消息：不幸中招，希望大家注意防護。群裡面的老同學都在為他打氣：積極治療，你會好的！武漢也會好的！
兩個小時後，官方通報，經過二次采血檢測呈現陽性結果，林序被確診為小縣城裡的首例確診病例。與此同時，縣裡又出現3例疑似病例，與林序有接觸的22人要求在家隔離，進行醫學觀察，包括遠在武漢的妻兒。
小縣城開始兵荒馬亂。上午10點左右，林序的個人信息，包括武漢家庭住址、私人電話、家人聯繫方式以及病情被診斷的流程信息全部曝光。連帶縣城即將實施交通管制，24小時設置紅燈的流言在居民群裡面流轉。
直到第2日，闢謠交通管制的通知才姍姍來遲。在此期間，居民的恐慌在囤貨購物上可見一斑。
超市、菜市場裡面的新鮮食材一售而空，最普通的手工麵條、速凍湯圓等食品普遍漲價5元以上，平時9元錢一罐的老乾媽賣到了15.5元，肉類幾乎買不到，凍肉漲價近一倍，一家小超市裡，4人分搶最後一袋大米，這袋米沒有標價，有人說，結帳說多少錢就多少錢。
到2月3日，縣疾控中心主任張某因為信息上報滯後被免職，工作人員唐某因為遲報緩報疫情被政務立案調查。鎮衛生院兩名工作人員則因為違反工作紀律，隨意定性不實疫情信息，轉發未經證實的疫情信息，一人被立案調查，一人被誡勉談話，以及扣發績效獎金等。
據林林的說法，林序的信息就是被鎮衛生院兩名工作人員泄露的。
壓力最大的人莫過於漩渦中心的林序。
回鄉過年本是一場盡孝，但在疫情影響下，母親出現任何問題，都是後悔莫及。
值得慶幸的是，78歲的林母身體健康，沒有出現任何不適症狀。和林序有過接觸的家人現在身體都正常，包括遠在武漢的妻兒。目前大家都在家隔離，所需生活物資，有社區工作人員，以及村幹部幫忙提供。等官方通知隔離期結束，才能外出。
林序的姐夫也說，「丈母娘身體沒問題，只是有點擔心在病房的孩子。」
而林序自從1日在縣人民醫院確診後，被專門送往永州市中心醫院隔離病房收治，飲食由醫院把關，目前已經退燒，症狀平穩。
儘管如此，林林依然覺得壓力很大。「私人信息被負責防控疫情的工作人員泄露，侵犯了我們的隱私權。」
即便疾控中心迅速處理了兩名泄露信息的工作人員，但木已成舟，外界非議已然瀰漫。甚至有人開始造謠林序在醫院不治身亡。
林林告訴直面派：「沒有心情過多去追究」。他現在唯一的想法是這件事趕緊過去，哥哥林序儘快治癒出院。
這段時間，直面派多次聯繫林序，他的電話一直無法接通。而每播一次電話，便傳來循環兩次的鈴聲提醒：請各位居民戴口罩、勤洗手、多通風，不聚集，不信謠不傳謠，列印防疫攻堅戰。
他只回復了記者一則簡訊：我知道外面有很多相關謠言，但回復這些信息有失我的身份，我的同學和熟悉我的朋友們沒人會相信這些謠言。
（林序、林林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