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外代表中國網際網路公司的台灣人

2020-01-15     字母榜



蔣翀忍不住對他的台灣老鄉「嗆聲」了。

每月在三里屯聚餐,是蔣翀和他的台灣朋友們的傳統。大家都是來自台灣的「京漂」,在這座龐大的北方城市打拚,這樣的聚會具有類似「同鄉會」的功能。

這是年前的最後一次聚餐,蔣翀從他位於後廠村的公寓趕過來花了一個多小時,到的時候已經坐了滿滿兩桌人。有很多是生面孔。飯局開始前,大家簡短自我介紹,幾乎清一色在台北念的大學,或是之前在台北工作,老家倒是從台北到屏東都有。

酒過幾巡,聚餐變成了吐槽大會,蔣翀聽不下去了。

「要是受不了的話,回台灣去就是了。」蔣翀道。

「你這是什麼意思?」有人問道。

「真的,超誇張的耶。」有人附和道。

「沒什麼意思,這麼看不慣大陸的話,就不要在這裡賺錢,回台灣去好了啊。也可以去香港、新加坡,又沒有人逼。賴在這裡幹嘛?」

「又沒有說什麼誇張的事,」有人反駁道,「內地是這樣的。和台灣不一樣。」

「什麼內地、台灣的。一定要分得這麼清楚?」蔣翀道。

「這有什麼問題?」有人不解地問道。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的,」人群里有人打圓場,「阿翀是要在這裡紮根的,他說他以後老了退休了,回去台灣,要雇十個台灣人幫他剪手指甲,一人負責一隻!」


「啊……?!」有一些生面孔大概是頭一回聽到這話,不禁都驚嘆起來。

這當然是一個笑話,但的確是蔣翀說的。那時候他還在台北,正要下決心來大陸發展。有許多親友支持他跳出舒適圈,往更大的世界去,但也不乏冷嘲熱諷。那時候蔣翀年少氣盛,覺得台灣社會如果一直這樣內視,拒絕以開放的眼光看待對岸,未來有一天可能真的失去競爭力,成為「亞細亞的孤兒」。這笑話石破天驚,就這麼在他的朋友圈裡流傳開了,跟著他,直到現在。


「有人有要回去投票嗎?」人群里忽然有人問。


眾人停了爭執,面面相覷,都搖了搖頭,沒有一個人回去投票。從北京特地飛回去,舟車勞頓,費時費力費錢,若是真的回去,非有極大的熱忱不可。


這些人不過是停留在嘴上說說罷了,蔣翀想。對於台灣的未來,他們也不過是隨波逐流,說到底,自己又能夠改變什麼呢。這些人里,大概只有和自己一道念清華的張國昊同自己還算合拍,說來也巧,對方名字里本身就含有一個「國」字,上一輩給孩子取名的時候或許還有一些家國觀念。蔣翀四年前還和張國昊一道坐飛機回去投票,今年也作罷了。蔣翀看著滿場這些比自己小上快十歲甚至更多的新社會人們,他們是更「冷感」的一代,想法要比自己來的簡單,也正因為這份簡單,讓蔣翀覺得更疏離。


01


蔣翀目前在北京一間互聯大公司上班。

面試時他西裝革履——他之前就職於一間外資公司,那裡對於著裝有很高的要求,讓他養成了穿正裝的習慣。可是一進這間網際網路公司,他便覺得自己格格不入,正經過了頭。所有人都是T恤運動褲球鞋,更有人穿著拖鞋在辦公區域走來走去。站在電梯里,他看到站在身邊的同事打著哈欠,臉上還留著午睡的枕印。

那一刻,他和自己說,這完全是另外一個新世界了。

蔣翀所應聘的是國際事業部門,在這方面他覺得自己頗有積累,對於野蠻生長快速發展的中國本土網際網路企業來說,蔣翀心中自詡國際業務能力甚至在面試官之上——但他們年輕。網際網路公司是年輕人的主場。85後蔣翀錯過了企業草創的最初期,幾乎不可能實現個人財富的幾何級躍升了。

雖然如此,他仍然感到慶幸,畢竟這裡能夠給到他的薪水,算上期權,要比原來所在的公司幾乎翻上一倍。

除了電話面試,面試一共進行了三輪,還沒有入職,蔣翀已經感受到網際網路公司所帶給他的衝擊。以蔣翀之前的標準,所有人都不修邊幅,思維跳躍天馬行空,面試居然會問他喜歡吃什麼菜。

新東家的企業文化追求速度效率,從辦公室的裝修布置,同事的著裝風格,甚至互相間交流的遣詞造句,在蔣翀看來,都非常「接地氣」。

慢慢地,蔣翀捨棄了梳了數年一絲不苟的油頭,剪了利落的寸頭,這樣在通宵加班後的第二天早晨,醒來刷完牙清水洗一把臉,就可以出門上班了。

在北京辦公室里,他再也沒有穿過西服,連襯衫也免去了。夏天裡穿著褲衩T恤便可以出門,對此他坦言「回不去了」,能這樣去上班,還怎麼能忍受每天西裝革履的日子呢?


西裝是不再穿了,但有一點他至今還沒有完全適應,那就是網際網路公司的加班文化。蔣翀在外資公司里工作久了,有一些價值觀念早已變成習慣,或許直到退休,都無法徹底改變。

他反覆調整自己的心態,這過程常伴隨著痛苦,讓他覺得自己是真的老了。

然而公司里的年輕人,對於加班似乎根本不以為意。周末辦公室里總是幾乎坐滿了人。在春節中秋等假日裡加班,甚至是香餑餑,大家都搶著上,公司為「不患寡而患不均」,還要強制執行輪流分配加班名額,如果你去年春節加班過了,今年就不得加班。

蔣翀覺得,網際網路企業把加班「異化」了。它似乎已不再是一種額外的負擔,而被視作一種福利。「加班是一種福利,早幾年,你能相信麼?」蔣翀笑問道。當聊起馬雲所言的「996是一種福報」,蔣翀說他對此並沒有什麼異議,都是自己選擇的道路,要想在這條道路上走得遠走得好,只能順勢而為,順流而下。這個時代目前就是如此,或許在未來會有改變,但就眼下來說,還遠得很。

蔣翀所在國際事業部門內部的國際化程度很高,來自各個國家地區的人都有,大家之間交流當然是用英文。出了國際事業部,蔣翀發現其他部門的很多同事連用英文利索地聊上幾句天都成問題,久而久之,國際事業部在公司內部像是個「國中之國」。

其他部門的同事談起國際事業部,總會笑說自己「土」,可語氣里又帶著不服氣,總會再補充上一句,「可是寫代碼、干正事的,還是得靠我們啊!」

這在蔣翀看來是中國本土網際網路企業走向國際化過程中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他舉了一個例子,法務部門能夠熟練使用英文的同事前幾年幾乎沒有,同海外合作方的合作備忘錄及法律文件,甚至需要國際事業部門翻譯成中文後,再交由法務部門審核。這其中蘊含的風險顯而易見。所幸當時海外戰略只是初步設想,所要應對的問題尚屬初級。據蔣翀所知,如今法務部門已經將英文能力作為招聘和考核的重要參考了。

公司里有不少港台同事,台灣人就有幾十人。不過比起港台同事,蔣翀和大陸或者來自海外的同事走得更近。和港台同事之間,總是隔著一堵微妙而「隱形的牆」,有些問題輕易觸碰不得;反而是大陸的同事,可以大而化之地聊到這些問題,帶著自然的態度,心平氣和地討論上幾句。

自從來到這間公司以來,蔣翀還沒有因為「台灣人」這個身份,而被問到什麼特別的問題。如今被問及來自何處,他直言台灣,同事也不過是「哦」一聲,各忙各的去了。

剛到大陸工作的時候,台灣人的身份,是會讓很多同事覺得好奇的。那時候大家對台灣的了解還很有限,親身去過的人也不多。大家都想要從一個台灣人口中,得到更多他對於自己家鄉的感受,他總是會先被問及一個問題:「你哪裡來?」當他回答「台灣」後,緊接著便是另一個問題:「你覺得台灣屬於中國嗎?」

02

蔣翀第一次見識到這個問題的威力,是在上大學去洛杉磯做交換學生的時候。新學期第一堂課在美國不免俗一樣是自我介紹。教室里坐著不少亞洲學生,有和蔣翀一樣來自台灣的,也有從中國大陸來的。老師拋出的問題是,大家說說自己從哪個國家來的,對這一學期的交換生活有什麼期待。輪到蔣翀的台灣同鄉,他站起來神情自然地答道:「我從台灣來。」

「不對,台灣不是一個國家。」座位上有人有人用英文抗議道。

蔣翀的同鄉並不理會,自顧說下去。座位上那聲音也毫不示弱,一樣繼續抗議。兩邊互不相讓,聲音愈來愈大聲,到後來幾乎要拳腳相向,最後兩人被老師帶去了辦公室。

蔣翀怎麼回答呢?那時候他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自己當然是台灣人沒有錯,但同時也是中國人,這一點毋庸置疑。只是兩個答案中的任何一個,在那時候的情境下都可能會帶來麻煩。

蔣翀選擇了刻意迴避這個問題,直接從自己對於新學期的期待說起。大家靜靜地聽完了他的發言,或許以為他是來自東南亞的華僑。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為了避免類似的狀況發生,蔣翀在面對大陸同學的時候,言及出身,便答曰福建人。這一點也沒有錯,他祖上的確是從福建到的台灣。

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他剛到北京來工作的時候。談到這一點,蔣翀笑道,幾年過去了,如今這早已不是一個問題了,因為如今各大城市裡的台灣人,實在太多了。


真正把內地作為內心歸屬之地,蔣翀回頭望去,也是這幾年一路走來,慢慢演進的結果。這幾年台灣的歷史教育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教綱早已修改得面目全非。而在蔣翀小的時候,他接受的尚算是正統的中華歷史教育,書本上的長江黃河,巍巍五嶽,北國冰封塞外雪飄,這些壯麗風景都讓他憧憬嚮往。這因為如此,來到大陸後,當真正爬上華山,參觀了兵馬俑坑,在夕陽下的故宮裡漫步,他會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澎湃。

目前蔣翀就職的那間網際網路公司里台灣人便有近百人,微信群里每天都嘰嘰喳喳,聊得風生水起。台灣人多了,大家便也不像過去那麼好奇。你想要回答「我是台灣人」答便是了,很少有人會要再追問,若是被問及,現在的蔣翀已能坦言道:「我是台灣人,也是中國人。」這不是僅僅面對大陸朋友時的答案,也是他面對任何人的答案。

蔣翀覺得他已經完全想明白了,他希望更多的人也可以和他一樣想明白。

03


大學畢業後,蔣翀在台灣一家酒商找了一份市場營銷的工作。三年過去,在業務能力上,蔣翀已經能獨當一面,但他的薪資始終沒有實質性的提升,工作也好像進入了一個瓶頸期,不再感到有新的刺激。台灣畢竟小,沒有多少經濟腹地。實際工作中,他已經開始接觸大陸市場,那是一個無比遼闊的空間,每一個省份、南北之間、東西之間,都存在著很大差異,對與做市場營銷的蔣翀而言,那才是可以天高任鳥飛讓他揮灑才華的地方。

有一天有從大陸休假回來台灣的大學學長喊吃飯,飯桌上聊起對岸的薪資水平,蔣翀才知道,原來自詡為「發達經濟體」的台灣已趕不上對岸。

學長對蔣翀說:「台灣是一個小島,難免會落入內視的窠臼。對面上海北京那樣的都會,單以城市來說,人口便已幾乎和台灣全島相當,你想想看市場會有多大。如果想要探索人生更多的可能性,你可以去那裡看看。」

原本蔣翀也想向大陸的酒商投簡歷,畢竟有了三年的工作經驗。但是在尋找機會的過程中,他驚訝地發現,對岸所謂的「一線城市」北上廣深的國際化水平已遠超台北,可以選擇的產業類別非常豐富,有許多是在台灣幾乎難覓蹤跡的。其中之一便是網際網路行業。

大陸網際網路公司的開放姿態令蔣翀感到意外,他們歡迎來自世界各地的人才。求職的過程算不上坎坷,作為台灣人,要去到大陸工作,幾乎又可以享受到超國民的待遇,這幾年這樣的趨勢更是如此。

社保、公積金等福利自不必說,台灣人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更可以享受到比大陸同事更優的政策。因為房地產限購政策,外地戶籍在北京上海買房尚有層層限制,身為台灣人的蔣翀,如果資金充裕,是可以直接購買的,並不在限購範圍內。這一點讓他的大陸同事們頗為羨慕。

只是北京的房價已經漲到對工薪階層難以企及的地步。蔣翀依舊在觀望,「今年好像跌了點兒。再看看。總有一天也要在北京買套房。中國人嘛,」他笑道。

張國昊表哥一家的故事,蔣翀印象深刻。他們在千禧年前去的時候去的上海,那時候浦東開發開放不到十年,他們到了上海灘,便買下了浦東南路世紀大道路口世界大廈的幾層樓,和陸家嘴臨著黃浦江的幾套公寓。如今資產早已翻了多少倍,去年底拋掉了幾套地產,打算關了在崑山的廠子,舉家回台灣了。


大陸的網際網路公司大多尚處於快速成長的階段,蔣翀能夠感受到他們對於「國際化」的期待,這體現在方方面面,問題也是真實存在的。蔣翀目前所就職的這間公司已經在國際化這條道路上邁出腳步,海外也有業務開展。但因為整體公司的交流語言還是中文,溝通成本在這裡就顯得相當突出。

海外分公司同總部的交流及海外分公司內部的交流,由於兩者使用的語言不一致,便導致所有的問題都要說上兩遍。

蔣翀目前的工作是作為溝通的橋樑。他參與公司海外事業的拓展,代表中國本土成長起來的網際網路公司,去向世界說好「中國故事」。

目前蔣翀主要負責南亞市場的開拓,印度是重中之重。部門決定派他去印度的時候,他有種臨危受命的感覺。他是獨自踏上這段征程的,前方會是什麼在等待著他,他不知道,或許沒有人知道。但是這就是中國的網際網路公司,每個人都是幹將,在踏上德里的那一刻,蔣翀忽然有了一種無比的自豪,他將會面臨挑戰,但同時也被賦予了信任。他來到這間公司不到一年,便全權負責一整個新市場的業務,這在台灣是絕對不可想像的,甚至在他工作過的其他行業,同樣不可想像。

在印度,不論是合作夥伴還是競爭對手,蔣翀遇到了很多台灣人。他們大多代表台灣公司,或是跨國公司。他們常會向蔣翀驚訝和不解,「沒想到會是一個台灣人在代表中國網際網路企業。」對於他的台灣同胞總是將台灣自懸於中國概念之外的說法,蔣翀總是一笑了之。他覺得這再自然不過了,他效力的是一間有前途的公司,那公司來自於一個有前途的國家,而那個國家,正是蔣翀自己的國家。不管從海峽兩岸哪一邊來看,自法理上來說,台灣就是這個國家的一部分。蔣翀覺得,有這樣想法的肯定不是自己孤身一人。

回首一路走來的歷程,蔣翀不禁感慨,不經意間,自己徹底完成了身份的轉變。當年那個不敢大聲說出自己身份認同的學生,而今已經成為代表中國面向世界融入全球的一張面孔。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OEbrw28BjYh_GJGV8oBY.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