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蔣曉婷
編輯 ｜ 謝德豪
「任何一個談判都不可能順暢。」65歲的董明珠加重語氣說，順暢就不是談判。
2019年最後一周，珠海格力電器總部。董明珠侃侃而談，但始終不肯透露格力電器「易主」高瓴資本的任何細節。
這一天，2000多人湧入格力電器，政府官員、企業領袖、專家學者以論壇形式，觀察、研討中國製造業和格力的變化。
最大變化當然是，就在這個月，珠海國資委持有的15%格力電器股份，完成了轉讓給高瓴資本的所有程序。
此刻，格力電器已不再是一家國有企業，通過混合所有制改革和複雜交易，成為了一家民間資本控股的公眾公司，董明珠及管理層未來將獲得近4%的股權激勵，並擁有高度控制權。
董明珠進入格力30年。過去10年，她一直在想盡辦法讓格力逃離國資。
如今得償所願，無論格力還是董明珠，都在進入一個命運交叉點。
珠海格力電器董事長 董明珠
另一個經歷過類似處境、和董明珠量級相仿的企業家，是王石。然而萬科創始人關鍵時刻的選擇大相逕庭。
去年11月23日，王石在新書發布會上，主動提起萬科產權，強調「民企做大，一定要混合所有，國企要占大股東」。
萬科如今的股權架構正是如此，大股東是深圳市國資委直屬的國企深圳地鐵集團，占股29.38%。
回溯萬科過往35年的產權歸屬歷程，從深特發到華潤再到深圳地鐵，無一例外都是國企占大頭，中間有兩次民間資本君安證券和寶能系敲門，都被王石找來的國企強援趕出門外。
對國內眾多企業家來說，產權歸屬是重要選擇題。產權關乎財富、話語權，直接關係到管理者對待企業的主動性和智慧創造力。
成功者如柳傳志，得產權後成為國內企業家教父，75歲光榮退休，門生遍布各行各業；失敗者如李經緯，74歲在獄中含恨去世，健力寶神話曇花一現。
謹慎的王石始終沒有邁出私有化的最後一步，雖平安著陸，卻不得不交班退休。王石沒有做到的，現在董明珠做到了。
有意思的是，兩個同出生於50年代的掌舵人，一個選擇捍衛國企身份，一個選擇擺脫國企身份，並由此展開了各自跌宕起伏的「鬥爭史」。
為什麼會有如此截然不同的選擇，不同選擇又會將企業和個人拋入怎樣的洪流？
董明珠面前，國資是約束；王石面前，國資是保護。董明珠面前，民間資本是白衣騎士；王石面前，民間資本則更像門口的野蠻人。
不同的認知，源於不同的個性，不同的行業，乃至不同的人生軌跡。
王石是贏在起跑線上的官二代。生在建國初，長在紅旗下，家住離故宮不遠的單位樓，鄰居都是部級以上幹部。童年隨父母搬到鄭州一所幹部大院，鄰居的頭銜也在書記、局長一類。
他的人生軌跡踏准在國家發展的每一個正確鼓點上，特殊時期進軍隊、退伍後進了母親任職的鄭州鐵路局修鍋爐，隨後免考上大學，恢復高考前已經進了廣州鐵路局做技術員。改革開放時期進了廣東省經貿委。1983年賺得第一桶金是倒賣玉米獲利的300萬，走的就是廣東省海運局的路子。那一年，工人群體的平均月薪不到40元。
萬科集團創始人 王石
改變他人生軌跡的「走深圳」，是在國企深特發工作。他的初始想法也是以深圳為跳板，待兩年就出國留學。1984年，王石趕上了深圳城市改革的歷史機遇，藉助深特發的資源，萬科的前身——深圳現代科教儀器展銷中心成立——作為深特發的第三層子公司。
嗅覺稍晚一步的珠海國資委，直到兩年後才反應過來，在1986年創辦格力的前身——海利。而當時的董明珠，還在南京一家化工研究所做行政管理，眾人眼裡的她內向靦腆，丈夫剛因病去世，孩子只有2歲，正在人生艱難時段。
反觀王石，日子順風順水。頂著國企的資源紅利，萬科業務無所不包——進出口、零售、房地產、投資、影視、廣告、飲料、機械加工、電氣工程等13類，什麼賺錢做什麼。
王石也有煩惱，因為倚靠國企，經營權受限，上級公司要從萬科調外匯，他沒同意就被下發通知調崗。
王石採取過清晰產權的舉措，搭上深圳在國內率先施行國有企業股份制改造，以及土地使用權制度改革的順風車，王石作為國內企業混改的先鋒，在1988年完成混合所有制企業。即便當時上級集團不同意，他能找到深圳市領導陳情。
王石的局限在於，受益於國家資源多年，他始終不願放棄國有力量的庇護。將企業產權6成歸國企深特發，4成給職工，個人象徵性買了萬科不到0.1%股份，至此奠定萬科國企控股的產權基調，並將企業戰略方向 All in 房地產。
他主動放棄40%個人股權，選擇當職業經理人的動作在業內可謂標新立異，好友馮侖在《野蠻生長》一書中，替王石解釋過原因，一是杯酒釋兵權，解決合伙人危機，二是王石意識到在中國，名利兼收非常危險，不甘寂寞就得取名舍利。
在王石心裡，知識分子的標籤遠比商人更有吸引力，直到50歲，他才接受自己是商人的事實。
他的個性也頗具知識分子的耿介之處，2008年的汶川地震，王石要求萬科職員捐款不超過十元，引發了大規模的「網暴」，對他造成了很大衝擊，直到2018年初他接受字母榜創始人馬鉞專訪時，他仍然認為，人生的至暗時刻不是君萬之爭或者寶萬之爭，而是飽受輿論攻擊、千夫所指之時。
他和國資力量的關係始終曖昧，推崇胡雪岩的「紅頂之道」，絲毫不隱晦和國企合作的目的：「對金融支持以及資源要求頗高的房地產企業來說，找國有企業合作是一條不錯的途徑。」
萬科房地產業務崛起，股改第三年，順利在深交所上市，代號000002。當時深交所剛試運營2個月，第一家上市公司則是金融資源最強勢的，以深圳21家農信社合併成立的「深圳發展銀行」。
關於萬科的成長經歷，王石曾用四個字概括：基本順暢。
和王石的降維打擊不同的是，董明珠的事業是典型的底層逆襲。
她36歲進海利——格力電器的前身——一家由珠海國資委100%控股，年產2萬台的國營空調廠，月薪200元，目標是拿到每年2萬的提成。
不同於房地產對資源的要求，家用電器產業處在市場導向的強競爭領域，國有企業除了出資辦廠，在市場面前並無優勢。
董明珠從進入格力到職位進階，個人創下千萬年銷售額，帶領格力產銷量全國第一，都是市場直接反饋，沒吃過國資控股的紅利，也沒走過關係的捷徑。多年經驗積累的供應商、經銷商等市場力量，成了她站穩格力的最大護身符。
不同於國企對萬科的庇佑，董明珠在格力的上位歷程幾乎是一部和珠海國資委的鬥爭史。
早在2005年，董明珠和珠海國資委就已經在產權問題上開戰。在朱江洪、董明珠不知情的情況下，由控股股東格力集團出面，主張將格力電器賣給美國開利集團，最後是董明珠找到廣東省領導求援，把格力空調打上「民族品牌」的主旋律，才保下公司。
嘗到國家體制襄助的甜頭，產權上無所依傍的董明珠給自己找到護身符。「民族品牌」自此成為格力的形象保護傘，格力的廣告語從「好空調、格力造」升級到「讓世界愛上中國造」；諸如全國人大代表、民建中央常委、婦聯執委以及高校兼職客座教授等社會公眾身份，也在助益董明珠擴大企業家聲量。
本世紀初國內經濟騰飛，實體製造、房地產等各個行業都在開放市場，2005年年底，格力實施股改，格力集團數次出讓股權，給格力電器管理層作為股權激勵，董明珠拿到進攻的機會，她個人占股0.74%，格力經銷商團體——河北京海擔保成為二股東，占股8.91%。
伴隨格力股價上漲和退休時間的日益迫近，董明珠的布局緊鑼密鼓。
董明珠和國資委再次公開交鋒，是在2012年朱江洪退休的節點。格力電器董事會改選，董明珠順利接任，而珠海國資委派出的代表周少強，投票環節被機構和中小投資者聯手否決。當權一年後，董明珠交出一份格力營收首次突破千億的成績單，而周少強也在同一時間，被珠海市紀委官宣停職調查，起因是他邀請珠海金融界人士在豪華會所公款消費。
私底下性格綿軟的董明珠，在公眾面前鐵娘子風範十足，向上舉報、向下炮轟，中間懟友商，和雷軍掰腕10億賭約，人像廣告塗滿城市公交車，大頭照成了格力手機的開機畫面，明星派頭讓「董明珠就是格力」的品牌認知深入人心。
最大的名場面是在2014年夏季達沃斯論壇上，董明珠公開懟珠海國資委，遇到問題就躲，有利益就伸手，「要被他左右，可能我們早就被擊跨了。」
珠海國資委也有過回擊。在董明珠任期將滿，做手機被罵、投資銀隆被唱衰的2016年，珠海國資委一紙通知，免去董明珠在格力集團的董事長、董事、法定代表人職務，只留下格力電器的任命，還在集團給董明珠安排了上級，也姓周，叫周樂偉。本著對大股東負責的職業素養，董明珠需要向周樂偉報工作。
被降職的董明珠，給自己找了珠海銀隆這條後路。不過尷尬的是，董明珠錯押了一個坑。新能源汽車沒有造出大聲響來，反倒是董明珠和銀隆原董事長魏銀倉的官司打得天下皆知。董明珠控告魏銀倉、孫國華涉嫌騙取國家財政資金、侵占公司利益等罪名，魏銀倉反訴董明珠，侵犯大股東權益，並舉報董明珠涉嫌違法犯罪。
年底，王石嘴裡的「野蠻人」磨刀霍霍來襲，珠海國資委一直沒有動作，坐山觀虎鬥。
萬科遭遇過兩次「野蠻人」襲擊。而王石的兩次反擊，也讓萬科的命運經歷兩次拐點。
有國家力量臂助，萬科一直是資本市場的香餑餑。在王石的計劃里，萬科分散的股權結構可以讓大量中小股東制衡國企深特發，他代表的管理層，以職業經理人身份置身事外，還能發揮最大話語權。
但股權分散的設置同時也是萬科的軟肋。1994年的「君萬之爭」，將躲在國企套子裡的王石，拎出來接受了一輪市場教育。
面對這次危機，王石迅速出擊。他直接向深交所申請停牌整頓，創國內上市企業用停牌解決企業內部紛爭的先河。最後的結果是君安高層被審計署調查財務，被檢察機關羈押調查，君安證券總經理張國慶以「侵吞國有資產」的罪名進了監獄。
此後，國企占大頭的產權歸屬成了萬科的避風港。2000年王石找來央企華潤集團接盤深特發坐鎮萬科，而華潤隸屬國務院國資委。
這是王石所能想到的最安全打法，華潤集團兩任話事人寧高寧、宋林和他有私交，華潤進入萬科後，十幾年來高度放權，只充當財務投資人。王石也充分照顧華潤占大頭的想法，管理層股權始終分散，1320名合伙人只占4.14%的持股，萬科前十大股東總持股份不到25%。
但國資和民營資本的根本出發點都是捍衛自己的最大化權益，權力翻覆只在一瞬之間。2015年萬科再遭民間資本狙擊，王石嘴裡的「野蠻人」寶能系和一直親密無間的華潤反倒成了「朋友」。
此時的華潤領導人換成傅育寧，他與王石無私交，對萬科管理層也不親近。2015年7月「野蠻人」敲門，萬科管理層12次找傅育寧支援，華潤只有一次象徵性的增持，此後一直沒有行動，寶能系一度占股24.29%，成為萬科第一大股東。
2016年6月26日一早，王石在朋友圈喟嘆，自己曾經依靠、信任的華潤把「遮羞布全撕去了。好吧，天要下雨、娘要改嫁。還能說什麼？」
當年年底，萬科再次申請深交所停牌處理糾紛，和華潤協議引入國資重組，請來深圳地鐵集團做大股東。
王石照搬21年前的反擊措施，早就不符合當下的市場運行規範。王石被「野蠻人」要求罷免；被華潤批評不講規矩，質疑兩者合作「沒有經過董事會的討論及決議」。
不同於「君萬」的大獲全勝，這次對抗「野蠻人」的結局是王石在股東大會上三次道歉，並主動提出在不被罷免的前提下，可以離職，希望讓郁亮接替崗位。
一向倚賴國資力量保護的王石，沒躲過被趕走的命運歸宿。當年6月，王石和張一鳴同台聊起兩代企業家的創業區別，王石的語氣里略帶遺憾，羨慕張一鳴的企業產權清晰，而萬科一直在為產權歸屬煩惱。
「野蠻人」的進攻成了王石和董明珠的事業轉折點。
當年年底，寶能系以持股超過4.13%成為格力電器第三大股東，再次挑事。有人預言王石的結局將在董明珠身上再次上演。
沒成想董明珠貢獻出一次強勢反擊，直接將寶能系釘在破壞民族品牌的恥辱柱上，「一旦成為中國製造的破壞者，就是罪人。」
前證監會主席劉士余隨即響應，一句「資產管理人不能當奢淫無度的土豪、不做興風作浪的妖精、不做坑民害民的害人精」徹底粉碎了寶能系的進攻勢頭。
劉士余話剛落地，寶能系旗下產品前海人壽發聲明求饒：不再增持格力股票，逐步擇機退出。董事長姚振華則被撤職，且10年之內不能從事保險業。
姚振華被董明珠「反殺」，但王石依然被姚振華拉下了水。2017年6月21日，萬科新一屆董事會候選名單上沒有王石，儘管如他所願，深圳地鐵集團占股29.38%，成為第一大股東。當天，萬科的內部周刊貼出王石在2014年在無印良品總部的演講稿，王石黯然榮休。
不再當萬科董事長的王石，並不寂寞。他先是去華大基因擔任聯席董事長，給老朋友汪建幫了一陣忙，後來又去以色列遊學，三姑六婆消費他和田朴珺的忘年戀，而王石毫不在乎，他現在全職知識分子了，大事在立言。兜售新書時，王石金句不斷：嘲諷王思聰二世祖，建議年輕人別老想著賺錢，要先做公益，或者去探險。
提起很多年前放棄萬科40%股權，王石調侃道，「如果沒有在1988年放棄40%股權，現在也是百億富翁，會和比爾蓋茨一樣，發愁幾十億美金怎麼花，會衰老得很快。」
而董明珠，終於等來白衣騎士完成產權躍遷。2017年年初珠海市新領導班子上任後，市委領導許諾，珠海各政府部門對格力「有叫必到、有求必應、有需必供」。
國資力量主動提升服務，格力摘除國企帽子的步伐則加快了。今年年初格力電器董事會改選，董明珠連任董事長。兩個月後的博鰲亞洲論壇上，她旁敲側擊國資委主任肖亞慶，把企業的混合所有制改革亮到檯面上開刀，隨後，格力電器發公告，公開招募受讓方，承接格力集團手裡的格力電器15%的股票，步步為營的舉措，終於等來高瓴資本。
董明珠拿到了最大牌面。高瓴資本不僅承諾贈與董明珠等管理層、骨幹員工，近4%的格力電器股權激勵，董事會提名也由格力電器管理層主導。目前格力電器的管理層都是董明珠嫡系，一切以董明珠馬首是瞻。
外界的反應也說明了這次混改的前瞻性，從4月公布股權轉讓消息到集團批覆轉讓，格力電器股價上漲37.55%，從企業性質上來說，則屬於一家真正面向市場的上市公司。
儘管嚴格區分起來，董明珠和王石一樣，依然只能算是一名職業經理人。但兩者的差別在於，王石從來沒有想過當一名企業家，董明珠還有再往前躍遷的機會。
這也就不難理解，董明珠被問到未來和高瓴資本的合作會如何發展，董明珠的答覆高傲：企業的發展不是一個資本進來就能解決。
高瓴資本能滿足董明珠的雄心嗎？
【參考資料】
《王石：不研究打擦邊球 國情決定要與大型國企合作》，第一財經日報
《王石與萬科的漫長告別》，財約你
《王石：萬科第一次股權激勵 我們拿得太多了》，上海證券報
《萬科自救尖峰時刻：王石認錯 4萬員工人均需掏40萬》，時代周報
《王石對話張一鳴：最羨慕今日頭條的產權清晰》，鈦媒體
《珠海國資委空降高管遭否決 董明珠接任董事長呼聲高》，新快報
《格力董明珠談「混改」：企業的發展不是一個資本進來就能解決》，每日經濟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