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的主題是「探索」。
1961年5月25日,甘迺迪的國會演講拉開了登月計劃的序幕。多年來,人類從未停止過對太空的探索。
在這個故事中,主人公敲開了火星避難所的門,等待著他的會是什麼?
| 趙鵬 | 工業工程師,長春人。喜愛讀書、寫作和旅行,作品追求懸疑感和故事性。《維咔的詛咒》獲「星盟衝突」徵文優秀獎,《陰影邊緣》《黑暗的長橋》發表於豆瓣閱讀。
全文約15900字,預計閱讀時間32分鐘。
一、誘發
甲烷雪花自北方刮來時,王浩終於透過霧靄般的寒氣瞥見五百碼外的避難所。
這是位於凍結河道邊的圓形建築群,不久前的一場火災,引起了王浩對它的注意。逐漸出現的建築幾乎就是一段廢墟,猶如一頭巨大動物死後的骸骨,僅餘下一片可疑的印記。然而,避難所中心高高聳立的「回聲」裝置卻同周圍「骸骨」形成了鮮明對比。簇新的白色橢圓形外殼突兀聳立,宛如一座巨塔在接近灰黑的雲端驟然聚攏出銳利的尖頂,停翅於墨色的蒼穹。間或幾下放電,露出扭曲排列的十數盞慘白光源,仿佛窺探人間的巨獸眼目,把所有驚異,恐懼和令人揪心的陌生感統統丟下來。
王浩找到鐵門邊久未用過的對講機,咳嗽一聲。麻木大腦中殘存的記憶開始漸漸復甦:鐵門之後的那個女孩或許能夠幫他達成目標,要是她還活著的話。
一定有人在看,從頭頂,從四面,監控探頭都在緩緩轉動。他強打精神,試探著開口:「多年來,我的書架上總少不了這樣一些書,主題或可概括為『改變世界的行為』。儘管遭到質疑,但書中攜手互助的道理仍然多次恰逢其時地為史所證。而今,差異化將我們的世界撕裂,但來自心靈深處的關愛以及願意伸出雙手的決心卻能讓我們重新凝聚在一起。現在打開阻隔的鐵門,孤立雙手就能彼此緊握。簡單義舉,足令千年後輩刻骨銘心。」
背誦出來的開場並不成功,他掌心出汗,感覺耳機里的聲音好像缺油的舊軸承,每個詞都伴著刮擦般的噪音。背景中出現了竊笑,一個聲音從頭頂砸下來:「這裡是火星避難所,編號lc1384。回聲第十四號條例規定未經許可不能開門。我們不會因為你的小伎倆就輸掉比賽。我說,你幹嘛不脫掉這身厚重裝備,回你的書架旁暖和暖和?」
王浩感到一陣無力,他們不知道自己在面對什麼,不開門,他會在他們無法理解的情況下凍死。更糟的是經歷過回聲無數次洗腦般的告誡後,他們的確有可能這樣做。他將頭盔中話筒音量開到最大,孤注一擲的聲音越發洪亮。
「任務運作的道路上,有兩樣東西監督著這段旅程。第一是我們經常聽到的:回聲條例。它有一些缺點,教條、呆板,使執行者不明所以。但不管怎麼說,那是一條不錯的路。常規環境下單純遵照就能恰當走到終點。可只要看看周圍,就不難發現眼下屬於另外一種情況。所以今天,我要說的是監督任務之旅的第二種東西——勝率算法。」
騷動聲自頭頂傳來,從他亮出勝率卡片的那刻起,一個女人的聲音就超過了其他人。命運發生逆轉時的那種緊張讓王浩一陣眩暈,激動的話語衝口而出。「羅佳,我聽出是你。我是你在航天大學冬眠算法設計大賽上的小組助理,就是你贏得碩士獎學金的那次,我有重要消息必須當面告訴你們。」
揚聲器暴露了女人的焦急。「見鬼。他可能是審核官。」
鐵門緩緩開啟,這還是很久以來的第一次。
避難所通道內,王浩興奮地四下張望。入口溫度傳感器在經過時一點動靜都沒有,走廊里隨處可見接縫發霉的隔熱護板,空氣中隱約飄蕩著一股腥臭。好在還有穩定的背景噪聲,說明製冷設備還在運轉。他鬆了口氣,轉向跑來迎接的避難所成員。
自稱指揮官的阿施溫兩鬢泛白,高大魁梧,左耳上掛著閃亮的黑色耳環。他有一條近乎完美的手臂,肌腱有力,肩膀挺拔,所有這些能夠說明運動天賦的部分都在力道十足的握手中展露無遺。阿施溫半開玩笑地說,擁有五次航空飛行經歷的太空人從事實驗性地面任務是大材小用,一邊又對帶領團隊贏得這場官方生存測試的最終勝利信心十足。
負責維生系統的世雄掌心柔軟。三十多歲的他,清秀面龐像被施了魔法,停留在遠低於這個數字的水平。「你太空衣里的溫控讀數都快跌入谷底了,別擔心,我修這個很在行。」世雄說著羞怯一笑。
通信工程師倪生消瘦得很,看上去像個拳擊手,目光銳利,全程一言不發。
最後面的羅佳有著十分豐腴的下身,左眼眉梢處的淡痣為扁平尖臉憑添了嫵媚。她盯住王浩,表情里透出警覺。「你這一路來得一定不容易。你成為了審核官?是來告訴我們可以回家了,對嗎?」
「航空理論基礎教室,三明治,不要培根。我送了半年早餐卻沒能約到你,於是只好選擇就業。」王浩淡然一笑,「最近是不是有東西掉下來?」
天啊,他是在了解火災原因,沒準就是沖這個來的。羅佳心中升起一股膽怯,很明顯,要是他咬住這個不放,就會有所發現。這種想法讓她的臉一直紅到脖子根,青色醫師制服的衣角被揉得皺皺巴巴。
「那是意外。制水的分流罩脫落了,然後甲烷氣體遇到摩擦。好在有人及時趕到才不至於都燒光。」阿施溫聲音中帶著一種不容抗辯的犀利。接著他主動承擔了引導工作,強調說隔熱護板儘管從表面上看有些破損,但功能完好,避難所不存在任何泄露點,完全處於同外界隔絕的狀態。儘管受到火災破壞,但剩下的空間仍然有四架空客A380那麼大。王浩看到高大的加固貨架上碼放著許多罐裝固體高氯酸鋰,這種化學物質經過簡單處理就能釋放出熱和氣態氧;維生系統也能利用空氣中的水蒸汽和隊員的尿液製造氧氣;而沙巴提耶反應器能把回收水和隊員呼出的二氧化碳再轉化為氧氣。阿施溫又指著管道監控面板上的氮氣讀數,這是針對上次事故做出的調整——今後會加強向避難所加入氮氣的濃度,從而減少純氧環境中火災的風險。他信心滿滿地宣稱:就算避難所真的建在火星,氧氣供應也能足夠支撐到任務結束。
「火箭還能用嗎?」王浩走到觀察窗邊,隱約瞥見直立的發射架。
「一個精緻擺設,為了讓大家有地方練習維修。」阿施溫聳聳肩。
他們又來到空調系統調度室。由於避難所被厚厚隔熱護板覆蓋,設備和隊員們散發出的熱量會被留下,長期積累會讓這裡變成烤箱。所以每段艙室都有獨立溫控,且機器長期運轉不停。驗看下來,設備讀數全部達標,只是部分空調噪音有些大。原因是更換零件都放在避難所外一間倉庫內,因為回聲的最後指令是叫所有人不得外出,所以他們一直沒有去取零件。阿施溫笑著說,隊員們也一致想知道沒有外界幫助他們能堅持多久,畢竟真到了火星,不會每次都獲得「場外援助」。
水循環的確遇到了些困難。目前更多依賴的還是任務發起時留下的儲備水。「他們在這個任務上可真捨得投資。那麼大一片地方讓甲烷含量在幾個月內翻上好幾倍,就為了叫我們想到用甲烷電解獲得氫元素,再同氧氣反應合成水。方法沒問題,就是效率太低。要改良工藝就得出去取零件,但回聲禁止我們走出避難所。」阿施溫說著攤開手,對這種試煉抱有一種毫無疑問的堅定。電解車間的牆壁和棚頂留有焦黑印記,用石棉鋁膜圍擋起來的地方,據說就是上次分流罩掉落的位置。
最後一條走廊通向培土區,是整個避難所食物的再生地,這裡臭味更濃。太空食物雖然花樣繁多,但想想連續吃上幾百份後的感受,要更換口味種植是唯一有效的辦法。阿施溫提到了有機肥,兩人不約而同皺起眉頭。但這還不是空氣里腥臭的全部原因。幾個月前一隻尋找越冬庇護的野兔,趁著計劃宕機挖穿了地下廢氣排放口上薄薄的覆土,可沒過多久排氣葉片就又工作了。
「發現時已經沒法把它從風扇里完整弄出來,」阿施溫的五官擰到一起,「簡直慘不忍睹,清理後這股味道就一直留在這裡。」
「兔子的個頭一定不小。」雙方不約而同對視一眼。
從見到王浩的那一刻起羅佳就心神不寧,當天下午這種情緒更是到達了頂點。失望,內疚包圍著她。她驚恐地發現是自己最先推測了王浩審核官的身份,而後大家極力討好,說了很多恭維話去迎合這個推測。然而,期待中任務結束的指令沒有出現,夢想中的正常生活仍然遙不可及。再準確一點,就是他們全都受到了欺騙。
「你壓根不是審核官!為什麼現在才說?為了得到獎學金我一連換過三個項目組,我怎麼不記得有過什么小組助理?你到底是誰?有什麼目的?」羅佳雙手叉在腰。會議室里來回踱步的她感覺隨時都可能發出叫喊,卻又不得不壓抑情緒,因為一定有人在偷聽。
「第二次表白你說我們是兩條平行線,永無交匯的可能。」
「天啊。我用這套文藝腔拒絕過很多人,再說你的樣子,算了。」她擺擺手,「方圓幾公里的區域都被清空了,你是怎麼過來的?」
「你是怎麼被選中參加任務的?」
「該死,171天!我們在封閉環境模擬生存的時間已經打破了歷來地面任務的記錄,而現在結束時間還是遙遙無期。所以看在追求過我的份上,告訴我你知道的全部!」她怒不可遏,要不是回聲條例把一切非當事人意願的肢體接觸皆視為違規,這會兒她真想對他拳腳相加。
「問題是你能在多大程度上接受事實?」王浩的表情變得嚴肅。依照回聲條例的核心規則——勝率算法:認知程度決定獲得的信息量。擁有勝率卡片的人只會根據受試者對問題的認知水平,給出與之對應的下一步提示。接著他講出了那句駭人的話。「不是地面任務。離開前所有避難所充入過催眠氣體。最近的救援大概是四年後。」
羅佳張口結舌,完全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門外,凝重的空氣跟著偷聽者們一股腦衝進來。
阿施溫抗拒道:「我經歷過幾百小時的飛行,難道分不清地心引力和人造重力?」
「你鼻子那幾天堵得厲害,輕微頭痛。還有羅佳,她經常上廁所,我就知道,這是失重下在排除過多的體液。」
世雄止不住的大叫最終迫使阿施溫穿上太空衣,帶他去了一趟外面倉庫。結果,取下頭盔的那一刻世雄哭成了淚人,阿施溫的臉色也白得嚇人。他說外面的溫度是零下121.5攝氏度,氣壓達到了2.25Mpa。起初以為進入冬季的說法完全被推翻,雲層呈暗黑色,深度估計有幾千米,而且下著甲烷雪。「一定是落到了火星極地。我看過那裡的報告,數據很相似。」說完,阿施溫癱坐在地上。
那天過後,王浩成了避難所的三等公民,他的棲息艙空調總是故障,睡覺時常被酷熱驚醒。更糟的是他出現了斷崖式記憶障礙,每次盤問都會令他損失掉一些記憶。他說不清在上一個避難所中發揮的確切作用,所有經歷都變得十分模糊,好像雪地上的腳印,隨時都可能被寒風輕易抹去。這些都讓他變得越發可疑,必須被排除在核心成員之外。接著,他發現反應堆雖然可以持續運作很久,但冷卻劑卻找不到替代物,一旦用完避難所就會陷入癱瘓。作物長勢也很不盡人意。土壤中缺少了某些必要細菌組成群落,計算下來最多只能收穫四成,而避難所中竟然沒有專門負責農業的專家。阿施溫帶回的零件不夠修復所有空調,所以這裡未來會變得越來越熱。至於電解甲烷的新機器,效率也沒有達到預期,而且據說原料中的雜質還會縮短機器壽命。王浩有了很多工作,總是些體力消耗大,又需要不斷重複的活動。有好幾個夜晚,他突然驚醒,努力遏制住自己疲憊的叫喊聲;還有的時候,他只是躺在床上,感受著來自肩膀和大腿的抽動。他不會主動找任何人聊天,他們不願理他。他能做的只是躺在黑暗中,獨自擁有一個可以舔舐傷口的空間。
這絕對不是一個可以長期生存的安樂窩。他心裡明白這不是自己造成的,只是人們越來越傾向將厄運的到來歸咎於他。大多數情況下他會在底層空間耗去幾乎全部時間,但這並不妨礙他的名氣,每次出現都能引起小聲的議論。這是最為不安的時刻,因為殘存的記憶片段會藉由此時在腦海中重新浮現。你知道他是誰嗎?算法的延伸和奴隸。聽說那算法差點殺了他,他倒是聽話,結果把同伴全都害死了……
這天,他被要求進入會議室,印象中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回聲相信你,覺得你有更多贏面,所以你要幫助我們。」
阿施溫的地位沒有因為之前的誤判受到動搖。
「我不明白。」
「很明顯你掌握著重要信息,但你用勝率算法,還有回聲條例規則為藉口不願透漏給我們。你很自私,也很醜陋,但你敲開了我們的門,就像鑰匙。我們只能接受,並且依然無私地期待著你的融入,現在就有這樣一個機會,你願意把握嗎?」
王浩點點頭。疑雲在心頭越積越深。
「我們需要你發揮一下鑰匙的功能,」阿施溫繼續說,「去敲開其他避難所,比如你曾住過的那個。你能做到,我確定只有你能做到,就像某些失傳的技術註定會吸引必來之物,引起必然之事。」
阿施溫眉心緊縮,眾人跟著投來緊張的目光,示意他不要說下去。世雄迫不及待道:「明擺著,這鬼地方支持不到救援抵達,早晚我們不是熱死,餓死,就是被活活渴死。帶我們去你原來的避難所,把剩下的東西都拿回來,現在就去!」
沒人拉住,大概他真會撲上來。在監控密布的避難所里,鬥毆是嚴重違規,會導致肇事者被回聲除名,失去一切權限。那樣在避難所將寸步難行,無法獲得任何資源,其後果將是致命的。
王浩低下頭。儘管依稀記得來時的路,但要做到恐怕沒那麼容易。然而,眾人目光堅定。如果一個人能在低溫中穿越路程來到這裡,那麼複習過行走技能的更多人一定也能。第二天,抱定必勝信念的眾人走出鐵門,踏上了通往自救的應許之徑,只是他們不知道,這段旅程受到了詛咒。
二、擴散
出發不久,一種情緒就不知不覺地在隊伍中擴散。
溫度每五分鐘就下降一度,太空衣空調開足馬力。結果就是講出的每句話,都仿佛經歷過整塊游泳池過濾般含糊不清。天地蒼茫,厚實的積雪覆蓋了遠近一切。人們努力搜尋著王浩提到過的那道淺溝,循著它走便可到達他來時的避難所。
世雄報告背包里連接制氧機的管子出現了結冰,氧氣注入開始減少,冷氣刺得他喉嚨疼。這是個危險訊號,意味著可能過高估計了設備承受寒冷的能力。責備的目光集中於前面的王浩,雪霧中他縮著身子左搖右擺,像一位衰朽老人。然而他們自己的情況也沒有好出多少。人人體重驟減,眼眶發黑,雙頰因為長期得不到充足的營養而凹陷。沒有太空衣的助力裝置,他們瘦弱的雙腿幾乎無法支撐起身體。和過去相比,此刻的他們更像是一群難民,身體上的虛弱和內心重擔終於相得益彰。
突然,像是配合眾人失望的嘆息,王浩的身子一下矮了下去——他跌倒了——沒人施以援手,卻又無法將目光從他掙扎的身影上移開。
「我找不到它。」他氣喘吁吁,像溺水者拼盡全力想要抓住最後一絲光亮,碰上的卻是堅硬的冰牆,腦中一片空白。隊伍一陣顫慄,此刻每個人都準確概括出了蔓延在他們中間的那股情緒——是後悔。
「真是詭異,我還是第一次從外面看到這東西。」羅佳轉身對巨大橢圓狀尖塔感嘆了一下,回頭,「回聲的震動頻率進入了通訊頻道,讓你形成低溫記憶識別障礙。把你胸前儲物箱的管子拉出來,我可以把針筒伸進去,讓你覺得好一點。」
說著她的手摸索到乾嘔中王浩的胸前,結果他避開了,努力直起腰。「回聲釋放的頻率只對它們才有效。要想找到離開的路,只有關閉它。」
「你說什麼,聽著,我是在幫你。」
「關閉它能幫助我們所有人。」
「要是不找個理由說明找不到路的原因,他們不會放過你。」
他在粗重的喘息聲中擺了擺手,那一刻羅佳感覺找到了當初他們不得不分開的原因。身後,阿施溫不以為然地對著她剛才提出的診斷搖頭。這裡只有她一位生理學碩士,為了維護昔日追求者她想說什麼都可以。飛速降下的冰粒打在每個人身上,讓身影呈現出一種撲朔迷離的模糊感。分頭搜尋很快就在筋疲力盡中結束,清點人數時倪生不見了。
在一處隆起的雪丘上找到形同雕像的倪生時,阿施溫發火了。
「倪生!你發什麼呆,集合時你就該在隊伍里。」
沒有回答,倪生的目光一動不動盯著地面。
「怎麼回事!故意關閉通話嗎?」阿施溫用力扳過他的身體,強行打開胸前面板上的開關。對著他吼叫。
「騙子。」通訊頻道里他聲音很低。
阿施溫揮出了拳頭。
其他人急急跟上來,在倪生被打倒的地方看見一塊挖出的石板。上面字跡清晰,記錄下寵物的名字,是進入隔離環境前倪生埋下的那隻小狗。難不成所有避難所連同它們腳下土地都一起著陸到了火星?驚呼,咒罵,小小的墓碑頃刻間擊碎了著陸火星的假說。震驚中沒人注意到倪生的雙手移向脖頸,待到眾人回過神來他的頭盔已經掉在腳邊。他張開雙臂,企圖用行動證明眼前離奇世界的荒誕。然後驟然被天地接納,零下一百二十六度的低溫瞬間帶走他全部的熱量,尖叫聲中他變成一尊冰凍雕像,戲謔的笑容永遠保存在了那張消瘦的臉上。
眾人慌不擇路地翻下雪丘。恐怖的一幕嚴重打擊了隊員們的士氣,大家對能否找到傳說中的其他避難所完全喪失了信心。抱怨、要求返回的聲音在通訊頻道內此起彼伏。這時偏又傳來了回聲的通告。它嚴厲警告所有隊員留在避難所,任何擅自外出都將受到被避難所除名的懲罰。隊員們一個接一個關掉了通訊器,現在說這些太遲了。這時前面忽然隱約出現一個巨大橢圓狀尖塔的剪影,漸漸的塔尖忽明忽暗的冷光映入眼帘。羅佳第一個衝過去。疲憊、寒冷、尚未退去的驚嚇,都讓她無法再繼續忍耐。她只想衝進暖和的棲息艙對所有見到的人瘋狂喊叫,然後不計後果地洗個熱水澡。奇怪的是想像中的盤問沒有發生,就在她的手放在鐵門面板上的那一刻,悶響傳來,接著門後橙黃色的減壓艙門露了出來。
王浩攔住她。「想想看,遇到沒有門禁的避難所可能性有多大?」
「關心你自己吧,為什麼偏偏在我們需要你時失憶?」羅佳撞開他的肩膀闖過去,她想要的只是逃離。
王浩明白她話中的道理,最初發現間歇性失憶時,他就懂了。那時避難所生態系統剛剛出現崩潰跡象,回聲要求按照勝率算法的評估結果,對不符合倖存條件的人執行驅逐。他站在隔離門後,對面是一群揮舞棍棒的同伴。手心滲出的汗水結了冰,操控同外界相連艙門的按鈕和他的手掌凍結在了一起。他想要從那塊生鐵上抽回手,可回聲卻反覆催促他繼續操作,結束一切。
隊員們依次摘下頭盔。黑色通道,白色的隔熱護板,還有上面淺綠色的黴菌都透露出熟悉的感覺。充滿雜物的房間,門上的刮痕,失靈的溫度傳感器,甚至悶熱空氣中那股腥臭都明白無誤地說明,這就是早上他們企圖永久離開的那個地方。抨擊矛頭立刻轉向王浩,是他沒有認真帶路,才讓大家兜了一個大圈子,還白白失去了通信工程師。然而倒霉的事情還遠不止這些。從監控室返回的阿施溫怒氣沖沖地宣告:他的身份id失效了——接著是羅佳和世雄,他們的指紋口令在平素自己負責的區域消失了。回聲當真以擅自外出為由,將違規者統統除名。
「這下好了,沒有權限我們只能在通道里走走。無法取得食物,不能操作任何設備。真是該死!」阿施溫對著隔熱護板發泄怒火,每一下出拳都在空蕩通道中引起強烈迴音,鼓點般刺激著人們朝瘋狂邁進。
事到如今,唯一希望就是通過勝率算法的評估重新獲得權限。王浩帶來的那張勝率卡還可以讓其中一人直接過關。會議室里,人們自覺站到了王浩對面。
「我可以首先接受評估。」王浩說。說話時心跳得厲害。
阿施溫一聲冷笑,下巴揚起。「到現在我們還是很擔心你,王浩。我不知道在你原來的地方如何看待評估,但在這裡,這是很嚴肅的事。即使被暫時除名,我也會努力確保成員的安全,就算可能損害到我的利益也在所不惜。所以我必須提醒所有人,一旦勝率算法評估的結果為失敗,當事人極有可能被宣布為不符合倖存條件,遭到驅逐。」
他停了停,環視四周,確認籠罩在自己頭頂的烏雲也同樣出現在其他人臉上,便繼續說:「如果在從前,驅逐不過是確保避難所生態系統長久存續的暫時離開,可看看現在,詭異的外部環境下大家都明白宣布驅逐意味著什麼。回聲會按照符合條件的人數重新規劃生活資源,除此之外再養活其他人的可能性會變得很低。」
「你怎麼知道我通不過評估?我的履歷無可指責,過往訓練的分數也都在九十以上。我已經掌握了避難所大部分系統的操作要領。」
「今天我失去了一位隊友,不想再被逼著決定必須放棄誰。你明白嗎?」
羅佳插了進來。「既然這樣你可以先來,加上王浩那張卡,我們的贏面幾乎是一半。」
阿施溫的臉頓時沉了下來,如果說之前的模樣算嚴厲的話,那現在就是赤裸裸的恐嚇,「這不是在做遊戲,沒有重新讀取存檔的設置!」
「所以讓他看看你的本事,你才是這裡最有資格留下的人。」
世雄的話讓阿施溫原本充血的臉頰一下變得慘白,面對南面牆壁在接受請求後劃開的暗室,他極不情願地邁開腿。完全開啟的通道盡頭,十幾根藍白相間的光柱依次由地面向上組成圓環,明亮光帶中翻捲起無數塵埃,一塊正六邊形區域跟著亮起。前方顯現出一圈圈套疊在一起的紅色飾紋,光怪陸離的標記中摻雜著歪歪斜斜的箭頭符號,根本不屬於記憶中任何一種可以用來交流的語言。他後退一步,黑色感應頭盔這時緩緩降下,十六根末端閃動紅光的幽藍色神經連結,像張開觸手的黑色水母,迎向他的後腦。
阿施溫小心踏入六角形區域,詳細閱讀評估細則後,才允許那隻黑色水母附著到頭頂。細則上說參加任務的隊員們在腦幹都植入過微型晶片,通過連接器可以加密讀取出任務至今的記憶,然後嚴格比較同履歷相關的技能應用情況,同時篩選出違規經歷,再通過簡單提問確認一些主觀傾向。只要不包含明顯導致任務失敗的內容,即可判定為合格。聽上去並不難,但走出暗室時阿施溫整個人卻在脫水。汗水順著前額和脖頸流進衣服里,讓原本挺實的前胸變得狼狽不堪。還沒來得及長舒一口氣,就聽到羅佳的尖叫:「你用了卡片,那是屬於所有人的機會!可惡的老狐狸!」她一下子撲上來在他的胸口又抓又打。
「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們沒人能通過評估。」
「為什麼?」王浩想要拉開他們,沒想到這句追問卻點燃了平日裡羞怯的世雄。他尖著嗓子叫他少管閒事,然後猛地背對眾人發出粗啞的哽咽聲。王浩完全被眼前一幕驚住,從斜後方清楚看到,世雄的肩膀泄氣地耷拉下來,而另一邊,阿施溫也是這個樣子。
「你是成心準備霸占這裡,」世雄瞪著充血的眼睛道,「先是編造著陸外星的鬼話騙我們出去,等所有人丟掉權限再用評估驅逐我們。你之前就這樣做過對不對?」
「你說什麼,你沒看到外面的天氣嗎?那是無法編造出來的。」
「別和我說什麼天氣,為什麼對倪生髮現的東西你一點也不驚訝?為什麼你總是想不起來最關鍵的東西?是腦袋出了毛病,還是根本就在隱瞞?」
「都因為羅佳,說他是什麼審核官,她是想多拉一個人來幫自己。」阿施溫粗暴地將和自己廝打的女人推開。
羅佳立刻反駁。「不知道你當時有多相信他,現在才來說這個。你怎麼就知道沒人能通過評估?說不定他就可以,到時候還能多分一份資源。」
「他從外面來,首先就是違規。要是回聲判定他失敗,還得多找一個驅逐。」
「你說什麼?你早就打算驅逐他了,像從前那樣,混蛋!」
「住口!」阿施溫鐵鉗一樣的雙手鉗住羅佳的雙肩,把她推到暗室門口。羅佳退縮了,終於緘口不言,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之前說出的話將招致怎樣的結果。「我保證,一個字都不再說。」她將眼睛移向別處,淚水奪眶而出。
「這樣做都是為了大家,那卡片讓我有了很高的權限,分配的資源夠養活我們三個。」阿施溫搖搖頭,「而你的表現真是糟糕透了。為什麼你就不能從過去的事件中吸取教訓呢?記得深呼吸,這能讓你好受點。」
世雄這時突然從後面一把揪住她的頭髮,使勁兒向後拉扯。在被推入暗室的那一刻,羅佳絕望的呼救一聲大過一聲,接著轉變為歇斯底里的哀嚎。王浩沖向施暴的兩個男人,卻被阿施溫手中的紅色扳手硬生生捅進小腹,疼痛鑽心,他忍不住叫了出來。接著他又聽見沒人理睬的羅佳拚命求饒,她用來支撐身體的手被世雄踩住,肩膀狠狠砸向堅硬的地面,呼吸霎時困難起來。然後,他遭遇了阿施溫那條近乎完美的手臂,聽到拳頭在肋骨間發出的可怕響聲。
王浩失去了抵抗能力。無數的拳頭有節奏地落下,那節奏冷靜,瘋狂,又從容。
三、撕裂
黑暗堵住喉嚨,讓他全然無法發聲;右臂脫臼,疼痛壓垮了他。他使出渾身力氣,用力轉動脖子,火燒般的左眼感受到一個渾圓冰冷的存在。王浩試著將左眼貼上去,冰冷感沖淡熱辣的同時,一個奇怪念頭也在不知不覺中出現。
羅佳曾偷偷說過:世雄的叔叔是任務贊助商之一,他其實沒有完成全部訓練。這樣看來世雄藉助家族背景得到參與機會,明知自己無法通過評估,於是對主張進行評估的人心生怨恨。寒冷讓意識又一次變得模糊,他的手臂和腿都像針扎一樣又癢又疼。這裡大概是存放食物的房間,他摸到一些罐頭,那自己會不會也要成為食物?他蜷起雙腿,交替蹬踏牆壁,想讓自己暖和些。響聲觸發光源,黃色光灑下來,照亮了不大的房間。王浩這才發現身子下面的倪生,布滿冰碴的臉上還凝固著古怪的笑容。這是低溫引發的幻覺。他猛地彈起來,用力敲打牆壁,努力避開倪生越發生動的雙眼。汗水讓衣服重新結冰,變硬,就在他的意識快要在低溫和幻覺的雙重打擊下被摧毀之際,門開了。蒼白的羅佳衝進來,用一塊毯子將他拖出那個開始充斥亡者低語的恐怖房間。
醫療室里大部分設備早已失去了功能。王浩躺在無法運行的醫療檢測台上,牙齒仍然不停地相互叩擊,根本無法說話。羅佳咬著嘴唇,拉開他的衣襟,露出大塊青紫色的淤青。
「他們知道我有幽閉症狀,加入這一組後就加重了。每次只要一個人被鎖在小屋子裡,我就會非常害怕——正是他們想要的。」
王浩憐憫地看著面前的女人,點點頭。僵硬的手指微微抬起,碰了一下她的手臂,一種絲綢般的光滑感。
「我受不了了。世雄無法通過評估,阿施溫總是庇護他。我不同意,結果就常常遭到折磨。有時我真的在想,要是沒辦法離開,倒不如像倪生那樣直接出去。」她苦澀地說道,一種半粘稠的藥水從她的手掌落到王浩的胸口。
「沒法合成足夠的抗菌素,只能用藥膏。」
她手上的力量增加了,弓起背,跨坐到對方身上。突然,她的眼眶濕潤了,她無法控制地將頭埋進王浩收攏的臂彎,雙肩隨著哭泣劇烈起伏。眼淚讓王浩在惻隱間找回了昔日的迷戀感覺,他開始覺得她的心意未曾改變,只是陰差陽錯的時間讓他們彼此走遠。而現在他們要在狹窄的檢測台上,在成堆的醫療物資中間,找回失散的彼此。王浩忍不住接下突然靠近的飽滿雙唇,忘情咬住明亮的胭脂色。看著她順勢扯開衣襟,整瓶藥水順著鎖骨一路向下鋪展開來,一對被粘稠覆蓋的白嫩乳房頓時閃動出異常明亮的肉光。
時間變得沒有意義,毒打和寒冷造成的傷害也在迅速退去,她炙熱的身體貼過來,蜜餞般的舌頭鑽入口內,瞬間迸發出快活的聲浪,讓每個毛孔連同所有細胞都煥發出勃勃生機。空調噪聲中,王浩感受著無與倫比的挺拔,他將那些聲音拋到腦外,在堅硬的檢測台上,同昔日的愛人一起達到了頂點。
過了一會兒,他用下巴頂著她的頭頂,仔細品味上一刻的溫存。她卻在說話,喃喃如耳語:「你說的表白應該在我去博士進修之前,你的避難所資格測驗不及格,於是轉修了燃料推進專業。」
他沒有作聲。
「我沒和你聯繫,但真心替你惋惜。再後來就接到通知,去參加你的葬禮。」
「什麼時候?」
「動亂開始後不久,聽說你的導師是個極端生態主義者,覺得該對全球氣候災變負責,你相信了。」她一下子反轉過來,盯著他,「我們其實不認識,但希望現在能夠以誠相見,好了,告訴我事實吧。」
她伸出手托起他的下巴,掌心層層疊疊的老繭和灼熱目光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一定受過不少苦,他想。
「我是很想對你講,可有時,事實複雜得讓人難以接受。」
「什麼意思?」
「避難所的確沒有移動過。最初那樣說是不希望讓恐慌散播得太快。」
羅佳的頭偏向一邊,「看來你沒有達到目標,繼續吧。」
「但這裡也不是地球。我是說整塊地方,每棟房子,還有下面每塊石頭都不在地球上。」
「我不明白。」她繃緊上身,沒有去撿地上衣服的意思。
「我更不明白。本來我記得你,我是說『我以為我記得』,可後來腦袋裡又出現了剛才說的事,它們自己突然冒出來,真奇怪。我明明記得我們和六足獸之間爆發的戰爭,在走投無路之下各國啟用了回聲裝置,再後來潮汐改變,地軸偏移,它們撤離了。但這些現在都很模糊,我甚至不確定我們真的取得過那場勝利。它們為何來?為什麼沒有談判?唯一清楚的只有關閉回聲裝置,才能走出迷霧。」
「這是回憶起來的,還是你猜的?才一百多天,竟然發生了這麼多事?」羅佳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可另一邊,王浩臉上的驚訝一點不比她少。
「這聽上去是很奇怪,可你一定要相信,實際經過的時間比這裡每個人認識的都要多。而且它們都是硬鑽進腦子的。」他做出一個爆發的手勢。
「見鬼。還以為經歷了剛才能聽到一句實話。」羅佳的目光變得愈發冰冷,跳下檢測台。「你說這裡不屬於地球,怎麼證明?」
她用手指猛地戳向王浩的胸膛。他躲開了,一時語塞,緊跟著是羅佳眼裡打轉的淚水。盯著她漲紅的臉頰,顫抖的雙手,他一下子回過神來。
「記得熱解甲烷製備生活用水嗎?」他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反應堆提供能量分解甲烷得到氫元素,結果獲得的氫元素總是比計算少出很多。」
「因為原料中雜質太多。」
「用來熱解的甲烷很純凈。通常情況下地心引力會幫助質量不同的碳,氫元素在收集器里選擇出正確的支路。而如果把地球撤走,換成一對超級翅膀帶著避難所以加速度g在虛空中飛翔,你我仍然感受不到變化,但氫元素在收集器中的軌跡卻會有所不同。因為『下落』方向不再都是指向地心。」
羅佳臉上閃過驚訝。「你想說,不是氫元素落入收集器,而是收集器筆直撞向氫元素!」
「宏觀環境中我們感受不到這種變化,但精密設備可以。」
一陣波紋涌過羅佳的臉,帶走了所有血色。「我們一直以為是設備出了問題,天啊。如果真像你說的這裡不是地球也不是火星,那我們又在哪?別說在太空,我計算過,要維持當前的大氣和重力需要相當強大的力場,那是難以想像的能量輸出。而且,而且外面環境顯然已經崩潰了,那我們豈不成了瀕危物種?要是用類似方法製備火箭燃料,結果會怎樣?」
「我以為你會更關心接下來誰會保護我們。」
「當然是建造避難所的人。快告訴我結論,這不是你的專業嗎?」她的淚水湧出來。
「燃質不足,過度注入會讓燃料泵內部壓力升高。」
不等他說完,羅佳衝出了醫療室,一雙雪白臀部快速扭動著穿過幽暗走廊。同時她的一隻手頂住耳朵,對著耳機話筒大喊道:「阿施溫,千萬不要點火……」
就在這時,頭頂傳來一聲悶雷,隔熱板塌落,電路崩毀,世界在天旋地轉中接連爆出巨響。羅佳顧不得跌倒,和疼痛飛奔到發射架對面,赤條條趴到觀察窗上,想要看清外面的情況。眼前卻只有翻滾的濃煙和雪霧,半空中閃耀著一團慢慢升起的巨大火球。又過了一會兒,一個人影跌跌撞撞走向觀察窗,霧靄在他周圍勾勒出一個巨大的黑色輪廓。
「阿施溫。哦,不!」羅佳的淚水流過手背,她捂住嘴巴努力壓抑住尖叫。
「你的事情做完了嗎?打開門。」揚聲器送來世雄的聲音,聽上去十分刺耳。
「你殺了他,你又發作了。」
「住口!」攥著卡片的拳頭重重打在觀察窗的另一側,他在咆哮,「你和他,和每個人,你這混蛋!我拿到了卡片,現在打開門,不然看我怎麼收拾你!」
藉助卡片的淡藍微光,羅佳看見他左耳下凝固的血流,和大片爬上前額的青紫色凍瘡。她嚇了一跳,他左眼瞳孔已基本散開,頭盔下沿有凝固的污漬,大概是吐出的血。所有這些都毫無疑問地說明,低溫正在吞噬他殘存的生命,而且避難所里根本沒有足夠藥物可以搶救。「天,你傷得太重了。」
「我很好,快點打開該死的門!」
「我不能,你會害死所有人。我沒有權限。」羅佳顫抖著向後退去。
「別哭寶貝,只剩下我們了,我保證會好好對你。想要什麼?聽著,我可以帶你去個暖和的地方。我知道它們在哪,就在上面,那些怪物答應過。看著我,打開門,我都告訴你。聽見嗎?該死的小婊子,打開門,不然我殺了你!」
世雄發出新一輪吼叫,瘋狂敲打觀察窗。然而哽咽聲模糊了咒罵,他的力量在減弱,眼神中的憤怒越發明顯地被恐懼取代。
「你瘋了!」羅佳的聲音從指縫間蹦出,「你會關閉回聲,像上次那樣害死我們!」
「不這樣怎麼到上面去!」世雄猛地撞向觀察窗,頭盔上出現的裂縫撕裂了他臉上的顫慄。這時王浩從後面抱住羅佳,讓發抖的她在角落裡蹲下。
「我去評估權限,很快就能打開門。」
安慰過世雄,他朝著會議室的方向開始飛跑。電解間發生火災,翻倒的儲水罐把地面變得又濕又滑。隔離門後,空調系統超載的警告不絕於耳,熱空氣讓皮膚發燙。評估房間的暗門緩緩開啟,他摸索著過去,感到撞飛了什麼,接著聽到金屬板手落地的聲音。隔著水母一樣的評估頭盔,王浩回過身,驚訝地發現羅佳握著那隻曾帶給他劇痛的扳手,靜靜立在身後。赤裸相見,而兩人的目標這時卻完全不同。
「我能通過評估。」
「你不能那樣做。」羅佳的聲音變得十分堅定。「上次他關掉回聲,避難所就發生了火災,不是阿施溫我們早都沒命了。」
「不開門,他會死的!」
「他瘋了,你也是!」
說完,女人揮起扳手,快步逼近。
四、逼近
王浩又要吐了,頭上的傷口隱隱作痛,昏厥帶來的眩暈感讓他的胃一陣陣痙攣。喉嚨繃得緊緊的,膽汁卻一個勁往上涌。他強迫自己把那些噁心的液體咽下去,因為嘴巴被膠帶封住了,要是現在嘔吐,他怕會溺死在嘔吐物里。
走廊里瀰漫著電路燃燒留下的焦糊氣味,警報還沒有停止,時不時就有紅光掃過他的頭頂。他雙手被捆綁在身後,手腕在粗糙編織物的摩擦下火辣辣的疼。他收緊下巴,看到自己高高抬起的雙腳,一團萎蔫的東西在兩腿間左搖右擺。他用力伸長脖子,感覺自己被扔進一個手推車。前面拉車的女人像是累了,停下喘了兩口氣,又過來撕開他嘴上的封條,給了他一點水。手推車剛好停在發射架對面的通道,他們正準備通過這裡,轉去避難所另一側。感應燈照亮了觀察窗,世雄半張著嘴,仍然在透過破損的頭盔向裡面貪婪張望。只是那表情早已凝固,像不久前的倪生一樣,成為一尊冰凍的雕像。
「為什麼?」
他有太多疑問,可真正說出來的卻只有簡短一句。他的目光幾乎無法從觀察窗里世雄生動的臉上挪開,羅佳娓娓道來的詞句也像是從僵硬的世雄口中接連流出。
阿施溫其實根本沒有多少宇航經驗,由於飛行事故他不得不離開太空人後備隊,能夠獲准參加地面生存任務也完全因為是世雄的男友。而世雄叔叔的投資是他得以在避難所獲得競爭優勢的根本原因。大部分成員都知道這一點,在資源匱乏,而終止任務的通知遲遲未到的日子裡,他們巴結他,只為得到一點微不足道的好處。再後來避難所生存環境進一步惡化,維生系統出現崩潰跡象的同時也催生了世雄的霸權。他掌握著可以跳開回聲審查的後門密碼,可以為所欲為,逼迫其他人服從。
「這裡沒有人能通過評估。他逼我們做過的事可要比那些蒼白規定嚴重得多。你想像不出這裡經歷過怎樣恐怖的巨變,生存競爭面前,道德、紀律迅速瓦解。我們被教唆只有順從的人才能活下來,而且只能接受。直到你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他的密碼失效了,也意味著這裡已經無法維持剩下的人長期存活。就在你沒能帶我們離開的那一刻,我終於下定決心自我拯救。」
「你一個人能做什麼?」
「這要取決於你能夠接受事實的程度了。」羅佳露出微笑,掏出一張藍色卡片,在他眼前晃了晃。「那台用來評估我們的設備其實還有其他用法。要是早點被關進去,或許我早就發現了。而接下來我需要的只是一個確認,所以才會有我們那次親密體驗,現在我完全理解你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王浩感到四肢無力,不僅僅是疲憊,一定還有某種藥物在起著作用。但他的意識無比清晰,那些生根與心底的信念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關閉回聲才能平安離開。我就是要來傳達這個。」
「那不過是你的理解。我想在製作卡片時,你也同樣注意到了記憶清除選項。回聲允許有選擇的抹除記憶,然後用預設內容填補,估計它早就預見到避難所里可能發生的情況。它的資料庫里保存了足夠的信息。但不是所有人都會去關注生存以外的事,也不是所有人都具備跳過勝率算法設置屏障的能力,你沒能記得我還是算法工程師這點真是遺憾。我不關心什麼環境崩潰,還有為什麼它們要建造避難所。我更加不關心回聲說的那個頂端入口,什麼狗屁曲面屏障和上面的城堡。這些太瘋狂了!難怪擁有密碼的世雄忍了那麼久才想到要關閉回聲。」她的聲限急劇升高,歇斯底里的叫嚷過後,又突然咬緊嘴唇,從牙縫裡擠出結論。「現在我有了地圖,稍後就要忘記這一切,糾纏我的噩夢永遠不會再出現了。」
最糟糕的情況還是發生了。她知道了其他避難所的分布情況,就更加不會把回聲交代的事情進行到底。她不會告訴下一個避難所里的倖存者真正發生的情況,更加不會盡全力遊說他們關閉回聲,她只想活下去,她會一家接一家的嘗試,只要能夠滿足她的生存需求。王浩感到不寒而慄,他拼盡全力叫道:「要是那些事真的發生過怎麼辦?比如地球淪陷,無家可歸,要是忘掉了這一切,你又是誰呢?」
「我是人類。」她的聲音小得像自言自語,但語氣卻無比堅定。「我會離開這裡,在其他避難所活下去。」
「難道你就一點都不覺得奇怪,為什麼回聲會堅持選擇讓我們去關閉它自己?你就一點也不關心與它們接觸可能是人類的唯一希望?」
「蠢貨,關閉回聲避難所就會停止運轉!」她揮手給了他一巴掌,「有些人睡下後會醒過來,有些卻願意一直做夢。」
王浩的心一下子涼了,她不想明白,即使真相比眼前遇到的問題嚴重許多,她還是不想明白。她會意地一笑,給了他一個飛吻。
「你說的太多了。它們沒留下思考的時間。」她重新拿起封條。
「沒留下思考的時間」是什麼意思?是說回聲給出的幫助不夠,沒能讓她有機會思考真相?或者是說找到新環境活下來之前不該顧慮使用過的手段?還是說設計這一切的人,根本不想讓他們有機會考慮未來?
胃裡又是一陣翻滾。他閉上眼睛,竭力把這陣難受感壓下去。
接著他感覺胳膊上一陣刺痛。該死的,是個針頭。麻醉藥。哦,不……
渾身的肌肉立刻放鬆下來,他靠著手推車無力滑下去,世界再次離他遠去。
培土層很鬆軟,潮濕且富含水分,陷入其中身體不會馬上下沉。一種久違的舒適襲過全身,之前緊繃的肌肉也跟著得到放鬆。王浩驚訝地發現,要是適當過濾培土層,說不定可以收集到不少水分,這裡根本就不存在水資源緊張的問題。可惜他明白得太晚,從一開始他們想要做的就是向他掩蓋這裡發生過的事。如果一開始就對他們和盤托出情況會怎樣?如果自己不是有所保留,而是一股腦坦白一切,他們會對他開誠布公嗎?他咧開嘴,臉上肌肉仍然很僵硬,讓心中湧起的苦笑卡在喉嚨里。沒用的,掙扎變得徒勞,他剛好望見不遠處一顆人類頭骨正靜靜凝望自己。背部被戳痛,胳膊從污泥中費力抬起時,手裡攥著的竟是一根肋骨。思維頓時變得紛亂而發散。究竟這裡發生過什麼?是幽閉環境的作用,還是內心原始的渴望?或者僅僅因為對彼此不夠信任?王浩閉上眼,潮濕的培土沒過他的鼻孔,思想就停止在這一刻,再也沒能復甦。
積雪很深,寒風中卑微的影子拖得很長。四小時前,羅佳對著避難所上方巨大的回聲尖塔回望了最後一眼。她需要的是一個決心,而不是藉口,而在這方面,矗立在觀察窗外變為冰雕的世雄也許可以幫上點忙。
她記得世雄不顧個人安危外出尋找出路,結果返回途中頭盔損壞,就凍死在大門外面。離開前他還勉勵自己勇往直前。這無疑給了她力量,催生出她的堅韌不拔。而至於為什麼避難所只剩下她一個,還有種植區那具新鮮男性屍體的身份,她一概不知。大概他們是為了挽救同伴而自願犧牲的英雄,沒錯,一定是這樣。所以她沒有害怕,反而在這樣認識的人的鼓勵下,有了一種繼承前人衣缽的使命感,以及劫後餘生的喜悅——那麼多人留在那裡,而她活了下來,今後還會為繼續活下去而努力,她想。感覺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應許之徑,內心不由得升起暖流,激勵她邁步跋涉。前方出現了很厚的積雲,有閃電不時在墨色雲霧間閃爍,那就是目的地——又一個回聲——必須想辦法進去,這時,寒冷讓她的胃一陣痙攣。
植入手臂的勝率算法客戶端發出了提示:前方避難所lc5346。資料庫里找到一名男性資料。就從他入手,她思考著,快速根據內容編織出一個故事。
「如果我們能找到一種方法去真正相互聆聽,彼此分享,未來將充滿希望。」
這句開場很棒,有高度,也有深度,很難判斷出身份,這樣最好。接下來她會侃侃而談,假裝自己是審核官,也許還要楚楚可憐,必要時奉獻體溫,可只要能夠融入其中,一切就都值得。突然頭頂發出一聲怪響,尖銳的摩擦聲刺破蒼穹,接著滑過一道黑色閃電。
她抬起頭茫然張望,卻只有甲烷凝聚而成的雪花紛紛落下,一串單調腳印孤零零留在身後。她不知道就在這風雪的上面有一塊看不見,卻真實存在的曲面屏障。屏障的上面是一座城堡,裡面許多叫不出名字的設備在無數房間中自行運轉,許許多多大小不一的怪物橫七豎八躺在裡面。它們張開的頭冠狀頭蓋骨已經無法再轉動,四隻靈巧的手臂也早已失去活力,仿佛一堆裝在薄皮口袋裡的木偶假肢無力下垂,完全看不出就是這城堡的主人。
一隻裝飾有彩色錦緞的怪物漂浮在大廳中央,背後巨大的舷窗外一顆遍布風暴的淡紅色行星反射著明亮的光輝。行星的信息投射在周圍牆面:它擁有七塊大陸,並且曾經被湛藍海洋所環繞,上面綠色植被蔥鬱繁盛,無數生命棲息繁衍,行星的天空那時竟然是藍色的——現在它被暗紅的雲霧遮蔽,失卻了往日生機。
再遠一點,數以百計的城堡遍布於星球軌道之上,圍繞星球胡亂排列。
城堡下方的曲面屏障中包裹著緊急搶救出來的陸地,也都橫七豎八地漂浮著。
沒人懂得如何操控那些城堡,更沒有人知道怪物們為何都死在這裡。只有無盡的時間陪伴它們,持續直到永遠。
(完)
編者按:在博爾赫斯的《環形廢墟》中,一個魔法師從可怕的沼澤死裡逃生來到火神廟的廢墟,在夢裡創造了一個幻影,他的兒子,「以致所有的生物,除了『火』本身和那做夢的人之外,都認為它是有血有肉的人」……而當他決意於火中赴死之際,才發現自己也是幻影——在《應許之徑》中,「避難所」便是那樣的環形廢墟,它招引來一個魔法師,通過死亡的獻祭,創造另一個魔法師,在「回聲」欽定的應許之徑上,在相似的「分有」和「倒退追尋」模式下,去敲響另一座「避難所」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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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郭亮
題圖 | 電影《異界》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