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易絲·格麗克丨忠貞之夜

2022-05-21     飛地APP

原標題:露易絲·格麗克丨忠貞之夜

在我說著話時,

哥哥正讀一本書,他說那是

《忠貞之夜》。

這就是他看著書、我躺著沒睡的夜晚嗎?

不——那是很久以前,一湖黑暗中

一塊石頭冒出來,石頭上

有一把劍在生長。

露易絲·格麗克詩選

[美] 露易絲·格麗克柳向陽、范靜嘩 譯

寓言

按聖方濟的教導,我們要棄絕世俗物品,

靈魂才能不因得失

而煩亂,同時

肉身才能輕鬆地

走過山隘,然後我們就必須討論

我們可能在哪裡或去哪裡行走,繼而是第二個問題:

我們是否應該抱著目的?我們有許多人

反對,激烈地爭辯說如此目的

對應於世俗物品,意味著限制或收緊,

而其他人則說,藉助這個詞,我們成為虔誠的朝聖者而不再是流浪者:我們心中,這個詞轉化成

一個夢,一件值得追求之物,因此我們通過集中心思,就可能看到它

在石頭中間閃爍,而不會

從旁經過,視而不見;每個

衍生的議題,我們都進行了同樣充分的辯論, 拉鋸般的論戰,

以至於有人說,我們越發欠缺靈活性而更加認命,

像士兵投入一場無用的戰爭。雪落在我們身上,風刮起來,

時間到了,風雪自然會減弱——之前的落雪處, 出現很多花,

星星閃耀處,太陽從樹梢的輪廓上升起,

於是我們再次有了影子;這已經發生很多次。

還有雨,有時還有洪澇,還有雪崩,我們有些人

因此失蹤,似乎每過一段時間,我們就

能達成協議,行軍水壺

吊在肩頭;然而,那一刻總是錯過,因此

(多年之後)我們仍處於第一階段,仍在

準備啟動旅程,但不管怎麼說我們已經變了;

我們都在對方身上看到了這一點;儘管我們一步沒動,

但我們已經改變,也有人說,啊,看啊,我們僅僅從白天旅行到

夜晚,既非前行也非橫移,我們就已變老,這看起來,

古怪而神奇。而堅信我們應該抱著目的的那些人,

會相信這本身就是目的,覺得我們必須保持自由

以便遇到真理的人,會覺得真理已被揭示。

(范靜嘩 譯)

冒險

1

一天晚上我正要睡著時,忽然想到

自己曾長期是那些情愛冒險的奴隸,

如今已不再需要它們。不再需要愛情?

我的心喃喃自語。我回應說,許多深刻的發現

在等著我們,同時我也希望沒人要求我

給它們命名。因為我無法命名它們。但堅信它們存在——

這總該有點兒價值吧?

2

第二天晚上也有同樣的想法,

這一次是關於詩歌,而在隨後的夜晚

其他各種激情和感覺,以同樣的方式,

被永遠棄置一旁,每天晚上我的心都在

抱怨它的未來,像小孩子被奪去了心愛的玩具。

但這樣的道別,我說,是萬物的常態。

又一次,我提到了那片以一次次告別

向我們敞開的廣闊領域。抱著這種看法,我變成

一個馳入落日的光榮騎士,我的心

成了我胯下的駿馬。

3

你將明白,我正進入死亡的國度,

雖然為什麼這景象如此老套

我說不出來。這裡也是一樣,一天天很漫長,

而一年年很短暫。遠山之上,太陽下沉。

星星閃耀,月亮盈虧圓缺。很快

來自過去的面孔向我顯現:

我的母親和父親,幼年的妹妹;他們似乎

沒有說完他們必須要說的話,但此刻

我的心沉靜,我能聽到他們的聲音。

4

這一刻,我抵達懸崖邊,

但我看到,小路沒有在另一側下坡,

而是平鋪開去,在目光可見的遠處仍繼續

保持在這個高度,但逐漸地

這座承載小路的大山完全消失了,

於是,我發現自己儼然憑虛御風一般——

四周,死者正為我吶喊,要去回應他們的任務

抹殺了我與他們相見的喜悅——

5

正如我們所有人曾經同是肉體,

如今我們是霧氣。

正如我們之前一直是有影子的物體,

如今我們是沒有形態的物質,像蒸發的化學品。

咴兒,咴兒,我的心說,

或者它在說:非也,非也——無從知曉。 [1]

6

幻象在此結束。我躺在床上,朝陽

正愉快地升起,羽絨被

在我的下半身隆起一團團白堆。

你確曾和我在一起——

另一個枕套上有一處凹痕。

我們已經逃脫了死亡——

還是說,這是來自懸崖的景象?

(柳向陽 譯)

[1] 「咴兒」的原文是「neigh」,形容馬叫聲,呼應第二節「我」以心為馬踏上征程這個細節,「非也」的原文是「nay」,表示對該節前四行陳述的否定。「nay」與「neigh」構成諧音雙關語,譯者分別以「非也」和「咴兒」來翻譯,希望能接近原文的聲音效果。——譯者注,下同

Beeple|To New Adventures (2015)

忠貞之夜[1]

我故事的開始很簡單:我會說話,我挺開心。

或者:我會說話,因此挺開心。

或者:我挺開心,因此說話。

我就像一道亮光穿過黑暗的房間。

如果開始就這麼難了,那設想一下結束會怎樣——

我床上,印有彩色帆船的床單

同時傳達歷險的畫面(以探險的形式)

以及輕輕搖盪的動感,如在搖籃中。

春天,窗簾輕揚。

微風進入房間,送來第一批昆蟲。

嗡嗡的,像祈禱的聲音。

組構成

一片盛大的記憶。

霧中有豁亮的點,間或可見,

像燈塔,唯一的任務

是發出信號。

但是,燈塔的真正意義何在?

它說,這是北方。

不是說:我是你的安全港。

我和哥哥合住一間房,這太讓他心煩。

為了懲罰我的存在,他開著黃色夜燈

閱讀冒險小說,讓我無法入睡。

很久以來的習慣:我哥哥在他那半邊床上,

忍抑,但也心甘情願,

他的腦袋支在手上,明亮,他的臉黯淡不清——

在我說著話時,

哥哥正讀一本書,他說那是

《忠貞之夜》 [2]

這就是他看著書、我躺著沒睡的夜晚嗎?

不——那是很久以前,一湖黑暗中

一塊石頭冒出來,石頭上

有一把劍在生長。

種種印象進入我頭腦,繼而消失,

一段微弱的嗡嗡聲,像昆蟲。

我不觀察哥哥時,就躺在我們的小床上,

盯著天花板——這是房間裡

我不太喜歡的部分。它讓我想到

看不見的東西,顯然包括天空,但更痛苦的是

父母正身穿白色旅行裝坐在白雲上。

不過,我也在旅行,

我是不知不覺地

從那個晚上旅行到次日早晨,

而我也有一件特別的裝束:

條紋睡衣。

你可以想像一個春日。

無害的一天:我的生日。

樓下,早餐桌上放著三件禮物。

一個盒子裡,疊好的繡字手帕。

第二個盒子裡,彩色鉛筆

擺成三排,像學校的集體合影。

最後一個盒子裡有一本書,叫作《我的第一本讀物》。

我姨媽疊好印花包裝紙;

絲帶捲成齊整的球。

我哥哥遞來一塊巧克力,

用銀色的紙包著。

然後,突然間,就剩我一人。

也許一個小小孩的工作

就是觀察和傾聽:

在此意義上,每個人都沒閒著——

我傾聽我們喂養的鳥彼此不同的叫聲,

昆蟲孵化出一窩窩,小生命

沿著窗台爬行,而頭上方

姨媽的縫紉機

在一堆衣服上扎洞——

焦躁,你焦躁嗎?

你在等著白天結束,等著哥哥再次埋頭看書?

等著夜晚返回,忠誠,貞善,

短暫修復你與父母間的

裂縫?

這當然不會立竿見影。

這期間,有我的生日;

不知為何,光明的開端

變成了無止盡的中途。

四月下旬,溫和。頭頂上,

雲朵蓬鬆,在蘋果樹間浮動。

我拿起《我的第一本讀物》,看來是

兩個孩子的故事——我還不認字。

第三頁,出現了一隻狗。

第五頁,有一隻球——孩子之一

把它扔到看似不可能的高度,

那隻狗飄向天空去接球。

故事似乎就是這樣。

我翻著書。翻到底後

繼續翻,所以故事就變成環狀,

像黃道十二宮圖。讓我頭暈。感覺

那隻黃球是濫交的,

在孩子手裡和在狗嘴裡都像在家似的——

有一雙手在我身下,托著我。

誰的手都有可能,

一個男人,或者一個女人。

眼淚從我裸露的皮膚上滑落。誰的淚?

還是因為我們在雨中,等著車子來接?

那天,陰晴不定。

寥闊的幽藍中現出條條裂縫,

更確切地說,突然湧起的黑雲

橫衝到蔚藍的背景上。

在某個遙遠的過去

我母親和父親

正在他們最後的旅程中,

我母親吻著新生兒,滿是疼愛,我父親

拋接著我的哥哥。

我坐在窗邊,翻看

我最初的讀物,不時

看時間流逝,這便是我的

哲學與宗教入門。

我也許睡了一覺。醒來時,

天已經變了。細雨在飄,

一切顯得那麼清新、充滿新意——

我繼續盯著狗看,

看它發狂似的

一再捉住黃球,這一物件

很快就會被另一件

代替,也許是一隻毛絨玩具——

然後,夜晚突然到來。

我聽到哥哥的嗓音

大聲宣布他回來了。

他看起來多大呢,比早上長大了些。

他把書放在傘架旁,

轉身去洗臉。

他校服的袖口

垂在膝蓋下,盪著。

你想像不出,持續已久的東西

突然停止,這對孩子而言,

是多麼驚恐的事。

說的是,縫紉室的聲音,

像打鑽聲,不過聽來很遠——

消失了。四下寂靜。

然後,寂靜中,冒出腳步聲。

再後來,我們都聚在一起,姨媽、哥哥。

接著,茶點擺了出來。

在我家,是一塊薑汁蛋糕,

蛋糕中間

插一支蠟燭,等一會兒點燃。

姨媽說,你真安靜。

說得沒錯——

並沒有聲音從我嘴裡出來。但是,

它們在我腦海中,已被表達,有可能,

那表達不很精確,也許只是想法,

儘管那時我感覺它們仍然像聲音。

原本什麼都沒有的,現在有了。

或者我該說,那裡什麼都沒有,

可已經被問題玷污了——

問題縈繞在我腦中;呈現出按某種方式

組織起來的特質,就像幾大行星——

外面,夜幕降臨。這是從前

失去的那個夜晚嗎,星斗棋布,月光散逸,

像某種化學劑

給浸泡其中的一切防腐?

姨媽已點亮蠟燭。

黑暗席捲大地,

浮在海面上的夜色

捆縛在一塊木板上——

如果我能說話,我說出的會是什麼?

我想,我會說

再見,在某種意義上

那 確實是 再見——

那麼,我能做什麼呢?我

不再是嬰兒。

我發現黑暗帶給我安慰。

隱約地,我可以看到枕套上

藍色的、黃色的帆船。

我單獨和哥哥在一起;

一同躺在黑暗中,一同呼吸,

最深的親密。

我這樣想過,世上的人分為兩類:

期願前行的人,

期願後退的人。

也可以說,期願不停行走的人

以及只想被阻滯在小道上的人,

猶如被那把熾烈的劍阻攔。

哥哥挽著我的手。

很快,它也會漂走,

雖然在我哥哥心裡,也許

它會轉化為想像而倖存——

當一個人終於開始,如何可能停止?

我設想自己可以就這麼等著被打斷,

就像我父母那樣,因為一棵大樹——

或者說,那艘大船將會

最後一次從兩山之間駛過。

他們說,那就像入睡,

我也將會去做。

第二天,我又能說話了。

姨媽大喜過望——

似乎我的幸福

已經感染到她,但之後

她更加需要這種幸福,她有兩個孩子要撫養。

我苦思悶想而自得其樂。

日子都由彩色鉛筆陪我度過

(深色的筆很快就被用完),

不過,就像我對姨媽說的那樣,

我眼中所見並非對世界的事實描述,

而更是一種願景,有關穿越

自我的虛無之後要如何轉變。

我說,那就像世界經歷著春天。

當我不沉迷於那個世界時,

我就畫媽媽的像,

姨媽為她擺姿勢,

應我要求,她手持

一根槭樹枝。

至於我的沉默有何奧秘:

我仍然困惑,

與其說是因為我靈魂避走,

不如說因為它的歸來,因它空手而回——

這顆靈魂,會走進去多深,

就像小孩走進百貨店,

尋找母親——

也許像潛水員,

罐中的空氣只夠

在深水區探險幾分鐘左右——

然後肺會逼他回來。

但我確信有種東西會與肺對抗,

有可能是求死欲——

(我用 靈魂 一詞,是一種妥協)。

當然,在某種意義上,我並非空手而回:

我有彩色鉛筆。

另一層意義上,我要說的就是:

我接受了替代物。

剩餘的那些鮮艷的顏色,用起來

很有挑戰,不過姨媽自然更喜歡——

她認為孩子都應該輕鬆活潑。

時間就這麼流走:我變成

哥哥那樣的男生,後來

成為男人。

我想,該在這兒離開你了。似乎看得出,

不會有恰到好處的結局。

其實,會有無數結局。

或者說,一旦開始,

剩下的就都是結局。

(范靜嘩 譯)

[1] 本詩與《康沃爾》《後記》《半夜》等詩作構成了「畫家系列」。

[2] 書名其實是《忠貞騎士》,但英文中「夜」(night)與「騎士」(knight)同音,因此「我」把哥哥的話理解為「忠貞之夜」。

N. C. Wyeth|Cover of The Boy's King Arthur (1922)

康沃爾[1]

一個詞落入霧中

像孩子的球落入深草里

仍然在那兒誘人地

閃閃發亮,直到

發現那蓬勃噴發的金黃色

只是野生金鳳花。

詞/霧,詞/霧:它這樣伴隨著我。

然而,我的沉默從來都不是全部——

像遠景上拉起的一片帷幕,

有時薄霧散去:唉,遊戲結束。

遊戲結束,那個詞已經

被風雨略微壓扁,

所以它現在被找回來,卻已無用。 [2]

當時,我正在鄉村租著一處房子。

田野和大山取代了高樓大廈。

田野,奶牛,濕草地上的落日。

白天和黑夜被輪流的鳥鳴區分開來,

熱鬧的嗡嗡聲和沙沙聲融入了

類似於沉寂的東西。

我坐著,我四處走動。夜晚到來時,

我走進室內。我借著燭光

給自己做適量的晚餐。

晚上,當我能寫的時候,就寫日記。

在很遠的地方,我聽到牛鈴聲

從草地那邊傳來。

夜晚以它的方式變得安靜。

我感覺到消失的詞語

正和它們的同伴在一起,

像一部作者不明的傳記中的片段。

當然,這一切是巨大的錯誤。

我相信,我正面臨終點:

就像一條土路的裂縫,

終點在我前面出現——

似乎與我父母對峙的那棵樹

已經變成了一個形狀像樹的深淵,一個

正在泥土裡擴大的黑洞,而在那裡的白天

這黑洞只是一個影子。

最終,回家是一種解脫。

當我到家時,畫室里堆滿了箱子。

一盒盒顏料管,一箱箱的

各種物品,那些是我的靜物畫,

花瓶和鏡子,我裝滿木蛋的

藍色碗。

至於日記:

我嘗試。我堅持。

我把椅子搬到陽台上——

路燈亮了起來,

排列在河的兩邊。

辦公室變黑。

在河邊,

霧氣繞著燈光;

過了一會兒,人們就看不到燈光了

但一種奇怪的光亮瀰漫於霧氣,

它的來源是個謎。

夜晚蔓延著。霧氣

在點亮的燈泡上旋轉。

我想這是它能讓人看見的地方;

在其他地方,它只是事物存在的常態,

在原本清晰的地方模糊不清。

我合上書。

一切都在我身後,都已過去。

前方,正如我說過的,是一片沉寂。

我不和任何人說話。

有時電話響起。

白天和黑夜交替出現,大地和天空

輪流被照亮。

(柳向陽 譯)

[1] 康沃爾是位於英格蘭西南端的一個榮譽郡。

[2] 前三節寫一個詞/球落入霧/草里,變得閃亮誘人,而一旦發現是錯覺或等到霧散去,便導致「遊戲結束」,即使找回了那個詞/球,也無法重回「遊戲」,恢復它的閃亮誘人。有論者注意到此詩中的黃球來自《忠貞之夜》一詩。

後記

讀著剛剛寫的文字,此刻我相信

它是陡然結束的,所以我的故事看起來

有點變形,結尾雖然不算突兀,

但也是煙籠霧罩,類似於那種

為了替換布景而噴到舞台上的人造煙霧。

我為什麼結束了?是某種本能

認出了一個人影嗎,我身上的藝術家

正在干預,要攔住車流,像以前一樣?

人影。或命運,像詩人們常說的,

在從前那短短几個小時里憑直覺知曉的——

我必定曾經這樣想過。

但我不喜歡這個詞,

它對於我似乎是一根拐杖,一個階段,

思想上的青春期,也許——

不過,這是我使用過的詞,

經常用來解釋我的失敗。

命運,宿命,它們的設計和警告

如今在我看來只是

巨大混亂里的局部對稱,

轉喻的小擺飾——

我看到的是混亂。

我的畫筆僵住了——我無法描畫它。

黑暗,寂靜:是這種感覺。

那時我們怎麼稱呼它?

一場「視覺危機」,我相信,呼應

與我父母對峙的那棵樹,

但是,在他們被迫

向前進入障礙時,

我卻退縮,逃離——

霧籠罩著舞台(我的生活)。

一個個角色來了又去,戲服變換,

我的畫筆從一邊移到另一邊

遠離畫布,

從一邊到另一邊,像擋風玻璃上的雨刷。

這確實是沙漠,黑夜。

(現實中,倫敦一條擁擠的街道,

遊客們正揮舞著彩色地圖。)

有人說一個詞: 我 。

在這個潮流中,

偉大之物形成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想起

這個深吸了一口氣的人

並不是在我的故事中,用稚嫩的手

自信地握著蠟筆的那個人——

我曾經是那個人嗎?一個孩子,但也是

一個探險家,突然間他前面的路變得暢通,

草木為他分開——

而遠處,不再被景色遮蔽的,是那種崇高的

也許康德在去往那些橋的途中

體驗的孤獨——

(我們同一天生日。)

外面,喜慶的街道

在一月下旬,被殘存的聖誕燈飾串起。

一個女人靠在她愛人的肩上

用尖細的女高音唱著雅克·布雷爾 [1] 的歌——

好!門關上了。

現在什麼也沒有逃走,什麼也沒有進來——

我不曾挪動。我感到沙漠

正在向前延伸,延伸(此刻看來是這樣)

朝著各個方向,隨著我說話而變換,

因此,我不斷地

與空白面對面,它是

「崇高」的繼子,

原來,它一直

既是我的主題又是我的方法。

如果我的想法傳到了我的孿生兄弟 [2] 那裡

他會怎麼說?

也許他會說

按我的情況,沒有任何障礙(為論證起見),

之後,我就會

提及宗教——

信仰的問題在這塊墓地得到解答。

薄霧散去。空白畫布

都朝裡面轉過去,靠著牆。

小貓死了 (歌里這麼唱)。 [3]

我會從死亡中復活嗎 ,那個靈魂問道。

太陽說是的。

沙漠回答說

你的聲音是風中散落的沙。

(柳向陽 譯)

[1] 雅克·布雷爾(Jacques Brel, 1929—1978),比利時歌手、作曲人。

[2] 這裡指上文提到的與「我」同一天生日的哲學家康德。

[3] 出自雅克·布雷爾的歌曲《老年人》。

Jacek Yerka|Eruption (1990)

半夜

最後,夜包圍了我;

我漂浮其上,也許是其中,

或者它帶著我像河流帶著

船,與此同時

它在我頭上旋轉,

綴滿星星,但仍然是一片黑暗。

這些是我為之生活的時刻。

我感到,我被神秘地提升到世界之上,

所以,行動最終是不可能的,

這使得思考不僅可能而且不受限制。

它沒有盡頭。我感到,我不需要

做任何事。一切

都有人為我做,或對我做,

如果沒有做,那它就不是

必不可少的。

我在陽台上。

我的右手端著一杯蘇格蘭威士忌,

裡面有兩塊冰正在融化。

沉寂已經進入我的身體。

它像夜晚,和我的許多記憶——它們像星星一樣

是不變的,不過,如果有人

能像天文學家那樣去觀看,當然會明白

它們是不熄的火,像地獄之火。

我把杯子放在鐵欄杆上。

下面,河水閃閃發光。像我說過的,

一切都在閃閃發光——星星、橋上的燈、被照亮的

重要建築,它們似乎在河邊停了下來

然後又繼續,被自然打斷的

人的作品。我不時看到

傍晚的遊船;因為夜裡溫暖,

遊船仍滿載乘客。

這是我童年時一次偉大的遠足。

在河邊一場盛大茶會中達到高潮的短途火車旅行,

然後是我姨媽所說的我們的漫步,

然後是在黑暗水面上來回巡航的遊船本身。

姨媽手中的硬幣遞到了船長的手裡。

有人把票交給我,每次一個新號碼。

然後船進入了水流。

我握著哥哥的手。

我們看著這些紀念物一個接一個出現

總是按照同樣的順序

所以我們一邊經歷著永恆的重複,

一邊進入未來。

船沿河而上,然後又回來。

它穿過時間,然後

穿過時間的回流,雖然我們的方向

一直是向前,船頭持續地

在水中沖開一條路。

這像一個宗教儀式,

會眾們站著,

等待著,注視著,

而這正是全部意義,這種注視。

城市漂移,

一半在右邊,一半在左邊。

看這城市多麼美麗,

姨媽會對我們說。因為

燈光通明,我猜測。也可能因為

那本印製的小冊子裡有人這麼說。

之後,我們坐了最後一班火車。

我經常睡覺,甚至我哥哥也睡了。

我們是鄉下孩子,不習慣這種緊張生活。

你們這些男孩都累壞了,姨媽說,

仿佛我們的整個童年都有

一種精疲力竭的特徵。

火車外面,貓頭鷹在鳴叫。

到家的時候,我們太累了,

我還穿著襪子就上床睡覺了。

夜很暗。

月亮升起。

我看到姨媽用手抓著欄杆。

在巨大的興奮中,其他人拍手,歡呼,

登上了上層甲板,

注視著陸地消失在海洋里——

(柳向陽 譯)

John Martin|The Evening of the Deluge (1828)

選自《忠貞之夜》,世紀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3

|露易絲·格麗克(Louise Glück,1943— ),美國桂冠詩人,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生於一個匈牙利裔猶太人家庭,1968年出版處女詩集《頭生子》,至今著有十三本詩集和兩本隨筆集,遍獲各種詩歌獎項,包括普利茲獎、國家圖書獎、全國書評界獎、美國詩人學院華萊士·斯蒂文斯獎、波林根獎等。格麗克的詩長於對心理隱微之處的把握,早期作品具有很強的自傳性,後來的作品則通過人神對質,以及對神話人物的心理分析,導向人的存在根本問題,愛、死亡、生命、毀滅。自《阿勒山》開始,她的每部詩集都是精巧的織體,可作為一首長詩或一部組詩。從《阿勒山》和《野鳶尾》開始,格麗克成了「必讀的詩人」。

題圖:John Martin | Joshua Commanding the Sun to Stand Still upon Gibeon (1816)

責編 | 排版: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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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f598d71e5f80538507bd95fd36d3674b.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