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根本沒有「想」這個字,「想」是後來才發明出來的

2023-11-20     飛地APP

原標題:那時候根本沒有「想」這個字,「想」是後來才發明出來的

Sophie Rivera | I am U (1995)

回家

王定國

小學畢業前,隨著父母搬過八次家,房子越搬越遠,就像火場外傳遞著一桶水,傳到終於可以潑向烈焰時,大約已經晃掉了半桶濕答答的資源。

最難忘的一次搬家,當天我還坐在四年級的教室里,放學後回到空蕩蕩的舊屋,才想起母親的叮嚀,她要我直接去外祖父家過夜,同樣就在那條民族路底,走路只要三分鐘的距離。

我被分配睡在一個同年表哥旁邊,那個鋪位寬敞,土壁上還開著窗,窗外是屋後的竹林,迎著海風搖曳時頻頻發出鬼叫鬼叫的聲音。我睡了三晚才知道其他兄弟為什麼不願意靠過來,他們並不怕鬼,而是閃躲著他每天半夜的尿床。他的膀胱似乎大如米缸,泄洪時朝著我這個下游漫淹,轉身背向他仍然逃不過那一波波溫熱的潮水。

第四天我睡到院埕上的牛車裡,那晚剛好還有月光,我掏出母親用鉛筆畫的新家地圖,她的筆跡有著那種女紅出身的細膩,雖然沒有寫出詳細地址,倒有很多彎曲的小橋小路可以辨識。地圖是她留給我備用的,「想回來就拜託阿舅載你。」地圖當然也有讓我安心的含意,「不然你再忍耐兩個月就放寒假了。」

我儘量不想她。我們那時候都很習慣不想對方,也許因為生活太過困厄,也有可能每個生命堆積著太多灰塵,但我更懷疑那時候根本沒有「想」這個字,「想」是後來才發明出來的,只用來表達愛慕、希望和懷念。母親既然給了地圖,而且「寒假就可以回來」,我再想到那個「想」不就丟臉了嗎?

我借著月光看完地圖,難過得想要揉掉它,這時突然瞧出了一個奇特的筆跡:她用一個星號標示著新家,卻在旁邊塗上一條水帶,我認得出那是她常用的裁縫筆,粉色的,帶著一絲淡淡的藍彩。

那支裁縫筆在新家後面畫了一個弧彎。

那是一種母性的召喚嗎,她怎麼知道一條小小的河流就會讓我發狂?兩天後的周末中午,我從鹿港國小出發,沿著菜園路轉進福興鄉,從此踏上了回家之路。地圖上看不出幾里遠,只能一路盯著荒涼的字牌,一個小時後總算看到了「粘厝莊」,有人用紅墨水把那三個字塗在巷口土牆上,最下面還滴了兩滴像淚一樣的殘跡。

粘厝莊過後卻是一片墳場,我趴在附近的草溝里喝水,根本看不到最後一站的「麥嶼厝橋」,何況母親標示的星號還在過橋後更偏僻的地方。

然而那天的黃昏,我看到的卻是這一生中最難忘的彩霞。

我蹲在那條其實相當狹窄的野溪里垂釣,釣竿是父親將就一條竹藤綁出來的,魚餌來自母親臨時跑去鄰家借來的麵粉,我挺著一路曝曬而來的滿臉紅光,心裡悄悄地哭著,起泡的腳底貫穿著全身的興奮與顫慄。我真的是那麼想要釣魚嗎?是因為想你們啊,可惜一直沒有說出來。

滿天彩霞的見證下,我釣上來的土虱一尾尾特別滑溜肥大,土虱平常並不吃素,應該是神派來的,紛紛躲在芒草下的水邊。我的麵粉餌剛下水,那些芒葉馬上爆出刷刷刷的聲音,像一群饑渴的盜賊餓得發慌,寧願上鉤也要搶吃一口,沒上鉤的甚至衝出水面,看了我一眼才又掉回到它們的深淵。

隔日一早,父親急著載我回去,他擔心我的出走會得罪外祖父一家,腳踏車騎得飛快,兩個輪子在碎石路上不斷地喀喀響,夾帶著他不只一次的喃喃自語:人生遙遠啊,真遙遠啊……。

我後來才知道,那條路整整八公里,對一個十歲孩童來說,當然是夠遙遠的了。然而當時怎麼走完的,再也想不起來,只記得一路都沒有哭。

原載《中國時報》2015年8月17日

| 王定國,一九五五年生,彰化鹿港人,定居台中。十七歲開始寫作,曾獲「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小說獎。早期著有小說、散文十餘部,轉戰商場後封筆多年,短期任職法院書記官,長期投身建築,二〇一一年後重返文壇。

題圖:Missing Johnny (film), 2017.

排版:阿飛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2fe1663f35756345e9ef3a8fd5e5b03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