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卡爾丘克丨允許被夢到——這就是旅行的目的

2023-05-15     飛地APP

原標題:托卡爾丘克丨允許被夢到——這就是旅行的目的

她們頗為隨意地念出那些帶有異域風情的目的地的名稱,談論著門票和各種預訂信息。她們對未知地名的反應是一樣的——詢問那裡是否安全。「因為那是我們所熟知的安全的舊世界的最後時刻。」她們這樣說。那是在一切正常的情況下踏上偉大旅程的最後機會。很快,邊界就會被關閉,機場將被恐怖分子占領。所以只要還活著,就趕緊出發。現在還來得及。

最後的故事·魔術師(節選)[波蘭]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李怡楠 譯

第四天晚上,一條渡輪駛抵棧橋,他們就是坐這條渡輪來到這兒的。男孩兒已經睡著了。女人坐在旅館的露台上,將一個筆記本攤在她曬黑的大腿上。她正在閱讀男孩兒用波蘭語寫的一篇作文,這是她昨晚布置給兒子的作業。題目十分具體:「當我閉上眼睛的時候,我看到了什麼?」

邁克帶著一群人,在前台站了一會兒,他在那裡給他們分發了鑰匙。她看到四名新來的中年婦女和一名早上離島去採購食物的服務員。斜坡上的黑暗中傳來他們的聲音,過了一會兒,附近房屋的燈亮了。她有一種不舒服的被包圍感。

她看到了邁克——他沿著小路走回來,吹著口哨,最後站到吧檯後面,擦拭著玻璃櫃,等待著客人。所有人都下來了,包括那對熱戀中的情侶,他們手裡拿著酒,一頭扎進因酷暑而發熱的沙發里。四個新來的女人在吧檯邊坐下來,大聲地和邁克調情,一陣陣笑聲立即擊破了四周冷漠的黑暗。

她將頭轉向簌簌作響的灌木叢,以免看到任何燈光。她抬頭看著天空。那裡的天空更黑,更少有星星。她不由自主地在那裡尋找熟悉的星座。她知道如何根據北斗七星和斷掉的斗柄確定方向。那裡有兩顆星,但這是個秘密。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它們。她能夠認出來,並且教會了兒子。必須忽略大星星周圍的黑暗,這樣小星星就會自己出現。

可是這裡沒有北斗七星。既沒有貝勒尼基可愛的小辮子,也沒有北極星。這裡的天空很陌生,很奇怪,不值得被關注。

早上,當母子兩人去碼頭旁邊潛水時,看到一艘小型郵政摩托艇從水面上駛來,這小船每天都從大島上開過來。它搖搖晃晃,兩名男子在搬運工的幫助下從裡面走出來——一個是年輕的男孩,另一個則年長一些,非常消瘦,顯然身體不太好——他扶著年輕人,讓年輕人托著他的手臂。兩個大大的、圓鼓鼓的塑料提包也從船上被搬了下來,服務員立刻把它們拿走了。邁克向新客人走過來,一如既往開心地笑著。他們的談話聲被有節奏的水花淹沒。男孩在水裡衝著邁克大喊,揮手向他打著招呼。

吃早餐時,邁克頗帶幾分勝利的神色,把茶水遞給了她。

「紅茶。中國產的。」他說。

她從邁克那裡得知,這些女人是歐洲人,她們週遊世界。而今天摩托艇帶來的男人是個魔術師,每個旅遊季都在一個大島上和一艘賭船上工作。但顯然他病了,於是讓人們把自己送到這個沒有那麼多人的地方。他的助手回到大島上,以便取消他的演出,把他的道具打包帶走。還得預訂機票,預約醫生。

吃午飯時,她聽到那些女人們之間似乎在說著德語。那個男人,衣服扣子一直扣到脖子,坐在最後一張桌子旁邊。他面前擺放著一份馬來文報紙。吃完飯後,他接過藥片,一個鐵盒咔嗒一聲響起。

小男孩被汗水打濕了,他的金髮粘在了額頭上。他去找邁克,現在他們正在挑選腳蹼和潛水面罩。

她有一種感覺,邁克對她特別關心——這無關情慾,更像是同情。一個帶著孩子旅行的女人一定是被某人拋棄了,現在她和她的男孩立於人群之外,不屬於任何人,就像一副紙牌中的單張卡片。這種女人是個麻煩。你必須照顧他們。這是人的本能。她認為這就是他提議他們去海龜島旅行的原因。他還邀請了其他人,但並沒說定,因此只有他們三個人在約定的時間出現在了港口。他們又等了一刻鐘,談論著未來幾周不可避免的天氣變化,然後上船前往小島。

他們走了半個小時,時間不會更長了。在他們的背後,火山島的全貌終於得見——它看起來和地圖冊中的圖片一樣,美極了,像天堂一般。岸邊的海水呈一種蔚藍的顏色,足以讓世界各地的遊客都感到驚嘆。從遠處看,島上的叢林綠意盎然,仿佛置身於種植熱帶植物的溫室之中。覆蓋著棕櫚葉的旅館令人立刻聯想起十分流行的、浪漫的魯濱孫歷險記。邁克得意地看著自己的旅館,他大概想說點什麼,但是引擎的轟鳴聲打消了他說話的意願。

由於海龜島周圍有尖銳的岩石,船無法靠岸,於是停在了離卵石灘幾十米的地方。女人不可置信地看著邁克。

「我們必須自己游到那裡。」他說,然後第一個滑進了水裡,頭上還頂著一個密封的塑料盒。

她不情願地跟上他,然後不安地護著男孩兒。她一邊游一邊想,她可不喜歡這種旅行,實際上她更喜歡躺在房子前面的吊床上。

游上岸看起來是一件並不舒適,而且危險的事。岩石很鋒利,海浪粗魯地抽打著人脆弱的身體。女人一定是動作太快,腳掌踩到了岩石底,立刻尖叫起來,然後笨拙地跪倒在地。

「邁克,這可真是個好的開始,」她說,「現在我們將被那些瘋狂的烏龜襲擊。」

在邁克的幫助下,男孩毫髮無損地上了岸。女人看了看受傷的膝蓋。一行血順著她的腿流了下來。

不過這個島真的很棒。島的中心長著一叢叢乾枯的灌木。那些纏繞在一起的根莖,在鹽和風的作用下變成發白的木頭,好像是用骨頭製成的。交纏在一起的灌木叢在風的帶動下,在地面附近形成了一個黑暗潮濕的迷宮。男孩興高采烈地在小小的海灘上奔跑,給他的母親撿來了美麗的巨大貝殼,這是他在旅館裡從未見到過的。

邁克讓她吃了一驚。只見他從塑料盒子裡拿出一塊白色的桌布,鋪在了沙子上,然後在上面放了三個白瓷杯。她驚訝地看著他。

「野餐,」他興致勃勃地說,「我給你們準備了野餐。」

眼前又出現了一個保溫瓶和一個裝有巧克力餅乾的托盤。不到一分鐘,巧克力就開始融化,流到了盤子底部。

女人滿意地跪在桌布旁。當邁克將熱水瓶里的茶水倒進杯子裡,她笑了起來。

「這真好笑,」她開腔,「你做這些幹嗎?做這些巧克力餅乾?準備這個野餐?」

「要糖嗎?」他開心地問,打開了一個裝有方糖的罐子。

「我不加糖。」

男孩在他們旁邊坐下,用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把餅乾從盤子上剝下來。他背上的海鹽開始結晶,變得發白。

「我以為你們肯定會覺得無聊。其他客人們似乎與你們不合拍。」

「不,這很好,邁克,但我不需要陪伴。」

「那麼海龜呢,我們會看到海龜嗎?」男孩問道。他無助地舉著沾滿巧克力的手。邁克遞給他一張餐巾紙。

「如果我們運氣不錯,很快就會看到。它們的個頭很大。」

邁克大大地張開雙手。

「這麼大?我不信。沒有這麼大的烏龜。」

「你會看到的。」

男孩後退了幾步,他突然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形狀規則的貝殼,立刻被吸引住了。那貝殼看上去像一個金字形神塔。

「我想知道,你在這裡做什麼。環遊世界?」

「我在這兒烤我的骨頭。」她笑了,然後補充道,「我在工作,這就是我的工作。我為雅皮士編寫旅遊指南。我也會把你寫進去。還有你的野餐和那些餅乾。你呢?你在這裡定居嗎?」她轉移了話題。

他說自己在陸地上有妻子和孩子,旅遊淡季他就跟家人住在一起,而現在要掙夠一整年的錢。

她把杯中的茶喝完,然後站了起來。她決定環島轉一圈。雙腳陷入滾燙的沙子裡,沙子沒過了腳踝。她踩在一條濕潤的沙路上,海浪立刻沖走了足印。當她轉身時,看到邁克和兒子那小小的身影——他們靠在一塊岩石岬角上,那石頭伸入大海,上面布滿了牡蠣。風吹來了一些他們話語的碎片。

島的另一側就沒有那麼好客了。灌木叢一直延伸到海邊。為了走得更遠,她必須撥開樹叢,坎坷穿行。樹木的根部覆蓋著微小的貝殼,上面長滿了蠕動著的微生物。那個有旅館的小島已經從視線里消失了——現在她看到的只有平滑的、因暑熱而略帶霧氣的大海,那海既不是天藍色也不是蔚藍色,而是無趣的灰白色。海上傳來單調、有節奏的濤聲。陽光灼目、刺眼。她覺得脖子和背部似乎有很多鋼針,然後想起了防曬霜,她有沒有給兒子塗防曬霜。是的,塗了,給兒子和自己都塗了。洗完澡後,她給自己抹上了香噴噴的乳液,感覺到自己皮膚下的骨頭,以及被太陽曬得粗糙的皮膚那種乾燥的觸感。她加快了步伐,現在幾乎是跑了起來。還好這個島比她想像的要小。過了一會兒,她看到了岩石上那兩個小人影,決定不再沿著沙灘繞過去,而是斜著穿過島的中心,去找他們。片刻間,她陷入了灌木叢里一個不確定的陰影中,然後她看到了一隻烏龜。

那烏龜確實很大,看起來像一座小山,又像一堆石頭。他們看不到烏龜——它藏在了岩石後面的陰影里。她興奮地走近,才發現她看到的只是一個龜殼。裡面的骨頭上還殘留著肉,上面爬滿了蒼蠅,因為蟲子的蠕動而晃動,已經發灰、變硬。海龜被咬過的頭骨躺在一邊,張開的下巴仍然緊緊地靠在一根乾燥的肌腱上。腐肉的惡臭撲面而來。她尖叫起來,用雙手捂住了嘴。他們驚慌失措地跑向她。她抓住兒子的肩膀,把他轉向大海。她不想讓他看到這一幕。可是太晚了。她把他的頭按在自己的胸前,也許是太過用力,而他掙脫開去,又跑了回來。

「沒事的,」邁克說,「你們去咱們自己的那塊兒地方吧。這只是一隻死烏龜。沒什麼可怕的。」

他開始用沙子把死去的動物埋起來。一大群蒼蠅騰空飛起。

她追上小男孩兒,拉住了他的手。

「它為什麼死了?它怎麼了?生病了嗎?」他緊張地問。

「可能是老死了吧。」

「真可惜。我想看到一隻活烏龜。你知道嗎?邁克吃了一隻從岩石里抓上來的活牡蠣。」

「那你呢?你吃了嗎?」

「我沒有。那太噁心了。噦……」他皺了皺眉。

她讓他往前跑了。

邁克一臉尷尬地回來了。他從盒子裡拿出一個對講機,用潛水員們的語言說著話。

「他們很快就會來接我們的。」他告訴她。

他們靜靜地坐著,眺望著邁克所在的小島。突然間,她想念他們那空蕩蕩的、帶著原始氣息的旅館。

「我為那隻烏龜道歉,但它只是一隻死烏龜。」

「別在意,什麼事都沒有。」

「那只是一隻死烏龜。」過了一會兒,男孩跟著邁克重複了一遍,把最漂亮的貝殼裝進了泳褲里。

大海層層疊疊,每一層都是細膩、難以捉摸、看不見的。人們只能夠用身體感覺到它,它整個的表面。無論誰在海里滑過,都會感到如釋重負,仿佛回到了久違的家園,回到了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巨大的、溫順的共同的機體之中。水的藍綠色是治療被太陽曬傷的眼睛的良藥。微小的氣泡從水裡的某個地方升到表面,就像物質化的快樂符號。

他們在水面一米以下的地方遊動,不斷舞動著腳蹼。他們已經到達棧橋後面一點的地方,可以看到海底,空曠的沙地慢慢變成神奇的珊瑚礁。他們先看到沙灘上一個個海星和海膽,然後在他們揮舞的手臂之間出現了張開的、跳舞的海葵和色彩斑斕的魚。他們得時不時停下來,把氧氣管子裡的水吹出來,這時他們就會發現,上面的天空是白色的,就像燒熱的鋼鐵,海面就由一塊塊閃閃發光的玻璃板組成,空氣嘶嘶作響,那是汽艇發出的聲音,還有人們的聲音,海浪發出的噪音。上面太吵了。

所以最好還是回到水裡吧,女人這樣想著,跟著男孩輕輕地往下游。她看到男孩纖細、蒼白的身體,在水中展示出一種在陸地上看不到的優雅,綠色的腳蹼似乎成了這個新的水下化身理所當然的組成部分。男孩伸出一隻手,向她指了指海底的東西——她的視線順著這個方向向前,遇到了海膽明亮的藍黑色的眼睛。

他們試圖儘可能地下潛,但在某個地方還有另一個無形的邊界——一到那裡,人就會感到難以忍受的耳鳴,頭部有一種不斷擴大的空虛感,似乎立刻就會爆炸,這是大海守護海底寶藏的方式。色彩柔和的海葵昏昏欲睡,伴隨著一種聽不見的音樂節奏緩慢搖擺,仿佛在為海底洋流的比賽加油。活石上長滿了小標記,那是一些重複了數百萬次的美麗圖案,聚集成一簇簇樹枝狀、一根根冰凌狀的珊瑚樹。正在參觀海底城市裡這些乳白色建築的只有一些眼睛長在尾巴上的魚兒和奇怪的不會動的黃瓜形生物,它們會在沙灘上留下規律的印跡。也許他們是在睡夢中徘徊?在某個非常難受的時刻,就必須回到水面,把自己像一個軟木塞一樣彈起,拋到水面上,吸入那些沉重的含有鉛的空氣,給自己的血液加氧。之後就再也回不到同一個地方,同一個原點——因為水下的世界是不穩定的,起伏波動,海底的一切都是不明確、不可信的。他們游得越遠,珊瑚城就變得越寬、越大、越有趣,但同時也越遙遠、越難以觸碰。很快他們就只能從鳥瞰的角度看到它們——他們成了高高在上的觀察者、獵人、衛星,他們只能用眼睛感知一切,對任何事情都沒有影響力。

所以他們看到了一個無法想像的世界,一個做夢都想像不出來的世界,因為那其中沒有任何為我們所熟知的東西——它根據完全不同的規則建造,對所有不是它自己的東西都一無所知。那個世界被鏡子般的水面與天空隔開,凝視著自己。它有自己的水流和小徑,冷漠的魚群順著它們游過。所有外來的生物都被忽略,被當作無生命的存在,被當作一塊岩石、一塊漂流的木頭一樣避開。凡是從外面進來的東西,都只是被隨意地瞥上一眼,然後就丟在一邊,任其自生自滅。只有珊瑚可以在這兒棲息、消化、溶解。這裡的一切形狀都是不穩定的,無法相信它們。生者可以假裝死去,死者亦可復生。

他們像一大一小兩顆彗星,懸在這片向深處敞開的宇宙上空,向它宣布一個好消息。宇宙對這個消息一無所知,並且這消息也永遠不會實現。這是個無限的、不可複製的世界。這個世界不需要幫助。

她的體內正在生出寒冷。當她滑入溫暖、慵懶的水層中遊動,皮膚上便會形成微小的冰晶。那是一個來自冬日世界的陌生身體,被帶到這片溫暖的海洋之中,它是一片寒冷的空氣,感染著周圍的一切,創造出一股寒流——這寒流從現在開始將在炎熱的潟湖周圍流動,並慢慢改變氣候。貝殼會變小,貝殼上的螺旋狀花紋會被擠成混亂的迷宮,海葵也會萎縮,珊瑚的骨頭會因風濕咯吱作響,魚群會變成鋒利的、發光的冰絲。

那個男人,那個魔術師,幾乎總是坐在離人群最遠的那張桌子旁。他蜷縮在藤製的扶手椅上,穿著長褲,衣服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的一顆——看起來很不真實。他的皮膚上布滿了痣和胎記,曬成一種不好看的泥土色,五官也變得過於銳利——英俊的男人變老了就會這樣。他的頭髮又短又卷,幾乎貼著皮膚,呈灰白色,遠遠看去像是戴著一頂緊繃的小帽子。他把頭髮藏在一頂草帽下面,草帽幾乎遮住了眼睛。當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桌旁,端起一杯果汁或者果味雞尾酒送到嘴邊,她就感覺他正在仔細而專注地觀察著一切,就像一個倒霉的肉食動物發現島上只有素食。她就是這麼想他的:捕食者。她以為她認識他,並試著回憶在哪裡見過他。她問兒子是否也想起了這個人。

「也許在報紙上見過?」

「似曾相識,」她說,「我覺得似曾相識。」

「矩陣故障 [1 ] 。」男孩回答。

[1] 即生活中出現像電腦顯示屏或電視螢幕那樣的畫面延遲,人物出現多重影等的現象。

如果他再胖一點,身體再柔軟一點,蒼白一點,他就會像她的父親。他的臉頰和嘴巴的線條以同樣的方式下垂——這表明他已經與放棄鬥爭了很長時間,而且失敗了。這種掙扎的痕跡就是假裝微笑但實為諷刺的表情,以及他們隨時準備好打擊別人的狀態。人們通常會對這樣的人自然地表示同情。他們感激地接受這種同情,就好像這是他們應得的一樣。然後他們在不經意間輕視別人,傷害別人,看似心不在焉,只因為他們主要關心的是自己。

晚飯後,男人問他是否可以坐過來。他自我介紹他叫基什,這聽起來像個假名字,仿佛只是為了做個開場白。他說著帶有美國口音的英語,但聲音中又帶著某種異國情調,剛硬、刺耳。她咕噥著自己的名字:瑪雅。

「你是波蘭人?」他問。

「是的。」她不情願地回答,開始思索著,尋找離開的藉口。

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她,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帶出眼角網狀的皺紋。他比她預想的還要老。

「我認識這種語言。我有波蘭朋友。」

那四個快樂、開心的女人加入了他們。顯然,那天邁克為他們組織的旅行是成功的。死去的烏龜被埋葬,巧克力餅乾也都被吃掉了。

無聊的男孩走向撞球桌前,在那兒獨自玩了一把遊戲。她和基什的目光都隨著孩子移動。男孩發明了自己的遊戲——他把球擺成兩排,就好像是兩排撞球在對陣。這也許是一場有關戰爭的遊戲。

她記住了她們的名字:特雷斯、奧爾加、瑪麗克和英格里德。她們彼此之間說的不是德語,而是佛蘭芒語。女人們正在熱情地談論著她們的旅行和接下來的行程。一些航空公司有這樣的優惠:環遊世界的旅行,某些航線有特別折扣,不過需要轉機好幾次。只是有一個條件——必須始終朝著一個方向前進。你必須在一開始就選定:東方或西方。之後一切就很簡單。她們選擇了朝向太陽的方向,也就是一路向東。

她們頗為隨意地念出那些帶有異域風情的目的地的名稱,談論著門票和各種預訂信息。她們對未知地名的反應是一樣的——詢問那裡是否安全。「因為那是我們所熟知的安全的舊世界的最後時刻。」她們這樣說。那是在一切正常的情況下踏上偉大旅程的最後機會。很快,邊界就會被關閉,機場將被恐怖分子占領。所以只要還活著,就趕緊出發。現在還來得及。

在島上這樣的地方,每個人最終都變得相似起來。新來的人、旅行者、流浪者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因為他們沒有對任何地方說「是的」,所以他們沒有臣服於這裡。他們離開後,他們的家園被暫時遺忘,甚至倒塌,不復存在。他們的國家也變得不再真實,這裡的報紙不會提到他們,沒有人在乎他們。那裡的生活,在他們四散離開一段時間後,就不再存在。這給人一種錯覺,以為這就是自由。他們沒有歸屬地,也沒有名字,他們不再記得自己的床,自己的衣櫃,不再記得那些清晨醒來的時刻,不再記得浴室里放著化妝品的架子,不再記得他們咒罵時說出的話,他們在網際網路上訪問的網站。那麼還有什麼能定義人的存在?他們變得重複,一次次地。人被定義得越少,就越缺乏依賴。也就有了更大的錯覺,認為自己面前有更多選擇,頭腦里盤旋著自己的各種可能性,還有那些潛在的、未被開發的事件鏈條。

發現並保持這種懸空狀態是一門藝術,不為任何一方說話、出主意,像混在福馬林中的化學製劑,不碰觸容器壁,不在乎被別人打量,好像不過是被夢到。允許被夢到——這就是旅行的目的。

她們看著燈火通明的遊輪從身邊駛過,其中一位女士說,一定要去那個更大的島嶼。另一位回憶說,她玩過輪盤賭,甚至贏了不少錢。她對數字很有感覺,仿佛一直有人告訴她如何下注。於是每個人都排隊等著,講述一個關於她們自己或某個朋友的小故事。講講她們都經歷過什麼。沒有規矩可循,也沒有一個確定的主題,因為主題也在慢慢地滑入不斷降落的夜色之中。

說話最多的是一個矮個子的荷蘭女人,她頭髮剪得很短,發色發灰,臉龐渾圓。她就像一個蒼老的孩子,坐在那裡,雙手交叉放在大腿上,身體挺得筆直,雙臂似乎微微抬起,仿佛剛吸了口氣就要吐出來,但似乎因為某些原因不能這樣做。

「那麼請聽我說說,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她總結之前發出的每一個聲音,就像一個專心的、狂熱的紡織女工,把其他人說過的話都拆開,織成自己的圍巾,一個紡織作品。她從鼻子裡發出一些英語音節,說得很快,這樣就沒人能打斷她。「我,我,在我這兒,我的,我的,和我一起,我的,我的。」她變化著「我」這個詞的各種形式,帶著一種詩人的喜悅,詩人是享受詞語聲音的人。她昂著頭,微微抬頭望向天花板,這就是表示,她不是在衝著那些坐在沙發上的人說話,沙發已經塌陷下去,坐著並不舒服。她的聽眾是一些在他們上面,掛在天花板上的圖畫,又或者是一些看不見的存在——一個正在傾聽的大耳朵。

瑪雅不應該喝酒了,不應該。他把她輕輕地推到旁邊,在她身邊建造了一個用輕紗軟緞做成的牆。

瑪雅覺得,所有人都在不由自主地擺出和正說著話的這個女人——奧爾加或者瑪麗克——一樣的姿勢,他們把頭伸向棕櫚枝編制的天花板,微微抬起臉,仿佛可以在燈籠里照出的昏暗光芒下曬日光浴,就連臉部皮膚疲倦、鬆弛、下垂的基什也直起了身體。可是這個對他來說並不自然的姿勢讓他臉上突然呈現出一種悲壯的表情,變成了一張有著深紅色嘴唇和被棕色陰影放大了眼睛的面具。

這時瑪雅產生了一種幻覺,她無法將這個形象從自己眼前移開,她不再聽女人講故事:水從大海湧向沙灘,靜靜地滲入一個木製平台,一厘米一厘米地將海灘吞沒,把各種貝類從沙子的束縛中釋放出來,將模糊的腳印逐漸填滿。木台給洪流讓步,最後海水出現在它們腳下,在可怕的寂靜中升起來。海水不知不覺地匯流過來,已經沒過了膝蓋。可是沒有人看到它,人們都專注於談話或獨白。或許只有身體保持著警覺,因為腿在尋找一個固定的地方,以免被水淹倒,這樣才能抓住沙發,抱住桌腿,挺直身體和抬起頭的動作本質上是一種無意識的反應,一種面對溺水威脅時的自我防禦——是的,因為洪水衝到他們下巴下面的時候就停止了,而他們並不知道這一點,他們還把頭露在水面上說著話。她看到他們閉合的眼瞼和一開一合的嘴唇,看到他們顫抖的嘴唇正在說著以「我」開頭的句子,帶著重重的鼻音。平靜的水面上發出迴音。水面下,珊瑚和海葵靜靜地收割著他們的身體。

潛入水下,游入一片綠色空間,就像一個個無頭的身體坐在桌邊,毫無意識地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不情願地臣服在溫柔暖和的波浪里。她在它們之間游來游去,近距離地觀察它們的皮膚,就好像在看珊瑚礁一樣。她欣賞著她們衣服上反射著昏暗燈光的紐扣,以及她們手中海星狀的戒指。她對這樣奇怪的存在感到驚訝,就好像看到了鞋子中的腳。她把她們甩在身後,游向了廣闊的大海。

選自《最後的故事》,浙江文藝出版社·KEY-可以文化,20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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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爾加·托卡爾丘克,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2019年授予),當代歐洲重要作家、波蘭國寶級作家。諾貝爾文學獎授獎理由為:「她的敘事富於百科全書式的激情和想像力,呈現了一種跨越邊界的生命形式。」著有長篇小說《愛爾娜》(1995)、《太古和其他的時間》(1996)、《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1998)、《最後的故事》(2004)、《世界墳墓中的安娜·尹》(2006)、《雲遊》(2007)、《糜骨之壤》(2009)、《雅各布之書》(2014)、《Empuzjon》(2022);小說集《衣櫃》(1997)、《世界上最丑的女人》(2001)、《怪誕故事集》(2018);散文《玩偶與珍珠》(2001);散文演講集《溫柔的講述者》(2020)等。

題文配圖: La tortue rouge, directed by Michaël Dudok de Wit and produced by Toshio Suzuki. Stills taken from the film, 2016.

排版: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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