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爾維亞,正在轉身

2023-06-13     世界說

原標題:塞爾維亞,正在轉身

塞爾維亞和它的總統武契奇正面臨關鍵抉擇。

5月27日,武契奇實踐了自己此前兩周的承諾,宣布卸任執政黨「塞爾維亞進步黨」主席職務,並將自己的緊密盟友、現任國防部長武切維奇提名為新任執政黨主席。這是在塞爾維亞度過了格外動盪不安的五月以後,武契奇做出的最重要回應,但這位強勢總統並不打算掩飾自己的以退為進:在同一次演講里他也宣布,將成立超越左右政治派別的新政治運動,「不會將國家讓給左或右的極端分子」。

但局勢並未由此平息,兩輪規模基本相當的街頭抗議分別在6月3日與6月9日來臨,它的參與者們對武契奇給出的回答並不滿意。6月7日,塞爾維亞總理安娜·博納比奇公開表示願意辭職以在年底前啟動提前大選,同時仍敦促抗議者應當嘗試與政府談判。

與之同時,塞爾維亞永恆的政治熱點科索沃也爆發了新的摩擦,4月時科索沃在其北部四個塞族人為主的城市舉行的市長選舉遭到本地塞族抵制,最終投票率低至不足3.5%,隨後上任的阿族市長在相應城市立即誘發了抗議,而發酵的衝突一度導致北約在科索沃的派駐士兵受傷。

不過,美國、歐盟和北約均在這一次塞-科衝突中選擇了相對更有利於塞爾維亞的立場。

「塞爾維亞反對暴力」集會現場 / 網絡

塞爾維亞正面臨著加入歐盟以及同意與科索沃關係正常化的雙重政治節點,同時爆發的國內政治動盪則將這一本就艱難的過程變成了懸崖邊的轉身,而在另一邊,塞爾維亞還在悄然發力,試圖不動聲色地從舊的地緣政治角色中離開:也是6月初,武契奇在一場媒體專訪中承認,他並不反對塞爾維亞生產的彈藥通過中間人渠道被轉賣到烏克蘭,一個月前在美國五角大樓泄漏的機密文件里,塞爾維亞曾被列入「同意向烏克蘭提供致命援助」的歐洲國家名單,儘管這一信息此前從未出現在公開渠道。

他同時表示,塞爾維亞不會支持俄羅斯的戰爭行動,而他與莫斯科之間的密切接觸已經成為歷史,在長達一年的時間裡塞爾維亞方面沒有試圖接觸過莫斯科,「這在過去從未發生過。」

在國家獨立十六年,而總統本人當選六年以後,武契奇與塞爾維亞都在試圖重新定位自己的未來。

槍擊案與政治失敗

塞爾維亞國內風暴的開始,是今年5月初短短兩天裡接連發生的兩起槍擊案。

5月3日,一名13歲少年在校內向自己的同學開槍,9人當場喪命,7人受傷入院,其中一位受害者在數日後宣告傷重不治,僅僅一天後的5月4日,另一名21歲的青年在自己生活的村莊中駕車隨機開槍殺人,又造成8人死亡14人受傷。兩起槍擊案的具體作案動機均未能查明,其中第一起校園槍擊案的兇手據稱在校時安靜且成績優異,但他在精心策划過的作案過程中連開57槍,由於未滿十四周歲,槍手不會受到起訴,塞爾維亞警方在案發後逮捕了其父母。而在第二起案件中,出生於2002年的槍手已有多次暴力犯罪記錄,案發當日因與一名警察發生口角而突然向人群開槍,他自己宣稱的早年曾遭遇霸凌等原因沒有獲得媒體和輿論的普遍採信,與此同時,據媒體披露,他是塞爾維亞一位著名罪犯的狂熱粉絲,後者曾因暴力、毒品和團伙犯罪等多項罪名數次入獄。

塞爾維亞社會對黑幫從不陌生,在九十年代及之前的塞爾維亞,黑幫背景甚至是權勢的代名詞,化名「阿爾坎」的著名黑幫分子在塞爾維亞人盡皆知,他不僅是前南斯拉夫地區最有勢力的黑幫大哥,也是南斯拉夫戰爭期間塞爾維亞民兵組織「塞爾維亞志願衛隊」的首腦,與政商兩界均有深厚聯繫,特別是與南斯拉夫國家安全局關係匪淺,卻也因戰爭期間作為而被國際刑事法庭以反人類罪起訴。阿爾坎在2000年死於一場刺殺,但他所依存的社會土壤從未根除——黑幫、暴力分子、足球流氓、特權者以及愛國(愛塞爾維亞)者,在塞爾維亞往往是一組同義詞。

媒體呈現出的背景故事中,被第二起槍擊案槍手奉為偶像的「克里斯蒂安」亞歷山大·博魯科維奇,就是這種社會「傳統」的遺存:儘管化名為克里斯蒂安的博魯科維奇也有綜合格鬥運動員以及說唱歌手等身份,但使他獲得影響力的顯然正是他作為暴力犯罪者和黑幫成員這件事本身。克里斯蒂安的生涯高光時刻之一是2004年與女歌手塞查共同領導了一次與科索沃局勢有關的政治抗議運動。塞查是塞爾維亞著名女歌手,甚至有「塞爾維亞之母」的稱號,但比這些更為重要的是她同時還是阿爾坎的遺孀,與朋友圈子裡的其他人一樣,塞查也曾多次受到犯罪指控。

1995年阿爾坎與塞查的婚禮 / 網絡

黑幫文化盛行的社會,也是殺傷性武器泛濫的社會。在2018年的一次機構調查當中,塞爾維亞被認為是全歐洲持槍率最高的國家,以百人持槍率39.1的數字位列世界第二,與黑山並列,僅次於美國。考慮到這僅僅是合法註冊的槍枝數據,而塞爾維亞同時又是武器走私的重災區,真實數據可能比這還要高得多。

科索沃問題的存在,則為塞爾維亞的暴力和幫派文化提供了源源不絕的情緒驅動力,科索沃通過內戰和西方支持贏得事實獨立以後,身在科索沃境內的本地塞族人的境遇時刻挑動著塞爾維亞國民情緒,民族、宗教和地緣之爭的陰影將科索沃與其意圖脫離的塞爾維亞長期置於衝突和暴力環境中,這一點也不可避免地影響了塞爾維亞社會。

但當塞爾維亞耽於與科索沃的鬥爭,曾經的南斯拉夫兄弟國家正在開始新的生活。克羅埃西亞和斯洛維尼亞已相繼加入歐盟,而塞爾維亞儘管早在2012年就已獲得正式歐盟候選國地位,此後這一進程卻與塞爾維亞的經濟和社會改革一樣止步不前。

也是在2012年,武契奇取代當選為塞爾維亞總統的尼科里奇成為塞爾維亞進步黨主席,自此開始了塞爾維亞政治的「武契奇時代」。

在這種情況下,2023年5月突然爆發的兩起青少年槍擊案,成了公眾情緒的天然出口。槍擊案發生後,政府教育部長粗暴地回應稱,是「網際網路,視頻遊戲和西方價值觀」導致了兩起青少年惡性犯罪,塞爾維亞教育系統「沒有失敗」。在國內仍然黑幫橫行,且執法機關對黑幫分子的袒護仍然是一個公開秘密的塞爾維亞,這一表態進一步激怒了公眾。

槍擊案發生後民眾的街頭悼念活動 / 網絡

塞爾維亞有多個真人秀節目長年包含大量真實暴力鏡頭,例如嘉賓之間的爭吵和鬥毆,2022年4月,一台熱播的真人秀節目中拍攝到了街頭一名男子激烈毆打一位帶著狗的女子的畫面,攝製組既未對暴力事件進行任何干預,也沒有對視頻畫面進行剪輯。播出該真人秀的電視台與執政黨關係密切,因此儘管輿論發酵後該男子遭到拘留,電視台和節目組並未因為試圖將暴力事件合理化而擔負任何責任。

5月8日,名為「塞爾維亞反對暴力」的抗議活動爆發了第一次高潮,隨後以每周一次的頻率延續至今,抗議者不僅要求多名政府官員辭職,還要求關閉展示暴力畫面的節目並撤銷相關電視台的執照。與政府急於證明「系統沒有失敗」相對地,對於抗議的數十萬參與者來說,兩起槍擊案是社會系統全面失敗的直接證據,出現問題的不僅是教育系統和司法系統,還有更廣義上的政治本身。

超越左與右?

在2017年參選總統之前,武契奇曾任塞爾維亞總理,在更早之前的1998-2000南斯拉夫戰爭期間,他是南聯盟信息部部長。在各種意義上他都是塞爾維亞典型的「傳統」政治人物,這不僅包括在科索沃問題以及外交政策上的立場,也包括與國內幫派勢力說不清道不明的種種聯繫。2010-2014年期間,他曾一度表示自己「已經改變」且並不憚於承認自己過去的政治錯誤,但此後的六年總統生涯,讓公眾仍傾向於認為他的所謂改變不過是權宜之計。

也因此,槍擊案後他所啟動的應對措施,如要求居民自願上繳槍枝以「解除國家武裝」等,被強烈質疑為模糊重點、避重就輕。

事件發生之前,塞爾維亞與科索沃正走到關係正常化的重要關頭,對於雙方來說,這都已經成為如加入歐盟等地緣政治未來的基本前提,今年3月18日,武契奇在與科索沃當局領導人庫爾蒂和包括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博雷利的若干歐盟官員進行了近12個小時的交談後,被歐盟方面表示其已同意實施一項由歐盟起草和促成的雙方關係正常化計劃。

今年2月,武契奇與歐盟外交事務負責人博雷利在布魯塞爾會晤 / 網絡

根據歐盟起草的這份提案,塞爾維亞和科索沃雙方均應相互承認各自的政府文件和「國家標誌」──包括各自所簽發的護照、文憑、車牌和海關郵票等長期是雙方關係敏感點、帶有主權象徵的證件和文書。如果協議得以簽署,塞爾維亞將承諾,不再反對科索沃加入任何國際組織。在雙方各自申請加入歐盟的路途上,雙方都不會阻撓對方,也不會鼓勵其他方面去阻撓另一方的進展。

儘管武契奇沒有在3月18日簽署任何東西,也頂著壓力對媒體強調他不可能承認科索沃獨立,但僅這份草案協議的商討就在塞爾維亞國內引起了數千人參與的反對抗議,許多人認為條款與承認科索沃獨立無異,而在塞爾維亞語境中,這是對國家主權的攻擊。

一方面急於在推動歐盟申請進程上取得進展、以解決國內經濟壓力,另一方面又不得不試圖平衡國內強硬派意見、避免觸動民族主義情緒,武契奇被夾在當中,不得不如履薄冰。

5月27日,與「卸任執政黨主席」同步而來的,是武契奇有關成立一個新的政治運動以統合不同立場派別的最終倡議,這一名為「人民運動」的政治計劃的具體運行方式尚不清楚,而在宣布相關計劃的集會上不僅有武契奇和執政黨「塞爾維亞進步黨」的塞爾維亞支持者,還有科索沃塞族共和國領導人、黑山親塞爾維亞集團政客和匈牙利外交事務負責人,後者長期是塞爾維亞加入歐盟的最重要支持者,匈牙利總理奧爾班將同樣傾向保守的武契奇視為自己在歐盟的關鍵潛在助力。

「人民運動」計劃並非槍擊案導致的壓力的產物,武契奇自今年3月起就在討論這一構想,希望它能夠成為一種超越黨派的存在,有評論者在當時提出,這也許與武契奇面臨一系列充滿爭議抉擇、可能會強行通過與科索沃的關係正常化協議、或是採取強硬措施應對通貨膨脹有關,新的政治實體也許能夠為他提供更多合法性。

5月30日,科索沃塞族抗議者與北約維和部隊發生衝突 / 網絡

但在以上構想成為現實之前,兩起槍擊案以沒有人預料到的方式打破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平靜表象。一個月後,科索沃烽煙再起,這一次西方部分地支持了塞爾維亞的訴求,武契奇則在回應局勢時稱,解局需要科索沃當局首先做出讓步。

嘗試轉身

武契奇甚至也不是過去幾個月里唯一一個在長期爭議話題上顯露出鬆動跡象的領導人:與塞爾維亞-科索沃關係正常化談判幾乎平行地,亞美尼亞與亞塞拜然就領土邊界問題進行的談判同樣出現歷史性轉折,亞美尼亞總理帕西尼揚在5月22日宣布願意有條件地承認納卡地區為亞塞拜然主權領土,兩國之間長達三十餘年的冰凍衝突正在走向尾聲。

同為曾經與俄羅斯關係緊密的前東方陣營國家,塞爾維亞與亞美尼亞在類似的條件下做出了類似的選擇:一年前開始的俄烏戰爭給它們帶來的問題並不僅是政治上的,而甚至首先是經濟上的,能源價格的上漲和隨之而來的通貨膨脹,將原本脆弱的經濟進一步推到了民眾承受力的邊緣。

2022年,塞爾維亞全年通脹率達到12%,已經逼近2008年創下的十六年以來最高記錄,2023年3月,這一數字進一步上漲到16.1%,以平均水平計算,塞爾維亞人收入僅為美國的大約八分之一,但物價水平在美國的二分之一上下,這也被認為是槍擊案連發的直接背景:暴力和幫派文化問題在塞爾維亞長期存在,但過去一年多里生活條件的明顯惡化、貧富差距的進一步擴大等影響仍然不可忽視。

2023年4月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發布的一份報告稱,過去一年裡塞爾維亞經濟遭遇了強勁的「逆風」:「食品和能源價格大幅上漲、國內電力生產短缺、區域乾旱、貿易夥伴增長疲軟以及全球金融環境收緊給塞爾維亞經濟帶來了重大挑戰。」世界銀行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在各自發布的塞爾維亞經濟報告中同時提及,塞爾維亞亟需經濟的結構性改革。

也是在這種情況下,一年前曾堅定反對對俄制裁的塞爾維亞,在2023年6月對外承諾該國「不會成為向俄羅斯再出口產品的樞紐」。

在與《金融時報》的採訪中,武契奇談及他知道塞爾維亞出售的武器很有可能會經由中間人流向烏克蘭,對此他並不打算採取什麼措施。「我們有什麼其他選項嗎?不要再生產武器了?還是不要再出售武器了?」他反問記者。

眼下沒有人知道答案,同樣地,也沒有人知道塞爾維亞的現有選項在未來將會意味著什麼:無論是街頭抗議運動、與科索沃的協議、經濟改革、地緣角色,還是武契奇本人,都走到了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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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ab53dfd7d5ed8d0956791833361ada2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