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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 原刊於《經典與解釋 18:血氣與政治》(劉小楓、陳少明主編,北京:華夏出版社,2007),作者為吉萊斯庇(Michael Gillespie),尚新建譯。
思想家分屬不同的政治類型,他們許多人都主張,現代生活日益資產階級化,展示人性遭受真正的威脅,前景黯淡。有人企圖抗拒這種趨勢,最終卻常常釀成災難。我在這一章試圖證明,資產階級化來源於特殊的現代死亡觀,現代理解使追求和平及快樂成為合法,同時瓦解了對尚武榮譽的狂熱追求(古代世界的特徵)。本章絕大篇幅考察黑格爾補救這種趨勢的嘗試,指出在新的死亡觀基礎上,古今觀點如何才能協調一致。最後,我試圖評估黑格爾的論證,確定它對我們今天的現實意義。
死亡與人生結構
在確定人生結構方面,人對死亡的理解始終起著關鍵作用。這不足為怪,因為決定事物的特性或意義,一方面憑藉事物本身是什麼,另一方面則憑藉它不是什麼。因此,事物的特性是其形式或限度的函數。然而,人生的特性不容易確定,因為人不僅是自在的,也是自為的。人的確然存在部分反映了他的自我理解,主要是對自身局限的理解。這尤其適合於死亡。死亡是人生的界限,其意義卻始終是個問題,因為人不能有死亡的經驗或實證的知識。死亡始終是未完成的、未知的。然而,我們如何面對死亡,卻對我們的人生態度至關重要。我們如何理解死亡,在許多方面決定我們將如何生活,決定我們相信生活應當如何過。
古希臘人承認死亡是人生的本質因素,將人看作有死的,與不朽的諸神和永恆的自然相對照。根據他們的觀點,人的倫理和政治義務便產生於對這種有死的認同和接受。成為一個人,就是「認識你自己」,並且「有節制地做事」,也就是說,知道人不是神,依照有死的人類尺度去行為。古希臘人對死亡的理解,建立一個限定政治生活的禁令,禁止狂妄自大和膽小懦弱。人之為人,必須勇敢地面對死亡,將死亡當作必然加以接受。因此,人既不逃避死亡,亦不企圖戰勝死亡。將死亡看作人之為人的本質要素,引導人們走向城邦,城邦才是人類不朽的真正源泉,即不朽聲譽的源泉。正如希臘人看到的,個體的不朽超越個人,種的不朽為動物所共享。人的獨特之處在於記憶不朽,由光榮的業績所引發。然而,這種不朽僅屬於那些在保衛城邦戰爭中自我犧牲或勇敢接受死亡的人。
《蘇格拉底之死》, 雅克·大衛 繪
基督教的死亡概念亦是道德和政治的指南。在基督教看來,死亡沒有將人與神區別開來,而是提供人與神的聯繫,它不代表人生的目的和幸福,而是代表不朽與至福的開端。承認死亡是必然的,並不引導人們走向勇敢的、血氣的生活,以支撐城邦,而是走向超凡脫俗,虔誠地追求神聖。
就現代性而言,死亡並非人生的本質,而是偶然的。死亡並既非必須勇敢面對的必然結局,亦非通往救贖之路。它外在於並異於生命,應當加以抵制,予以克服。這種現代死亡觀依賴於將人重新定義為主體。人的存在不取決於自然或神,僅取決於自身。人不同於其他自然事物,人是自覺的、自主的,即目的本身。他的自然性必須加以克服,因為要成為人,就是要掙脫自然及自然的必然性。現代自然科學與現代政治學的目標,就是將人從自然強加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即從死亡和痛苦中解放出來。因此,人作為自覺的主體,試圖利用技術征服和改造自然世界,為人的生存和財產提供保障。
這種衝動是現代自由主義的核心,似乎將人統統歸結為經濟人(homo economicus )。這對人類能力和活動的價值產生決定性影響。例如,勇氣和血氣變得不那麼重要了。托克維爾指出,自由主義社會大獲成功,取決於常規的、沒有情感的行為,諸如商人的行為。古代世界大加讚賞的熱血美德,逐漸被看作反社會的,野蠻的。
自由主義因為追求快樂和生存,每每遭受批評。盧梭指出,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破壞了美德和人類自由。尼采甚至更悲觀,認為自由主義的後果是「末人」(the last man ),在末人眼裡,一切都變成給人提供滿足的純粹對象。在海德格爾和存在主義看來,自由主義最終將取得「他們」的勝利,「他們」捲入非本真的世界,利用自然的和技術的手段。這些思想家要求擯棄資產階級的世界,嚮往更陽剛、更有德性的生活。
然而,抗拒資產階級化始終無效。儘管間或有革命和極權事件發生,但經濟生活的霸權卻不斷地擴展和強化。不滿這種發展的人,迫不得已尋求更激進的解決方案。盧梭以為,人可以「被迫自由」,而尼采認為,必須有「超人」,對超人來說,「一切都是允許的」,海德格爾則斷言,人必須將自己拋入虛無主義和死亡的深淵,以恢復人性。
現代性不承認死亡是人生的本質,驅使人重新面對死亡。然而,這種面對並未讓人返回政治生活,而是將人投入激進的個人主義。死亡不再理解為人的共同命運,而理解為人的「最本己的(ownmost) 可能性」,將自己與同伴截然分離開。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最明顯表現這一點的,莫過於本世紀左右派集體主義的努力。集體主義無法說服人擯棄經濟私利,於是運用野蠻力量,摧毀人類組建社群的基礎,為人治開闢道路,讓渴望掌握生殺大權的人進行統治。因此,現代性的最初前提,即力圖克服死亡,結果使權力成為人生的癥結。經濟人的平庸造就了野蠻人。要解決這個難題,必須理解人的存在,如何將死亡看作必然,又不讓人陷入虛無主義,追求無限的權力。黑格爾宣稱提供的,正是這樣一種理解。
黑格爾( G. W. F. Hegel,1770 –1831)
死亡與慾望:黑格爾的主奴觀念
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著名的「自我意識」一章,將人性看作自我意識的。人最初只是世界的意識,未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獨特的實存。他沒有將自己與他所感知的對象加以區別,在某種意義上,他就是那個對象。隨著自我意識的出現,人意識到自己獨立存在。然而,超越和解放的時刻,也是分離和異化的時刻,因為人作為自我意識,與構成其存在的世界相分離。他疏遠自身,他的自主和自足遭遇挑戰,碰上這種異己對象的他性(otherness )。回應挑戰時,人試圖克服和征服他者,以便恢復最初的統一。這種克服異化的企圖,正是慾望的本質。
在黑格爾那裡,慾望並非動物本能的驅動,以滿足自然的需求。相反,它是意識分裂為自我與世界的結果。慾望的滿足不在於重建自然物理的平衡,而取決於基本的分裂或異化協調一致。慾望尚處於最初形式時,試圖以兩種方式克服這種分裂:憑藉生命自然的物質消耗;或憑藉占有非生命的自然,即財產。然而,慾望的這兩種形式,都無法滿足自我意識。二者均是對他者的否定,使外在的對象從屬於自我。然而,既然這些對象併入自我內部,或為自我所滲透,它們便不再是自我意識的對象,自我意識本身便因此返回異化過程。慾望擴大自我的範圍,卻沒有確定人的自我概念是自主的存在。自我意識的目的並非感官的對象,而是與自我統一,即自我確定。[1]自我意識只有通過征服另一個自我意識,即身為主體的一個對象,能夠承認和肯定他者的獨立,才能獲得自我確定。唯有慾望變成血氣,在爭奪支配地位的生死搏鬥中轉向自身,才獲得滿足。
黑格爾早期思想認為,自我與他者的差異可以通過愛加以克服,然而,黑格爾後期思想則意識到,愛無法獲得這種協調。[2]在他看來,基本的協調必然包含互不相容的要素。愛不取決於相互對立,而取決於相互吸引。因此,儘管自我意識若要獲取自我確定,若要與自身協調一致,必須具備慾望的相互作用,不過,這種慾望採取斷然維護的形式。[3]
這種激烈的鬥爭,最初表現為財產之爭。財產是慾望的產物:它是意志的擴展,因而自我擴展為對象。一個東西是我的,因為嚴格說來,它就是我。然而,個人占有財產,給他人普遍地占有財產設置了障礙,從而阻礙個人的自主和自我確定。人慾望的對象,從人的觀點看,就是自己外化的或異化的自我。[4]因此,排斥在慾望對象之外,就等於排斥在人自身的存在之外。人在自身的存在中發現另一個自我,其後果引發了一場戰鬥,以證明人自身的存在是普遍的,抵禦外物入侵。[5]
這是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在黑格爾眼裡,霍布斯正確地將其看作真正的自然狀態——它並非單純的物質之爭,而是要決定誰的權利應當優先。[6]財產權起源於自我意識,因為唯獨那些具有自我意識,從而擁有自由的存在者,才能將其意志注入對象,使它們成為自己的。因此,爭取承認的戰爭,試圖決定誰有權宣稱世界是自己的,也就是說,事實上誰的意志注入了對象。[7]具有自我意識就是自在自為(in and for onrself ),就是成為人自身行為的動因,因而不臣服於自然現象特有的因果關係。然而,在人眼裡,自然顯現為生命和慾望。擺脫自然意味著擺脫生命,意味著選擇死亡,為了維護自由而志願面對死亡。自我意識是勇氣之源:寧願為自由死,不願奴役下生。勇士所以有權利,不是因為戰無不勝,而是因為他們的勇氣是其自由意志的表現。財產權,甚至對自己身體的所有權,皆在於獨立,獨立於一切財產,包括對自己身體的占有。不然,獨立將變成財產的奴隸。只有那些(用康德話說)不願被當作工具,至死堅持當作目的加以對待的人,才是自由的。[8]
因此,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決定了誰是自由的,誰具有權利,誰是人。然而,這並非人與人之間單純的歷史鬥爭。[9]它也是,或許主要是,個人內心的心理鬥爭。[10]缺乏衝突之時,所有人均為慾望所支配,通過財富的消費和積累,從各個方面擴展自己。然而,慾望面對慾望,由此引起的衝突不僅使人與人的關係發生變化,亦使每人的靈魂發生變化。外部衝突激發靈魂內部的潛在衝突:一方面是欲求快樂和保全,另一方面是欲求自由。[11]戰勝外部他者取決於徵服內部他者,也就是說,征服靈魂內部顯現的自然。唯獨當慾望臣服於自由,人才能使他者屈從於自己的意志。因此,人為主宰他人而戰,是主宰自身的源泉,也是其精神使命的開端。[12]
這種鬥爭的目的是證明獨立和整全。參與鬥爭不是為了屠殺或奴役他者,而是通過面對死亡,證明人自身的自由和人性。[13]在某種意義上,人試圖自殺,以證明自由。[14] 乍看上去,一切真正自由的人似乎必然死亡。的確,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得出這個結論,試圖表明,從辯證的觀點看,自我意識的初級形式尚不充分。然而,他的早期著作和晚期著作均承認,死於他人之手的危險足以證明人擺脫自然的束縛。[15]
黑格爾《精神現象學》初版書影
生死鬥爭的結果,將人分為主人與奴隸。主人通過赴死的意志證明其自由和獨立,奴隸則因為捨棄自由,渴望他物,從而低頭屈服。血性之人逐漸以這種方式統治慾望之徒。實際上,奴隸並非主人的奴隸,而是生命的奴隸,他用行動宣布自己沒有自由。[16] 然而,沒有自由的意識,便淪落到物的水平,主人可以合法地將他當作財產處置。[17] 鬥爭中漸漸展現自然的不平等,這種不平等並非來自生理的差異或機遇的莫測,而是來自奴隸靈魂的內部失調。社會是心靈的鏡子。[18]
然而,主人的勝利並未讓他最終超越自然慾望,奴隸對保全和快樂的欲求,亦沒有完全剝奪他的人性。在黑格爾看來,二者都不全面,為了過真正的人的生活,必須相互依存。他們的和諧產生於主奴關係本身的內部動盪。主人通過生死鬥爭尋求並獲得承認,隨後卻返回生活,沉溺於消費和享樂。然而,他的享樂不再是征服異己對象,而是全面消費,揮霍已經從屬於他,傾注其意志的世界。正是奴隸,使這種消費成為可能;奴隸介於主人與外部世界之間,通過勞作改變世界的形式,使其適於直接消費。因此,主人生活是純粹的歡樂,養尊處優,奴隸生活則是連續的苦役,做牛做馬。
然而,主人的極樂與奴隸的墮落只是暫時的、表面的。據證明,主人的勝利是他衰落的根源,奴隸的失敗是他最終取勝的根源。主人為自己的獨立所腐化。奴隸使他滿足,藉以消除一切對立。然而,主人內在地主宰自己的慾望,唯獨對立面出現才有可能,沒有這種對立面,便無法限制自己的慾望。他的生活蛻化,成為純粹的享樂主義。霸權導致頹廢。
相反,奴隸試圖逃避死亡,卻繼續面對以主人形式出現的死亡。無論本人是否願意,他都被迫獲得自我意識和人性。奴隸獲得自主不是通過與他人進行勇猛鬥爭,而是因為他憑藉勞作改造自然世界。自然世界是意識的障礙。人企圖通過消費征服它,占有財產,奴役他者,但證明並不充分。要克服人與自然的分裂,據黑格爾說,奴隸的勞作是更基本的手段。勞作不是消費或擁有世界,而是人按照自己的想像重新創造世界,供其所用。因此,勞作成功之處,正是慾望和血氣失敗之地。人性在勞作中表現,人成為經濟人。然而,經濟人的人性依賴於主人的恐懼,即對死亡的恐懼。[19] 的確,因為恐懼主人施於的死亡,奴隸只能超越和改造自然。沒有這種恐懼,經濟人便墜落到人性水平之下。
因此,主奴關係是政治生活的基本形式。家庭比國家更古老,但是,家庭依賴於愛和財產,國家則體現普遍的自由或精神。普遍自由只能由主人把握,主人能夠控制自己的慾望以及他所征服的男人女人的慾望,使其從屬於自己不屈不撓的自由意志。沒有這種主人,一個民族便不是一個國家,而是一群烏合之眾,每個人不是為自由和理性的目的所驅使,而是為反覆無常的自然激情所支配。[20]
國家的現實開端是決定「誰是自由的」、「誰具有財產權」(包括土地及他人的身體)的戰爭。血性之人或勇敢者實施統治的基礎,並非暴力或強制,而是證明自己的自由。[21] 儘管國家始於專制(despotism ),但這種專制代表了基本的理性因素,使激情的無政府狀態歸於終結。[22] 國家通過暴力產生,卻是服務於自由和權利的暴力。運用這種暴力的人是權利的體現。他是英雄,他運用暴力是「英雄權力」的楷模。[23]
主奴關係僅在政權的初始階段是基本的,其後則作為被取代的要素納入權力結構。[24]然而,這並不意味著,經濟人是一切後續政權的本質要素。[25] 依照黑格爾的觀點,政治不是經濟學,而是讓自然服從自由,或者,以法律的形式,使慾望服從血氣和理性。經濟人唯獨體現主人的自由意志,超越自己的個人慾望時,才能運用政治權力。然而,黑格爾懷疑,經濟人能否使擺脫自己的慾望,真正地實行統治。因此,即便在理性國家,經濟界的領袖也要依靠軍隊和官僚維持政治生活。現代世界同樣為慾望所支配,不過,在黑格爾看來,這種慾望及其經濟生活中的體現所以可能,並得以調節,皆因血氣置於智慧的霸權下。
現代國家的戰爭與經濟生活
現代世界中,慾望表現為個人依託高度分化的經濟體系,無限地追求財富,個人組織成若干法人團體。黑格爾稱這種體系為資產階級社會或市民社會。這種情境的慾望儘管已經脫離國家,但並非與自由對立,而是與自由和諧一致。然而,這種和諧不能成為同一,因為慾望依然根植於自然的需要。事實上,資產階級社會導致需求和能力的巨大膨脹,通過不斷拓展市場和勞動分工以滿足需求。結果產生了問題:輕而易舉地獲得滿足,引發狹隘的快樂主義,對美德或自由制度漠不關心,勞動分工造成明晰的階級劃分:少數富人與貧窮的大眾。快樂主義與悲慘狀況瓦解了社會統一,引發革命。事實惡化了這種困境,即自由主義理論家未能意識到,必須建立一系列的國家制度,以保護普遍的自由,反而斷言,國家不過是裁決爭執的工具。因此,資產階級社會玷污美德,破壞公共生活,拚命攻擊唯一能夠維護人類自由的制度。
在黑格爾看來,堅守現代國家的合理性與自由,只能約束和限制資產階級社會,維護國家的整體利益。要實現這一點,必須依靠經歷人文教育的官僚,由公正的君主和顧問委員會牽頭。國家機構代表整體利益,與局部利益截然不同;經濟的自由運作造成無序以及令人厭惡的社會貧富差別,對此,國家必須運用權力予以改善。
這種公正干預經濟生活的行政控制能力,為立法機構的代議制特徵所限制。代議制保障基本的經濟利益,但是,如果它們的權力太大,便有可能削弱政府超越特殊、維護普遍利益的能力。因此,黑格爾認為,一個立法院應該反映公司的利益,另一個立法院則應該超越它們。後者指世襲的上院,上院由大土地所有者組成,他們不需要參與經濟生活,輿論和他們的榮譽觀不允許他們參與。然而,他們也代表特殊利益――地產――儘管其利益不如下院成員那麼直接,下院成員直接來自公司。甚至獨立的執行部門,也很難抗拒經濟力量,主要因為它一般要考慮如何以判決和再分配的手段調節財產。因此,這種合理行政所維護的普遍自由,始終有墮落的危險,進入個體公民和公司的總體利益。
孤單的理性無法節制和指導慾望,致使國家墮落為資產階級或市民社會的工具。現代國家與自然狀態的個人十分相似,缺乏內在的決心征服自己的慾望。像自然人一樣,國家必須進行激烈的生死鬥爭,壓抑慾望,證明普遍自由具有明顯的實在性。[26] 唯獨採用這種方式,國家才能超越資產階級社會特殊的經濟利益。因此,戰爭是合理國家的內在要素,是對資產階級化和政治墮落唯一可行的制約手段。
戰爭揭示一個殘酷而必然的真理,即一切所有物,包括自己的身體和生命,都不過是曇花一現。這個真理為現代性所模糊,因為自由主義國家成功地保衛了和平,為繁榮經濟生活拓展更廣闊的領域。在自然狀態,人人恐懼死亡。在主奴關係中,奴隸面對主人形態所代表的死亡。在黑格爾看來,主奴的協調是歷史發展的結果,逐漸掩蓋了死亡。結果,人的自由喪失,屈從於自然慾望。戰爭的不斷發生教導人們:慾望的滿足取決於國家。人的權利不是給予的;他們依賴於國家的自由和自主。因此,死亡的威脅使人偏離利益的追求,轉而追求自由。據黑格爾說,在和平年代,自由表現為國家的外部形式。在戰爭年代,國家權力凌駕於個體生命、財產和特殊性之上,表現為精神或自由。於是,戰爭維護國家的健康;「猶如疾風的吹拂使海水免於腐臭,腐臭是長期平靜的結果。」[27]
黑格爾看到,特殊的個人利益占據主導地位,不斷腐蝕現代國家內部的自由,他認為,要抗拒這種腐蝕,維護自由,只有周期性地返回自然狀態,即回到戰爭狀態。這種解決方式很像傑斐遜的觀點:要保持自由主義制度的生命力,需要周期性革命,瓦解並重建國家。革命讓人返回自然狀態,迫使個體人面對死亡,毀壞先前的一切進步。戰爭使群體人返回自然狀態,並向他們表明:他們始終處在相對於其他狀態的自然狀態,因而,始終需要克制與決心。在黑格爾看來,這種真理的經驗提供國家的理性要素,同時具有維護自由制度所必需的勇敢剛毅。
黑格爾懷疑革命的方式能夠解決資產階級社會問題,因為有走火入魔(fanaticism )的危險,諸如法國大革命的恐怖。在他看來,現代人面臨的主要危險,在於資產階級社會占據支配地位,優於國家。在自由的狂熱中,很少可能卻更為恐怖的危險等待著人們,它利用國家摧毀資產階級社會,試圖改變人性本身。儘管黑格爾竭力防止人墮落成經濟人,卻不願鋌而走險,引導人們成為野蠻人。為了避免快樂主義與狂熱主義,他轉向戰爭。
攻占巴士底獄
在黑格爾眼裡,國家是世界自由與理性的體現。反對國家的革命,只有當能夠產生更合理、更自由的國家時,才是合法的。然而,現代建立了理性的架構,讓人類自由與自然慾望共存,彼此協調。因此,革命只能強化成文法和輿論加以抑制的愚昧激情。相反,戰爭則強化國家的理性,激發潛在的公意以及公民的社群精神。戰爭期間,人把國家看作權利的源泉,並超越個人私利和慾望。因此,戰爭強化個人對國家的依附。危險在於,長期戰爭可能使整個社會變得殘暴野蠻。維護國家獨立是每個公民的最高職責,然而,對全體公民來說,保衛國家現實任務最好留給職業軍隊。[28] 軍隊形成一個獨特的階級,以勇敢為特徵,目的是保衛國家。這個階級的成員不渴求個人自主或得到認同,因而不同於自然狀態中那些冒死捍衛自己自由的人。他們可能為純粹的個人目的所驅使,然而,他們的內在動機微不足道。一旦站在軍隊的行列,他們便為榮譽感所束縛,倘若他們的勇氣受到質疑,榮譽將迫使他們面對死亡。[29] 他們很可能來自天然勇猛的人群,不過,這並非必然,因為集體的勇氣才具有決定性,它由軍隊和國家的合理組織予以保障。
軍隊的必要因素是對國家的忠誠。[30] 與人們期待的相反,軍事技術的巨大進步,諸如槍炮,加強了精神因素的主導地位。然而,這種發展僅僅反映人與社會的歷史變革,產生個人的自由,並將個人整合到國家。因此,現代人參與戰爭,不是征服其他個人,而是維護自己國家的自由。他充滿激情,然而,他的血氣來源於理性地置身於國家。
日常的國家防務理應由正規軍隊承擔,不過,黑格爾認為,如果需要的話,每個人都必須參與保家衛國。然而,將所有公民武裝起來是極端危險的,這很容易使防禦戰爭轉變為侵略戰爭。部分原因是全體人民比君主或內閣更容易為自己的激情所左右。轉為侵略戰爭的更重要的原因則是:人民在戰爭中發現,戰爭本身可以成為獲取財產的手段。[31] 因此,正規軍進行的防禦戰或報復戰固然可以強國,不過,需要普遍徵兵的戰爭,則很容易使國家從追求自主,轉變為追求財產。沒有戰爭將導致快樂主義、悲慘境況及資產階級社會的階級衝突,然而,過多的戰爭將造成貪婪的侵略國,熱衷於財產的積累。沒有足夠的戰爭,人將歸結為經濟人;太多的戰爭,將使人變成經濟人與野蠻人的可怕結合。
幸運的是,在黑格爾看來,戰爭通常不會走上極端。大部分國家的目標是確保承認它們的主權或獨立,因而,謹慎地維護和平的可能。它們默認:「戰爭不反對國家制度,不反對家庭與私人生活的安寧,不反對私人身份的個人。」[32] 戰爭變得更人道,是因為指戰員的個人激情逐漸不再重要,是因為他們尊重敵方人員理性地忠實於自己的國家。[33]然而,戰爭變得更人道,並不表明戰爭可以取消。
當一個國家覺得自己的主權受到侵犯,也就是說,覺得沒有得到承認,沒有被當作獨立的存在時,戰爭爆發。戰爭中,國家要求對入侵進行報復,主權得到承認。然而,究竟什麼算作「侵犯」,則是國家自己做出的主觀判斷。政治關係十分複雜,致使許多事件被人看作輕蔑,然而,是否應當這樣看,取決於國家的解釋傾向。[34] 這種傾向則取決於國家的內部力量和統一。
依據黑格爾,國家捲入戰爭的可能,直接與國家制度的弱小成比例。這種弱小不是領袖無能或組織鬆散的結果,而是因為長期和平。和平導致特殊利益(資產階級社會的特徵)占據優勢,破壞國家的公意。[35] 結果,凌駕於公民的國家主權遭受懷疑。於是,每一損害都對穩定構成更大的危險。損害國家的每一個行為,所以很容易被當作侵犯,部分原因在於國家面臨的危險是實在的,且與日俱增,也在於國家可利用戰爭維護國內的安寧與穩定。[36]黑格爾認為,他已發現國家固有的結構機制,知道它如何調節民族間戰爭與和平的關係。戰爭的爆發不是各種事態偶然會合的結果,而是「形勢的必然要求」。[37]
黑格爾也不贊成,贏得戰爭或是出於偶然,或是憑藉高壓。毋寧說,國家的強盛及贏得戰爭的可能,取決於如何能使慾望服從自由和自主。因此,更自由、更理性的國家,就更加強大,因為它更成功地將個人利益與公益統一起來。從這個意義上說,每一場戰爭都是對參戰國的考驗,檢驗其相對的自由和理性。因此,歷史的發展過程——似乎是一長串血腥的戰爭和革命,純粹由暴力統治——事實上就是自由和理性的發展。戰爭中,交戰兩國均宣稱自己是正當的(right )。然而,他們的「正當」概念僅僅反映自己的憲法及其賴以存在的「正義」(justice )概念。戰爭決定哪個正義概念更好地保障自由,因而更為合理。戰爭決定哪一個權利體系必然失利,哪一個將大獲成功。[38]「世界史是世界的法官」,不是因為強權即正義,而是因為正義造就強權,因為更自主、更理性的國家,比不太發達的對手更強大。[39]
倘若勝利是進步和理性的反映,失敗就是墮落的確切標誌,需要改革。[40] 按照黑格爾的觀點,國家主權在於得到其他國家以及自己公民的承認,承認其獨立自主。取得這種承認的最低要求,是國家有能力保衛自己。然而,國家不能自保,不是因其戰士缺乏勇氣,而是因為缺乏組織這種勇氣的有效體制。[41] 這種制度匱乏,反映國家憲法帶有過時的、歷史的非理性印記。儘管失敗首先是內政軟弱的反映,然而,軟弱則是深層精神軟弱的反映。
哲學以這種方式,必然為政治生活提供新的統一基礎。黑格爾主張,當我們熟悉的世界分裂,變得自相矛盾,哲學便產生了。[42]這種分裂瓦解了國家,國家已不能約束經濟生活或保衛自身。它既面臨內部的分裂,亦面臨外部的肢解。這種國家的命運,猶如自然狀態中選擇自保,捨棄自由的人:淪為奴隸。
然而,失敗可能比勝利更有益。勝利證明國家制度強大,卻並未改善這種制度。它未給國家提出現實的任務,但給人一種生活,類似勝利的主人生活:熱衷於享樂。結果是享樂主義和政治墮落。失敗則為更大的理性和自由提供可能。然而,失敗的價值在於思想能力,能夠滿足哲學的需要,為政治生活奠定新的、更加合理的基礎。
因此,現代國家要成功地抵制資產階級化,維護自己的獨立,最終取決於哲學。包括確定國家的合理基礎,建立必要的制度,維護自由和理性。這種哲學的基礎,就是對人生局限——即死亡——具有新的、更加深刻的理解。這種理解是黑格爾思想的核心,反映了他的政治生活和政治制度構想。
一個勇敢的新世界?
現代思想家,很少有人像黑格爾那麼強烈,那麼執著地謳歌古代世界。[43] 然而,黑格爾承認,由於資產階級社會發展,古代政治生活及其培育的偉大個性,已無法復生。不過,資產階級世界並非全然卑鄙,與古希臘「美妙的倫理生活」相比,無論它多麼卑劣,都是更多理性、更多自由的體現,超出古人的認知。同他之前的盧梭,之後的尼采一樣,黑格爾希望復興古典血氣與美德之類的東西,藉以限制現代生活過分的資產階級化。與他們不同,黑格爾相信,戰爭會自然地將這些東西帶給現代世界。
這種對戰爭及其作用(限制資產階級的生活)的理解,依賴於對死亡的重新理解,重返古代的主題,又不丟棄現代的目標。與大多數現代人不同,黑格爾認為死亡並非偶然的,或非理性的,死亡是自由的內在要素,構成人的本質。人之為人,是因為他重視自由,認為自由高於生命和慾望。國家的自由同樣在於超越慾望,猶如它在資產階級生活中的表現,因而在於接受死亡與戰爭,將其作為生活的必要因素。死亡和戰爭是人生的本質,不過,它們並非目的。的確,它們僅在人類最原始的水平上占據主導地位,它們是人性的必要條件,但並非充分條件。這裡,黑格爾與古人分道揚鑣,指出:必須運用人的自由,通過思想和勞作以改造世界。
儘管黑格爾主張戰爭是必要的,但他並不像一些人認為的那樣,是個戰爭販子。[44] 戰爭是必要的,然而,戰爭本身不是好事,不應為了戰爭而追求戰爭。不過,黑格爾並不企圖消除戰爭,因為戰爭抑制普遍的貪婪,這種貪婪是「長期和平」的產物。黑格爾默然接受戰爭也依賴於他的信念:隨著意識形態的差異逐漸淡化,一切國家都把人的自由當作政治生活的唯一合法目的,戰爭將變得更加人道。[45]
就其深度而言,黑格爾關於戰爭抑制資產階級生活的觀點有一些方面是錯誤的,尤其對照後黑格爾世界的感傷歷史加以衡量。首先,他低估了慾望的力量與可塑性,因而無法看到資產階級化的威力以及暴政的危險。其次,他相信,所有意識形態的鬥爭趨同一個目的,因而意識不到必須提高警惕,防止理性國家的行政機制服務於非理性的目的。最後,他沒有預見到,現代戰爭——在他看來,現代戰爭將強化合理行政,限制資產階級社會——會從少數正規軍的機動作戰,變成以毀滅為目的,吞噬大批居民的暴行。總之,黑格爾對理性的勝利過於樂觀,因而無法把握人生內在的非理性。[46]
在這方面,黑格爾似乎更接近啟蒙思想家,而不是人們經常拿他與之比較的尼采、弗洛伊德和海德格爾。存在主義對黑格爾的特殊解釋,企圖表明他對非理性的力量已經具有深刻的理解。例如,這種觀點的支持者認為,黑格爾與尼采的唯一差別是:前者找到走出虛無主義的途徑,後者則僅在強力意志的混亂運用中,發現不斷自我征服的虛無主義快樂。[47]然而,說黑格爾把握了人生真正的無理性,或者,發現實際的解決辦法,很值得懷疑。至少可以這樣說,其解決方案的邏輯基礎含混不清。[48]即便忽略這些邏輯困難,他在人生之初確認的非理性,其真實性依然不確定。這是因為它僅被理解為絕對意識的一環,或者,至少作為潛在理性的絕對理念是其形式。即便黑格爾承認人類發展初期的非理性是真實的,他仍舊斷言,從辯證的觀點看,這種非理性將被理性所克服,且不可改變。這在他對慾望的論述中十分明顯。
慾望是自我意識最初分裂的結果。然而,慾望的特定對象,則由目的和激勵的結構所決定,社會領域的理性或精神,確立這種結構。這種世界的歷史發展,最終形成理性國家,慾望指向最理性的對象,即自由。並不是說,擯棄其他的欲求對象,而是說,欲求食色等,並非目的,必須服從自由的慾望。然而,能否以這種方式指導和制約慾望,並不清楚。
首先,慾望恐怕不是單純對自我意識的異化做出反應。它可以對嗜好做出反應,嗜好自然追求特定的對象,且無法改變。倘若果然如此,正像古人認為的那樣,那麼,按照黑格爾的設想改變慾望的方向,恐怕並非輕而易舉之事。指導某些慾望,諸如物質享樂或榮譽,多些理性的目的,或少些頹廢,或許還有可能,然而,這並不適合邪惡的、以掠奪為目的的慾望,這種慾望的目標是全面的宰治和普遍的墮落。正義而穩定的政治秩序,始終在於壓制或壓抑某些慾望,因而,需要永遠抑制人類的某些衝動,正如洛克、弗洛伊德幾位思想家指出的那樣。黑格爾以為,這些慾望是最原始的意識所獨有的,不會刺激現代人。因此,在他看來,無須採取措施防備它們。
在這一方面,黑格爾與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相對立,後者再三論證:人可低於自然,亦可高於自然;換句話說,暴君同樣也是哲學家,如果不更甚於哲學家的話。黑格爾承認自由的暴政有危險,諸如法國大革命,但他認為,這是理想主義和無私動機的結果,並非暴君的慾望。事實上,可能除了歷史發端時期的東方專制君主之外,暴君的形象在黑格爾思想中完全消逝,世界歷史上的個體為慾望所驅使,但其慾望始終為理性服務。如果說,我們的時代學到什麼東西,那就是不斷滿足暴君獸慾的能力,理性無法解釋,歷史亦無法辯解。
黑格爾假定,一切意識形態的差異和衝突,都將歸於一個目的,其核心似乎也是相信理性最終獲勝。他或許比其他人更充分地懂得,在多大程度上,歷史本身是關於真理和理性性質的持續爭論。他的《精神現象學》就是這種爭論的回顧和再現。然而,黑格爾相信,他已經證明這個爭論在其思想中宣告結束。因此,維護理性統治的一切必要條件,將把他發現的各種原則變成制度。黑格爾認為,理性國家是施展理性統治的主要工具。
黑格爾看到,理性的統治面臨危險。危險來自浪漫主義的非理性,尤其來自弗里斯(J. F. Fries )等人的浪漫民族主義(romantic nationalism ,後來又在民族社會主義中出現)。[49]因此,他對19 世紀和20 世紀的意識形態爭論竟毫無覺察,讓人頗感驚訝。他也沒有預見虛無主義和存在主義的興起。的確,他相信自己顯然已經解決這個問題。[50] 這種政治樂觀主義的後果乃不祥之兆。
現代自由主義經常指出,意識形態的狂熱對政治生活十分危險。他們主張,節制和自由取決於制度保障,以防狂熱主義攫取權力,或者,防止它利用國家行政達到自己的目的。黑格爾則認為,隨著絕對知識的出現,隨著這種知識在理性國家的制度中得以體現,這種意識形態的狂熱已經終結。這種國家的激勵結構和教育體制,給官僚或一般階層灌輸正確的正義和權利觀念,有效地塑造了他們的性格。因此,監察官僚的權力已不再必需。確實,凡理性統治的地方,像任何審查和協調系統那樣,向利益和慾望屈服,恐怕都是錯誤的。在決定社群的合理利益時,必須考慮利益和慾望,不過,國家應該引導輿論,而不應追隨輿論。[51]不幸的是,響應合理行政的國家,也響應不合理的行政。理性國家的目標是限制資產階級社會,糾正它的不公,寬容文化差異和種族差異。非理性的國家則企圖摧毀社會,消滅差異。我們的世紀太多地目睹了狂熱造成的破壞,狂熱主義控制了國家行政,借用國家行政服務於意識形態的目的。斷言黑格爾沒有看到這種危險,或許是錯誤的。不過,他確實相信,危險已被消除,部分原因是他認為,戰爭扼制了資產階級化和非理性。
在黑格爾看來,戰爭使人超越個人利益,關心國家的普遍利益。因此,戰爭也是衡量各個國家是否合理的尺度。世界史是世界的法官。黑格爾認為,國家的偉力在於國家的崇高理性,也就是說,它在個人慾望與普遍利益之間建立的和諧相當完善。然而,這樣的國家最為強大?人們不得不懷疑,資產階級的習俗和旨趣,似乎並未摧毀戰爭所需要的血性和勇士的美德。儘管正規軍能夠部分消解這個問題,但並不充分,因為黑格爾承認,保家衛國每每需要全體公民的參與。倘若國家沒有走上極端,就不會面臨真正的戰爭危險,也就無法用黑格爾的方式制約資產階級社會。不過,在意識形態的專橫壓制個人主義的國家,這種平民軍人很可能不及國家軍隊。黑格爾承認,戰爭中的國家實力取決於公民的勇氣及對國家的忠誠,但他覺得,只有公民將國家當作個人自由和個人利益的基礎,這種勇氣才能充分激發。不過,我們已經看到,非理性的力量企圖擯棄個人自由和個人利益,我們也已親眼目睹,這些意識形態軍隊帶來多麼可怕的後果,因而,絕不會像黑格爾那麼樂觀。結果,我們必然懷疑他的論斷,即理性國家是最強大的國家。我們也必然懷疑,理性國家即將或正在走向最強大,懷疑它能否繼續存在。
即便我們承認,理性國家具有崇高力量,我們仍然不能接受黑格爾的戰爭觀念,即戰爭制約資產階級社會,因為戰爭本身造成巨大的災難。黑格爾設想,戰爭會更加人道,但這種情況並未發生。相反,戰爭變得更加恐怖,遠遠超出他的想像力。核戰爭之如此恐怖,沒有哪個正常人敢說,它能給政治和人生帶來黑格爾所設想的有益效果。未能預見現代戰爭的發展,似乎使黑格爾的戰爭觀念――制約資產階級化――無效,因而,他理解的死亡對規定人生特徵的作用,其正確性也引起懷疑。不過,這個結果走得太遠,模糊了黑格爾思想的深刻性,遮掩了它對我們今天的重要意義。
1945 年 8 月 6 日,原子彈在日本廣島上空爆炸的瞬間
讓我們假定,黑格爾對戰爭制約資產階級生活的分析是正確的,現代戰爭的發展則使這種制約成為不可能。結果怎麼樣?我們或許會看到,資產階級社會大獲全勝,普遍的快樂主義破壞一切自由制度,緩慢卻實在。這將吸引人們遠離社群,無節制地追求個人利益。
假如戰爭的可能完全消除,結果只能如此。然而,現代戰爭變得比黑格爾時代要危險得多,人們面臨更大的威脅,每個個體都有毀滅的危險。這種威脅能像黑格爾假定的那樣,讓人擺脫個人利益嗎?似乎不行,因為在這種境況下,個人的自我犧牲毫無意義。這種戰爭的可能性似乎使人孤立和孤獨。這不僅破壞利用戰爭制約資產階級生活的效應,而且,惡化個人主義的困境。因此,人陷入精神分裂:這會兒,他完全忘記死亡,只考慮眼前的快樂和好處;那會兒,他意識到眼前的危險,全力以赴,試圖搗毀造成危險的工具。他沒有成功,並終於認識到,他不是自己命運的主人。相反,他及其同伴,都為含糊不清且不可抗拒的必然性所支配,這種必然性――以隱隱約約的死亡形式――逼迫他們拚命積累他們最想摧毀的破壞工具。核戰爭的威脅不僅取消對慾望的制約(在黑格爾看來,戰爭具有這種作用),而且使我們不斷面臨迫在眉睫的死亡,從而強化這種慾望。
倘若這些思考還不足以讓人沮喪,人們只須指出,戰爭與日俱增的可能性,正是資產階級社會戰勝國家權威的結果。在這種環境下,我們只能希望,黑格爾的分析是錯誤的,或者,他在更深的層面上是正確的,迫使我們走向災難的條件,同樣也能產生新的哲學思維,它將是我們的慰藉和拯救。
注 釋
[1]Jean Hyppolite, Genesis and Structure of Hegel’s Phenomenology of Spirit , trans. Samuel Cherneak and John Heckman, (Evanston: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74), 160.
[2]George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Die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 in Werke in Zwanzig Bänden , ed. Eva Moldenhauer and Karl Markus Michel, (Frankfurt: Suhrkamp, 1970-71), 3:24(後縮寫為Ph );Hegel, Jenenser Realphilosophie , ed. Johannes Hoffmeister, 2vols. (Leipzig: Meiner, 1931-32), 2:209(後縮寫為RP );也見Hyppolite, Genesis, 164.
[3]關於這一點,更充分的討論見Hyppolite, Genesis,163-64.
[4]RP, 2:207.
[5]同上,205。
[6]Hegel, Geschichte der Philosophie , in Werke , 19:108。普拉米那茲(John Plamenatz)及其他一些人認為,這是為物質優勢而戰,在這裡,他們誤入歧途。見John Plamenatz, Man and Society, 2 vols. (New York: McGraw-Hill, 1963), 2:188-89。關於這個問題,黑格爾不是追隨荷馬,而是追隨霍布斯,更重要的,是追隨洛克。
[7]RP, 2:206.
[8]Plamenatz, Man and Society , 2:153.
[9]科熱夫(Kojève)在這裡誤入歧途,他企圖將《精神現象學》變成歷史哲學。見Alexandre Kojè, Introduction à la lecture de Hegel, (Paris: Gallimard, 1947)。科熱夫的解釋確實凸顯黑格爾論證的一個方面,然而,他沒有看到著作中的邏輯和心理學方面,導致其解釋存在著嚴重曲解。
[10]這一觀點的詳實論證,見George Armstrong Kelly, 「Notes on Hegel’s 『Lordship and Bondage』」, 載,Review of Metaphysics 19, no. 4 (June 1966):頁784、788-89。
[11]同上書,頁785 、796-99 。凱利(Kelly )敏銳地指出,黑格爾將這種鬥爭置於自我意識內部,以反對費希特和謝林憑藉兩個原始種族體現對立因素的理論。因此,黑格爾避免了浪漫主義經常給予支持的種族主義結論。
[11]Hyppolite, Genesis , 169.
[12]Hyppolite, Genesis ,169.
[13]RP , 1:228 ;也見Kojève, Introduction, 564-65.
[14]RP , 2:211 ;Hegel, Grundlinien der Philosophie des Recht oder Naturrecht und Staatswissenschaft im Grundrisse , in Werke , 7:51 ( 後縮寫為PR ) 。
[15]RP , 2:227; Hegel, Enzyklopädie der philosophischen Wissenschaften im Grundrisse , 10:220 ( 後縮寫為E ) 。
[16]E , 10:225; 也見Hyppolite, Genesis, 173 。
[17]Hegel, Vorlesungen über die Philosophie der Geschichte , in Werke , 12:225 ( 後縮寫為PG ) 。
[18]Kelly, 「note」, 792 。凱利清楚地表明,黑格爾著作的這一節,以及《精神現象學》全書,每每接受柏拉圖的心理學。
[19]見Kojève, Introduction , 572 。
[20]Hegel, Die Verfassung Deutschlands , in Werke , 1:597 ( 後縮寫為VD ) 。
[21]E , 10:220-21.
[22]VD , 1:608; GP , 19:108.
[23]PR , 7:507.
[24]見Kelly, 「note」, 784, 799 。
[25]見Hyppolite, Genesis, 174, 177 。他在這一點上的錯誤反映他的基本意圖,即將黑格爾納入馬克思的方向。科熱夫正確地將歷史看作主人與奴隸的協調,但他誤入歧途,認為在黑格爾眼裡,拿破崙的平民軍人代表這個鬥爭的解除。見Kojève, Introduction , 559 。
[26]Hegel, Philosophie des Rechts: Die Vorlesung von 1819/20 in einer Nachschrift , ed. Dieter Herich, (Fankfur a. M. : Suhrkamp, 1983), 275 (後縮寫為PR 1819-20 )。
[27]PR , 7:493.
[28]PR , 1819/20 , 276.
[29]RP , 2:258n. 事實上,黑格爾在這裡主張,必須允許士兵決鬥,避免削弱他們的個人榮譽感。
[30]PR , 7:496. 也見Shlomo Avineri, 「The Problem of War in Hegel’s Thought」,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22 (1961):470.
[31]PR , 1819/20 , 277; PR , 7:497.
[32]PR , 7:502.
[33]同上。
[34]VD , 1:539.
[35]PR , 7:491-94.
[36]見Avineri, 「The Problem of War」, 420.
[37]PR , 7:494.
[38]VD , 1:541; 也見Shlomo Avineri, Hegel’s Theory of the Modern Stat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2), 196.
[39]這個論證也證明殖民主義的正當性。PG , 12:125-26. 然而,倘若殖民主義的目的是純粹的經濟利益,其行為不再作為理性變化的主體,那麼,說它正當,恐怕未必。
[40]在黑格爾看來,最清楚證明這一點的,莫過於他的母邦德意志。他年輕時,法蘭西打敗德意志,促使他在早期一篇未出版的作品中宣稱:「德意志已不再是一個國家」(VD , 1:472-73 )。的確,可以將他的全部思想理解為:試圖為德國政治生活尋求新的基礎。
[41]VD , 1:486, 491, 503.
[42]Hegel, Differenz des Fischteschen und Schellingschen Systems der Philosophie , in Werke , 2:20-25.
[43]見Judith Shklar, 「Hegel’s Phenomenology: an Elegy for Hellas」, in Hegel’s Political Philosophy: Poblems and Perspectives , ed. Z. A. Pelczynski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1), 73-89.
[44]波普爾維護這種解釋,Karl Popper, 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 , 4 th ed., 2 vol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3); Sidney Hook, 「Hegel Habilitated?」 Encounter 24 (January 1965): 53-58; Hubert Kieswetter, Von Hegel zu Hitler: Eine Analyse der Hegelschen Machtstaatideologie und der politischen Wirkungsgeschichte des Rechtshegelianismus (Hamburg: Hoffman und Campe, 1974).
[45]因此,堅持黑格爾僅描述戰爭的現實,只是部分正確。關於這一點,見Avineri, 「Problem of War」, 473; Constance Smith, 「Hegel on War」,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26 (1965): 282-85; H.G. ten Bruggencate, 「Hegel’s Views on War」, Philosophical Quarterly 1 (1950): 59. 黑格爾表明未來,表明戰爭將成為什麼樣子。
[46]黑格爾著作的一般主旨反映這種浪漫主義,不過,人們偶爾也感到驚訝:黑格爾明確承認理性面臨著瓦解的危險,承認虛無主義的勝利。他的《法哲學》前言所說,「密納瓦的貓頭鷹只在黃昏起飛」,便是這種觀點的反映(PR , 7:28 )。然而,這種表述十分罕見,無法與他反覆強調的「理性統治世界」相抗衡。
[47]這種存在主義解釋,為科熱夫、瓦爾(Jean Wahl )等人闡發和維護。見Alexandre Koyré, 「Rapport sur l』état des études hegelien en France」, in Verhandlung des ersten Hegelkongresses vom 22. bis 25. April 1930 im Haag , ed. Baltus Wigersma (Tubingen: Mohr, 1931, Haarlem: Willinz, 1931), 80-105; Jean Wahl, Le Malheur de la conscience dans la philosophie de Hegel , 2d ed.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51) 。
[48]關於黑格爾思想的邏輯基礎問題,見我的Hegel, Heidegger, and the Ground of Histor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4), 96-103, 113-15.
[49]PR , 7:17-20.
[50]Hegel, 「Glauben und Wissen」, in Werke , 2:430-33.
[51]PR , 7:486.
(編輯: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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