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賊使(傳奇故事)

2020-05-02     內刊主編



寒風在薯畦間呼呼地轉,轉起陣陣枯黃焦黑的薯葉,黑蝴蝶般地在畦上飛揚。一個六歲的村童背著簍拿著竹把,順著薯溝拾薯葉。他穿著一件單褲,凍得鼻涕直流,蹲在岸邊擋一擋北風,呵著小手縮成一團。

他看到一個高大粗黑的漢子,正從岸底走來:先露出上身,破棉襖敞開著領子,後露出下半身,單褲飄揚,腰間扎一條草繩似的帶子,赤腳。

他沒有像村裡人一樣走路袖著手,反而大搖大擺,打量這縮在岸邊發抖的孩子。

「喂,小孩,阿瓦家往哪裡走?」

「阿瓦是我阿爸。他不在,讓賊捉去四五天啦!」

那漢子用手拍了拍他的腦袋,「那你,你就帶我到家裡去!」

「你,你是誰?」

「阿瓦的朋友。」

「我爸沒有朋友,親戚也少來,你也不是親戚。」

「我是他剛結識的朋友,有事我找你房頭的叔伯兄弟們。」漢子露出牙齒,他又摸了摸孩子的衣褲,嘆口氣:「原來你家這麼窮,這單衣褲怎麼過冬?走,帶我到你家去,有話交代。」

他們進人村西的一個破落的舊院,靠邊的西屋走出一位三十來歲的婦人。

漢子的嘴角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微笑,從頭到腳打量她一番,說:「嫂子,我受人之託,來談阿瓦的事。」

小婦人神色慌張,仍站在門檻,低聲問:「他還活著?」

「活著,明天是最後期限。如果不給錢,只好撕票。」漢子說,仍愣愣地看著那女人,似乎在尋找什麼。

「你把親堂叔伯都叫來,我有話說。」漢子又開了口。

「阿瓦被抓以後,我找叔伯們一家家哀告,至今只有五個光洋,還沒有人敢送去,都說等保長回來再說。」婦人邊說邊哭,抬頭望那漢子,眼神似乎在哀求著什麼。

「你把他們叫來,就說賊營里有人來說話!」那漢子睜大眼睛,頓時露出凶氣,「快去,他們要是不來商量,傳我的話,以後一個個找他們算帳!」

小婦人嚇得不再作聲,顫著小腳往大院裡走去。

那雙小腳和布裙下打小補丁的單褲,使他有一種異樣的興奮。他留下她一支鋼簪,是那個瘋狂的夜晚的紀念。他這三四天來,總忘不了那個夜晚,他阻止了一起來的賊伙,那一刻苦,他們正凶神惡煞般撲向小婦人。

作為交換,他把搶劫的東西全都交給那幾個夥伴。

他原不想再見到這婦人,卻又自告奮勇前來尋找她。他想彌補自己的罪惡。但是那婦人沒有認出他來。

叔伯兄弟們聞訊,已到大房集合,然後持槍執棒地成群結隊來到西房小院。

一把火藥槍開路,族中老大進房,對那大漢說道:

「你報個名來!」

「盜賊中人,沒有姓名,告訴你,阿瓦的贖票期限已到,你們要活的死的?」

「我也要告訴你,你既然來到村裡,要想走出去還是扔出去?」

「我敢一個人來,就什麼也不怕。我可憐那小婦人,她還有一個兒子。告訴你,原先的價錢可以商量。你們要是一直拖著,那就只好怪你們做老大的,怪不得我們做賊的!」

「要多少?」

「我減了半,二十五塊光洋。」

「保長已報了官,明日就有兵進剿。我說賊兄呀,你們放了阿瓦,咱們彼此兩清。」一個讀書人模樣的年輕人說。

「反正,我們拿不出這錢!也不想拿。」

「好,不出錢,先把我拿下,明日好報官領賞。我這一命抵阿瓦一命,也算兩清,不欠人良心帳了。「那漢子冷笑地說完這話,居然在屋中坐下,掏出一把短短的旱煙管來。

兄弟子侄們壯膽入裡間,把他團團圍住。

「今日,我打正門進來,是客人,不是偷盜。這屋裡的東西和人我都熟悉,那天晚上,我們鬧騰兩個鐘點,可就是不見你們宗親有誰來幫助阿瓦,鳴一聲槍,喊一聲打賊,放著一家子不管,你們就不虧心?那小婦人喊著叫著,我就不信你們聽不見?」

小婦人羞答答地掩臉哭起來。

漢子繼續說:「這婦人有德性,我們並沒有欺侮她。我們帶走阿瓦,也是要整治你們!二十五塊光洋今日不到手,趕明我就把阿瓦帶到你老大家門口殺了!你家我知道,有閹牛二頭,還剛娶一個媳婦,你當心點,我那些夥伴在女人面前從來不當聖人的!」 

「你放屁!」老大翹起鬍子大罵,「我就先綁了你見官!」

子侄們又逼緊了。漢子仍坐在那裡,把煙點著,說:「你不如用那槍,一槍崩了我省事!」

「你先別動火,」那讀書人模樣的細聲說,「這事容我們商量,商量一個萬全之策。」

「你們,沒有一個講義氣不怕死的,沒有一個真正可憐這帶一個孩子的小婦人的!我們是賊,是狼,當面咬人,你們是狼,背後啃人!有什麼萬全之計!我再問一句:人贖不贖?」

族人彼此面面相覷,又一同看老大臉色。

小婦人匆匆進屋拿出一方破巾,將包在裡邊的五塊光洋放在漢子面前。他接過來,喝道:「你們戶是五服內的宗親?」

「六戶。」年輕的讀書人代大家回答。

「一戶三個光洋,族裡老人加兩個光洋,加上小婦人這五個光洋,不就是夠了?你們趕快去籌齊,天黑前交給我帶回去,明天上午放人,款待阿瓦一餐酒飯。」

大家又面面相覷,再集中看到老大的臉色上。老大不知為什麼嘆了一口氣,呼喊:「你們分頭傳話,各人來交贖金……」

漢子朝房門口中央氣象台小婦人說:「大嫂,給我幾塊紅薯吃好嗎?」

小婦人點頭,從灶間盛出一碗紅薯湯,放在那漢子面前。

「大嫂,你孩子呢?也讓他來喝口熱湯,我剛才碰到他在薯地里扒葉子,好一陣才認出來。」

漢子見小婦人不搭理,就埋頭喝薯湯,喝得嘶嘶響,很快就盡了一碗。

他抬起頭來,招呼那讀書人坐下:「你一個人就不怕?」

「我們這一族,大家都不富裕,尤其是阿瓦家最窮。我不明白,你們看上他家裡的什麼?」

「賊做事靠賊線,賊線也會錯。當初只認你們近親,不知你們這麼寡情,每戶三個大洋,還要賊爺幫你們攤派!

早知道這樣,我們寧願人村街撬門打戶,專捉老大開刀!見到東西就搶,見到人就捉,將錯就錯,不吃後悔藥的!」

漢子見小婦人縮回房裡,低聲說:「這小婦人,還是我救下她,不然,你們宗族又少了一塊貞節牌了。」

讀書人嘆氣:「朝代末,盜賊將起,人心不古;桑梓地,為富不仁,勾奸餌盜。這清王朝,不敗於洋大人手裡,也要敗於另一個李闖王手裡!」

漢子說:「洋人教堂講慈善,我們就從不碰吃教的人。賊們也講慈善,劫富濟貧,興許還能改朝換代。你是讀書人,我祖上也讀過書,買過田,富不過三代,誰保得住這代搶人下代人不搶,不輪迴報應?」

「你大哥不是死賊,是文賊!」讀書人點頭。

「那族老大才是文賊!死賊怕報應,我就怕,今日來到這家,我就覺得報應到了,橫豎是個死,死在這家,死在這婦人面前,也算造化,不再留下孽根了………」

那讀書人還想說什麼。第一戶來納三元錢,接著,其他七戶也納齊。

讀書人最後從衣袋裡掏出五塊光洋,說:「賊大哥,看你正直,我也實話實說,我是族老大的兒子,剛娶一個媳婦。這幾塊光洋給你賣花粉,送相交的女人……」

漢子掂掂銀元,說:「轉告族裡老大,旱澇相接,今年收成時留點情面,也是給自家留點後路。」

讀書人恭敬地作了一揖,帶大家一出門。

漢子把小婦人叫來,將所有的光洋放在一方繡花手帕里,包好,推到她面前。

小婦人非常驚奇。

「你認得這手帕?是你的,還有一支銅簪子,也是你的。」

那漢子又把銅簪子掏出來,上邊是一雙小蝴蝶,顫顫地在他手裡搖晃。

小婦人猛地想起了什麼,眼睜睜地看著他,抖抖地說:「是你這賊子!你!你!」

丈夫被綁頭綁腳在柴草間裡,那群賊人被其中一漢子救起……

「你你……你這畜生!」小婦人突然惱怒,揚起手卻不敢打,她怕激惱了這條賊漢子。

漢子突然間雙膝跪地,持她的手打自己的臉頰,說:「嫂子,我就是賊頭,我特地向你賠罪來了。從阿瓦話里,知道你們是苦出身,更知道你是個賢惠的婦道人,我做了孽了!嫂子,阿瓦明天就回來。誰也不張揚這類事,你們還是好夫妻。這些銀子,你收下,算是我一分心意!」

「我不要這賊贓!」婦人咬牙說。

「這不是我的贓,是你們族裡老大的贓!官府護有錢人,我也是被迫做賊。我六歲時像你兒子一樣穿著破單褲山里到處拾柴草,十八歲還穿不上一條沒補丁的衣服。把這些光洋收下,嫂子,我活到現在,沒有一個親人,也從沒喜歡過一個女人。認識了你,我值得了!哪一天被綁上法場,我也可以吆喝幾句!」

漢子說完,向婦人叩一響頭,而後一陣風地不見了。

這一件事,發生在宣統年間。民國初,阿瓦發了一注財,有人說他通匪,有人說他賭博,日子富足,妻子卻越發蒼白瘦弱,終於得了癆瘵,時起時伏地病了三年,就過世了。

阿瓦在為妻子守靈時,又意外得到一筆大錢,將妻子體面地埋葬,剩下的作為盤川,讓兒子去參加了隊伍。

(作者:陸昭環)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ZLZF33EBfGB4SiUwTXC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