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父如子:當是枝裕和談起侯孝賢與楊德昌

2020-12-09   毒藥君

原標題:如父如子:當是枝裕和談起侯孝賢與楊德昌

對迷影者來說,侯孝賢獲頒終身成就獎,是黯淡傷感的2020年裡的一抹亮色。

尤其他那位功成名就的兒子是枝裕和甘願隔離14天只為出任頒獎嘉賓的義氣,就很令人感動。

與此同時,他還受邀主辦講座、與老父同游九份,留下了誠摯的話語和影像。

*本文系是枝裕和金馬講堂對談內容實錄

編輯丨otaku

排版丨袁夢

聞天祥(TGHFF執行長)接下來是要邀請是枝裕和大師,我們會進行一個大概40分鐘左右的簡短的大師講堂。非常感人,是枝裕和導演其實今天才被放出來,然後下午已經經歷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的導演工作訪,然後現在就來到現場,他剛才跟大家在一塊一起看影片後半段。

好,我們邀請是枝裕和導演到台前來,口罩導演可以取下來了。對,我們在場的大家全部都戴了口罩,導演就可以不用戴了。首先感謝是枝裕和導演,讓金馬這次有機會很榮幸可以放映《當電影映照時代:侯孝賢和楊德昌》這部意義非凡的紀錄片,而且,這次來TW還接受14天的隔離,一出關就馬不停蹄地為在導演工作坊上課,然後接著來到這裡跟影迷們座談。所以,我先請導演跟大家打聲招呼,說幾句話好嗎?

圖片來自:TGHFF官方FB

是枝裕和大家晚上好!我是枝裕和。看到今天這麼多的觀眾聚集在現場,一起看這部我27年前拍的紀錄片作品,我覺得非常的榮幸,可是同時也覺得非常的不好意思,因為畢竟這是27年前拍的,當時我很年輕,如今,我自己看這個作品的時候,也會覺得這邊旁白好像可以再加一些,然後這邊好像可以再處理得好一點……

看到影片中侯孝賢導演、楊德昌導演年輕時候的樣子,覺得算是留下了一個相當珍貴的記錄。雖然這樣說好像有點在為這部片子沒拍好的地方找藉口的感覺。

聞天祥 :對台下)剛才導演在回答的時候,我總覺得你們這一群人都好像聽得懂日文的感覺,完全不需要翻譯的,導演邊講你們邊笑邊點頭。

(對導演)我想先問一個非常不專業、極度粉絲的問題,請教導演在被隔離的14天裡面,有什麼特別的感受?你都做了什麼事情?

是枝裕和 :每天,有三次電鈴門鈴,飯店房間的電鈴會響,服務生會送來我一日三餐要吃的東西過來。當我打開門的時候,便當就放在門前的架子上,服務生已經走掉了,完全看不到人。在隔離期間,我真的沒有和任何活人接觸,但我又很想接觸到真實的人,所以,當電鈴響起的時候,我就會儘快抵達門前,快速打開門,看能不能跟服務生至少見到一面,可是,永遠都是見不到。

我是昨天晚上12點的時候隔離滿14天,可以解禁了,所以,今天早上幫我送早餐的服務生,我總算跟他見到面了,對方也知道我現在已經期滿可以出關了,還特別對我豎起了大拇指 (笑)。

是枝裕和導演在各大電影節大放異彩的金棕櫚作品《小偷家族》(2018)

聞天祥 :我們也很開心,導演終於出關了!我們言歸正傳,請導演跟我們聊一下,今天我們看的這部紀錄片《當電影映照時代:侯孝賢和楊德昌》的拍攝計劃是如何成形的?

是枝裕和 :這部片其實算是電視節目,在富士電視台深夜播出的一個紀錄片專題節目。在1991年的時候,我開始當上這個節目的節目導演,然後,接下來兩年的時間,一直負責這個節目的記錄專題的拍攝。當時,電視台的製作人找我問: 「你知道侯孝賢嗎?…… 你應該會喜歡這個導演…… 我不知道你對他熟不熟… 因為侯導的新片《戲夢人生》(1993)即將在日本上映,日本這邊的宣傳是我們電視台負責做的…… 所以我們想,可不可以請你用你的節目幫他做一些相關的宣傳?

我聽了之後,就覺得非常開心,因為《童年往事》《戀戀風塵》《悲情城市》都有在日本上映,其實從1980年代的時候開始,我就已經非常喜歡侯導的作品,所以我就說: 「拜託這個節目我一定要做!但是,我希望如果是我來拍記錄專題的話,我想不只是宣傳電影,更希望可以親自走訪TW一趟。

而且,除了侯導,其實現在(1993年前後)這個時間點在TW有另外一個跟侯導同齡的導演存在,也是世界級大師的楊德昌導演,既然要拍,我可不可以同時記錄他們兩個人?」 所以,《當電影映照時代:侯孝賢和楊德昌》這部片的源起,先是製作人跟我提案,然後我自己跟他提出我想要到 TW拍,我想拍侯導和楊導兩個人。

聞天祥 :導演去時常提到侯孝賢對自己的影響,我很好奇,日本的電影前輩們聽到之後會不會吃味?

是枝裕和 :因為我自己不是電影圈出身的,我沒有受過什麼日本電影導演的輔導,所以之前的時候 我在日本的電影圈沒有什麼人脈積累。

是枝裕和如師如父的侯孝賢導演最傑出的作品之一《悲情城市》(1989),侯導憑該片拿下了第46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和第26屆金馬獎最佳導演

聞天祥 :是枝裕和導演不止欣賞侯導的作品,其實也幾乎是侯導的朋友,每次來TW都會跟侯導見面,我們很好奇,侯導本人或侯導作品的哪些特質,吸引著是枝裕和導演?

是枝裕和 :這個可以講三小時!三個小時都不夠!侯導作品的特質,我覺得大家看過侯導的電影,應該都知道了。然後,我來TW訪問他的時候,我發現侯導本人也是相當吸引人的,他非常有魅力,有跟侯導接觸過的人,應該就知道侯導的笑容是最吸引人的。我個人跟比我年長的男性其實很難合得來的,像我在電視圈工作的時候,跟所有前輩們都吵過架,吵架的原因常常就是意見不合。

可是,侯導的特質、侯導的個性,真的是非常吸引人。我這部紀錄片做好之後,也有給侯導看,侯導也親自跟我講了他的感想,他說: 「我覺得你這個紀錄片拍得很好,因為電影的背後不是只有電影導演,這個片中有拍出其他人的存在,裡面有影迷,有戲院的人,也有放映室,他們也是支持電影產業的很重要的一部分,你都有把這些拍出來了。」

後來,侯導的新電影送到了日本進行後期製作,他待在日本的那段期間,私底下有找我一起吃飯、交流。在那個時候,我印象很深的是,侯導跟我講: 「我未來有一個夢想,希望可以在亞洲各地栽培新的創作人,這個各地包括台、港、大陸、日韓等等,反正總而言之就是亞洲各地的新銳導演……我把16mm(電影底片攝影機)交給他們,這些影片不一定要集合在一起,可以是個人的創作,但是我希望可以讓這件事情變成一個計劃,一個栽培新人的計劃,提升亞洲整體的電影創作能量。我希望,在這之前,你是枝裕和能成為電影導演。」

雖然這樣聽起來,我成為導演的動機好像有一點點不單純,但是,如果沒有拍攝這個紀錄片的機會、如果我沒有認識侯導的話,我今天可能不會這麼想要成為電影導演。

日本雜誌報道《當電影映照時代》

聞天祥 :剛才我們看到這部紀錄片裡面,是枝裕和不只拍了侯導、楊導,還拍到了即將要改建或是拆除的戲院,還有在街邊放的露天電影,還有我們現在已經看不到的、已經消失的影片。 我就想順著侯導讚美的部分問一下,是枝裕和導演當時為什麼會選擇了要拍這些內容?是怎麼發現他們的?還是有人特別的介紹,讓你可以看到了這些即將消失的東西,無論是建築行業或者是與電影有關的記憶?

是枝裕和 :露天電影的話,我在正式拍這部紀錄片之前,有先到TW進行場堪,我看到,那時候也有人在廟前面放映露天電影,當時我就想: 「這不就是《戀戀風塵》裡面的場景嗎?沒想到現在在TW還看得到!」 那時候覺得非常的感動,所以就決定 一定要把放映露天電影這樣子的橋段放進紀錄片裡面。

聞天祥 :是枝裕和導演經常提到侯導,但是好像比較少公開談論楊德昌導演,所以,導演可以利用這個機會,談一下對楊德昌導演的感覺?

是枝裕和 :他們兩位真的都是非常厲害的導演。其實,我在這段隔離的期間,侯導和楊導的作品,我都在飯店裡面又重看了,這兩個人居然可以存在於同一個時代,他們的電影互相影響,卻又是以平行、對照的關係存在,真的像是奇蹟一般!

侯孝賢《戀戀風塵》(1986)中的露天放映場景

是枝裕和 :其實,我在這部紀錄片裡面訪問楊德昌的時候,楊德昌在拍《獨立時代》,大家大概也在片中看到了 《獨立時代》(1994)其中一個場景,我們是在旁邊的咖啡廳做的訪問。當時,拍紀錄片的時候,請了一個很厲害的日文翻譯全程跟隨,可是剛好訪問楊德昌導演的那天,翻譯盲腸炎,沒有辦法出席,所以我只好請我的日本助理用破爛的英文訪問楊德昌導演。

其實楊德昌導演英文非常好,但是楊德昌導演也怕我們聽不懂,所以他儘量用很簡單的英文回答我們。在紀錄片中,可以聽到他後面提到「今後想要拍什麼樣的電影」的時候,他用了兩個很簡單的單詞Suspense(懸疑片)、Action(動作片)來回答。相對照之下,訪問侯導的時候有翻譯跟著,在紀錄片中侯導談到未來創作計劃,就很認真地講想拍反應中華民族的電影。因為翻譯的跟隨/沒跟隨,導致記錄片中呈現的兩個導演的訪問厚重感和內容都非常的不一樣,所以,我其實一直有點後悔,那時候如果翻譯身體沒有出狀況的話,我是不是可以對楊德昌導演進行更深入的訪談?

可是,我重看了這個紀錄片之後,覺得它目前這樣的樣貌,其實也在相當程度上反映出這兩個導演的差別,以及他們對於作品的態度,展現出了一個非常簡而易懂的對照組。

在隔離的時候,我重新再看了楊德昌導演的作品,我重新認識到《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真的是一個非常經典的作品。有一些電影評論家覺得在《牯嶺街》之後,楊德昌導演進入了停滯期,可是,我在看的時候,我覺得其實楊導上一部作品 《恐怖分子》(1986)的嶄新度已經超越了那個時代,我甚至會覺得,《恐怖分子》這部電影出來得太早了,讓時代跟不上他。

楊德昌在《牯嶺街》之後的作品,其實,就在我們的紀錄片裡面也可以看到,楊德昌開始帶新人了,新的電影工作者參與到了他的作品裡面 (編者註:《當電影映照時代》紀錄片裡面,拍了楊德昌在辦公室開會的場面,團隊成員很多都是年輕人,楊導把他們帶在身邊,手把手教。

楊德昌用非常細緻的方式,帶領新人們進入電影工業,希望大家也一起讓整個行業更好,他帶的這些人也可以開始拍出更多好的作品。所以,我覺得,楊德昌在《牯嶺街》之後的作品,也就是他開始帶新人之後的作品,也不見得是表示他進入了停滯期。而且,尤其是我昨天又重看了《一一》,再一次覺得 《一一》真的展現了楊德昌身為導演的非常高的成熟度。雖然這樣講,我自己覺得我可能沒有什麼資格來評論,但是我會覺得楊德昌的作品停在《一一》 真的有點可惜,會覺得怎麼就在這邊就結束了生涯!可是我也會覺得,能在最後展現出了這麼高的成熟度,真的是讓身為導演的我非常佩服楊德昌,也非常感動。

是枝裕和導演在牯嶺街路牌下拍照留念

(圖片來自: TGHFF官方FB)

是枝裕和 :我昨天重看楊德昌導演的作品的時候,我感受到,其實楊導的作品都是在描寫不幸的人,而且大部分在片中出現的人物,他們最終都在無法互相理解的狀態下離開彼此的,楊導的片子最後並不都是一個好結局,《一一》其實也是這樣子的一個故事,可是看完之後,很奇怪,你會有一種被肯定的感覺,覺得在這個世界上,生而為人是被肯定的,並不會有一種絕望感。

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面,我也是印象很深刻的,最後有一段話大意是說 「不會選擇再重新度過一次青春」,類似這樣的句子,在《一一》裡面也有出現。我覺得,其實楊德昌導演本人跟他的作品也是很相似的,他的導演生涯不見得是順遂的,甚至可以說是有點不幸的,比如說在影史上,《牯嶺街》毋庸置疑的現在絕對是一個非常經典的作品,可是在當時上映的時候,並沒有得到他應該得到的評價。

我記得,楊德昌的作品在電影院上映的時候,票房也沒有取得很好的成績,甚至也有無法上映的狀況。所以說,在導演生涯上,楊德昌並沒有展現出很精彩的那一頁,可是他在最後可以拍出《一一》這麼高度成熟的作品。看完楊德昌的電影,你依然有一種被肯定的感覺,也能感受到楊導在肯定這個世界,真的是非常了不起。

楊德昌導演的最後一部長片《一一》(2000)

聞天祥 :今天我們能聽到是枝裕和導演談楊德昌導演,真的是一個很大的收穫!以前我們比較常聽到的關於侯導的部分,請各位就去多參考導演之前的發言、報道以及他的書,我們就不再贅言了(全場大笑) 。

其實,我自己在看《當電影映照時代》的時候,有很多的聯想、啟發、感動,我會忍不住去猜楊導講說他接下來要拍的可有點驚悚、懸疑、動作的片子,我在想那是不是就是1997年的《麻將》?或者侯導說他可能還要再去爬梳、挖掘所謂的「中華民族」主題的時候,我會猜會不會其實就是接下來1995年的《好男好女》或1998年的《海上花》……

這當然都只是一些奇想,我並沒有求證,我不知道答案是什麼,只是說我在看到是枝裕和導演透過電影記錄下來的,他們在1993年在當時創作力非常旺盛的那個狀態下提到他們的未來計劃,我就忍不住想起90年代後期,他們為TW或者是國際影壇所貢獻的幾部重要的作品。

好,這個講話題再拉回來,我的問題好像都希望導演可以講三小時,下一題也是,因為我們剛剛看到的《當電影映照時代》是導演1993年的紀錄片作品,大家熟知的是枝裕和的作品其實是後來的大量的劇情長片,甚至可以說他的每一部劇情長片在TW都有被放映過。相信很多影迷朋友也很好奇,除了前面提到的侯導的那句話之外,是什麼樣的契機,讓是枝裕和從紀錄片轉到劇情片?紀錄片的經驗對於劇情片的創作 有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嗎?

侯孝賢在《好男好女》(1995)中探索青年人的心理狀況,伊能靜飾演的女主角深受愛情的折磨

是枝裕和 :我在十幾歲的時候,實際上就已經有了想要成為電影導演的想法,在那之前是想要當小說家,但後來覺得比起文字,我更希望去以影像的方式創作。可是,後來又覺得,好像沒有辦法一下子就成為一個電影導演,所以,大學畢業之後,我進入電視圈工作,想試試看能不能一邊在電視台拍片,一邊累積經驗,一邊把讓自己的電影企劃書可以成型。就在當時,我看了侯孝賢的《童年往事》跟《戀戀風塵》,對我的啟蒙非常大,我才重新意識到,我想拍的影像就是這樣子的!

我自己非常喜歡《戀戀風塵》,非常喜歡。《悲情城市》我也覺得非常特別。在這兩部作品裡面,我看到侯導不是一個人類中心主義者,他覺得這個世界並不是因為人類的行為而在運作的,其實這是一個很宏大的觀點。侯導的心中、侯導的世界觀中,世界的轉動方式並不是隨著人類的腳步在動,所以如果跟著侯導心中的時鐘的指針去走的話,你可以看到,比如《悲情城市》裡面,雖然描寫的是一個時代的悲劇,但是不論人類、山川、河流、樹木,其實都有他們/它們本身的價值觀,都有存在的意義。

在侯導的電影里,你看到更遠的視野、更不同的東西。侯導的這一點,也可以說是跟小津安二郎很相通的地方。

提到紀錄片的經驗對劇情創作帶來了什麼樣的影響, 因為我在電視台工作的時候是做紀錄片的,所以我比較重視觀察,不管是在日常生活還是在拍攝創作的時候,都會觀察身邊的人事物,然後把它們運用在自己的片子裡面。 所以對於我來說,拍片的時候不是把腦中原本想的東西呈現出來,而是同時要去發現現場發生了什麼事情,對我來說比起「呈現」,「發現」更重要。我覺得這一點其實我也是跟侯導學來的,侯導的作品裡面可以看到,不論演員現場的表演,或者是當天的天氣、風向、白雲、下雨等自然的現象,侯導都會去「發現」拍攝現場有什麼的東西,然後反映在他的作品裡面,這一點對我的影響很大。

拍《刺客聶隱娘》(2015)的時候,侯導經常為了等一片雲讓整個劇組的工作停下來

聞天祥 :我想請教導演,剛才導演提到曾經想成為文學家,其實除了每部作品在TW都能看得到之外,TW也出版了滿多導演的文字著作。所以導演保持著固定寫作的習慣嗎?

是枝裕和 :寫字其實很辛苦,說實話,我不是很想寫。可是,如果出版社問我「這一段經歷可不可以把它寫成書?」,我又不忍心拒絕他們,因為我自己很喜歡讀書。所以,每次答應之後,回來就後悔了。我會覺得,大家直接去看電影吧,這樣比較快。

聞天祥 :我相信在座的每位朋友應該都觀賞過了,導演的上一部新作《真相》(2019),跟凱薩琳·德納芙、朱麗葉·比諾什合作。最近我們又聽說,導演正在跟南韓的演員宋康昊、姜棟元,還有曾經跟合作過《空氣人形》的裴斗娜合作拍攝新片,我很好奇,導演跟國外團隊合作的誘因是什麼?挑戰在哪裡?

是枝裕和 :我不是特地想要在海外發展,只是剛好找我合作的團隊、電影公司都是海外的。前一個是法國,然後現在是南韓。所以我覺得我還算是一個滿幸運的導演。

聞天祥 :所以就是說如果TW有人想找是枝裕和導演來TW拍片,你很有可能就來了?這麼容易的嗎!

是枝裕和 :當然!當然!(全場鼓掌歡呼)

是枝裕和《真相》(2019)中的兩位法國國寶級女演員、朱麗葉·比諾什(左)、凱薩琳·德納芙

是枝裕和 :大家都知道,日本和TW之間的歷史關係比較複雜,而且我的爸爸是灣生,他在台北出生、高雄長大,然後我的祖父也曾經來到TW發展,所以 我自己的家庭跟TW有非常深遠的關係。不論是看《賽德克·巴萊》或者其他的各種歷史文獻,我也會去想像在當時那個時代我的父輩他們做過了什麼樣的事情。因為我自己的複雜身世,所以,如果有機會在TW拍片,我不見得會去描寫我父親的那個時代,也不見得會真的有什麼使命感]一定要拍出我父親的故事。

可是,如有機會的話,我沒有辦法跳過我自己的身世背景去描寫TW的故事,所以如果真的來TW拍片,可能還是要先去面對自己的身世背景這一關,之後再去想有什麼樣的題材是我可以來拍的。

其實,在1993年拍紀錄片《當電影映照時代》的時候,我才第一次正式踏上TW的土地。可是,在這之前,我父親就常常在家裡面講TW的事情,因為他是在TW出生長大,然後在戰爭的時候被派到西伯利亞去打仗,然後直接迎接戰敗,之後在他快30歲的時候才從西伯利亞被遣返回日本。那時候,是我父親第一次踏上日本的土地,然後在被送回日本之後,他就再也沒有機會來到TW,所以 TW對我父親來說是一個遙遠的、回不去的故鄉。

我記得我小時候父親常常在家裡講TW有多好、有多好。父親在工作結束之後有時會買鳳梨回家,然後每一次一邊切就一邊說,TW的鳳梨比較好吃,TW的香蕉也很好吃、TW的氣候好、TW的什麼都很好… 然後我們做小孩的就覺得說「父親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稱讚TW的比較好?"… 因為對我們來說TW是個很遙遠的存在,可是,在父親的心中,TW其實是像他的故鄉一樣的存在。

直到1993年要拍紀錄片的時候,我才第一次實際踏上TW的土地,看到TW的風景,這些跟我在看侯孝賢導演電影的時候,感受到的東西是非常類似的,心裡有一種穿越時空的感覺,有點複雜,又有點熟悉,感覺更貼近了我的父親。小時候,我不能理解的那些事情,不能理解的父親對於TW的感情,如今我想慢慢去理解。所以,如果真的有機會來TW拍片、拍有關於TW的故事的話,我還是想要重新整理一下我對我父親的記憶。

侯孝賢《童年往事》(1985)中的TW風土人情:奶奶正在玩番石榴的雜耍

聞天祥 :我想,無論是身為金M的工作人員,或者是身為一個TW的影迷,都會非常感動,是枝裕和導演為了最後這兩三天的活動,特地到台北、被隔離14天。今天下午又主講了非常漫長的講座,指導我們TW的年輕的導演們,晚上要來這邊跟熱愛他的影迷們聚會……如果我今天的提問有任何不周到的部分,那都是身為一個影迷的我的緊張跟詞窮。

最後,我想再請問導演,還有什麼想跟大家分享的?我們把今天這場講堂最後的結語交給是枝裕和導演。

是枝裕和 :今天單是能夠在這裡跟大家分享我的這個紀錄片作品,我就已經覺得很感激了,所以心情真的只有「感謝」可以來形容。當然,兩個禮拜的隔離期,真的是非常的漫長,今天終於出關了。但是,當時接到這屆金M大會的邀請的時候,我完全沒有任何猶豫,馬上就說「好」。我也很榮幸受邀參加明天的頒獎典禮,而且這次的終身成就獎得主是侯孝賢導演,我也會上台給侯導頒發這個獎項。

我覺得,能夠受邀參加金 M這件事對我來說是非常光榮的,如果沒有跟侯導相遇的話,我就不會有今天這樣子的職業生涯,侯導對我來說就是像恩人、像父親一樣的存在,其實我這個人很少去尊敬誰的,但是侯導對我來說真的是很不一樣的存在。甚至,我覺得今天要在TW隔離四個禮拜我都願意!

是枝裕和為侯孝賢頒獎

是枝裕和 :今天能夠跟大家分享,最一開始讓我能跟侯導相遇的影片,我覺得非常的光榮。而且,在片中,侯導分享的那些內容,其實是相當的認真以及深刻的。我是透過翻譯,沒辦法100%理解侯導在講什麼,但是,在座的大家可以直接聽懂侯導講的話,應該更能了解他的言談,了解他使用的文字的巧妙。可是,因為紀錄片比較嚴肅的,所以 在我們使用的素材裡面侯導也是比較嚴肅認真的,但其實 在沒有剪接進紀錄片的那些片段裡面,侯導真的是一個非常幽默的人。我覺得很可惜,那些片段沒有辦法展現出來跟大家分享。

最後,再和大家分享一件事,在拍這部紀錄片的時候,有一天,當我們訪問完侯導,侯導說,他晚上要去唱卡拉OK,問我們要不要一起去?但我們猶豫了,我們只是來訪問的,覺得很不好意思參與。然後,當天晚上,回到飯店之後,侯導就派他的人送來一張CD,意思是說,他其實有發過唱片的,希望我們能聽聽看。

然後,又有一天晚上,侯導又問我們,今天晚上要要不要一起唱卡拉OK?然後 我就跟我們的攝影師討論: 「侯導是希望我們去拍他唱歌的意思嗎?侯導都再次邀約了,我們不能不去了是吧……」 所以,我們就去了,去到卡拉OK現場,發現侯導其實就只是找來他非常要好的一些朋友、一些演員,大家真的就地是很開心的在唱歌。侯導拿到麥克風,他唱得超級好,好得不得了,這些畫面其實我們全部都拍下來!我覺得沒有把侯導熱唱一些畫面放在這個紀錄片裡面,真的很可惜。

侯導的作品有多麼的經典,多麼的好,這個我可能沒有資格再去多講什麼東西,但是,不論是侯導的作品還是侯導本人,在全世界都有非常多像我這樣子的影迷,像我這樣子的粉絲。所以我希望在TW的大家,跟侯導生活,生長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大家,可以把這當做是一份驕傲。

有一種精神傳承

叫做如父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