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執著——大衛·芬奇講述三十年來他為《曼克》所做的努力

2020-12-07   毒藥君

原標題:偉大的執著——大衛·芬奇講述三十年來他為《曼克》所做的努力

《曼克》是一部關於 《公民凱恩》背後輝煌但又充滿麻煩的藝術家引人入勝的故事,而《公民凱恩》一直被認為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電影。

不,它不是關於導演奧森·威爾斯的。取而代之的,它將赫曼·J·曼凱維奇,這個受僱於人的酒鬼編劇,正是他對影片革命性的非線性敘事結構和對財富和權力的腐蝕性描述負責,並推到了畫面的中心。

文丨Brent Lang

翻譯 | 菊與發

排版丨Pessoa

"他是那些為我們指明方向的聲音之一,"大衛·芬奇說,正是他為了將《曼克》拍成電影而勞作了近30年。"我希望人們會很開心地觀看一個上代人中的智者,他在某些方面被遺忘了,從未得到應有的回報。"

網飛將於12月4日首映的《曼克》,也很可能重新引發一場圍繞著導演主義概念的激烈辯論。如果電影真的是導演的媒介,那麼一部傑作的功勞歸誰?這是一場關於編劇身份的爭論,幾乎從1941年《公民凱恩》上映開始,這個爭論就一直圍繞為之展開。在很大程度上這是由於威爾斯不僅是這部電影的主演:他還導演、製作和共同編寫了這部電影,而他還只是一個24歲的天才。

其他人對威爾斯的貢獻程度有不同意見。正如寶琳·凱爾在1971年發表的有爭議的文章 《凱恩培養之路》和現在的 《曼克》所表明的那樣,《公民凱恩》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曼凱維奇與威廉·蘭道夫·赫斯特(啟發凱恩的報業大亨)的友誼,以及他個人與媒體和政治的經驗的影響。

你可能會認為,芬奇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視覺造型師,他的完美主義可以把電影工作人員和演員逼到崩潰的地步。他應該是一個偉人理論的擁護者,而這也是導演主義的核心——有些人是如此超凡脫俗,他們滲入到電影的每一個鏡頭或節奏中。但如果你這麼想就大錯特錯了。

"我並不認識有哪個拍電影的會關心自己是否是個導演,"這位58歲的導演說。"'責無旁貸'一直是我的理念。我認為電影製作跟神經外科比,會遠遠更像是一場爆破比賽。當它能按照你腦海中的想法去實現時,就是一個奇蹟。但大多數情況下,它不會。"

像《曼克》這樣獨一無二的項目能獲得綠燈,也是一個奇蹟。事實上,這部電影幾乎從未被搬上銀幕。這個項目由導演的父親傑克·芬奇撰寫劇本,原本應該在上世紀90年代被寶麗晶拍成電影。曾經考慮過一度深陷性騷擾醜聞的凱文·史派西擔任主角,朱迪·福斯特扮演赫斯特的長期情婦瑪麗昂·戴維斯。然而,芬奇堅持認為這個故事需要用黑白鏡頭拍攝,以此向格雷格·托蘭在《公民凱恩》中的表現主義電影攝影致敬,然而,片廠對此表示拒絕。

"因為各種十分愚蠢的模板化因素,且涉及到中美洲的輸出交易,寶麗晶臨陣退縮了"芬奇回憶道:"我們被要求不得不用彩色拍攝電影,然後修正,再做一個黑白版本。這完全不可行。"

於是芬奇轉戰其他項目,憑藉《社交網絡》和《班傑明·巴頓奇事》獲得奧斯卡提名,並將《消失的愛人》等暢銷書改編成故事片。但 《曼克》在他創作《心理獵人》(網飛出品,講述FBI早期為了解連環殺手所做的努力)時碰壁後,又重新浮出水面。該劇受到評論家的擁護,但未能獲得大眾層面的成功。此外,創作第二季對芬奇來說也是一次令人沮喪的經歷,他曾希望從這個項目日復一日的拍攝工作中退出。但在解僱了最初的劇集製片並丟棄了所有的劇本後,他不得不對這個項目全身心投入,迫使他在拍攝過程中搬到匹茲堡。

"我需要一些時間離開,"芬奇說,並補充講這個系列很可能會無限期停播。"這是一個昂貴的劇集。它有一群非常熱情的觀眾,但我們從來沒有得到能夠平衡成本的播放量。"

在與網飛首席內容官兼聯合CEO泰德·薩蘭多斯和最近離職的原創內容副總裁辛迪·霍蘭的會面中,芬奇承認他並不急於 "再花兩年時間在槽隙中"準備《心理獵人》第三季。" 薩蘭多斯提出了芬奇想拍什麼電影項目的問題。出乎導演意料的是,網飛不僅簽下了他投拍的《曼克》,還同意讓他用黑白片拍攝。

"我們對製作它沒有任何疑慮,"網飛原創電影副總裁Scott Stuber堅持認為。"因為他是大衛·芬奇。他是最好的導演之一,我們知道他在這方面工作了多久,想了多久,也知道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多麼私人的項目。"這讓我們很興奮"

2019年11月,電影終於開機,加里·奧德曼飾演曼凱維奇,阿曼達·塞弗里德飾演戴維斯,查爾斯·丹斯飾演赫斯特。電影開拍時,一個關鍵性的創作任務並沒有在場。傑克·芬奇於2003年去世,享年72歲,距離《曼克》開拍還有十多年。他曾是《生活》雜誌的舊金山分社社長,是個狂熱的電影迷,他向芬奇灌輸了對電影的審美,帶他去他們灣區家附近的許多影院看《2001:太空漫遊》、《後窗》,對,還有《公民凱恩》。"

"在我8歲的時候,我就決定電影是我畢生的事業,所以我爸爸就是這個信源,他告訴我,'你一定要看這部或那部電影',"芬奇說。他開始自己的MV導演生涯,包括1989年麥當娜的《Express Yourself 》和兩年後的《Vogue》,最終在在1992年拍攝長篇電影《異形3》。

順時針從左上角開始:

加里·奧德曼飾演的赫曼·J·曼凱維奇與導演大衛·芬奇談策略;

曼克與肖恩·佩爾紹德飾演的湯米風格迥異;

阿里斯·霍華德(中)飾演的路易斯·B·梅爾

和查爾斯·丹斯飾演的威廉·蘭道夫·赫斯特。

當傑克·芬奇從新聞界退休後,他開始寫劇本。其中一個涉及霍華德·休斯,另一個是關於藝術家瑪格麗特·基恩和她的剽竊者丈夫沃爾特的故事,正是後者的故事成為蒂姆·伯頓2014年電影《大眼睛》的拍攝靈感。但引起兒子興趣的是他關於 《公民凱恩》寫作的劇本,儘管他覺得最初的努力沒有達到目標。他的重點是曼凱維奇決定在交稿後獲得《公民凱恩》的製作功勞,而與這個傳奇劇本的構成沒有什麼關係。

"他向我展示了這份已經被拋棄的初稿,"芬奇說。"我告訴他,這似乎就像是一些酸葡萄,我認為人們並不真正關心誰得到了什麼署名。這部劇對我沒有吸引力。"

但隨後的劇本更符合導演的胃口。它們把重點放在曼凱維奇和他作為著名的阿爾岡昆圓桌文學圈成員的背景故事上,以及他作為電影公司的劇本顧問搬到西部找得到快錢的途徑。這是一個可以讓芬奇沉浸進去的外在角色。漸漸地,曼凱維奇與赫斯特的複雜關係也被豐滿起來,傑克·芬奇增加了更多場景,設置在大亨的聖西門的奢華派對中,編劇是一個很受寵的客人,他的洞察力令人欽佩,但最終因為酗酒失控而被趕出去。芬奇並沒有表達出來,但《曼克》的核心主題肯定引起了他作為電影人的共鳴——電影畢竟是關於對一種難以捉摸的完美追求的磨練,它常常令人沮喪。芬奇曾在《十二宮》中強迫小羅伯特·唐尼一場戲拍了幾十個鏡頭,讓演員開玩笑地把這種經歷比作在古拉格監獄。芬奇對這種經歷顯然非常熟悉。

"他是個很難滿足的任務大師,"《曼克》的聯合製片人彼得·馬夫羅梅茨說,他從1997年的 《心理遊戲》開始就與芬奇合作。"他的要求很高。他推來推去,但一旦你到了終點,就會比開始時好很多。這就是為什麼和他合作的人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這樣做。"

起初,芬奇對父親劇本中一個關鍵的分鏡頭並不看好。《曼克》戲劇化地描述了1934年弗蘭克·梅里安和社會民主黨人厄普頓·辛克萊之間的加州州長競選,在這場競選中,好萊塢製片人歐文·塔爾伯格在路易斯·B·梅耶的要求下,創作了一些最早的負面廣告。米高梅的負責人對於辛克萊爾威脅要向電影公司徵稅,以及對他支持國營電影公司的興趣感到憤怒。於是,塔爾伯格挖掘米高梅的人才,製作了妖魔化辛克萊的短片。在電影中,曼凱維奇看到大公司把權利放在天平上,感到非常驚恐,這讓他與赫斯特和梅耶的友誼變得緊張。在20世紀90年代末,當福克斯新聞還處於起步階段,唐納德·特朗普還是一個房地產開發商時,芬奇並沒有看到這一點。

"我當時在想,'我不明白,'」芬奇說:"這太古怪了,這種假新聞的想法。我當時深信不疑,'誰真的會在意1934年是否有邪惡的事情發生?"

而在2020年,導演承認,影片中的部分內容很可能會對剛剛經歷過另一場慘烈選舉的觀眾產生最強烈的共鳴。

"當傑克剛完成劇本時,它是自以為是的——而25年後,它是煽動性的,"芬奇說。"那些無視歷史的人註定要重蹈覆轍。"

芬奇用數位相機製作了《曼克》,但導演和他的創作團隊費盡心思,通過數碼劃痕,讓畫面看起來像膠片質感,讓人覺得它是用賽璐珞(老膠片)拍攝的。

"如果你想要一個非常一致的結果,膠片並不是一個特別好的媒介,"《曼克》攝影師埃里克·梅塞施密特說。"這個決定十分明確,要用數字拍攝這點在我們腦海里甚至從來不是一個問題。"

芬奇還讓人把音效設計成包括二戰時期電影中出現的噼啪聲。

"他希望電影就像你在一個倉庫里,看到了《公民凱恩》,旁邊就是《曼克》,"該片的美術設計師唐納德·格雷厄姆·伯特說。"他希望它看起來像是那個年代製作的東西。他不想讓觀眾對我們拍攝的時間有一個清晰的概念。"

芬奇對準確性極其堅持。如果伯特拿出一個打字機要在一個場景中使用,導演就會向他提問,詢問它是什麼時候製造的,是在辦公室還是在家裡使用的,所有這些都是為了忠實於那個時代。

這並沒有延伸到奧德曼對曼凱維奇的角色塑造上。這位在電影拍攝時已經61歲的演員,比曼凱維奇寫《公民凱恩》時大了20歲,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那個蒼白軟弱又禿頂的編劇。奧德曼過去主要依靠化妝和服裝去演繹從溫斯頓·邱吉爾到德古拉伯爵的所有角色,他想拔掉髮際線,做一個假鼻子。

"我說'不行,我們得看著你成為這個人,我們和你之間不能有任何人工的痕跡,'"芬奇說。"我需要一個走進房間,每個人都會說,'就是這個人'的演員。你需要一個作為演員的演員。如果你是靠身高和髮際線去選角,你就錯過了穀倉的一面。"

《曼克》代表了芬奇和以往作品的一種背離,他以在《十二宮》和《七宗罪》等作品中挖掘靈魂最黑暗的角落最為知名。沒有可怕的犯罪現場,而是有關於馬克思兄弟在塔爾伯格的壁爐里烤熱狗的插科打諢。還有曼凱維奇,一邊喝著波旁酒,一邊口出金句,看起來就像爵士時代的奧斯卡·懷爾德破土而出。這個故事有很多幽默成分,"有趣 "並不是一個當考慮到芬奇的漆黑之作時會聯想到的形容詞,但導演的長期合作者並不同意。

"我認為大衛的所有電影都有一種智慧,"《曼克》的編輯柯克·巴克斯特說。"大衛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

芬奇被曼凱維奇的真情流露以及他將笑話作為一種防禦機制來對抗一個不公正世界的特質所吸引。他也被曼凱維奇和其他早期編劇,如本·赫特和埃德溫·賈斯德斯·梅耶在幫助電影行業從默片年代進入有聲電影方面所扮演的關鍵角色所吸引。他們在《紐約客》等東岸刊物上磨練出來的市井智慧和老練,在大銀幕上被用來創造一種新的對話方式。電影將從此改變。

1930年,33歲的曼凱維奇正在為派拉蒙埃弗雷特電影公司製作劇本

如今,娛樂業也正在發生類似的、同樣重大的轉變,由於網飛等流媒體服務的出現,已經開始讓傳統的影院發行商黯然失色。一些非常重視自己電影能在寬銀幕上放映的導演都在哀嘆這一變化。芬奇卻對此表示擁護。

"讓我們現實一點吧,放映體驗並不是現在最閃亮的一環"芬奇說。他指出,近年來,家庭影院的螢幕逐漸變大,使得電影院和電視在表現形式上的區別不再那麼明顯。

此外,他認為,不必單單依靠票房回報來生死是很有必要的。他所拍攝的一些被人鍾愛的電影,如《十二宮》和《搏擊俱樂部》,上映時票房悽慘,卻在有線電視或家庭娛樂平台上被重新發現。

"我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工作比在網飛更快樂,"芬奇說。"他們正在建立一個資料庫。這是一件好事,電影有一個存在的平台,你不一定要把它們塞進氨綸夏天或苦惱冬天 (指暑期檔或聖誕檔)。這是一個汲取各類電影的平台:可以是一部黑暗、險惡的德國電影,也可以是一部奇異的以色列間諜劇。他們都想要。"

隨著好萊塢對超級英雄的痴迷,芬奇、馬丁·斯科塞斯(《愛爾蘭人》)和斯派克·李(《誓血五人組》)等要求嚴苛的導演紛紛遷移到網飛,尋求創作自由和資金支持。

"我知道我不是野餐,"芬奇說。"他們想要的是那些自我創業者,他們想要的是那些想要撕破臉皮,嘗試不同事情,並努力工作納稅的人。"

今年11月,網飛將在新冠疫情期間仍然開放的電影院中放映《曼克》,但該公司承認放映量會是一個不斷下降的數字。它還計劃開展廣泛的奧斯卡宣傳活動。

"這是電影製作中的一項重大成就,"Stuber說。"我們真的信任這部電影,我們將在每個領域都非常努力地推薦它。"

即使 《曼克》著眼於好萊塢的過去,它也在幫助引領新一波關於其他經典電影製作的電影。本·阿弗萊克將執導《盛大的告別》,這是一部關於《唐人街》幕後故事的電影,而巴里·萊文森和奧斯卡·艾薩克正在合作拍攝一部關於《教父》動盪創作的電影。芬奇開玩笑說,他正在創造一個新的類型,很快就會在網飛上有對應的分類。

"關於電影製作的偉大故事太多了,如果有一個專門的類型去安放它們,"芬奇說。"會不會有這樣的潮流:』那《特技替身》的製作呢?』不會,但我對這兩個想法很感興趣。我很尊重和推崇本·阿弗萊克和巴里,所以讓我們看看他們怎麼做吧。"

至於《曼克》,在芬奇的職業生涯中,為了將故事變為現實,已經操勞了大半輩子,即便是芬奇這樣的老手,也覺得是時候離開剪輯室了。

"我只想睡上半年。"芬奇說:"有一天我妻子對我說,'你在這部片子上思考得太久了'。"

當然,如今沒有哪個導演在工作中對這個行業的陰謀有更精明的把握,畢竟芬奇在他的處女作《異形3》中經歷了磨難,但此後憑藉《社交網絡》、《搏擊俱樂部》和《消失的愛人》,他獲得了諸多好評——無論是從影評人那裡還是從電影頒獎機構。

"我並不只是一個厭倦這一切的混蛋,"他總結道:"我是一個親身經歷過並厭倦這一切的混蛋。"

(本文經作者「菊與發」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