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不知你有沒有想到過,在新冠疫情席捲全球,連那些最「發達」的地區都不得不在一夜之間被強行顛覆世界觀的時候,那些距離我們所熟悉的「現代文明」相對更遠的地區,醫療條件與健康觀念都相對薄弱的地區,面對新冠病毒的來襲之際,該怎麼辦?
《社會創新系列》的第二十篇,兩位多年投身於家鄉建設和守護的少數民族青年講述了他們是如何在各自的社區中,幫助不通漢語的族群同胞們度過這個特殊的時期的。來自納西族的「東巴」和繼先與來自四川藏區的「愛滋喇嘛」邱華絨吾,以各自的方式推動了同胞對於疫情的科學認知和嚴格防控,也在與自己的同胞們一起,準備應對後疫情時代的新挑戰。
2020年1月24日夜,和繼先一宿沒睡。
那晚,作為麗江市玉龍縣納西族村莊吾木村的現任「東巴」的他,與本村村委會主任召開了緊急會議。「東巴」是納西族傳統神職人員,是東巴文化的主要傳承者,也是掌管著村子傳統習俗活動和節日禮儀的人。
會議以圓滿結果收場:村委會主任同意在第二天,也即農曆大年初一召集村組幹部,進行防疫防控分工部署——即使當時村委並沒有收到任何來自上級的疫情防控的通知。
和繼先卻仍覺得心裡不踏實。村委主任回家後,已經躺在床上的和繼先,最終還是穿好衣服,在深夜一戶戶敲開了村民的家門登記返鄉人員。那幾天,吾木村飄著罕見的雪,因為單位春節放假又遇到幾十年一遇的大雪封山,連鄉鎮幹部也無法及時回歸,做完登記工作,和繼先又連夜起草了一份村落防疫工作方案。
大年初一,吾木村迎來幾十年一遇的雪 / 受訪者供圖
吾木村距離麗江城區120多公里,全村委會300多戶居民,1300餘人口,「單我們的村民小組就有外來人口、學生和外出務工返鄉人員108個,來自全國不同57個城市。其中和湖北和武漢有聯繫的人有5個。」
和繼先沒有處理過類似的局面。在這之前,出身東巴世家的他在做的是自己的「本職」——傳承和復興納西族傳統文化、記述和存留吾木村歷史。過去幾年,他運營著一個名叫」納西母語詩歌創作「的公眾號,分享自己創作的納西語小詩。
那是武漢封城的第二天,納西族新年的前一天。疫情並未真正來到他的村莊,卻又深刻影響著整座村莊。回想當時驟然面對未知疫病的心情,這位年輕的東巴仍感到「壓力很大」。
一個月後的2月24日,在距離他幾百公里外的四川省甘孜州,另一個人同樣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與和繼先不同的是,此前十年里邱華絨吾一直在藏區進行面向公眾的愛滋病以及其他疾病的知識普及,甚至得到「愛滋喇嘛」的外號——儘管他既沒有得愛滋,也並不是喇嘛。
武漢疫情爆發以來的一個月,他運營的公眾號已經接連翻譯了數十篇科普文章和一本防疫手冊,數十萬人因此受益,藏語防疫文章數次突破「十萬加」。
但在2月24日,藏曆新年的前一天,困擾著這位藏族小伙的是焦慮感:「看到武漢那邊大家都在拚命工作,我在家一天都呆不下去,我就有那種犯罪的感覺。」他決定連夜趕回成都,到疫情更緊張的地方,去看看自己是否還能做更多。
一爐天香
擺在和繼先面前的第一個難題是:春節的「大祭天」儀式怎麼辦。
納西族與漢族春節日期相同,但習俗有別。其中通常安排在大年初五的「大祭天」儀式是整年傳統節日習俗活動中最重要的一場,數百年來一直有「納西以祭天為大」等說法。納西族傳統神話故事當中,正是始祖神靈崇仁利恩受到天啟進行的兩場祭天儀式,成為了納西族得以子孫繁衍、族群壯大的開端。
而現在,因為一場遠在內地的未知疫情,真的要停辦如此重要的祭天活動嗎?
往年和繼先在祭天場主持祭天儀式 / 受訪者提供
過去十幾年,和繼先與前輩東巴的傳統重建工作,幾乎是從零開始的。「大祭天」活動從最初僅三四十人自願參與的小規模聚會,逐步發展到全村七大「崇窩」(家族)爭先參與、輪流組織的盛大節慶。在村民們眼中,2020年也不應例外——「每個家族都特別在意春節的祭天活動是否還能繼續進行。特別是輪值祭天組織工作的家族幾次找到我,希望我能夠繼續為他們家族主持好春節祭天活動。」
和繼先明白,這些歷經多年才逐步得以恢復的文化傳統,對於吾木村的凝聚力和村民認同感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與此同時,大部分村民並不相信遙遠的病毒真會拿自己家鄉怎麼樣,而此時村幹部也沒有收到上級有關疫情防控的任何通知。
「我開始重新審視自己在村子裡的角色……如果到祭天活動的日子政府仍然沒有反應,作為一個村莊的東巴怎麼去做這個歷史性的選擇題?」
抉擇十分困難,但眼看武漢疫情愈演愈烈,和繼先還是與村幹部、家族代表協商,決定停辦祭天。
要在村中為停辦爭取到眾人的理解,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不止一家村民難以接受這一決定,特別是,各家族都已緊鑼密鼓地將祭天物資準備好了。
向村中不少從未出過山的納西族人解釋「什麼是新冠病毒」,也成了一個意外的難題: 他們中的相當多人完全不通漢語,而古老的納西語言中沒有「病毒」、「流行病」、「抗體」、「疫苗」等等現代科學和醫學的對應名詞,也無法通過藉詞音譯,每次說明都不可避免地涉及繁雜而令人眼花的名詞解釋,給村民的理解更增添了難度。
村中的老人們在這個時候幫上了大忙。在他們的講述中,清朝末年在吾木村也曾爆發過一次瘟疫,百年以後,當時爆發的究竟是什麼疾病已經無從考證,但正是當時村中親密無間的熱心腸,最終釀成大禍——起初只是一位村民染病去世,但處理後事和葬禮過程中全村前去逝者家中幫忙的習俗,導致村中多人被感染。
歷史的教訓還在老人的口耳之間傳遞:納西族過去應對傳染病時,居住在山區的村莊會用封橋斷絕聯繫的方式,進行不同村落間的隔離;壩區的村莊則會用用挖溝放水圍村莊的辦法進行封村隔離。在城裡如果有人家感染疫情就不能出門,街坊鄰居在深夜把生活的必需品放在被感染家村民的門口附近,支持這家人的生活資料保障,共同防止疫情的擴散。這樣的傳統經驗的講述在村民應對疫情的過程中重新啟發了合作,互助和自律精神。
帶著艾草帽防中暑的和繼先/ 攝影 王身敦
在此前傳統重建中得到恢復的家族和族長制,在這一次說服村民的過程中也起到了不小作用。 為了儘可能協調防疫與節慶需求,和繼先最終在大年初五那一天,帶著其中兩個家族的族長和村委會主任,四人代表全村在祭天場燒了一爐天香。
「我們不能因為文化耽擱了防疫,但也不能因為疫情放棄或者否定了我們自己的民族文化。」
傳統與現實的對話
對邱華絨吾來說,在許多其他地區如同洪水猛獸的新冠疫情,給他帶來的挑戰並不如想像中大。如何調動傳統文化和宗教信仰的力量,幫助推動藏區公眾健康教育,是他過去十餘年始終在探索的課題。
「藏族對蝙蝠是非常忌諱的。」 回憶最初宣傳疫情嚴重性的時候,邱華絨吾幾乎沒有遇到什麼阻礙,「我小的時候森林裡有很多蝙蝠的地方,老人是從來不讓我們接近,對蝙蝠的恐懼可以說是與生俱來。所以大家一聽(可能)是蝙蝠傳染上來的,所有人都能想像得到那一定是非常厲害。」
2020年8月,邱華在藏區進行宣講 / 受訪者供圖
在藏傳佛教中,蝙蝠也有著極為特殊的地位。「我們叫它『四像動物』,非人但有人臉,非鳥但有鳥翅,非貓有貓一樣的爪子,非狗有狗一樣的叫聲,殺死一隻蝙蝠要承擔殺死四種動物的罪過,殺死動物的罪業要在地獄裡經歷五百次輪迴才能消掉,四種動物那就是兩千次,你想(這個病)厲不厲害。」
除了對於蝙蝠的恐懼,邱華絨吾還在藏族業已消逝大半的生活傳統中為防疫措施找到了不少根據。過去藏族人出門時一直有自帶餐具的習慣,從不使用外面的公用餐具,也不會把自己的餐具借給他人使用,這恰與防疫要求不謀而合。
與此同時, 經書中有關「佛只會把三毒或者五毒當作敵人,而不會把具有三毒習性的人當作敵人」的記述,也成為藏區民眾在面對染病患者時的天然行為準則。
還有不少人試圖為其他人提供幫助,或參與捐款。邱華解釋,這也與藏民根深蒂固的樸素信念有關:「藏族傳統是要想不得病,要保持健康,就要做善事,所以越面臨疾病的威脅,就有越多人積極行善。」
事實上,這一次新冠疫情所要求的防疫措施,對於藏區的老人和僧侶等長期浸潤在傳統藏文化中的人群來說甚至可以說是廣受歡迎,尤其是在《野生動物保護法》啟動修訂工作以後。 「這件事是完全符合了老年人和僧侶的意願,讓年輕人去理解傳統文化,禁止殺生,也更能夠理解以前的生活方式。」
就這樣,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古老藏文化與驟然而來的新發疫情的防疫舉措之間實現了對話。
相比內地,藏區衛生醫療條件比較薄弱,預防因此顯得尤為重要。疫情爆發以後,藏區不同教派的各寺院聯合啟動了史上最大的一次共同祈禱活動,為國家和人類祈福,他們與來自公共衛生、醫院等地的志願者一起,很快達成了對於疫情嚴重性和防疫措施的共識。
邱華和夥伴做的公眾號時常出現閱讀量十萬加的文章 / 公眾號推送截圖
由於很多牧區民眾無法讀寫藏語文,防疫宣傳工作同時還以群內音頻、短視頻直播、說唱音樂、白格爾走唱、格薩爾史詩唱誦等等特色方式進行。藏區內部方言情況複雜,邱華還動員各地誌願者發展出十二種方言版本的宣講活動。
「這都是多年健康教育做下來得到的經驗,知道老百姓的文化程度和接受能力,要用他們聽得懂的話,要符合藏族價值觀。」邱華絨吾總結,「老百姓只要能聽懂,就會非常重視。」
源於藏區各界的共同努力,2月25日開始的藏曆新年變得靜悄悄,有牧民告訴邱華,今年新年是「心靈上相互祝福和祈禱最多,行為上表示得最少的一年」,從前去親朋好友家一同過年的習慣基本上銷聲匿跡,絕大多數人留在自己家中。
當然,過程並非全無波折。疫情期間藏民的看病習慣一度給醫院造成過嚴重困擾:一人得病,陪護者動輒十餘人,且喜歡在病房之間相互串門、交流信息。另一方面,各地關卡被普遍應用的額溫槍,也給藏民造成了極為強烈的心理衝擊,邱華絨吾因此特地製作了幾期節目,向老百姓解釋「在醫院應如何配合醫生」。
初心和「船」
十幾年前選定事業方向的時候,擺在和繼先面前的,是隨著越來越多年輕人的出走而日漸沒落的家鄉和漸漸不再為人提起的民族傳統。而擺在當年的邱華面前的,是藏區民眾對於健康知識,特別是愛滋病防治知識的無知與漠視。
對於和繼先和邱華絨吾,傳統文化分別成為了他們的「初心」,和渡過困難之河的「船」。
「沒有人知道愛滋病,老百姓不知道愛滋病是一個吃的東西還是別的」,邱華回憶,儘管當時藏區部分地方愛滋病感染問題已比較嚴重。一個無知無覺的病毒攜帶者就會導致新發感染者以幾何級數增加。
邱華自己是在上大學的時候才第一次了解到「愛滋病」的概念,知道了愛滋病在藏區的嚴峻形勢。這使他大為震驚——自己接受了高等教育才知道了「愛滋病」,那藏區其他的同胞呢?他決定讓更多人了解「愛滋病」。
邱華絨吾 / 受訪者供圖
開始並不順利。問題出在他的健康宣傳和教育與民族傳統的「不兼容」。
囿於病症特性,僅僅是解釋愛滋病的傳播途徑這件事,就常常會在聽眾中間引起目瞪口呆的反應。對於疾病本身,藏區人民秉持著宗教觀念,認為「不做壞事就不會得病」。也有許多人援引宗教經典,相信它是各人命里的「業」,不是現世行為可以改變,或是相信萬能的傳統藏藥足以治療愛滋……
由於邱華強調各地醫生需要對針頭等器械進行消毒,這一與傳統相牴觸的宣講還讓他在一部分人眼中成了「惡見者」,認為他不尊重傳統和宗教。還有老百姓將愛滋想像為一種「病魔」,認為時常提起它反而更容易招致災禍。
在最不受歡迎的時候,邱華甚至不得不採用「狡猾」的手段:以放電影為名把大家集中到一起,等電影播到高潮,暫停播放,出來宣講愛滋病防治知識。
結合聽眾反饋,他不斷修改自己的用詞和宣講形式。曾經不太在意傳統的邱華絨吾在實踐當中逐漸體會到了「傳統」的重要,也愈發謹慎自己的措辭:「如果硬搬外來文化,藏族人一定會需要一定時間去接受。」 邱華也意識到,必須爭取到在民眾心目中地位至高無上的高僧大德們的支持,「僧侶們說一句,頂上在家人說一百遍。」
邱華在為藏民進行宣講 / 受訪者供圖
而在吾木村,出身東巴世家、成為「留守青年」的和繼先,帶著傳承的使命,也忘不掉小時候家族一大家子共同奔赴傳統活動的樣子。
「家鄉的人們都堅信……必須要由東巴給亡靈點一盞燈,死者的亡靈才能順利通過沒有太陽和月亮照耀的歸途,回到祖先的身邊。」 和繼先這樣回憶初任「東巴」的幾年,「為了讓每一個回歸祖居故地的亡靈能夠順利回歸,我只能現學現賣地在『應付』中支撐著一個又一個的山鄉祭祀儀式。」
在東巴文化中,僅祭祀儀式就有大大小小几十種。主持一場儀式,意味著學會儀式所需的所有內容:誦經、解經、主持、唱對應的歌曲、跳特定的舞蹈、甚至完成相關的木雕和服飾製作。除此之外,還有全球唯一存活至今的象形文字東巴文和用東巴文寫成的數萬卷經書需要不斷學習……
這些,構成了一個大山里傳統納西族村落的精神家園,貫穿在日常的生產生活里。
涉而及面如此之廣的文化,傳承卻只依靠數量有限的「東巴」完成。在近半個世紀的傳統民俗活動的中斷後,許多內容重建起來舉步維艱。
一個細節或許最典型地提示了這種「失落」:由於現代化工業農業的發展,農作物種類悄然減少,和繼先在恢復東巴儀式的過程中發現,有一部分指定農作物供品如今已經無處可尋。
和繼先在田間 / 攝影 王身敦
伴隨著漸趨失傳的文化,還有在城鎮化大潮下鄉村的日益凋零。離開村落去城裡打工的人越來越多,曾經密切的村內互助越來越少,村落正在死亡,下一代的孩子們許多已經不會說納西語……
在和繼先看來,傳統文化不應是存在於書本和論文中的死物,傳承也不僅關乎民族文化的命運——它關乎民族本身的命運,關乎這個民族中的「人」,對於如納西族這樣的小民族,文化傳承將決定民族的存續。
「文化只有在現實的生活中被使用,還能參與到村民的生活生計和村落治理中,才是最好的傳承。」 他決心投身於哪怕一點點的改變中去,要讓村落里的年輕人「出得去,也回得來」。
和繼先在教村裡的孩子東巴文字 / 受訪者供圖
試金石與未來
十幾年來,和繼先和邱華絨吾各自守護著一方土地、一個社區。 而突然而來的新冠疫情「考驗」,在無意之中成為了他們努力成果的一塊試金石:是吾木村重新建立起來的人際信任、民族傳統和村落認同,幫助起初對病毒毫無認知的村民配合和支持了種種防疫措施,並促使大家在此後共同探索、渡過因為疫情帶來的新難關,包括外出務工村民的失業和生計的重新選擇等。
而過去七年中邱華幾乎從未間斷的語音和圖文更新,為藏區民眾了解和吸收健康知識提供了一扇至關重要的窗口,也因此得以在疫情爆發的第一時間,就將準確明晰的疫情科普,以藏區人民聽得懂的方式推送進千家萬戶。
疫情威脅逐步淡去的兩三個月里,他們也在生活恢復正常之餘,迎來新的思考與挑戰。
邱華絨吾提及,由於減少人員聚集和封路封城措施的影響,藏區防艾服務中心已堅持七年的「防艾萬里行」活動今年沒有開展,線下的宣講活動也僅有部分恢復。
儘管也在積極擁抱群內講座、視頻直播乃至微信小程序等新的傳播形式,但藏區仍有客觀條件限制:仍有不少牧區信號覆蓋不佳,電子產品覆蓋率也還有限。線上方式無法解決一切問題。
而在吾木村,這個夏天,由和繼先與自己的愛人、社會工作師陳正艷合作組織的吾木村東巴文化夏令營、學習營等活動逐漸回歸,村落的生活也隨著封村封城措施的解除而漸回正軌。
孩子與東巴文字寫出的納西歌曲 / 攝影 王身敦
但作為「東巴」,在經歷了這次疫情考驗後,和繼先的思考又比這些「辦還是停辦」的具體問題走得更遠。
「東巴是納西民族的傳統文化掌握者,有著推動民族文化保護傳承,轉型創新的歷史責任。」 面對傳統文化的傳承、村落振興和人心聚散等經典難題,他給出了堅定的答案——「回歸傳統也是一種創新」。(責編/謝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