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的主題是「成長」。在激烈的競爭中,當我們不斷力爭上遊,想成為最好的那一個、加入勝利的那一方,有時甚至會忘記當初出發的原因。當大多數人都被裹挾著向高遠處進發時,也總有些異類,去選擇更難走的那條路。
| 千潯 | 科幻作者,現居蒙特婁,主修電氣工程,作品追求內心世界與科幻細節的融合。
全文約11200字,預計閱讀時間22分鐘。
公元一三七一年,中國明朝政府頒布禁海令,禁瀕海民私出海,以為這樣便可以把海盜、走私和反叛拒之門外。
七百多年過去了,海禁早已成為歷史,雖然原因大相逕庭,現如今則空禁厲行。空管局認為天空是種危險的誘惑,以為空禁可以把人們對天空的想像冷冰冰地擋回去。然而也總有對此嗤之以鼻的人存在。
像石曉時這樣循規蹈矩的人,早已把天空替換為太空的人,是不會明白周醒口中「天空是人類最初的夢想和最終的幻想」的看法的。但另一方面,石曉時也有自己的想法:秩序才是自由的前提,空管局針對民間太空飛行器的空禁政策,不也是為了維護人類作為一個集體而持續的夢想和幻想嗎?
地球早已像一個被用壞之後丟棄在垃圾場中央的廢舊網球,近萬噸的人造材料同這顆孤獨的行星一起無休止地旋轉,為什麼還會有人甘願被囚禁在裡面?石曉時想不明白。
艦隊和飛船一個接一個地離開家園,飛蛾撲火般去追逐能源評分等級更高的遙遠星方,全然不顧星際移民的規劃軌道上累積起來的越來越多的太空垃圾——這其中相當一部分是失事的民間飛船殘骸,而這便是空管局採取疾言厲色舉措的理由。
這個大遷徙時代,不和諧音符少之又少,但周醒是其中渺小又倔強的一個。不過,恐怕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石曉時看著周醒遠去的背影,嘆了口氣。他仍記得入學典禮看到她時,她站在這個環形都市隨處可見的「落地窗」旁的情景。周醒總是絕不浪費眺望窗外的機會。
一
畢業典禮的時候,人聲鼎沸在周醒身後沉寂,她望著高高的被她稱為環形落地窗的玻璃牆外那一抹不真實的藍出了神。就像她實際上察覺不出那環形透明屏障的弧度,她以為天空似乎也一直並未出錯。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極目楚天空,雲雨無蹤」,「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澹萬里凝」……
四年了,沒用的詩句和回憶,她都仍然無法忘記。天空的容顏每分每秒都在變化,但回想起來好像又什麼都沒變。反倒是看似堅固的紅土地,在時間推動的房屋和街道的作用下,強大如此刻外面的風推動蜿蜒蛇行的細沙,變了顏色。
今天,幾乎所有人都擠到了最外圍的環線帶上了。周醒收回心神,現在的她,已經學會了用麻木來保護自己的敏感。這是新的生存法則。
她向人群里一瞥,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石曉時自從和周醒鬧翻就真的沒跟她再說過一句話了,但他設想過很多次,要在最後的典禮上,抱著獎牌和證書問問她到底誰對誰錯。但周醒看起來一點也不落魄,這讓他很惱火。
他趕緊安慰自己,她的排名確實掉出了前三十名,什麼名額都撈不著。從第一名到如今這個下場,完全是她活該。隔了一群人,他不想叫她的名字,只想慢慢擠過去,到她身邊再奚落她。
周醒轉過頭來,淡淡地瞥了一眼,走開了。她的動作很隨意,但石曉時敢肯定她看到他了。她絕對是裝作沒看見,他惱怒地,但仍慢慢擠過去。於是,他們就離得更遠了。
二
周醒確實是故意走開的。
石曉時的樣子比剛認識的時候還讓她討厭。他眼眶裡是內置式外眼球的金屬光澤,額角的刺入式晶片,像一塊獎牌一樣大大方方露出一角。學士服架在愈發嶙峋的肩膀上,顯得他比以前還要瘦高,缺乏鍛鍊的小腹卻隱約顯出尷尬的輪廓。
看他胳膊夾著幾本證書,神氣極了,活像一隻吐綬雞。周醒不由得又想起三年前那段彆扭的合作。那是一年一度最初因風幕機能源供給問題引發的優化設計大賽。
那時她剛開始適應這個環形都市。他們的學園分布在最外圍靠近玻璃牆的環線帶上。她靠在倒數第二層的欄杆上,身後便是玻璃牆外的荒蕪大地。她默默看著樓下陳列的一堆匪夷所思的小物件,遠處是盆地里的街市,以及城市中央空港的標誌性塔狀建築。
「這麼折騰不是顯然只能降低能源轉化效率嗎?幹嘛不直接用太陽能發電?」她指著貼了「基於太陽能熱水的溫差發電裝置」的水箱問石曉時。
「那就沒有亮點呀,那怎麼得分。」
「這有點搞笑吧……那個加強防護代步車怎麼回事,我怎麼感覺是把輻射防護罩綁在代步車上了?」
「就是把輻射防護罩綁車上了。評委是他們的指導老師,呵,就給了個小獎。能怎麼辦。」
周醒沉默了。他們自己在做的事也好不到哪裡去:用一種成本比金還高的記憶合金絲髮電,還只能勉強給功率最低的LED燈供電。組裝的時候就斷了一根,演示了兩次又斷了一根。但是憑這個噱頭能立項,又方便石曉時在報告里展示他會用的那些軟體。
瀰漫在四周的浮躁和焦慮因能源問題而起,現在早已輻射進了熱衷遷徙的人群,無處不在。她輕輕嘆口氣。底下的展台像個垃圾場,而她不得不再貢獻一個垃圾,還得為垃圾好好寫篇報告。
「你嘆什麼氣呀,就快搞定了。別嫌累,不參加這些比賽加分,就是跟上一屆的李子陽一樣的下場,裸分再高,還是沒有名額,最後認知標化再不配合,全部記憶格式化。」他頓了頓,很認真地看著她,「寫報告就全靠你了,有什麼需要的就跟我說,我讓他們給你賣命。」
他的措辭實在彆扭,周醒有點想笑,又覺得自己這樣腹誹不太厚道,畢竟他把她當做核心成員來對待。她還沒想好要不要全面改造,但大家都在做比賽加分搶名額,她也就先隨大流了。
那個冬天讓她想起從前:明亮的冬日朝陽照在灰白的石子路上,早起的學生們匆忙趕路。但那分明又不是從前,石子路旁有結冰的泥淖和鹽化的沙地,她的厚鞋底踏碎結塊的泥沙。進入室內,脫下外套放在架子上,她取出乾糧接水沖奶粉喝,一邊暖和身子,一邊看著陸陸續續進來的隊友閒聊打鬧,總感覺比一個人待著還要孤獨。石曉時的女朋友來看他,飯桌上什麼「看看人家男朋友多有前途」「你如果長得像她也能嫁給某某」之類的話她聽著實在刺耳。當旁邊的人第三次起鬨的時候,她去了趟洗手間。
最小化目標:清潔對象手部細菌數量;
等式約束:林氏手部清洗法則;
不等式約束:水資源和洗手液單次最大供給量。
她的手臂被機械手臂夾著,在水龍頭底下以最優的角度轉來轉去。洗好之後,她在吹乾之前按了停止鍵,把手拿出來按在太陽穴。這精妙的算法笨得要死,她只是想沾點冷水而已。
在她很小的時候,用水並不是這樣緊張。突然有一年生物質能的研究出了黑馬,像蝴蝶的翅膀扇起一陣颶風——廢棄物和藻類饜足了沿海地區的工業運作,歐佩克的危機引爆世界性的金融海嘯,像是一場預謀已久的暴雨傾盆而至。混亂之中,優化問題像救主一樣要拯救那顆孤獨的小星球。
更糟糕的是,地球這張有限的考卷做完,人們將把目光投向其它星球。擋在人們與危險之間,只剩一層脆弱的殼,殼內連人本身都要像物品一樣精心算計。目光搜尋著下一個可能的跳板,另一個中轉站,一場不回頭的征程。然後就是滿天的垃圾。
這一個個有限的小小世界裡,並沒有什麼不能被抽象成一個莫名的優化問題。極端的現實和功利是享樂這枚硬幣的反面,人類就此從娛樂至死的夢中清醒,直到成就這一個個被隔離的環形都市,仍不能消退。或者說,其實是愈演愈烈了。
現在,令人諷刺地,能有資格做重建家園這樣奢侈的夢的,只剩下掃除一組了。
掃除一組,這個平平無奇的名字,以令人咋舌的分數線,彙集了全國最出類拔萃的學生。進入太空垃圾清理工程的管理層的掃除一組是進入空管局的唯一門路;而負責執行的掃除二組,卻只是改造失敗的改造人的收容所。
至於其他機構,在市場導向下,開設的幾乎全都是星間遷徙相關專業:人們對垃圾清理不抱信心,低回報的項目沒有空管局扶持,在其他機構也不可能開展。
周醒將進入掃除一組視為志在必得的夢想,但最終還是被拋回這個優化的世界。然而她的思維畢竟無法拘束在殼裡,她總是夢到純黑的真空,滄海一鱗的清理器像漁網和魚叉那樣永無止境地捕捉著垃圾碎片……終於太空垃圾變成人造流星雨,煙花一樣照亮夜空。
夢醒時分,周醒才想起自己早已從一個荒蠻被拋入了另一個荒蠻。命運鬆開手掌,溫暖著她的夢沒能長成翅膀帶她飛向信仰的所在。夢像鱗片一樣無可奈何片片凋落。曾經的理想不再屬於她,她現在自顧不暇。
三
石曉時費力地擠過人群。他始終耿耿於懷,他對周醒熱情招呼,好言相勸,她卻總是不太情願,最後還辜負了他的期望。但最終讓他們鬧掰的是什麼呢?好像只是一本筆記?
「欸,」那是期末考試前,石曉時在路上看到周醒,「快考試了,把你的筆記本拿來我複印一下。」
周醒一臉詫異。
「不好意思……我的筆記本也是日記本,你還是問問別人吧。」
石曉時無名火起:「我拿你當隊友,你一直防著我?」
「我的筆記本從來不借人。你跟別人借也是一樣的,都是抄的板書。」周醒很快不耐煩了。
「我為了我們小組翹課去聽軟體課,現在馬上就要考試了,你突然就不借我,好啊你!」
「本來哲學課你就不想上,什麼叫為了小組。你一開始也沒問我啊,早點問我,我好早點拒絕你。」說罷,她竟扭頭走了。
石曉時氣壞了,當天就把她從小組除名,氣不過又發消息指責了她一頓,然後刪了聯繫方式。他女朋友也發了消息罵周醒,被他發現攔住了。
但恐怕不只是因為一本筆記。其實他們早已互相看不慣了。他早就注意到了周醒愛搞特殊。
她抗拒可以讓他們更優化的東西,只戴了一個外眼球還很不情願。外眼球是多好的設備啊,戴上之後,視線被收縮到螢幕上,注意力也完全限制在螢幕里,人就不會再受周圍視覺系統的干擾。如果需要,還可以把色彩調成黑白,好更加專心地處理文字。別人都喜歡的玩意,就她時不時地摘下來,問她,她也是說了一堆沒頭沒腦的話:
「我討厭這麼長的視軸,像昆蟲那種難看的棒狀眼,戴上視線被限制在兩米的範圍內。有時候即使我摘了它,眼睛也是習慣性聚焦在兩米之內,這讓我覺得視線被囚禁了。要不是想看看天空,我才……」
一開始,他還把這當做是年級第一的特立獨行。帶著疑惑和不明就裡的崇拜相處了一段時間,他漸漸發現這個第一名不務正業又懶散,學完就不再刷題了。第二年她的排名退到了第六,排在他的後面,再也沒有神秘感可言。她那副派頭顯然是沒搞清楚自己的定位,以為自己是掃除一組的麼?再加上他總覺得周醒對他們忙前忙後的比賽不以為意,他對周醒就只剩下日益積攢的不滿,最終因為一點小事鬧翻。
不管怎樣,後來他們就再也沒有交集了。他態度積極,又肯下功夫,成功獲得改造資格,把外眼球換成更好用的內置式,在體內加裝了激素輔助調節器,大腦里的微型晶片植入了能預判行為成績關聯度的程序,又加了估算加權分數和實時排名的程序……他一腳踏入一個新的世界。
四
周醒已經在往認知標化口那邊走了,那幾乎是在學園另一頭的最外圍環線帶上。在離開前,她還是不得不把這些流程走過場。好在這些對自然人不起什麼作用。
小隔間的機器前還剩一個人。隔著毛玻璃,周醒隱隱約約看到他的背影。
「我承認……我接受天空妄想症的治療。」他嗓音沙啞地說道,一動不動。十幾秒後,他再開口,已經是一片木然的鎮定。「我的排名是31名,所以我不算優秀。我不該逃避現實,幻想逃到別的星球。今後要爭取考得更高,多做競賽多加分才是正事……」他平靜地進行完第二次自我陳述,機器嘀的一聲,心理狀態恢復正常,各項指標良好。
那個熟悉的背影,好像是留下來復讀的李子陽。他最終還是只排到了三十一名,跟前三十的名額失之交臂。他的記憶再一次被修改,這次罪名是天空妄想症,他連飛往別的星球的幻想都不能有了。
周醒搖了搖頭,走上前去。
石曉時終於在跟玻璃牆融為一體的認知標化口找到了周醒的蹤影。
他完全沒意識到她的目的地是這裡。
他一下子慌了神。
這種一年一度的常規測試,以往只是能清除不達標的改造人的記憶,今年換了侵入式腦機接口,連自然人也可能被洗腦。石曉時後悔沒有早點叫住她。她跟他做比賽的記憶絕對會清除掉的,畢竟她浪費了時間最後還被清除出小組。
但說什麼都遲了,認知標化程序已經開始了。
姓名。編號。入讀年份。周醒漫不經心地回答著。
她想起入學時和AI心理諮詢師的對話。她堅持人類踏上了逃亡,AI卻說這是一段向著星辰深處的征途。她反問:「如果真的越來越好,那為什麼新據點都只被叫做中轉站?」AI毫不猶豫地回答:「因為我們在越來越接近最終的樂土。」她搖頭追問,憑什麼肯定會有那樣的終點。「我更相信,再也找不到比從前的地球更好的地方。」她說。AI不再理睬她,她仍在自顧自地說著:「人類的命運,就是從一個中轉站到另一個中轉站,永無歸處。」
那她自己呢?她不知道。失去夢想又不願妥協,她被裹挾著,茫然地往前走。
「你的加權分數是?」AI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
「91。」她回過神來。
「那你學習不怎麼好啊。」
「我學習挺好的。」周醒淡淡地反駁,就好像聽到別人說「你胃口不怎麼好啊」一樣。
「你學習不怎麼好。第一名92.7分,你們之間排了45個人……」
「91和92.7有多大差別呢。他們都對分數太認真了,差零點一分就差了好幾個人。」
「你從第一降低到中上水平,為了防止心理落差過大,阻礙今後信息輸入,你需要清除的記憶是……」
「這四年我建立起了工科的學習體系和思維方法,也掌握了該掌握的技能,用不著你們告訴我優秀不優秀。」周醒心想今年的口頭陳述怎麼這麼麻煩。
一陣短暫的沉默。
「口頭陳述結束,開始腦機接口讀取。」
正當周醒還在納悶今年的頭環怎麼換成了頭盔,一陣微小的刺痛從顱頂傳來。她想多半是漏電了,想要摘下頭盔。
她驚恐地發現鎖定程序不允許她摘下來。
五
類別:自然人。改造等級:零。
這一行字清晰地出現在她的大腦中,像是有人用黑色墨水在白紙上寫字。她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這跟之前的非侵入式設備一點也不一樣。之前的頭環可以與改造人的晶片直接相連,比較高效,但對自然人來說只是能讀取簡單的信息,做基本的判斷而已。
她開始慌神,隨即發現自己的驚慌似乎也被一股細微又堅定的力量抑制著。
口頭陳述初級診斷結果:自我意識過剩。複診方案:掃描負面情緒記憶。
分布在兩根納米導線上的1024個電極,在她大腦皮層的不同區域和深度採集著脈衝。信號開始反向輸出,她感受到一陣很久沒體會到的壓抑,像是有人把她好不容易藏在記憶深處的回憶翻了出來。眼淚這高壓的液體被封印著流不出來,她不知道怎麼排解。
她的視角是剛來這裡的自己,站在強制晨跑集合的隊伍里。清晨和氧氣對她而言是寶貴的,但別人不這麼覺得。他們站在隊伍里打鬧,手裡抱著活動服拖延著不穿。突然有人說了一句「早起毀一天」,他們便傳話遊戲似的開始一個個重複這句俏皮話,就像腦子是空的。話傳到了她這裡,她戴著耳機聽新聞,裝沒聽到不理會。她本來就是要晨跑的,等了一會人還是拖拖拉拉沒到齊,便一個人跑上門外的跑道。關門的瞬間有人忙提醒她,「再拖一會就不用跑了」,幾個女生站成一堆隔著玻璃咯咯傻笑。她一言不發,穿著磁性配重鞋一個人跑在八百米的超長跑道上。她跑完去吃早飯,他們也正好拖到點了,紛紛回去睡回籠覺。逆著人群走,她覺得自己被流放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
這一段在腦海快速閃過,而後又閃現過更多迷惑又壓抑的回憶。她與他們格格不入,他們腦子裡有一根無形的指揮棒,而她沒有。她無法理解他們選課要選內容相似的,為了成績高一點,不惜浪費時間學幾乎一樣的東西。看到比賽他們就報名,不管有沒有興趣。像辯論賽那種不能算作附加分的,又都避開不選。記憶最深的一個場景是第一次考試前那個傍晚,她覺得已經複習好了,放下書本出去散步。感謝外眼球,讓她看到天上紫灰色的雲朵像溫順的鯨魚,披著金色的柔軟輪廓緩緩遊動;一低頭,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平時都沒什麼人的自習室卻燈火通明,他們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把做過的題再做一遍,幾乎要背下來。
「軌道清理課是實驗課程啊,刷題有意義嗎?」
「這樣萬一考原題的話就可以一分也不吃虧了啊。」
「難道不是掌握實踐技能比較重要……」
「這種課哪能用得上。心懷地球呀,你以為你在哪,掃除一組嗎?你不也在這兒學遷徙嗎?還是你也想跟那些改造失敗的人一樣被送到掃除二組去,上前線做那種低人一等沒前途的工作?哦,忘了,你都不接受改造。那你是要怎樣……」
檢測艙亮起警示燈,石曉時看到艙體上出現一段滾動字幕:
「發現掃描對象不理智行為:疑似天空妄想症。」
對象詞條告知:天空妄想症。
掃描突然暫停。抑制情緒的外力弱了下來,周醒的眼淚奪眶而出。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流淚。就像看到玉蘭花瓣被狂風吹落時的那種眼淚,那玉石一樣溫厚的白色花瓣脆弱無比,輕輕一碰就從高枝上掉落。
六
告知被拒。下一步操作:重新讀取可執行入口。
她拒絕接受他們定義的精神缺陷。作為空禁政策為數不多的寬容區,在這裡人們仰望天空的行為是被允許的,因為天空的藍色有利於過渡時期的新人類的心理耐受。目標堅定,情緒穩定,執行力強,是新人類的基本準則。對他們而言,天空什麼顏色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事。無非一些光學現象罷了,數百公里或數千公里的大氣層之外,夢幻泡影的背後,都是宇宙永恆的寒冷黑色。他們已經自發摒棄了「非必要」的藝術家氣質,熱衷於對自身改造的探索。外骨骼、外眼球和嵌入式激素調節器等一系列設備,被越來越多的人所追逐。但允許並不意味著鼓勵,她將視線頻繁投向天空,果然導致了麻煩。
來自計算機的指令順著導線,強迫周醒按照程序設定的清單回憶。一陣微癢的微電流又切斷了周醒的回想。她的腦海中又出現了一行字。
可執行方案獲取:壞記憶清除。
雖然情緒受到了抑制,但是周醒殘存的憤怒已經足夠干擾指令的進一步進行。她決不容忍別人對自己的記憶指手畫腳,刪刪改改,就像對李子陽做的那樣。
壞記憶清除受阻。啟動第二方案:記憶回放,降低痛感耐受性。預熱階段:痛感溯源。
畫面切換到了體育考核的時候。學生們平時缺乏鍛鍊,一提到運動就像聽到笑話一樣,此時擠在起跑線上都嚴肅起來,全體噤聲,如臨大敵。他們被激素調節器控制著,在缺乏鍛鍊的身體內精確地調動腎上腺素。分數就是那根無形的指揮棒,連體內激素的分泌,都要向著提高分數的目標精確分配。只有周醒無視這指揮棒,她的多巴胺不會為了想到合理選課能提高加權平均分而起一點波瀾,只會因為選到有趣的課而分泌。
回放還在繼續,她從外側超過一堆擠在跑道上難捨難分的人,呼吸困難地跑在最前面。天黑得太快,夕陽似乎只剩一片迷離的粉紅,而她像跳步一樣的跑步姿勢連自己都覺得怪異。她覺得自己就像奔跑在斗獸場。這是和那場最重要的考試似曾相識的感覺,只不過那次考試沒這麼幸運。
發現源頭:斷層。
即使是在情緒抑制的狀態下,周醒還是感受到一陣難以忍受的痛楚。在這樣的疼痛感面前,眼淚是輕飄飄的。
斷層,多麼真實又殘忍的總結。斷層之前,她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學一起,搭建著自己頭腦中沉默又燦爛的世界,以為自己會如願進入掃除一組;斷層之後,十幾歲的她,第一次看到價值觀在現實面前折翼。理想主義的教育,讓她在面對現實巨大的斷層時苦悶無法排解。曾經的朋友也翻了船流落到別的地方,而此刻身邊又沒有人可以理解她。
軌道清理課上照本宣科的老師連全息投影實驗都懶得開,還說「人家掃除一組的學生多有追求,你們隨便看看就好了」,她如鯁在喉,轉過頭想對同桌傾訴,卻只看到一張像羊一樣茫然的臉。那一瞬間,她想起從前耳邊的教誨,絕沒有這樣無理的輕蔑,而是「聞道有先後」,是「人之為學有難易乎」……
她被按照獅子的標準培養,卻被流放到羊的遊戲中,溫順又盲目地走向所謂的優化目標。但她仍拒絕任何的改造,外眼球是她能接受的極限。她放棄不感興趣的競賽,放棄全面改造的名額,為了無法忘卻的夢想,放棄了這場她看不到意義的比賽。到最後,還剩下的,就只有對著天空發獃時的閒情逸緻了,即便天空偶爾會像是被蹩腳的畫家調錯了顏色……未來不知通向何方。
確診:1.自我意識過剩;2.天空妄想症。修復方案:壞記憶清除。痛感耐受性:低。方案可行性;可立刻執行。開始準備……
記憶碎片給周醒帶來的強烈痛感已經讓她失去多餘的抵抗。
七
玻璃門外,有人比周醒自己還要著急。
石曉時不願意讓他曾仰望過的年級第一清空記憶。她能在那樣隨意的狀態下考第一,那她曾經一定比現在的自己還要努力。他愛跟人比較,卻也會惺惺相惜。而她在這裡放棄追逐分數和排名,是因為她嘴裡說過無數次的「沒意義」。她竟膽敢輕飄飄地否定了他生活的目標,即使是無意的,他也不允許。今天,他一定要讓她心服口服地承認,他才是對的。
典禮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像一塊躁動的背景板。石曉時看了看,人們都聚集在環線帶的另一端準備合照,發現身後往那邊趕的零零星星幾個人他都不認識,便大膽地朝著那扇玻璃門,不高不低地叫了幾聲:
「周醒!周醒!」
定位異常,重新檢索。感覺系統持續抑制。
即使是在聽覺抑制下,周醒也無法忽略石曉時的聲音,那就像玻璃牆外的轟鳴,讓她想起自己那一整年忙前忙後,卻總感覺被裹挾著渾渾噩噩往前走。半醒半寐的意識推演著糾結了無數次的悖論:有心深造,就要排到前三十;要排到前三十,就要提前出成果。想出成果,就得在能力之外的比賽中浪費時間,而這些比賽從來都是改造人的主場。浪費了時間,就不能紮實做學問。學問不紮實,排到前幾又有什麼意義呢?為了於人於己都毫無意義的比賽焦頭爛額,對學術的一腔熱血已經冷了一大半,更不要提靠學術成果換到掃除一組的機會本就渺茫。她在一艘全速前進的船上,無奈地發現其實早已駛離了正確的方向。無解的題,再選幾次,都只能選擇完全放棄。
感覺系統抑制抵抗提升,加大抑制。
她在用殘存的全部意念抗拒著。她所珍視的價值觀,時至今日,在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才是真正踐行的時候,而不再只是漂亮話。這種一無所有,奇蹟般地給了她力量。在逃離的盡頭,唯有向著絕對的孤獨面壁,在他人為了分數汲汲終日的時候,仍專注於知識本身,從學習這個行為本身當中獲得簡單的快樂和自律的源泉。所有的行為不一定有意義,她自己去尋找意義。
她的感覺系統沒有被抑制下去,但這並不影響整個程序的執行,因為重新檢索已經完成。叮的一聲,綠燈亮了。
石曉時看到了綠燈,而最後一行指令打在了周醒的腦海里:
定位成功,開始強制清除。
玻璃牆外夜色已深。
石曉時著急了,本能地去拉那扇玻璃門。他不知道,在認知標化開始執行時打斷程序,可能會對操作對象的大腦帶來不可預知的損害,甚至是格式化。
操作對象保護程序啟動,拉開一點的門被一股更強大的力量重新關上。石曉時無法介入,能進入那扇門的,只有開門帶起來的一股風。
八
一陣強作用幾乎麻痹掉了周醒的思考,昏昏沉沉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優化模型:
最大化目標:穆什勒加權測評分數;
等式約束:資源消耗平衡;
不等式約束:資源最大分配限制;
Error: Most of the resources are misplaced.
無非一個內部強幹擾下失敗的優化問題而已。如果記憶只是一種累贅,那麼也許應該把它清除?記憶,敏感的,脆弱的,為了稱之為歷史的冗餘之物沉思的,為了稱之為詩的無用之物而落淚的,叫做人類的碳基動物的回憶,像那些耗盡資源終被丟棄的星球一樣多餘。
記憶最後一次閃回。她看到模糊的光,感到胸口的窒息,穿過黑暗的隧道,深深的不安緊接著無以名狀的寧靜。而後極速的移動,數不清的相遇和離別匆匆閃過,她是過客,她化作流沙……最後,早已模糊了的天空的容顏重新清晰:
天空里有片發光的海,是模糊了現實與傳說邊界的藍紫色的海,是遊動著上古的鯤的海,是在先民發現地上洶湧的渤海之前就已經命名的,澹泊如聖人心境的靜止的海。那是地球上,北方的深秋,暮色四合之時通向神話之門的夜光雲,那波光粼粼的冰晶層。
「海里的鯤變成天上的鵬多費勁?挾太山以超北海又是怎麼回事?」
「海的本義,是晦,是冥,是天池。那些海原本就在天上,登頂泰山一躍而入的,是空中的海。」
所有的聲音和圖像都開始渙散。
此時,一陣夜晚的氣體吹來。這不是小時候的那種風。
周醒正在拚命掙脫計算機抑制的情緒不知所起,她佩戴著外眼球的眼睛裡猛然間熱淚盈眶。
只有故鄉那種流動的氣體才能叫做風(自己現在身在何處呢)。風裡載滿的,叫做記憶——所有人的記憶(它們根植在風裡生長發酵)。當眼睛被迷醉,雙耳被催眠,大腦像失憶一樣忘記所有的詞彙時,風占據觸覺這最後的感官。於是風灌進袖口,而後全世界的回憶瘋狂湧入。台北涼涼的冬雨化作水汽瀰漫在風裡,北海道冷冽的海風也被卷裹其中;赤道長風鼓盪,吹動寬寬的船帆;大漠的狼煙也潛藏在裡面,在耳邊似真似幻地搖起踏古而來的駝鈴。江南的煙雨峨眉山的霧氣崑崙的罡風還有戈壁的黃沙,風走過多長,帶來的回憶就有多少。縱然遠在千里,借著這風,也統統被灌進袖口,清晰可感又混雜著難以辨別。專為典型工科學校設計的感覺抑制系統,招架不住這樣複雜又龐大的信息。
程序瞬間崩潰。
周醒的全部意識復甦。保護程序啟動,所有認知標化操作停止,導線從她的頭腦中移除,兩片修復貼貼在了導線刺入的地方。她靜坐著,淚流滿面。
她從自己的記憶中醒來,想起故鄉。在一顆小星球安靜的角落裡,她每天傍晚騎單車回家,為這一天又學到知識而開心,為天邊雲朵的形狀太好看而開心,幾千個傍晚這樣的記憶疊加起來,一以貫之,從斷層那頭到斷層這頭,沒有人可以拿走。
九
周醒終於從認知標化口出來了。石曉時愣了一下,迎上前去。
「好久不見啊。」
此時周醒整個人恍恍惚惚,望著她的窗外走神,沒聽他說話。
穿著磁力鞋的雙腳真真切切地踩在異鄉,二十公斤的室內服只讓人覺得輕飄飄,她的手貼上玻璃牆,仿佛聽到了來時的雨聲。其實並不是雨,而是風。她還記得,在她小時候,在地球上,在百貨商場的出口風幕機發出的風聲只不過是淅淅瀝瀝雨聲般聲響,但隕石坑的強勁環形風幕,在玻璃牆外卻發出瀑布般的巨大轟鳴。她聽不見,但她貼在玻璃上的手指能感受到它的嘯鳴。
這次是真的夢醒了,她終於敢對自己承認,自己離地球許久了,而她的落地窗,落的並不是地。
火星的傍晚,空氣里漂浮著磁鐵礦的美妙細小塵埃,除了隔音外還被當作巨大濾鏡螢幕的玻璃牆外的天空時常被牆偽裝成藍色,但此刻卻分辨不出是紅色還是黃褐色。
既然檢測到的心理強度已經足夠,那就不再需要外眼球虛擬現實,模擬地球環境。考慮到其他異常,她的保護程序便終止了她和外眼球的連接。一切都結束了。從此,在這個異鄉星球上,藍色的天空對她來說,大概只在玻璃牆定期展開濾鏡效果的時候才會看到吧。但也許以後……無所謂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環隕石坑的風幕機,將經過優化處理的空氣,分成兩部分,其中富集剝離出來的氧氣被輸送到這個城市各處,讓城市的含氧量大致能與地球相仿,以避免居民二氧化碳意外中毒;而被摒棄的無用氣體則形成巨大風幕,沖天而上,持續高過一公里的環形玻璃牆,立起一道連接天宇的無形風牆,竭盡所能地阻止風牆內外的隕石坑城市和荒野的空氣流通。
「你的『有意義』呢,怎麼沒人給你發獎牌?」
周醒這才反應過來,努力集中精力聽他講話。
石曉時挖苦完,緊接著就是怒氣:
「我討厭你很久了,一邊答應加入我的隊,一邊嫌棄我做的東西。不知道你天天在想什麼,你也從來不屑於跟我說……」
「我不是故意給你添麻煩,」等他的怒火宣洩完,周醒開口了,「確實是我沒想好就答應加入了,我道歉。」
她看著遙遠的遠方,還是看不到那顆星球。它被太陽光照射的那一面轉過身去背向她,像是遺失在回憶的角落裡積了灰。再看看銀河,果然比地球上看到的差遠了。
她後悔了!石曉時心裡暗暗想著。
「算了吧。我馬上要去木衛二了,真是不容易。想遷徙還不能被檢測出天空妄想症,可憐我平時乾脆忍著不看天。你呢,接下來是?」石曉時換上了勝利者的大度,但「都已經過去了」這種話,他說不出來,也並不想說,此時他只想滿足一下好奇心,最好是以自己滿意的方式。他真想知道,讓她放棄大好機會去奔赴的別的命運的,到底是什麼。
這裡的地平線好近,但至少可以看出弧度,而城市的風牆更近,它的弧度卻讓人無從察覺。這顆比地球小的行星始終給她一種陌生感,就像高更的畫里,分不清是大溪地還是伊甸園的地方,有嬰兒、亞當和老人,藍色的天空在畫面邊緣變成黃色,山峰從平地湧起,半條狗進入畫中,還有不易察覺的熱帶的風。
自殺被救的畫家去尋找文明和自身的解脫,不休不眠地畫著,最後的答案或許就在作品的名字里。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裡去?我們在哪裡落地?也許腳下是哪裡都一樣,也許都不一樣。
「我倒是總看天,可我只是想回去。回地球的申請剛剛通過了。我在掃除二組找了個職位,也還不錯。掃除二組原本全是改造人,我算是個特例吧。」周醒一面說著,腳步已經開始向畢業典禮那邊移動了,「我走了也可以釋放一部分資源,大家都高興。」
「去與李子陽為伍嗎,」石曉時差點笑出聲,「人往高處走,別人都向著星海,爭著去更遠的星間中轉站,竟然還有往回跑的!」
周醒聳聳肩,轉身走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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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紀錄片《為了全人類》中,二十世紀人類留在月球上最後一個印記的太空人尤金·塞爾南說:「你必須掐你自己,靜靜地問道,你真的知道身處何時何地嗎?然而我們都在現實存在中,當向窗外望去時,看到天際里最美麗的星球——它最美麗,因為我們了解它,我們知道那是家,有人,有家,有愛,有生活,除此之外,它確實美麗。」不管是尤金的軌道艙體上的舷窗或是月球上的登陸艙窗,還是周醒火星上的「落地窗」,他們最終望向的都是地球,不管它是否能被見到……未來的太空旅行,將引發最美最詩意的鄉愁體驗,而這篇小說已嘗試著揭開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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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郭亮
題圖 | 電視劇《無垠的太空》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