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洞庭和溫州分別是北宋和南宋時期兩個著名的柑橘生產中心, 史上對兩地生產多有記載, 文獻和口語中經常出現洞庭橘、洞庭柑、永嘉橘和溫州柑 (溫柑) 等說法, 對於洞庭位置和柑橘名實也多有混淆。本文依據歷史文獻記載, 對洞庭的位置、柑與橘的名實進行考辨, 並試圖從環境史, 特別是氣候變遷的角度對柑橘生產中心的南移提供新的史料依據。
一、洞庭之辨
古典中多有「洞庭橘」或「洞庭柑」之名, 其產地當為洞庭無疑。然古今以洞庭為名的地方很多, 有名的當屬湖南北部的洞庭湖和江蘇太湖之中的洞庭山。兩地分處長江的中下游, 洞庭湖屬楚, 而洞庭山則屬吳。但由於兩地都盛產柑橘, 因此, 當人們提到「洞庭橘」時, 到底指的是洞庭湖呢, 還是洞庭山?唐朝人採取了一種籠統的看法, 提出了大洞庭的概念。其中又以可頻瑜 (一說韋應物, 韋蘇州) 的《洞庭獻新橘賦》為代表, 賦雲:
洞庭之遠兮, 亘全楚而連巨吳, 路悠悠以窮塞, 波淼淼而平湖, 遠國之奧壤, 中華之外區, 沃土所宜兮, 四方各異, 珍果斯出兮, 諸夏或無。1
顯然, 在唐朝人的眼中洞庭亘楚連吳, 既包括楚地的洞庭湖, 也包括吳地的洞庭山。北宋陳舜俞也有類似的看法。他在《山中詠橘長詠》為詩句「洞庭仙壤接」自注時, 引《水經》雲:「震澤包山, 林屋洞天, 與洞庭湖相通 (一作近) , 故震澤山中亦有洞庭之名。」認為震澤 (即太湖) 洞庭山與洞庭湖是有關聯的。
但宋人大多非要將洞庭分出彼此不可, 由是引發了一些爭論。爭論的一方認為, 產橘的洞庭指的是洞庭山, 另一方則認為是洞庭湖。先是北宋王得臣在《麈史》一書中提到, 位於洞庭湖之濱的岳陽樓所收錄的古今題詠石刻中將韋蘇州、皮日休、陸龜蒙、杜子美等人有關洞庭橘的詩作皆收錄其中, 顯然是混淆此洞庭和彼洞庭。1不過, 南宋吳曾認為, 產橘的洞庭指的是洞庭湖。「洞庭湖之有橘, 舊矣」, 洞庭湖柑橘種植的歷史比洞庭山更早, 洞庭山柑橘是在唐代以後才有名的。「謂太湖洞庭山產柑橘, ……而以洞庭湖為非, 其實不然。」2他特別提出「 (杜) 子美之詩所本, 乃長沙之橘洲, 距州十里。」3
洞庭湖一帶雖然也有悠久的種橘歷史, 但就大多數宋人的認知而言, 當指的是太湖洞庭山所產之柑橘。北宋時有「左販洞庭橘, 右擔彭蠡魚」4的俗語。依古代地理習慣, 坐北朝南, 左為東, 右為西, 自江北視之, 江東在左, 江西在右。彭蠡, 即今鄱陽湖, 它的東面 (即左面) 為太湖, 西面的為洞庭湖。顯見這裡的所謂「洞庭橘」指的是太湖洞庭山所產柑橘。
北宋安定郡王以黃柑釀酒, 名之曰:「洞庭春色」, 以黃柑所釀之酒何以名為「洞庭春色」呢?概洞庭乃黃柑產地。那麼此產黃柑之洞庭是地處長江中游的洞庭湖呢?還是長江下游的洞庭山?蘇軾在品嘗到由安定郡王兒子贈送的洞庭春色酒後, 為此酒作賦, 賦中多處提到太湖地區的地名和歷史典故, 如, 震澤、三江、北渚 (黿頭渚) 、包山、林屋 (山) , 鴟夷 (子皮) 、范蠡、夫差、西子 (美人) 等, 5顯然在蘇軾, 甚至是安定郡王看來, 「洞庭」指的就是太湖洞庭山。
洞庭湖周邊地區種植柑橘的歷史自然悠久, 但洞庭橘成為柑橘品種名, 則與洞庭山有關。南宋韓彥直《橘錄》卷上載:
洞庭柑。洞庭柑皮細而味美, 比之他柑, 韻稍不及, 熟最早, 藏之至來歲之春, 其色如丹。鄉人謂其種自洞庭山來, 故以得名。東坡《洞庭春色賦》有曰:『命黃頭之千奴, 卷震澤而與還, 翠勺銀罌, 紫絡青綸』, 物固唯所用, 醞釀得宜, 真足以佐騷人之清興耳。
這裡明確提到洞庭山和震澤 (即太湖) , 顯然指的是太湖洞庭山。而且所謂的「洞庭柑橘」, 並不一定指的是產自洞庭山的柑橘, 而是來自洞庭山的品種。本例中, 洞庭柑顯然是溫州出產的一柑橘品種。在吳自牧《夢粱錄》「分茶酒店」一節, 提及四時果子已有福柑、台柑、洞庭橘、衢橘等也屬此類。這些都是引種的結果。以原產地命名所引種品種是中國農學史上的慣例, 如水稻品種中的占城稻、江西早等, 皆是以原產地命名。近代以後出現的「溫州蜜橘」或「溫州蜜柑」, 顧名思義當是原產浙江溫州的一個柑橘品種。有趣的是, 這一品種在日本也有種植, 原名「李夫人橘」, 1818年日人村瀨敬之所著《南海包譜》首先將「李夫人橘」改稱為「溫州蜜柑」6。
二、柑橘之辨
「龍眼與荔支, 異出同父祖, 端如柑與橘, 未易相可否。」1從宋代文獻即可以看出, 同時有洞庭橘和洞庭柑的存在。粗略檢索宋人文集, 稱「洞庭柑」和「洞庭橘」者皆有, 兩者的文獻量也相當。那麼, 洞庭橘和洞庭柑是同一品種?還是兩個同源於洞庭山的不同品種?在沒有文獻對洞庭柑或洞庭橘的性狀進行確切描述的情況下, 很難將二者區別開來。
如果是兩個同樣知名度的品種, 有可能它們並列的, 如, 《橘錄》中既有「金柑」, 又有「金橘」, 顯系二種。但這樣的情況對於洞庭柑和洞庭橘而言似乎並沒有出現。有的文獻, 如《橘錄》有「洞庭柑」, 而無「洞庭橘」, 有的文獻是有「洞庭橘」, 而無「洞庭柑」, 如《夢粱錄》、王禎《農書》。在這種情況下, 我們只能假定柑和橘有可能是混淆不分的, 此處之洞庭柑, 即是彼處之洞庭橘。
即便是同一名稱, 文獻中對其性狀的描述也是不一致的。如, 宋人鄭獬詩, 「我思洞庭橘, 赤金三寸圓, 磊落火齊珠, 綴樹團紫煙。」2這裡洞庭橘的果皮為紅色。「常思洞庭橘, 美實冠南方, 雪花千林謝, 金衣萬頃黃。」3這裡的洞庭橘果皮為黃色。而17世紀朝鮮鄭運經《橘譜》所載洞庭橘, 「大如栗, 色深綠。」4這裡的洞庭橘的果皮又為綠色。
由此可見, 洞庭橘並不是一個品種名稱, 而是一群品種的共名。陳舜俞詩中也有「朱綠爭珍旨」, 並注曰「有朱橘, 有綠橘。」
雖然, 《橘錄》中既有「金柑」, 又有「金橘」, 顯系二種, 而「金柑」一條所引歐陽修《歸田錄》的記載, 原文偏偏是「金橘」5, 顯見韓彥直對柑與橘的區別也不是太清楚。
柑與橘混淆的現象比較普遍, 至今猶是。筆者家鄉所產柑橘學名「三湖紅橘」, 可鄉人很少說橘子, 而多說柑子, 所種植的品種, 無論是早熟的「八月黃 (旁) 」、還是晚熟的「九月黃 (旁) 」也都稱為柑子。只有一種稱為「橘子」, 皮薄而光滑, 果實也較小, 外形美觀, 但味道偏酸, 種植不多, 間或在一片林中有那麼一二棵。20世紀70年代引進的依靠嫁接繁殖的溫州蜜柑, 鄉人稱為「溫州蜜橘」。廣東新會的柑與年橘按國家柑橘品種分類均屬寬皮橘類, 但新會人認為新會柑就是柑, 年橘才是橘, 新會柑果大, 年橘果小, 兩者成熟期也不同。6
其實, 古人認為柑與橘是有區別的。古書中就寫作成甘。而甘就是甜。而橘的味道較多, 甘甜酸苦, 如雲彩斑斕, 故稱之為橘。據此推測, 柑起初只是為橘中較甜的一種。韓彥直《橘錄序》:「橘出溫郡最多種, 柑乃其別種。柑自別為八種, 橘又自別為十四種, 橙子之屬類橘者, 又自別為五種, 合二十有七種。」卷上又說:「凡圃之所植, 柑比之橘才十之一二。大抵柑之植立甚難, 灌溉鋤治少失時, 或歲寒霜雪頻作, 柑之枝頭殆無生意, 橘則猶故也。」「黃甘 (即黃柑) 位在陸吉 (綠橘) 上, 不待辨而知」。橘更接近自然狀態, 而柑則是人工馴化栽培的結果。橘比較柑具有更強的耐寒性。柑比橘具有更好的品質。這也可能就是稱洞庭橘和溫州柑的原因。洞庭比溫州位置更北, 橘更耐寒。但溫州柑比洞庭橘更甜。但宋朝人還是沒有搞清楚, 因此在北宋時已流行的溫柑一說, 到韓彥直筆下又變成了「永嘉橘」。到了元代以後才似乎清楚了二者的區別。《王禎農書·農桑通訣》曰:「柑, 甘也, 橘之甘者也。莖葉無異於橘, 但無刺為異耳。……柑樹猶畏冰雪」。
明代王象晉《群芳譜·果譜·橘》對柑橘的區別有比較詳細的鑑定, 指出「柑, ……樹似橘少刺, 實亦似橘而圓大。未經霜猶酸, 霜後始熟。子味甘甜, 故名柑子。皮色生青熟黃, 比橘稍厚。理稍粗而味不苦。惟乳柑、山柑皮可入藥。橘實可久留, 柑實易腐敗。柑樹畏冰雪, 橘樹猶少耐。此柑橘之異也。」又明李時珍《本草綱目·果二·柑》也有類似的記載。茲表列如下:
以現代的果樹園藝學的分類而言, 柑與橘有一些相對明顯的性態區別。如,
橘:枝長勢較弱, 葉較少, 翼葉很小, 葉抗性較強;花小, 花冠常1.5-3.0cm, 花開時呈輻射狀;果小或中大, 常呈扁圓形, 皮橙黃或橙紅;皮較薄, 海綿層不發達, 味甜或酸, 種子較小, 咀明顯, 胚和子葉多綠色。
柑:枝生長較長, 葉大或少;單花, 花較大, 花開時有些反卷;果大或中大, 蒂部常隆起;皮黃色, 較厚, 易剝離, 海綿組織較厚, 皮質較脆, 果形較高, 味酸甜或略帶苦, 種子咀不明顯, 胚與子葉多白色, 間或淡綠色。1
由於柑的耐寒力較差, 所以柑的分布比較集中於中國的東南沿海地區。溫州就是這樣的一個地區, 因氣候溫暖, 「雖隆冬恆燠」而得名, 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使其成為中國柑橘生產的中心。《橘錄》的出現也是這一中心的產物。南宋時, 韓彥直在浙江溫州任地方官時, 就當地盛產柑橘、種植經驗精細, 撰寫了著名的《永嘉橘錄》 (1178) , 簡稱《橘錄》。
據橘史研究專家的說法, 柑、橘兩字在我國的使用已有很長的時間了, 橘字早出, 柑字晚出。現代園藝學認為橘 (Citrus reticulata Blanco) 、柚 (Citrus grandis Osbeck) 和枸櫞 (Citrus medica Linn.) 是柑橘屬 (Citrus Linn.) 的三個基本種 (true species) 。柑是橘與橙的雜交種, 我國的著名柑類有溫州蜜柑、甌柑等, 多產生於浙、閩地區。這是由於從華南沿海岸線向北發展的亞熱帶性橙類和從長江下游向南發展的溫帶性橘類, 彙集在具有海洋性和濕潤氣候特點的浙閩粵沿海地區, 並雜交形成柑類的緣故。
依據《橘錄》對洞庭柑的描述, 「皮細而味美」、「熟最早, 藏之至來歲之春, 其色如丹」, 更似紅橘。因此, 所謂「洞庭柑」實乃「洞庭橘」。也就是說, 名為「柑」者, 不一定就是柑, 於是在眾多名為「柑」的品種中, 又有所謂「真柑」。韓彥直《永嘉橘錄》卷上首題「真柑」, 其曰:「真柑, 在品類中最貴可珍, 其柯木與花實, 皆異凡木。木多婆娑, 葉則纖長茂密, 濃陰滿地。花時韻特清遠。逮結實, 顆皆圓正, 膚理如澤蠟。始霜之旦, 園丁采以獻, 風味照座, 擘之則香霧噀人。北人未之識者, 一見而知其為真柑矣。一名乳柑, 謂其味之似奶酪。溫四邑之柑, 推泥山為最。泥山地不彌一里, 所產柑其大不七寸圍, 皮薄而味珍, 脈不黏瓣, 食不留滓, 一顆之核才一二, 間有全無者。」1以此為標準, 則柑除味道甘甜, 果形圓大, 不耐霜雪等特點之外, 還有子核較少的特點。
柑和橘是有區別的, 只是它們太相似, 「未易相可否」, 以至在詩人蘇軾的眼裡出現了同性相斥、同質競爭的場面。他寫的《黃甘、陸吉傳》, 便是以擬人的方式, 講述柑 (黃甘) 與橘 (陸吉, 綠橘) 的歷史, 以及人類對於柑橘的人工選擇。該文疑是熙寧中蘇軾因不滿新政而戲作, 或元豐中謫居黃州時作2。原文如下:
黃甘、陸吉者, 楚之二高士也。黃隱於泥山, 陸隱於蕭山。楚王聞其名, 遣使召之。陸吉先至, 賜爵左庶長, 封洞庭君, 尊寵在群臣右。久之, 黃甘始來, 一見拜溫尹平陽侯, 班視令尹。
吉起隱士, 與甘齊名, 入朝久, 尊貴用事。一旦吉位居上, 甘心銜之, 群臣皆疑之。會秦遣蘇軫、鍾離意使楚, 楚召燕章華台。群臣皆與甘坐上坐。吉咈然謂之曰:「請與子論事。」甘曰:「唯唯。」吉曰:「齊、楚約西擊秦, 吾引兵逾關, 身犯霜露, 與枳棘最下者同甘苦, 率家奴千人, 戰季洲之上, 拓地至漢南而歸。子功孰與甘?」曰:「不如也。」曰:「神農氏之有天下也, 吾剝膚剖肝, 怡顏下氣, 以固蒂之術獻上, 上喜之, 命註記官陶弘景狀其方略, 以付國史, 出為九江守, 宣上德澤, 使童兒亦懷之。子才孰與甘?」曰:「不如也。」吉曰:「是二者皆出吾下, 而位吾上, 何也?」甘徐應之曰:「君何見之晚也。每歲太守勸駕乘傳, 入金門, 上玉堂, 與虞荔、申梠、梅福、棗嵩之徒列侍上前, 使數子者口呿舌縮, 不復上齒牙間。當此之時, 屬之於子乎, 屬之於我乎?」吉默然良久曰:「屬之於子矣。」甘曰:「此吾之所以居子之上也。」於是群臣皆服。歲終, 吉以疾免。更封甘子為穰侯, 吉之子為下邳侯。穰侯遂廢不顯, 下邳以美湯藥, 官至陳州治中。
太史公曰:田文論相吳起說, 相如回車廉頗屈, 侄欲弊衣尹姬悔。甘吉亦然。傳曰:「女無好醜, 入宮見妒, 士無賢不肖, 入朝見嫉。」此之謂也。雖美惡之相遼, 嗜好之不齊, 亦焉可勝道哉!3
撩開本文的文學面紗, 在蘇軾看來, 柑、橘判然兩物。但先有橘而後有柑。橘的分布範圍廣, 拓地至漢南, 歷史悠久, 老少咸宜。而柑卻更受歡迎, 位居橘子之上。但橘皮 (陳皮) 有更高的藥用價值。
三、從洞庭到溫州
韓彥直只記載永嘉橫陽人家有綠橘, 而不知道洞庭有綠橘, 只知道溫州泥山出真柑, 而不知道太湖洞庭山也出真柑。據宋人范成大《吳郡志》的記載:
綠橘, 出洞庭東西山, 比常橘特大, 未霜深綠色, 臍間一點先黃, 味已全可啖, 故名綠橘。又有平橘, 比綠橘差小, 純黃方可啖, 故品稍下。
又說:
真柑, 出洞庭東西山。柑雖橘類, 而其品特髙, 芳香超勝, 為天下第一。浙東、江西及蜀果州皆有柑, 香氣標格悉出洞庭下, 土人亦甚珍貴之。其木畏霜雪, 又不宜旱, 故不能多植, 及持久方結實, 時一顆至直百錢, 猶是常品, 稍大者倍價, 並枝葉剪之, 飣盤時, 金碧璀璨, 已可人矣。安定郡王以釀酒, 名洞庭春色。蘇文忠公為作賦, 極道包山、震澤土風, 而極於追?夷而酌西子, 其貴珍之至矣。又有三日手猶香之詞, 則其芳烈又不待言而知。1
最有可能的是溫州綠橘、真柑來自洞庭山。而其背後所代表的正是兩宋時期柑橘生產中心在區域內的轉移。
(一) 柑橘生產中心的轉移
兩宋時期, 西出荊州, 南至閩廣, 數十州皆有柑橘出產。比如江西清江 (今樟樹市) 一帶, 「兩日來, 帶江悉是橘林。翠樾照水, 行終日不絕, 林中竹籬瓦屋, 不類村墟, 疑皆得種橘之利。」2兩浙路的蘇州、溫州和台州, 是柑橘質量最好、產量也很大的地區。其中以溫州最有名。韓彥直《橘錄序》說:「溫人謂乳柑為真柑, 意謂他種皆若假設者, 而獨真柑為柑耳。然橘亦出蘇州、台州, 西出荊州, 而南出閩廣, 數十州皆木橘耳。」溫州平陽泥山所產柑橘, 「傑然推第一」。泥山是一處「廣袤只三、二里許」的孤嶼, 是海塗田改造成的一片肥沃的橘園。3又據南宋人陳景沂所說, 距離溫州東北方向約80公里的台州黃岩也是一個著名的柑橘產地。
中國柑橘栽培歷史悠久。《尚書·禹貢》載, 揚州「厥包橘柚錫貢」, 說明夏朝 (約前21世紀) 揚州地區已有柑橘栽培。然而在北宋以前, 同屬禹貢揚州之域的洞庭橘的名氣要遠過於台州和溫州等地所產柑橘。唐時吳中出產的洞庭橘已成皇家貢品。唐人康駢的筆記小說《劇談錄》提到「吳中初進洞庭橘子」。唐代亦有不少詩篇歌詠過該產區的柑橘。其中以白居易、周元范、張彤關於「揀貢橘」的唱和詩最為突出。如, 白居易《揀貢橘書情》詩云:「洞庭貢橘揀宜精」4。唐人關於太湖地區柑橘的詩中除有「貢橘」之外, 便是「霜橘」, 因柑橘大多要到霜降前後成熟, 所以詩人常將霜與橘聯繫在一起, 如劉長卿的「木落姑蘇台, 霜收洞庭橘。」5其中又以韋應物 (韋蘇州) 的《寄橘書》的「書後欲題三百顆, 洞庭須待滿林霜」最為有名。6霜橘三百顆的典故源於南北朝時期, 書法家王羲之 (王右軍) 帖有雲:「奉橘三百枚。霜未降, 未可多得。」7於此看來, 洞庭橘知名已久。唐時本地的詩人, 如陸龜蒙等, 對柑橘也多有吟詠。在皮日休與陸龜蒙的唱和詩中, 就有他們在早春以洞庭橘贈答的詩作。從皮日休「個個和枝葉捧鮮」和陸龜蒙「到春猶作九秋鮮」8的唱和詩來看, 當時的果品保鮮技術已達到很高的水平, 也從一側面反映了柑橘種植技術的發達。陸龜蒙還對柑橘害蟲中的中華虎鳳蝶 (Luehdorfiachinensis) 的幼蟲有詳細的觀察, 作有《蠹化》一文。《新唐書·地理志五》江南道蘇州吳郡也有土貢柑、橘的記載。蘇州的柑橘又主要產自洞庭。韋應物 (一說可頻瑜) 還作有《洞庭獻新橘賦》, 所指也是蘇州洞庭。
北宋中前期, 以洞庭山為中心的太湖地區, 柑橘種植業仍然是當地的優勢產業。宋初楊億 (974-1021) 在一首《慎大詹以吳柑見貺》的詩中盛讚吳柑 (即洞庭橘) , 其曰:「龍陽休說木奴洲, 震澤黃柑占上流。承露玉漿仙掌曙, 亞霜金顆洞庭秋。香黏素手吳娃麗, 冷滌朝酲楚客愁。應似荔支催入貢, 隨河飛鳥逐鳴騶。」1曾閒居蘇州的蘇舜欽 (字子美, 1008-1048) 《水月院記》說:「予觀震澤, 受三江吞齧, 四郡之封, 其中山之名見圖志者七十有二, 惟洞庭稱雄其間, 地占三鄉, 戶率三千, 環四十里, 民俗真朴, 歷歲未嘗有訴訟至於縣吏之庭下, 皆以樹桑梔甘柚為常產, 每秋高霜余, 丹苞朱實, 與長松茂樹相差間於岩壑間, 望之若圖繪。」2張耒有「洞庭橘熟千林霜」3的詩句, 可以想見當時柑橘種植的規模。陳舜俞的《山中詠橘長詠》詩中對於洞庭山的柑橘生產的盛況也多有描繪。如「封君千戶等, 老圃萬奴隨」, 雖然是引述《史記·貨殖列傳》、《襄陽記》等史籍中的典故, 但也可以想見當地產橘之盛。「種橘大姓, 不復計樹若干, 但云有幾畝」, 詩中提到「熙寧七年 (1074) 大旱, 井泉竭, 山中擔湖水澆樹, 有一家費十萬錢僱人者」, 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當時柑橘生產的規模。詩注中還給出了一些數字, 如「東、西兩山賣干橘皮, 歲不下五、六千秤」。干橘皮是鮮果食用之後所遺下的經晾曬脫水之後的果皮, 又名殘皮、陳皮, 具有理氣、化痰、燥濕的功效, 主治胸腹脹滿、嘔吐、咳嗽痰多等症, 具有很高的藥用和經濟價值。唐徐成《王良百一歌》有詩句言:「識得尋常病, 便須用橘皮」4。收曬橘皮出售也成為橘農的收入來源之一。至今橘鄉的百姓仍然在食用鮮橘後, 收集橘皮、曬乾出售的習慣。以500克的橘約可生產100克鮮橘皮, 晾曬之後, 約為50克干橘皮。十五斤為一秤。6000秤干橘皮還原成鮮橘子約為6000×15×5=450000斤, 這只是當地百姓自己消費的柑橘數量, 又以蘇子美提到的三千戶, 每戶按五口之家計算, 洞庭山有人口約15000人, 則人均柑橘消費量為30斤。實際當地生產的柑橘除自產自銷之外, 還有大量外銷。陳舜俞的詩中有「爭曬已殘皮, 趁市商船急」5的詩句, 當時還流傳有這樣的俗語:「左販洞庭橘, 右擔彭蠡魚」6。當地的一些種橘大戶, 收摘之後大量批發上市。採摘上市的時候, 「毎一百斤為一籠」, 價格隨行就市, 「或得價籠一千五百錢, 下價或六、七百, 不可常也。」橘子的價格大致是當時稻米價格的一至二倍。也有說「凡橘一畝, 比田一畝利數倍。」7在高收益的背後, 柑橘種植的資金投入和人力投入也比較高。當地居民「多種柑橘桑麻」, 柑橘種植已經形成規模化、專業化經營。這些專業戶們的「餬口之物, 盡仰商販」, 依靠商船把外地商品糧販運進來8。洞庭產柑橘除用於鮮食之外, 還用於釀酒。蘇軾作《洞庭春色賦》, 引言曰:「安定郡王以黃柑釀酒, 名之曰洞庭春色。」9賦中極道包山、震澤土風的事實來看, 北宋時期洞庭橘仍然是十分有名。僅梅堯臣的詩中就多次提到洞庭橘, 如「洞庭朱橘未弄色, 襄水錦橙已變黃」10;「吳興近洞庭, 橘林正吹花。君當橘柚時, 摘包帶霜華。清甘不楚齒, 若酒傾殘霞」11等。
洞庭山的柑橘生產盛況至少維持到了南宋初年, 當時的文學家葉夢得說:「今吳中橘亦惟洞庭東、西兩山最盛, 他處好事者園圃僅有之, 不若洞庭人以為業也。」12南宋中期以後洞庭山的柑橘生產已開始衰落, 相關的文獻明顯減少。查南宋人文集中僅有4條。與此同時, 溫州所產柑橘已開始嶄露頭角。正如韓彥直所說, 此前「自屈原、司馬遷、李衡、潘岳、王羲之、謝惠連、韋應物輩, 皆嘗言吳楚間出者, 而未嘗及溫, 溫最晚出, 晚出而群橘盡廢。」溫州所產柑橘還返銷到江浙一帶。《橘錄》卷下《採摘》:「歲當重陽, 色未黃, 有采之者, 名曰摘青。舟載之江浙間。青柑固人所樂得, 然采之不待其熟, 巧於商者間或然爾。」江浙自然包括洞庭山所在的蘇州一帶。南宋人曾宏父詩有:「一從溫台包貢後, 羅浮洞庭俱避席。」1言簡意賅地概括了中國柑橘生產中心的轉移。從此, 「永嘉之柑, 為天下冠。」2
(二) 氣候變遷與柑橘中心南移
自先秦漢唐以來, 溫州所產柑橘, 相較於吳、楚間出產的柑橘, 可謂默默無聞, 只是入宋以後, 溫州柑橘 (簡稱溫柑, 又稱永嘉橘, 或永嘉柑) 方才聲名鵲起。南宋陳元靚《歲時廣記》十一引《歲時雜記》:「京師賈人預畜四方珍果。至燈夕街鬻。以永嘉柑實為上味。橄欖、綠橘皆席上不可闕也。」3足見柑橘在北宋已名重一時。宋王栐《燕翼詒謀錄》載:
承平時, 溫州、鼎州、廣州皆貢柑子, 尚方多不過千, 少或百數。其後州郡苞苴權要, 負擔者絡繹, 又以易腐多其數, 以備揀擇, 重為人害。天聖六年四月庚戌, 詔三州不得以貢余為名餉遺近臣, 犯者有罰。然終不能禁也。今惟溫有歲貢歲饋, 鼎、廣不復有之矣。4
蘇軾的詩文中幾次提到溫柑。如「三寸黃柑擘永嘉」5, 還將溫柑與荔枝並提, 6在密州期間得到友人寄送的溫柑。7其弟蘇轍也有詩《毛君惠溫柑、荔支二絕》。8劉敞有題為「溫柑」的五言詩。9梅堯臣曾在正月六日收到家在杭州的沈文通學士寄送的溫柑, 並作詩紀念。10東京的飲食果子中也有所謂「溫柑」11。可見北宋時, 溫柑已嶄露頭角。
到南宋以後, 溫柑更是後來者居上, 對其他的柑橘形成輾壓之勢。所謂「溫最晚出, 晚出而群橘盡廢。」從此, 吳、越、閩、廣之橘, 皆不敢與溫柑齒。當年溫州、鼎州、廣州皆貢柑子, 到南宋時, 「惟溫有歲貢歲饋, 鼎、廣不復有之矣。」12溫州柑橘和福建荔枝成為朝廷貢品。可見, 到了南宋時, 溫柑的地位已不可撼動。金在邊境開的泗州榷場, 每年所需雜物之中, 就有「溫柑七千個、橘子八千個。」13數量雖少, 但在宋金對峙這種特殊的環境下, 溫柑引起金人的注意, 也可見其已名聞遐邇。南宋楊輝在《續古摘奇算法》引《辯古通源》有此一題:「錢一百買溫柑、綠橘、匾橘共一百枚, 只雲溫柑一枚七文, 綠橘一枚三文, 匾橘三枚一文, 問各買幾何?」14溫柑的價格遠高於綠橘、匾橘, 也間接地反映了溫柑的地位。
溫柑的崛起, 有人認為可能跟溫州所處的地理位置和土壤有關, 「溫並海, 地斥鹵, 宜橘與柑, 而泥山特斥鹵佳處, 物生其中, 故獨與他異。」韓彥直一方面認為, 「物理何可考耶?!」「物之變化出沒, 其浩不可考」, 一方面又試著將泥山所在的溫州柑橘至美和人文極盛解釋為「天地光華秀傑, 不沒之氣來鍾此土」的結果。其實, 在北宋的時候, 溫州柑與洞庭橘仍有並駕齊驅之勢。到了南宋以後, 洞庭產區似有衰落而溫州產區則異軍突起。其中原因除了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和土壤條件之外, 更重要的是和氣候變化有關。地理和土壤是造就溫州柑橘至美的理由, 而氣候變化是導致洞庭等地柑橘衰落的根源。
柑橘為亞熱帶常綠果樹, 性喜溫暖濕潤。柑橘果樹生長發育、開花結果與溫度、日照、水分 (濕度) 、土壤以及風、海拔、地形和坡向等環境條件緊密相關, 這些條件影響最大的數溫度。即使差異0.5℃的氣溫有時會出現截然不同的結果。柑橘生長發育要求12.5℃~37℃的溫度。秋季花芽分化要求晝夜溫度分別為20℃左右和10℃左右, 根系生長的土溫與地上部大致相同。過低的溫度會使柑橘受凍, 甜橙-4℃, 溫州蜜柑-5℃時會使枝葉受凍, 甜橙-5℃以下, 溫州蜜柑-9℃以下會凍傷大枝和枝幹, 甜橙-6.5℃以下, 溫州蜜柑-9℃以下會使植株凍死 (與溫差、低溫持續時間長短等有關) 。有些柑橘品種的耐寒能力更差。如《橘錄》卷中提到「軟條穿橘」, 「其體性終弱, 不可以犯霜, 不可以耐久。又名為女兒橘。」世界柑橘主要分布在北緯35°以南的區域, 有大水體增溫的地域可向北推進到北緯45°。中國柑橘分布在北緯16°~37°之間, 經濟栽培區主要集中在北緯20°~33°之間, 海拔700~1000米以下。
古人很早就發現, 橘是一種地域敏感的植物。最典型的表述見於《周禮·考工記》:「橘逾淮而北為枳, 鸜鵒不逾濟, 貉逾汶則死, 此地氣然也」。另一段著名的表述則源自春秋時晏子使楚時的一段對白, 「橘生淮南則為橘, 生於淮北則為枳, 葉徒相似, 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淮 (有的也作江) 是中國南北重要的分界線。戰國時楚國的屈原也對橘樹這種「受命不遷生南國」的性格予以歌頌。唐白居易《有木》詩:「有木秋不凋, 青青在江北, 謂為洞庭橘, 美人自移植, 上受顧盼恩, 下勤澆溉力, 實成乃是枳, 臭苦不堪食, 物有似是者, 真偽何由識, 美人黙無言, 對之長嘆息, 中含害物意, 外矯凌霜色, 仍向枝葉間, 濳生刺如棘。」1宋陸佃《埤雅》也說:「橘柚凋於北徙。」實際上, 決定柑橘地理分布的因素不在地域本身, 並非「地氣」和「水土」, 而是受到地域影響的氣候。氣候的變化會引發柑橘分布的變化。
陳舜俞生活的北宋中前期, 氣候比較溫暖。溫暖的氣候使淮河以北地區種橘成為可能。陳舜俞就有一首詩提到, 「地過長淮種橘難, 僧房今見鎖朱欄。秋來賴有黃金實, 幾被行人作枳看。」2仁宗朝的梅堯臣詩云:「昔向南陽憶洛陽, 秋橙初熟半林黃。」3北宋中後期的張舜民, 言陝西商州「橙橘家家懸」。4北宋畫家趙令穰, 汴京 (今河南開封) 人士。有說因系皇族, 不能遠遊, 所見風光止於京洛間, 故多畫「京城外坡坂汀渚之景」5。他有《橙黃橘綠》一畫。如確為京洛實景描繪, 則可能證明當時, 京洛一帶有此類果樹栽培。洛陽位於北緯33.35'至35.05'之間, 開封界於北緯34.11』至35.11』之間。正好超出今天柑橘經濟栽培的北緣, 然而, 宋代中期以前溫暖的氣候, 仍然使得這些地區有大片橘林的存在。
洞庭山界於北緯31.1』至31.2』之間, 適合於柑橘的生長。除整個氣候條件之外, 洞庭成為柑橘名產地, 還與洞庭特殊的地理環境有關。洞庭山四面被太湖包圍, 形成了獨特的小氣候環境。陳舜俞的同時代人龐元英 (約1078前後在世) 所撰的《文昌雜錄》中已說到過這一問題。「國子朱司業言:南方柑橘雖多, 然亦畏霜, 每霜時亦不甚收;惟洞庭霜雖多即無所損, 詢彼人云, 洞庭四面皆水也, 水氣上騰, 尤能辟霜, 所以洞庭柑橘最佳, 歲收不耗, 正為此爾。」6很早以來, 當地農民利用湖泊有利小氣候使之成為中國東部沿海位於最北部的一個柑橘產區。這一技術也啟發了南方丘陵山區的柑橘種植, 南方丘陵山區由於氣候寒冷, 不能栽種柑橘。為此人們修築池塘, 利用水氣的作用抗拒霜雪, 發展橘柚種植, 這應是一項可貴的創造。淳熙《新安志》物產中就說:「大率山寒不宜橘柚種者, 築池, 中為交午之道, 列植其之, 水氣四面薄之, 則不畏霜雪。」1
洞庭山柑橘產區的形成還與當地人們長期積累的經驗和技術有關。畢竟是處於中國大陸柑橘產區的北緣, 冬季嚴寒始終威脅著這裡柑橘的生存。因此採取適當的防寒保暖措施也是柑橘免受凍害, 使洞庭山成為柑橘重要產區的原因之一。陳舜俞在《山中詠橘長詠》詩中提到, 「穿井防天旱」, 指出「橘樹夏遭旱, 則冬不耐寒而死。人家皆鑿井於樹旁, 貴負荷之近也。熙寧七年大旱, 井泉竭, 山中擔湖水澆樹, 有一家費十萬錢僱人者。」穿井雖說是防旱, 實著眼於防寒。也是利用了水氣抗拒霜雪作用的原理。詩中還提到「壇甃龜黿石」, 指出「種樹傅山為級, 以石砌之, 龜、黿二山在太湖中」。這種採用梯田的方式種植柑橘也與防寒防凍有關。南宋初年的文學家葉夢得, 在總結洞庭山種植柑橘的經驗時說, 「地必面南, 為屬級, 次第使受日」;除此之外還要採取一些特殊的防寒防凍措施「每歲大寒, 則於上風焚糞壤以溫之。」2
但小氣候受制於大氣候, 已有的技術措施也不能扭轉大環境的變化。北宋中葉以後, 受整個大氣候轉冷的影響, 洞庭柑橘產區開始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衰落。已有的研究表明, 中國中世紀暖期向小冰期的轉變是一次突變過程。滿志敏和張修桂 (1990) 的研究表明, 13世紀和14世紀之交, 即中世紀暖期向小冰期轉變階段, 中國自然帶在短短的40年內南移了二個緯度;張丕遠 (1996) 明確指出, 13世紀中葉中國氣候發生了突變, 這次突變使得過去2000年中國氣候特徵分為兩個階段;葛全勝等 (2002) 認為中世紀暖期向小冰期的轉變是過去兩千年來速率最快的一次, 中國東中部地區1260-1280年至1320-1350年出現了1.5℃的降溫。3
文獻的記載似乎表明, 中國中世紀暖期向小冰期的變化似乎出現得更早一些。紹聖元年 (1094) 至紹興年間的幾十年中, 沒有冬暖的記載。相反在宋徽宗即位以後, 有關氣候寒冷的資料卻突然增多。連續霜雪「傷麥」、「損桑」、「殺苗稼」、「損蠶麥」, 以致「天寒地凍」、或「人多凍死」, 甚至出現江河「溪魚皆凍死」的現象。如, 大觀四年 (庚寅, 1110) 季冬二十二日, 福建長樂, 雨雪數寸, 遍山皆白。土人莫不相顧驚嘆, 蓋未嘗見也。……是歲, 荔枝木皆凍死, 遍山連野, 彌望盡成枯枿。福州荔枝樹全部凍死。有人根據荔枝壽命推測, 這次凍害是三百五十年間未有過。4這年的十二月二十日, 泉州出現了最早的降雪記錄, 降雪遍及晉江、惠安、南安等地。同年, 無雪的嶺南, 「忽有之, 寒氣太盛, 雖嶺南地暖, 莫能勝也。」5同一時期, 太湖結冰, 京師開封苦寒, 守城士卒噤戰不能執兵器, 洞庭湖一帶橘樹凍死。竺可楨發現, 從1131年到1260年這130年間, 南宋行在臨安府及其周圍地區的降雪不僅十分頻繁, 而且往往延續到暮春, 比起從前差不多延遲一個月左右。據此推斷, 「杭州在南宋時候, 四月份的溫度比現在要冷l-2攝氏度。」6在杭州以北的蘇州, 地處太湖流域的腹心之地, 該段運河由於冬天常常結冰, 所以金朝派「賀正日使」到臨安府去, 船上必須預備鐵錘, 以便破冰開路7。孝宗乾道八年 (1172) 十二月七日, 范成大自中書舍人出知靜江府, 他從蘇州出發, 月底時到達浙江富陽, 正遇上大雪, 「雪滿千山, 江色沈碧, 但小霽風急寒甚, 披使金時所作綿袍, 戴氈帽。」到達江西的鄱陽湖後, 也遇上大雪, 「雪甚風橫, 禱於龍神。」1這些記載說明, 當時江南一帶的氣候的確處在寒冷期中。南宋末元初的學者金履祥通過節氣序次的比較, 說古時「陽氣特盛, 啟蟄獨早」2, 由此推知南宋氣溫明顯低於古時候, 而寒冬的持續則是當時氣溫下降的明顯反映。
氣候轉寒直接影響到洞庭山橘樹的生存。元代陸友仁《研北雜誌》記載, 「洞庭以種橘為業者, 其利與農畝等。宋政和元年 (1111) 冬, 大寒, 積雪尺余, 河水盡冰, 凡橘皆凍死。明年伐而為薪, 取給焉。葉少蘊作《橘薪》, 以志其異。天曆二年 (1329) 冬, 大雨雪, 太湖冰厚數尺, 人履冰上如平地, 洞庭柑橘凍死幾盡。」3葉少蘊即南宋初年的文學家葉夢得。他曾在太湖地區居住並種橘, 只惜他種橘時趕上太湖周邊柑橘種植的末世, 氣候轉寒已讓他感受到種橘不易。他在《避暑錄話》中寫道:「橘極難種。吾居山十年, 凡三種而三槁死。其初移栽皆三四尺余, 一歲便結實, 累然可愛, 未幾偶歲大寒多雪, 即立槁。雖厚以苫覆草擁, 不能救也。」4這次冰凍災害還沒有得到完全恢復, 隨後的冰凍災害又接踵而至。「紹興二年 (1132) 冬, 忽大寒, 湖水遂冰, 米船不到, 山中小民多餓死。富家遣人負戴, 蹈冰可行, 遂又泮坼, 陷而沒者亦眾。泛舟而往, 卒遇巨風激水, 舟皆即冰凍重而覆溺, 復不能免。」5
南宋初期, 歷史上柑橘栽培業相當發達的太湖一帶, 除了小氣候條件特別有利的洞庭東、西二山還保留了專業化的橘園外, 其餘都已式微。凍害對太湖地區柑橘生產在南宋之後並沒有結束。陸友仁《研北雜誌》又記載, 「天曆二年 (1329) 冬, 大雨雪, 太湖冰厚數尺, 人履冰上如平地, 洞庭柑橘凍死幾盡。」6《太湖備考》卷6記載的太湖各島柑橘種植業的衰落原因提到, 「湖中諸山, 大概以橘柚為產, 多至千樹, 貧家亦無不種。今橘產甚少, 蓋因此樹最難培植, 節次凍死之後, 不再補種也。」7「橘, 出東西兩山, 所謂『洞庭紅』是也。《本草》雲:『橘非洞庭不香。唐代充貢, 白居易刺蘇州有《揀貢橘》詩。古人矜為上品, 名播天下。』自明及今, 屢遭凍斃, 補植者少, 品亦稍下, 所產寥寥矣。」8《太湖備考》卷14《災異》記載, 明弘治年十六年 (1503) 「冬, 大雪, 積四五尺, 東西兩山橘柚盡斃, 無遺種。王文恪作《橘荒嘆》。」9這已是連續兩年大雪, 給洞庭山柑橘的生產造成了相當嚴重的危害。於是王鏊 (王文恪) 有《橘荒嘆》:
我行洞庭野, 萬木皆葳蕤。就中柑與橘, 立死無孑遺。借問何以然, 野老為予說:前年與今年, 山中天大雪。自冬徂新春, 冰凍太湖徹。洞庭苦無田, 種橘充田稅。霜余樹樹金, 寄此萬木奴。悠悠彼蒼天, 三白望為瑞。如何愚橘炎, 斬伐如劍利。飣餖索賓筵, 貢篚缺王事。曾聞後皇樹, 不過淮之郊。他處豈獨無, 洞庭號珍苞。衢州徒菌蠢, 湘潭亦寥稍。地氣信有偏, 天災曷仍遭, 物貴固難成, 雖成復易槁。遂令洞庭人, 為計恨不早。徒今原隰間, 只種桑與棗。10
清王士正在他的筆記《居易錄談》也記載了江南柑橘的凍害, 「庚午 (1690) 冬, 京師不甚寒, 而江南自京口達杭州, 里河皆凍。揚州驛綱皆移蘇杭, 甚至揚子、錢塘江, 鄱陽、洞庭何亦凍。江南柑橘樹皆枯死。其明年, 京師柑橘不至, 惟福橘間有至者。價數倍。」1
洞庭山一帶的柑橘在宋代以後雖然還有反覆, 但大勢已去。明太倉人王世懋 (1536-1588) 所著《學圃雜疏》說:「柑橘產於洞庭, 然終不如浙溫之乳柑、閩漳之朱橘。有一種紅而大者, 雲傳種自閩, 而香味逕庭矣。余家東海 (太倉) 上, 又不如洞庭之宜橘, 乃土產蛻花、甜蜜橘二種, 卻不啻勝之。橘性畏寒, 值冬霜雪稍盛輒死。植地須北蕃多竹, 霜時以草裹之, 又虞春枝不發。記兒時種橘樹不然, 豈地氣有變也。」2
受氣候變遷因素的影響, 東南沿海地區的柑橘生產中心也由太湖地區南遷到浙南溫州一帶3。溫州位於北緯28.0度, 與蘇州相距南移了3個緯度。對比同時期氣候的變化, 就會發現, 長時段的年平均溫度下降1-2度, 柑橘栽培中心就要往南移3個緯度。這也就是《橘錄》出現在南宋永嘉的自然環境的背景。溫州一帶原本就有柑橘生產, 但成為中心則是產業轉移的結果。承接產業中心的南移, 溫州周邊的一些地區也出現了柑橘種植。南宋嘉定七年 (1214) 成書的《郯錄》記載:浙江嵊縣「素無柑, 近有種者, 擷實來, 風味不減黃岩。」如果把洛陽視為北宋柑橘生產的最北緣, 而洞庭山作為北宋柑橘生產的中心, 那麼洞庭山在南宋時已變成了柑橘生產的最北緣, 而溫州則成為南宋柑橘生產的中心。柑橘生產的中心與北緣的距離也就在3個緯度左右。
洞庭橘的地位雖然為溫州橘所取代, 但洞庭橘所累積起來的技術和文化通過傳播, 在溫州橘上得到傳承和發揚。從《長詠》和《橘錄》的比較中便可發現其中多有相同或相似之處, 有些柑橘品種則直接來自洞庭。如, 《橘錄》中的「洞庭柑」, 「鄉人謂其種自洞庭山來, 故以得名。」該書中記載的其他品種, 也可能與洞庭山有關係。如, 真柑、綠橘之類。據范成大 (1126-1193) 《吳郡志》 (紹熙三年, 1192) 中有關橘的記載:「綠橘出洞庭東西山, 比常橘特大, 未霜深綠色, 臍間一點先黃, 味已全可啖, 故名綠橘」;「真柑, 出洞庭東西山, 柑雖橘類, 而其品特髙, 芳香超勝, 為天下第一, 浙東、江西及蜀果州, 皆有柑, 香氣標格, 悉出洞庭下。」但由於柑橘不耐寒, 其中又以真柑為甚, 「其木畏霜雪, 又不宜旱, 故不能多植」, 因此隨著氣候的轉寒, 原產於太湖洞庭山的真柑大多已落戶到溫州了。這也從一定意義上解釋了洞庭柑橘在受到氣候轉寒以後, 溫州取而代之的原因。原本在洞庭衰落之後, 可以繼起的中心還有不少, 如福州、廣州等地, 但因溫州與洞庭有距離而又不遠, 自然也就承繼洞庭山的柑橘品種、技術和文化, 成為新的柑橘生產中心。
作者簡介: 曾雄生 (1962-) , 男, 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從事農業史研究。
來源:中國農史2018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