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短文」蝴蝶結

2019-10-29     內刊主編

晚上做飯,切好了菜,一看油沒有了,去到樓下儲藏室拿油,轉了一圈空著手又回到了廚房……

飯後散步到濱海廣場,遠遠地飄來了毛阿敏的歌聲:……你像一隻蝴蝶飛進我的窗口………聞聲觸情,暮然,六十年前的那一幕,蹦出來在腦海里蕩漾,從記憶里逶迤而來的一抹追思,是那麼清晰。

這人老了,真應了那句話:「眼前的事記不住,過去的事忘不了」啊!

記憶穿越了時光的隧道,駛向了1959年的暑假期。放暑假的第二天我就迫不及待地來到青島二叔二嬸(我的生身父母)家,臨近開學,我被哄著極不情願地回到鄉下。

為了逃避跟著母親割草的勞累,我尋了個理由來到距離我們村近二十里的姥娘家。在姥娘家裡我成了客人,也不用幹活,光耍!

那年有點旱,火輪高吐,焦金流石。天熱得蜻蜓都只敢貼著樹蔭處飛,生怕似火的驕陽傷了它的翅膀。蛣蟟是越熱它越叫得震天響,給人帶來一種夏日的煩躁。大人都是趁早趕晚地兩頭幹活,當中這段時間大都在家裡歇晌,男人三五一堆湊在樹蔭下「八卦」,女人們聚在門樓底下納著鞋底,東家長西家短地喳喳著,不時地爆出一陣嘎嘎大笑,驚的歡叫著的蛣蟟乍然就憋了回去。

我們這些孩子是不歇晌的,熱了就跑到村東頭那個大水灣里洗澡、打水仗。水灣的北邊有一排大柳樹,可能是因為緊挨著水灣涼快,樹上蛣蟟特別多,我們在水裡玩夠了,就爬到柳樹上捂蛣蟟,蛣蟟有三個複眼,視力特別好,能眼觀六路,大多是還沒等接近它即吱拉一聲飛走了,經常是被它呲了一臉的「尿」,有時會順著嘴角流到嘴裡。不過,這「尿」的味道倒是不苦不澀好像還有點甜滋滋的,應該是它吸吮的柳樹汁吧。

爬在柳樹上的狗剩手指著進村的那條路大喊:「有情況」!餘音未消,他呲溜一聲滑落下來,也顧不上肚皮被擦劃的好幾道紅槓子,拔腿就往村東頭跑,我們幾個一看他那急火火的樣子,來不及多想,從水裡爬上來追了上去。剛跑到村口,我們不約而同地戛然止步。我打了個翅趄,差點摔倒,狗剩卻沒能剎得住,向前摔了個嘴啃泥。

原來,前面來了一男一女,男的大概有四十歲很紳士的樣子。女孩也就八九歲吧。她上穿純白襯衫,下著至膝的紅色碎花裙子,腳蹬紫色盤帶淺口皮鞋,配著長筒白襪。頭扎兩隻羊角小辮,兩隻蝴蝶結隨著她的腳步忽閃忽閃地在頭上舞動著。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刷子,亮得讓人覺得刺目的一雙漂亮到心悸的大眼睛,異常靈動有神。白裡透紅的腮上鑲嵌著兩個小酒窩,手撐一把花樣的太陽傘,全身充溢著少女的純情和天真。我們全神貫注、目不轉睛地瞅看著,她那清麗高雅的氣質,讓人為之所攝,自慚形穢。

呀!我不由自主地蹦出一聲讚嘆:這不就是安徒生童話里的白雪公主嗎?二墩子接話:「不是公豬,是小母豬。」我回頭剜了他一眼,抬腿踢了他一腳,這麼漂亮的女孩,我怎麼能容得他褻瀆呢。

他倆快走到我們對面的時候,女孩臉上泛出一抹紅暈,急忙躲到男子的身後。這時,才意識到,我們是光著腚的,頓時各自捂著「小雞雞」一鬨而散。畢竟都是十來歲的少年了,能不知羞嗎,何況還是在這麼漂亮的女孩面前。

晩上吃飯的時候,姥娘說:「二寶趁著學校放假帶著閨女回來看她爺爺了,說是能住個三天五日的。」「這個女孩真俊,叫什麼?」我忙不選地問,「她叫『杏」,她爺爺陸老先生就住在咱家東邊的那個四合院裡。陸老先生早年闖關東,淘金運氣好,抱了塊『狗頭金』,害怕被土匪搶了,就偷偷地跑回來去青島做生意,除了有自己的商號,中山路上的『春和樓』還有他的股份呢。解放後被打成資本家,公私合營的時候公家安排老爺子在公司里當副總經理,他說年老體弱干不動了,就讓二寶接上,自己回老家來養老了。人家回來給村裡辦了不少好事,打了幾口井,又把學校的危房給翻新了。是個好人。」姥娘說完嘆了口氣,手裡的蒲扇忽打了兩下,離開了飯桌。

噢,原來是資本家小姐呀!跟我們這些放了學還要割草、放牛的孩子不是一路人。

那幾天,她出來玩,每天穿的衣服都不重樣,唯獨頭上那兩隻蝴蝶結不曾換過。把村裡的女孩子饞的成天圍著她打轉轉,她倒是鶴立雞群般,美滋滋的。

看著她那無憂無慮的神態和顯擺的樣子,我真的有些羨慕嫉妒,可就是恨不起來。雖然不及司馬相如遇見卓文君那般「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但她那眉梢眼角藏清純、音容笑貌露天真的影子楞是在眼前晃悠,揮之不去。

斗轉星移,暑來寒往,又一個暑假我再次來姥娘家。大概因為是鄰居的關係吧,與杏見了面也不那麼拘謹了,互相打個招呼。

她家有一個三節電池的電棒子(手電筒),夥伴們說我和她是鄰居,讓我跟她借來晚上抓蛣蟟猴。我也沒有理由推辭,跟她一說人家還真給我面子,不但答應借而且還要跟我們一起去。那天晚上我們收穫頗豐,抓了大半小桶。杏膽子小,很害怕蛣蟟猴的樣的後脖梗上一個,嚇得她蹦跳著哇哇大哭,蛣蟟猴的爪子已經抓在頭髮里,我費了好大的勁才給她扒拉下來,儘管我小心翼翼,但那幾條紅槓槓還是留在了脖子上。「你穿的衣服太亮了,蛣蟟猴自己跳上來的,沒事了。」回過頭來我一腳把狗剩踹倒在地上。

為了彌補我們的過錯,把蛣蟟猴分給了她一大半。

杏的脖子被蛣蟟猴抓劃了幾道血槓子,一出汗被浸剎的痛疼難忍。可能是她爺爺找我姥娘告了狀。第二天午飯前,姥娘把我叫到跟前高高地舉起那根從不離手象徵著權威的紅木拐杖,輕輕地落在我腚上。非常嚴厲的說:「人家那麼一個細皮嫩肉跟花兒一樣的閨女,你們去捉弄她、傷害她,傷天理啊!」「不是我弄的,」我委屈地說,「是你領她去,還借人家的電棒子使,你就該護著她。 

聽這話我頓悟:是啊,我應該保護著她的,怎麼就讓她受了傷害呢?

原本滿肚子的委屈剎那變成了內疚和自責。

下午,我壯著膽子去杏家道歉。杏的爸爸開門帶我來到堂屋,杏正在看書,見我進來便起身給我讓座。我不好意思坐下,低著頭說:「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她不但沒生氣,還安慰道:「我不怪你,我看見你踹出去的那一腳了。」她家的人都沒有埋怨我的意思,我鬆了一口氣。看見桌子上放了好幾本老厚的書,我說:「這麼多書你什麼時候能看完呀。」她說:「都是些小說,你想看就挑本拿回去看吧。」「真的!」我有點失禮地上去就翻動開了,《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少年維特》《珍妮姑娘》《簡愛》……都是我沒有見過的外國小說。哪一本我都不知道是什麼故事,可哪一本我都想看。

正翻看著,「吃桃子吧。」杏端著一盤桃子遞到我面前。我哪還好意思吃人家的東西呀,拿著高爾基的《童年》蹦了個高轉身就跑出堂屋。

第二天我娘來接我回家,我去給杏還書,順手拿了兩個娘給姥娘的甜瓜作為答謝。杏說:「我青島八達關的家裡還有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最合適你看了,等我下次拿來給你看。」不知是出於什麼動機,我脫口而出:「俺二叔二嬸也住在市南區,俺還是在那兒出生的呢!前些天俺哥哥還帶俺上前海沿洗海澡來。」「那太好了,你再去的時候上我家玩吧,我有好多書,隨便你看。」她說話的語調輕鬆歡快,我們的距離似乎拉近許多。可我一個「老巴子」 (青島市區的人對鄉下人的稱呼)與其非親非故,怎麼可能到她那樣的人家的家裡去呢?剛剛生出來的一點點自信,瓦解冰消。我什麼也沒說,記不清是點頭還是搖頭,兩手搓扭著衣角默默地走了。

人在光陰似箭流。不覺間,到了六十年代中期,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能幹重活了。

署假期間,娘整天帶著我割草掙工分,好幾年撈不著去姥娘家了。這年寒假臨近過年的時候,我獨自來看姥娘。

晚上我拐彎抹角地套姥娘關於杏的消息。姥娘唉聲嘆氣地說,前年她家從青島被清理下放回老家來了。全家是「黑五類」,她爺爺被批鬥了幾次,一病不起「走了」,她爸爸被架到高杌子上批鬥摔下來把腰摔壞了。我知道,「黑五類」是受管制的,有事要報告,外出得請假,還得經常出公差、干義務。我曾經幫著民兵監督倚村那個崔姓的地主分子挖溝、修路、掃大街來。杏成了「黑五類」的崽子?想想我們村裡的那些,頭都大了,一宿翻來覆去就沒睡著。

當天夜裡下了場大雪,足有半尺厚。早上雞還沒叫,狗也未吠,就聽到街上有鏟雪和掃雪的聲音。我已經是大小伙子了,不能像過去那樣在姥娘家睡懶覺,趕緊起來,拿了把木掀除雪。當除到街門外的時候,一個姑娘非常吃力地也在用木掀剷除著大街上的雪。只見她纖弱的身子被那肆虐著的冷酷無情的西北風吹打著,瑟瑟發抖,不時地把凍僵的手搓搓貼在嘴上呵著那不多的熱氣暖和暖和。是從那個四合院門口除過來的,肯定是杏,只是頭上那兩隻會舞動的蝴蝶結不見了。我加快了速度趕了過去,她抬頭看見是我的一剎那,怔了一下,立馬轉身低頭。

我分明是看見她已經結了霜的長長的眉毛下溢出了淚水,我的眼眶亦潮濕了,什麼話也沒說,我拚命地一掀一掀地把雪向路邊摔著,剛剛還有的寒意被渾身的熱氣驅的蕩然無存。我多干一些,她就可以少干一點。突然,她東張西望了一下說:「你趕快回家吧,別讓人看見了。」「我不怕」頭也沒抬使勁地除著。「哥,你怎麼幫著資產階級小姐幹活呢?」是狗剩領著他家那條大黃狗出來了。不知哪來的一股無名火隨口衝出:「你給我滾」,我舉起木掀追過去拍他。「你陣線不清」,狗剩邊喊邊撒腿跟著大黃狗竄了。狗剩是我姥娘家西鄰的兒子,成天跟屁蟲一樣在我身邊轉悠。不是他的錯,要是在我們村,看見這樣的事情,我會這麼說的。

不到一個時辰,她家負責的那段剷除乾淨了。我不敢對視她的眼光:「趕快回家暖和暖和吧。」轉身要走。「你想看的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拿來了,還是沒藏好被他們搜去燒了,對不起。」這陌生怯懦的語調,頃刻撞開了我蓄淚的閘門,噴涌而出,「謝謝你」。我拖著木掀跑回屋裡,上炕蒙上被子任淚水流淌。早飯也沒起來吃,姥娘以為我除雪給凍著了,給我做了兩個荷包蛋。

我突然有了想為她做點什麼的衝動。可在那個「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我能為她做什麼呢?我不能再見她了,見一次就會刺痛她一次。午飯後我就藉故離開了。

不久,我參軍入伍,再也沒有見到杏,也沒有她的消息。若千年以後,姥娘已經去世。我休假回老家,期間去看舅舅,舅舅說:「杏自打下放來到村裡,被生產隊大隊長那個不務正業的兒子盯上了,經常尋釁騷擾她。一次,杏晚上去場院打麥子,回家的路上被那狗東西截住,差點被糟蹋了,幸虧我路過碰上把他轟跑了。後來,杏經不住他的糾纏,也躲不開他的魔掌,走投無路跳大沽河尋死,被鄰村好心人救起送回來。大長怕惹出人命案子,這才『放』了杏。

十一屆三中全會後,杏她們家落實政策返回了青島。杏下海經商,公司的生意做到了海外。杏的爸、媽辦了退休,如今,已是「四世同堂」,每年還帶著孫輩回來小住些日子,過著幸福和再也無須擔驚受怕的日子。

當我離開舅舅家的時候,在四合院門前駐足,從縫隙間向里望去,窗前一溜月季花開得正盛,幾隻彩蝶在花叢中飛舞。我仿佛看見那兩隻美麗的蝴蝶結:你是否知道曾經有個青澀少年關注和牽掛過你;我不知道是否曾經被一個人等待和思念過。

時光念舊,歲月靜好。讓我們在變老的路上,留駐那一抹清純的記憶。

(作者:范立才)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IBT8FG4BMH2_cNUgxrvt.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