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動畫,滿眼都是歐洲動畫人的肆意奔放

2019-11-13     論戲書影王寫寫

不同於好萊塢高度模式化的CG動畫,歐洲動畫總是更富個性,像《美麗城三重奏》《夜幕下的故事》《德黑蘭禁忌》《和巴什爾跳華爾茲》《至愛梵谷》和《海洋之歌》等,都以獨特的藝術風格深入人心。歐洲導演樂於在畫紙上肆意妄為,擅長把天馬行空的想像力與具象情景深入彌合,繪製出一套兼顧視覺與文本的符碼系統,普遍關注社會文化危機與意識形態的混亂,個人內省與表達的慾望均很強烈。

雖然一些歐洲動畫也在模仿好萊塢的工業化製作,但真正的魅力還要看那些在類型與藝術邊緣反覆試探的作品。這些作品以靈活的方式書寫著人與世界的糾纏,用誇張和荒誕去拉扯沉重的現實。現代藝術無疑啟蒙了一大批歐洲動畫人,至今滋養著他們的創作理念。乍看上去,歐洲各國的動畫發展和製作手法均有差別,本質上卻是同一片藝術土壤下的近親果實。這些獨特而鮮活的線條色彩,總是以驚艷的方式渲染出高度凝練的幻想世界。

將在周五姍姍來到國內的《盜夢特攻隊》(導演米洛拉德·科斯蒂奇),就是一部繼承了歐洲現代藝術美學的個性作品。然而在這種共因之外,導演的生涯履歷和作品形態,又反應了匈牙利電影的特殊歷史。本片展現出一個介於真實與夢幻之間的世界,通過犯罪片的類型敘事結構,探討角色的精神焦慮與心理困境。基於題材的選擇,科斯蒂奇選擇了較為抽象的視覺策略。

這種策略的背後,蘊藏著的不僅是長期以來歐洲動畫人在《鼻子》《國王與小鳥》《黃色潛水艇》《地下理想國》中一直秉持的前衛獨立精神——不願拘泥於規訓的範本,更刻意與真人電影拉開距離,拒絕預設現實,而是用簡約的幾何,鮮明的色塊和扭曲的線條實現差異化表達——同時還有匈牙利電影人獨有的創作傾向。

《盜夢特攻隊》再次用歐洲人的典型思維,蝕刻現實世界與人類內心。一方面,故事中的所有人物都是立體主義的造型,他們有著扁平的身體和鋪展而開的面孔,非寫實的深淺變換以及運動派的表現手法,完全拋棄了透視與形似創作的慣性。如此一來,就推動著影像減少指向外部事物的語義可能性,促使我們重新認識結構與形式的關係。

另一方面,片中各式場景相對更加寫實,突出形狀與角度,諸如篝火和吊燈等具體物件更是以3D動畫呈現,雖然不少建築也有著表現主義式的拉伸扭曲,但整體來講要比人物具象許多。如此一來,角色與環境不可避免地產生抽離感,具有積極意味的感官衝突自然生成了。人物與場景總是不協調的,看上去似乎難以達成和解。

這樣做,不僅在強調主人公的焦慮困境,也蘊藏著歐洲現代藝術的巨大美學價值。人物的抽象示意性,流露出一種整體的、連貫一致的形式結構,從而訴諸我們的感覺,把我們帶入別異的審美世界。同時,這種抽象性也代表了客觀對象與其現實意義的雙重後撤,讓位給某種不可名狀的精神狀態,是對現代主義內核的直接概括。

不同立場的觀眾,對導演試圖點明的情感與思考有著不同理解,而這些理解互不衝突,各自成立,我們就可以說這部電影是曖昧的、多義的。達成這樣的效果,得益於現代藝術賦予動畫迷離夢幻的多元形式表達。動畫出生在現代藝術全面爆發的年代中,因此那些思潮與成果幾乎可以直接進入到動畫里。現代藝術另類的物質觀,對客觀世界奇特的洞察方法,均被動畫淋漓盡致展現了出來。

《盜夢特攻隊》在整體敘事上散發出濃厚的曖昧性,視覺上也頗具實驗氣息,但本片並不是一味晦澀的。首先,對藝術愛好者而言,這部動畫確實可稱得上是藝術版的《頭號玩家》。散落於各處的關於繪畫與電影的塗鴉、標語和道具等,無疑是具有互文效應的彩蛋,在持續地轉場中不斷喚醒我們的審美經驗。

另外,影片的主線故事就建立在十三幅世界名畫之上,是電影的敘事動機,也是角色試圖擺脫夢魘的線索和手段。於是乎,眾多彩蛋壘起了影片的整體風格,又對主線敘事不構成喧賓奪主的威脅,同時讓這場名畫盜獵的長途冒險,以文本編織的語義之網構成了強烈的歷史召回感。在不斷地召回中,文本形成思辨,意識得到解放,個體被極致表現,表意系統逐漸豐盈。

這部動畫,滿眼都是歐洲動畫人的肆意奔放

當我們跟隨主人公魯本·勃蘭特的行動軌跡,在希區柯克的冰塊、戈達爾的電影、《低俗小說》的兔子舞、梅里埃《月球漫遊記》、黑澤明《羅生門》、杜偉內克《吹口哨的男孩》、波提切利《維納斯的誕生》、霍珀《紐約辦公室》、馬奈的《奧林匹亞》、漢森的超寫實主義雕塑《遊客》、沃霍爾《雙面貓王》以及羅丹的《青銅時代》中暢遊時,這些作品承載的時代模因和文化密度,無疑讓快感無處遁藏。

甚至魯本·勃蘭特這個名字,都是由兩位著名藝術家魯本斯和倫勃朗拼湊而成。對於藝術迷而言,大概光羅列出這些一流名作就會激動不已,何況這只是影片中涉及到的冰山一角。可以說,《盜夢特攻隊》的所有細節幾乎都是由藝術品填充起來的,在那些難以察覺的畫面角落,還有更多的繪畫與電影彩蛋等待我們挖掘。

其次,影片披上了犯罪/偷盜電影的外衣,情節線索較為明朗,不少段落擁有黑色電影的元素。雖然《盜夢特攻隊》對這種類型敘事的把握仍有瑕疵,但是對於喜歡好萊塢的觀眾而言,這類故事本身也能體現出不錯的娛樂性。而主人公的夢魘,對照的是經典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影片故意模糊真實界與想像界的邊野,本來抽象化的人物造型也難以令我們分辨虛實。

第一個鏡頭便是魯本·勃蘭特遭到《吹口哨的男孩》和《穿藍裙子的特蕾莎公主》(委拉斯凱茲)襲擊,隨後場景轉接到警探邁克·科瓦爾斯基和女盜賊Mimi一段長長的追逐戰。這場戲有著大量動作喜劇元素,同時人物穿梭於不同情境中的誇張動感,摒棄動作細節的仿真處理,也是歐洲運動派動畫風格的濃縮,突出畫面感染力,易煽動觀者情緒。整體上,影片就是在這樣幾條線索和動作鏈條中並行交匯,從而逐步揭開魯本陷入噩夢的原因。

魯本的內心困擾全方位地呼應著弗洛伊德理論,那些關於童年與父親的影響。同時電影也用最後一個多義性鏡頭,暗示了他與科瓦爾斯基的內在聯繫。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個半開放式的結局,雖然暗示得很明顯,卻仍會令觀眾充滿懷疑。就像《盜夢空間》的陀螺和《K星異客》的字條一樣,給人充分的留白空間。而整部電影也最終形成了一個閉環:從火車上的噩夢開始,以火車上的甦醒落幕。

對於電影藝術來說,火車是一種獨特的象徵性符號,因為電影就是「從火車駛入的一剎那誕生的」,也因為它是工業時代的經典標誌。由盧米埃爾開始,無數電影都以一種古典的、宏大的、敬畏的角度來呈現火車,本片也是如此。

片中的火車明顯不符合現實情況,開頭在黑夜中每節車廂的編號都相同,結尾又變成了孤零零的一節車廂,軌道橋也沒有盡頭。魯本的座位號25,是本片的關鍵數字,是敘事的核心謎題。一切都在暗示火車是他的某種精神囚籠。因此,火車作為一種對觀眾的提示,不光展現出魯本與內心陰影達成諒解,同時還揭曉了夢境的延續。另外,結尾數秒的鐵軌交錯鏡頭,以及車窗上科瓦爾斯基的倒影,仍揭示出他那處於不斷分裂縫合的人格狀態。火車將一直開下去,沒有任何途徑站和終點站,他也永遠無法下車。

魯本的心理障礙,實際上是由科瓦爾斯基解開的。但兩人在情節上從未發生實際接觸,儘管如此,魯本最後也意識到了問題,這似乎不明確地暗示了兩者的關係。因此,在甦醒之前,他靜靜盯著牆上的十三幅畫的場景,就成了許多電影中慣有的「頓悟時刻」,也是一系列情緒起伏後必不可少的停歇。影片接著再次將觀眾代入似真似幻的抽象空間中,裝著希區柯克的酒杯震向桌角邊緣,整個鏡頭都在致敬《潛行者》。然後地震變成火車的轟鳴,將魯本拉回車廂。

父親去世是一切的肇始,像一個開關激活了魯本的自反記憶。聯想到那一小段關於父親的閃回,我們也能體會到影片對冷戰的歷史折射。雖然魯本是一位憑藉「藝術療法」名聲顯赫的心理醫生,但事實上,藝術並非只給他帶來精神財富,更是他的童年陰影。名畫中人在夢中的襲擊,本質上是自我與超我的激烈對抗。每25格膠片的暗示塑造了他一生的潛意識。

電影重要的不是講什麼樣的故事,而是如何講一個故事。從這部作品看,米洛拉德·科斯蒂奇跟匈牙利電影人給我們的固有印象有些不同,他在保持先鋒獨立的創作精神同時,也不排斥類型元素。可以說,整部電影不光對羅伯特·維內、塔可夫斯基、大衛·林奇等人的作品均有借鑑,也沒忘記史匹柏和史泰龍這樣的商業片導演,同時還有瑪麗蓮·夢露、蝙蝠俠等流行文化符號。

科斯蒂奇的文化視野源於其生涯經歷。雖然他曾經靠短片《我的孩子離開了我》拿過柏林電影節銀熊獎,但在主流電影界完全沒什麼名氣。然而在藝術界,他是一個不容忽視的藝術家,身兼攝影師、畫家、雕塑家、紀錄片導演於一身。雖然是斯洛維尼亞人,但他長期定居布達佩斯,深入吸收匈牙利藝術界和電影界的方方面面。

在此影響下,《盜夢特攻隊》也體現出了匈牙利電影的特徵。片子的戲劇衝突與節奏不能說掌握得多麼高超,但與各種流行藝術的交叉,同時又能與文本緊密結合的本事,還是令人折服的。

米洛拉德·科斯蒂奇

本片以繪畫、雕塑、建築、電影、音樂裝置藝術等為主旋律,以立體主義、達達主義、後印象派、表現主義和超現實主義伴奏,摘取部分元素加以突出,讓敘事散發出一種去真實化的抽象美學與怪誕的嚴肅性。這些無疑都是科斯蒂奇熟稔的領域。而文本的淺白流暢,又是一系列圖徵得以自洽羅列的基礎。

說到這裡,就要談談匈牙利電影的獨特性。雖然科斯蒂奇不是匈牙利人,似乎也不是專職的導演,雖然《盜夢特攻隊》是一部動畫片而非真人電影,但這部形態前衛的優秀作品,還是對照出了某種匈牙利電影長期發展中的意識衝突與精神遺產。

對匈牙利人來說,電影是一個受人尊敬的高等工作。60年代以來,匈牙利文化政策基本上對電影採取積極支持的態度,既鼓勵他們各種奇奇怪怪的美學實驗,也能容忍他們對現實的生動描繪。直到90年代初,因歐洲格局的變化,匈牙利國內各個電影組織紛紛解散,製片廠倒閉,政府補貼縮減,電影產業立刻陷入困境。

匈牙利電影人分為了「政府派」和「市場派」。諸如貝拉·塔爾、米克洛斯·楊索、伊斯特凡·薩博這些蜚聲世界的導演,以及巴拉茲·貝拉電影製片廠的那些激進紀錄片作者們,都是「政府派」的代表人物。

楊索(右)

「政府派」的意思不是完全站在當局一邊,他們主張的是政府不應放棄扶持電影行業,不應把藝術完全交由市場決定。像楊索這樣的大師級作者雖然站在這個立場上,但並不會頻繁為此發聲。在大大小小的會議中曝光率最高的,還是那些有一定名氣但成績有限的導演們。他們的創作事業與原有生產機制的聯繫更為緊密。

東歐劇變給了「政府派」們一個虛假的願景,讓他們以為未來國際對電影將更為寬鬆開明,但現實讓他們愕然。最後,還是由貝拉·塔爾,薩博和楊索等人出面與政府達成一致,將扶持金回升到了一個可以接受的程度。直到這時,「政府派」藝術家們才意識到,想又能拍電影又能吃飽肚子,一步都離不開國家補貼。

「市場派」也並不是「政府派」的對立面。他們大多由中青年藝術家組成,基本拋棄了靠政府吃飯的念頭。他們的願望是恢復匈牙利商業類型片的優秀傳統,引導觀眾重新走進影院。在1930-1970間,匈牙利合家歡電影是全國人民最受歡迎的娛樂形式,「市場派」希望重現這一光景。他們將目光轉到了民營企業和電視台身上,試圖得到他們的贊助。但事實證明,匈牙利市場太小,回報率極低,企業家們沒有意願和資本幫助他們。

巴拉茲·貝拉與孩子們交談

電視台也對此意願不大,他們解散了各自的創作工作室,訂購電視電影去了。唯有少數幾個大製片廠成功轉型,這是因為他們的領導提前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在拍電影之外搞起了技術支持服務。到最後,「市場派」也不得不靠國家補貼繼續創作。

所以,匈牙利電影到現在本質上都是社會主義式生產的,但外在形態又非常類似獨立電影,具有反傳統、對社會各階級角色的巧思、創新的視聽語言以及鮮明的批判性。貝拉·塔爾就是一個典型例子。他是所有匈牙利青年導演(也可能是世界上大部分青年導演)的偶像,他在銀幕上創造了獨有的「社會後現代主義」。但是他的詩性美學背後的內容與思想內核很難模仿,許多青年導演只能學其皮毛,不知其里,照葫蘆畫瓢。而且,塔爾的權威總能讓他得到合適的投資,但其他匈牙利導演就沒有這樣的條件。更何況,後現代主義正在逐漸衰落。

Tarr Béla

這些年輕的導演,大部分受制於資金與理念的桎梏,陷入某種投機的折中主義之下,背離了自己的藝術宣言和求索精神。自貝拉·塔爾封鏡後,那些在國際有些名望的匈牙利導演,也難有重量級作品問世。然後,在國家電影基金會(如今已被國立基金會取代)新任領導格林瓦爾斯基關於鼓勵電影處女作,為每個導演的命運負責的方針下,匈牙利小成本電影的時代到來了。

國家補貼平攤到更多人身上,讓他們有機會製作電影。這個願景很美好,但弊端在於,低成本往往意味著妥協和不規範,導演們很難系統地掌握新技術,沒有學習大場面製作的機會。匈牙利電影二十年來的產量上去了,但藝術成果卻越來越少。實際上,貝拉·塔爾退隱江湖的決定,或多或少也受到這種情況的影響——他後期對美學的追求需要大量資金支持,難免與基金會的政策有些衝突。

由此產生的現象是,匈牙利湧現出一批一批的新導演,卻沒有幾個能持續在世界影壇上露面。曾經的一個典型例子是伊爾蒂科·茵葉蒂,在拍完處女作《我的二十世紀》一鳴驚人後,後兩部作品都不被認可,以至於很久未執導筒,直到兩年前才靠著《肉與靈》重新回到國際視野。更多人就沒有她這樣的翻身機會了。近幾年像拍出了《索爾之子》的拉斯洛·奈邁施,很可能也要陷入這樣的局面。

Laszlo Nemes(中)

某種程度上來說,科斯蒂奇也是這新導演中的一員,不同的是,他在藝術界已經有了足夠的底氣。總體而言,《盜夢特攻隊》還是給匈牙利電影釋放了一個積極的信號,科斯蒂奇根本上與那些「政府派」一樣,受現代與後現代雙重靈感的鼓舞而創作,喜歡用深奧的非常規的表達手段,對當代世界進行個人式創造。但又不同於「政府派」過度痴迷影像實驗,暴露出高高在上的創作意識。《盜夢特攻隊》對類型電影有著「市場派」一樣的積極態度,使其與先鋒藝術共冶一爐。

實驗性早已是匈牙利電影的本能,也是其閃光點,但要如何避免對其他方法的窠臼與偏見,是每個創作者應該思考的問題。科斯蒂奇的創作態度就很有參考意義。希望《盜夢特攻隊》不再是孤例,引出更多思辨性和娛樂性兼具的匈牙利(動畫)電影。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9lnX5W4BMH2_cNUglubn.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