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電影批評(上)

2019-07-28     論戲書影王寫寫

1.動機

我們如何看待電影批評,取決於我們如何理解電影,如何理解美。遺憾的是,當下多數人缺乏對美感的領悟,缺乏對電影作為藝術的恰當認知。審美是人類重要的精神活動之一。現如今,每個人都可以方便地選擇各種各樣的精神消費,而信息時代的到來,也讓大眾的聲道被徹底打開,「沉默的大多數」已不復存在。但廣義的藝術民主化並不如看上去那樣美好,因為大眾普遍的盲從與浮躁,導致關於電影批評的巨量垃圾內容充斥其間,影評的專業性與權威性,在這個過程中被迅速瓦解。

泛娛樂時代的今天,電影批評已不再具有鮮明的指引力,其作為創作者與觀賞者的中介性也被嚴重忽視。即便從歷史來看,電影批評在國內的發展也長期處於尷尬地位。而網絡的興起,令這種尷尬在未散之時,又產生了新的困境。我們要認識到的是,欣賞者通過評論交換意見,進行觀點理念的互動,是審美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電影批評鞏固了現實與影像的橋樑,它不是必要的,我們可以保留自己的想法拒絕談論。然而事實上,人類正是依靠交流與爭辯,才使思維得以不斷健康地前進。因此,若沒有討論的支撐,審美對世界的積極性便無法充分體現。

寫這篇文章有兩個動機,一是有人曾問我要如何寫好影評,二是有人質疑我的文字太深奧嚴肅,不具可讀性。於是我猶豫了很久,究竟要不要直接寫下自己對這兩個問題的感想。我並不願意太直接地談論電影批評這件事,一是因為它很複雜,並不好講,我不確定能否有條理地表達出來。二是我對電影批評的創作持有不容退讓的嚴肅態度,因此在不同場合反覆強調過:我離一個合格的影評人還很遠很遠。

所以,針對以上問題,恐怕我無法準確地回答,不過倒是可以說說自己對電影批評所持有的立場。總的來說,我顯然對現在的輿論環境深感不滿。過去要寫影評,或錄製一個影評節目,總要較為仔細地斟酌自己的觀點與表達技巧,因為無論是投稿到報紙期刊,還是用電波傳遞,必定回經過至少一次的篩選過程。但現在連這點時間成本和過濾機制也沒有了,全民都在網上發聲,又並非每個人都有良好的評判和創作能力,自然充斥著喧囂、嘈雜和無價值的論斷。

在去年的一篇總結中,我提到過「偉大的偏見,深刻的片面,創造性的誤解」這句話。也許是兒時在《看電影》雜誌上讀到的,也可能是在某本書里看過,總之我已經找不到這句話的源頭了。後來我看到網上有些人用它闡述自己的「影評觀」,但他們都不是這句話的創造者。我也同這些引用的人一樣,頻繁以它來表明我對影評的態度。這句話充滿了大智慧。

真正的電影批評,無一例外都符合「偉大的偏見,深刻的片面,創造性的誤解」三點。不必再拿出羅蘭·巴特來說事,即便從正常的審美直覺而言,受眾也該明白創作者絕不是上帝,不應將他的話當成解讀的唯一答案。何況電影作為複雜的影像藝術,雖然是純然人為生產的結果,但其在被完成的那一刻,便形成了自動化的運轉機制,這種運轉所產生的各種感知元素與語意結構,往往已不再受作者的控制。這其實與文學、繪畫、音樂、雕塑是同理的,電影只是因其極高的綜合性,顯得更複雜而已。

世界上從來不存在什麼中立客觀的電影批評,只要是人為創作出來的,必然會灌輸作者的意志。就像影像永遠只可能是現實的漸近線,而不會與之相交。就像紀錄片永遠不可能保持絕對的客觀性,只要導演對被攝對象做出過選擇,對視聽素材做出了剪輯,就必然灌入了他的主觀意識。「偉大的偏見,深刻的片面,創造性的誤解」首先聲明的,就是對所謂影評「中立客觀」的否定與批判。

拋棄這種想法吧!評論家不應該,也不可能照著絕對中立、完全客觀標準去寫影評。在我看來,影評是對電影理性思考後的一種主觀表達,其最終的落腳點,是對電影的主觀理性思考,再無其他。無論寫作對象是一部電影,還是一種類型、風格或流派;無論是進行形式分析,還是探究其文本價值;無論是揭示某種文化現象,還是提煉風格特徵;無論運用的是結構主義符號學、敘事學、哲學、語言學、心理學還是社會學;無論側重角度是精神分析批評,意識形態批評、女性主義批評、還是後殖民時代批評……無一例外都是主觀理性思考的結果。

2.態度

今天,熱衷於進行所謂影評創作的人,一部分仍在荒唐地追求客觀中立,另一部分則只能讓人體會到對電影的偏見、片面與誤解,絲毫看不到任何偉大、深刻或創造性之處。現下許多所謂的影評,有用自己的文風重新複述劇情,或就故事進行二次創作的,這種文章只能被視為低劣的同人小說;有通篇對電影進行膚淺調侃的,比如對演員造型與面相的不滿,對服裝或特效的不滿,要麼是羅列十幾條故事中不合邏輯之處並戲謔一番,此乃發泄式的觀後感;還有常見於漫畫改編電影下的科普文,例如「細數片中100個彩蛋」,「反派背後不為人知的故事」,可讀價值比前兩種高一點,至少讓部分讀者了解到一些外延內容,但顯然也不是影評。至於那些唯以營銷宣傳為目的,卻被包裝成影評的文章,在這裡就不多提了。

總之,這些「評論家」不可謂不努力,吃苦耐勞,筆耕不輟,然而卻完全走錯了方向,讓人對電影和影評產生了越來越深的誤會。他們幾乎殺死了影評作為一種體裁的必要性,也將影評人一詞污名化了。「影評人」如今被視為電影創作者和作品身上的寄生蟲,被導演和觀眾一起抨擊。因為整個社會語境的烏煙瘴氣,加上評論界的亂象,讀者與影評人的信任蕩然無存。人們無法容納異見,時而以「軟文」「水軍」「太監評做愛」等妄語攻擊持有異議的作者。更可悲的是,許多視流量為生命的評論者,居然還在不遺餘力地捍衛這種錯誤。

「電影只要娛樂放鬆就夠了,影評也該如此。文章越短越好,結構簡單爽快,借用網絡流行語和吐槽語句,會讓文章變得更有趣。要和多數觀眾對影片的評價一致,這樣他們才會滿足並認同,給你打賞點贊。」這就是大家希望看到的影評,也是一部分作者在追求的影評。而且秉持這種姿態的人,常常會對那些嚴謹用心的評論家進行口誅筆伐,稱他們「裝逼」,「自視清高」。對此我只想說,首先,失去長文閱讀能力的人註定是悲哀的。其次,不要因自己對事物的盲目隨意而沾沾自喜,偏見是無知的皮相,傲慢是愚蠢的外衣。

真正的電影批評在做這樣一件事:以電影史和電影理論出發,探討影像美學的形式特徵,並闡釋某種現象與含義我稱之為論述型文章,是因為不願將電影批評拘泥於議論文這一種文體,畢竟也有用雜文、散文或說明文等寫就的精妙影評,雖然它們過於稀少。絕大多數影評是典型的議論文,就一部電影作品,或電影創作者、或一種流派風格、或電影背後隱含的現象進行解析、評論,表達自己的觀點、態度和主張。稱職的評論家,不會在動筆時考慮自己的立場是否將冒犯讀者,只要他有站得住腳的理由(文筆也相當重要),即使批判舉世公認的經典,也可能不失為一篇影評傑作。

基於個人的「電影觀」和意願,我在寫作上一定會追尋嚴肅深刻的洞察。我從未想過,也沒能力對抗這個消費主義和趣味主義橫行的時代,更沒有要彰顯自己多麼專業,或標榜成一股清流。雖然我反對過度娛樂,但我每天也被各種娛樂包裹著。我享受著它們的一部分,同時也時刻警惕,防禦它們對我的侵蝕。影評人這個詞被普遍歪曲濫用的今天,我們就有必要重新審讀羅傑·伊伯特、安德魯·薩里斯、寶琳·凱爾、喬納森·羅斯巴姆、曼諾拉·達吉斯、萊納德·馬丁、茱蒂絲·克里斯特、金·紐曼、安東尼·萊恩、還有以巴贊為首的《電影手冊》編輯部這些稱職電影評論家。不過話說回來,我平時會刻意迴避多數影評文章,因為會干擾自己的思路。

我至今都在朝著寫作優秀影評的方向努力。雖然不自詡為影評人,雖然不大能準確回答「如何寫好影評」,但我可以分享自己對批評家以及影評的衡量標尺。審美是有門檻的,文藝理論批評更是如此。這項創作活動需要有對思考對象的純粹動機,需要付出大量時間吸收學習,需要有意識地進行美學訓練。

在我看來,合格的電影批評家,歸納起來應該在這三方面表現出良好素質:感受、知識與經驗。三點彼此獨立,又相互交融,形成一個穩固的循環——感受調動知識,知識填補經驗,經驗升華感受。本質上,這也是美學訓練的三大方面。這三點不僅針對電影,而是適用於所有審美活動和藝術創作。

3.感受

感受,或者稱為感受力、感知力。我們在觀影的過程中,能否清晰地領會核心有效信息,能否洞察影像元素在交叉運作中如何自在地表意,能否迅速捕捉美學上的諸多邏輯與細節,均由感受力決定。也就是說,我們對電影作為影像藝術的特性是否保持足夠的敏感。更直白來講,就是會不會看電影。

這裡的感受,指一種接近純然的感受,不去過分考慮那些書面指導或歷史經驗。最廣為人知的例子是,一部影片的鏡頭越軸了,不代表它就一定犯了技術錯誤。同樣,一部電影在剪輯上沒用三鏡頭法,也不意味著它就是不規整的。有的影片在拍攝人物對話時,永遠是呆板的正反打。而同樣的正反打,在另一個具有靈性的導演身上,很可能就會創造出絕佳的觀賞性。藝術創作中,形式從來就不能被定格。書本上的規律與原則,在提供一種範式的同時,也終將被有才華的人所打破。另一方面,在比較幾部作品時,也要進行具體分析,不可死板套用理論。同樣的手法,放在這部電影里也許非常自洽優美,放在另一部電影里,可能就顯得愚蠢而拙劣。

感受是審美最基本的素質,作為觀眾/影迷,無論何時都要把對作品本身的感受放在第一位。觀影過程中,我們需要調動起所有的感官與記憶,但又要有意識地過濾周遭的雜質,放棄一部分固有的現實思維,僅需與日常經驗進行有限的連結,如此才能充分感知作品的一切。評判是感受之後理性思考的行為,否則會導致審美對象的斷裂。如果沒能充分地捕捉到影片的情感,沒能察覺到作品的美學特徵,自然難做出有效的價值判斷。

對電影保持敏感,不僅僅指的是對影片跨時代性的敏銳嗅覺。當多數觀眾都對《2001太空漫遊》不堪忍受時,少數人卻能第一時間發現其偉大之處,最終時間證明了他們的眼光。同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肖申克的救贖》與《神槍手之死》。當然,發現「影史遺珠」是評論家的關鍵工作之一,它有著類似於在浩瀚古蹟中找到寶藏的樂趣。但感受力的重要性不止於此,它更多意味著我們在初次體驗作品時,在面對影像未知性的流動時,是否能領會這部作品如何通過某種藝術方法,進而產生語意的。

歸根結底,這是觀眾作為感性主體的自主性體現,也是審美活動的本質意緒。通過感性的欣賞,僅憑直覺,就能不自知地對作品展開形式和文本分析,無疑是一種讓人羨慕的能力。敏銳的感受,可以令你在初次觀看《熱天午後》時,便能發覺鏡頭是如何利用路燈杆來構圖的;可以讓你在欣賞維斯康蒂和阿爾伯特·塞拉時,就能第一時間認識到二者場景與色彩的獨到之處。敏銳的感受力,讓你即使從未聽說過《公民凱恩》的偉大,從未聽到過任何有關這部影片的溢美之詞,也會在首次接觸時,震驚於其對景深的創造性運用——哪怕你對深焦鏡頭毫無所知。

感受的強弱決定了審美結果的高低,同時也是因人而異的。有的人可能一上來就能理解《讓娜·迪爾曼》的文本旨趣,有的人卻對其緩慢無法容忍。感受力可以是先天的恩賜,也可以經過後天培養。在每個人長年累月的審美活動中,感受也許會在此過程下變得愈發敏銳,也可能退化遲鈍——這大概取決於他所長期接觸的審美對象,以及所處的文化氛圍。

羅傑·伊伯特就無疑是天生的電影敏感者。加上其長期從事影評工作,使他成為第一批為《2001太空漫遊》叫好的人,也讓他留意到《隱藏攝像機》20分鐘處一次詭異的鏡頭運動,進而破解了作品的核心謎題。無論謎題是否真的契合哈內克本意,完全不重要,這已經表明了伊伯特對電影高超的感受能力。

對電影(或任何形式的藝術)敏感,不一定非得經過多麼強大的訓練,這正是審美的有趣之處。傳說中廣大蘇聯勞動人民都能盡情享受塔可夫斯基的電影,似乎就是要證明這樣的道理。比如在看電影和寫文章這兩件事上,我常常充滿了自我猶疑,面對一部充滿隱喻意象的影片,我有時會感到自己某方面的理解匱乏,無法更好地明白影片意圖。又比如在文章發表之後,重新審視一番,總遺憾於終究沒能充分準確地說出更好的觀點。但我唯一自信的是感受力還算不錯。然而即便如此,在遇到我的妻子之後,也不值一提了。

她與大多數人一樣,對電影抱著無所謂的輕鬆態度,曾經唯一喜歡的是青春愛情片。在我帶著她拜看山田洋次、小津、伯格曼、羅西里尼和侯麥之後,我發現她著實擁有對電影極佳的感知力。印象較深的一次,是看完安東尼奧尼的《放大》,她完全明白了作品的主旨,並口頭髮表一系列看法。對於從未聽說過安東尼奧尼的觀眾而言,妻子對影片文本的洞見令我震驚。當然,她不曾經受過任何電影方面的訓練,也不懂什麼術語,更不愛寫字。但就這幾年的共同觀影經歷來看,她無疑是天生的電影敏感者。我要在這裡坦白,我對一些作品的觀點,實是抄襲了妻子的見解。

之所以花大篇幅談感受,皆因這是一個合格影評人最重要的能力。審美永遠是感性的,理性思考只是之後的連攜。即使面對一部千瘡百孔的作品,觀看中時刻帶著對其不合理之處的質疑,也是遵循的先感性接受,後理性排斥的過程,只不過這個過程極短罷了。感知力貧瘠的後果不堪想像,它會導致你在面對粗糙低劣的喜劇時,只能關注到演員有多好看,段子有多搞笑,插曲有多洗腦,從而忽視了形式、主題與文本的糟爛。因此,對感知力進行重視並加以提升,不僅是批評家的必修課,同時也該是影迷的一種自覺。擁有敏銳的感受,影評工作便會成功一半。剩下的,就要看是否有心主動學習知識、豐富經驗。



(未完待續)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5dxgPGwB8g2yegNDm4VD.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