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獲得2023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挪威作家約恩·福瑟的小說代表作《三部曲》中文版剛剛問世。除了此前得到譯介的福瑟劇本，現在中國讀者終於也能領略福瑟小說的風采。
《三部曲》由三部小說──《無眠》《烏拉夫的夢》和《疲倦》組成，每一部可以被獨立地閱讀，但也共同組成一個更完整和宏大的故事。這是一場曲折、悽美的有關愛的史詩，講述了阿斯勒和阿莉達這對戀人在荒寂世界不斷尋覓安身之所的歷程。他們離開故鄉，無家可歸，在寒冷秋雨中的比約格文（也就是今天的卑爾根）徘徊，試圖為自己和即將出世的孩子創造新的生活。但在短暫的安穩之後，他們又被拋入絕望境地……
（整理自世紀文景）
三部曲(節選)[挪威] 約恩·福瑟李澍波 譯
我們該怎麼辦啊，阿莉達說
我們今晚一定得找個地方避一避，她說
是啊，阿斯勒說
我們肯定至少敲了二十扇門去問有沒有房間出租，阿莉達說
肯定比這多，阿斯勒說
沒人願意讓我們住進他們的房子，她說
沒有人，他說
這麼冷沒法在外面睡，我們身上也濕透了，她說
是的，他說
然後他們在那兒站了很久一句話也不說，雨一直下，天氣很冷，天色很黑，而且現在街上一個人影也看不到了，就在今天早些時候街上還有那麼多人，各種各樣的人，年輕人、老人，但現在所有人大概都待在自己的房子裡，在有燈光有溫暖的房間裡，因為現在雨一直一直從天上掉下來落在他們腳邊形成一個個水窪，然後阿莉達放下了她的網兜，然後她蹲了下來，她的下巴垂到了胸口，她的眼皮蓋住了眼睛，然後阿莉達就這麼坐著睡著了而阿斯勒也很累很累，眼下距他們躺在布羅泰特赫迪斯媽媽家裡已經很久了然後他們起來他們上了船他們開始向南航行到比約格文，到比約格文的這一段長長水路，但那倒很順利，他們大半個晚上都乘著好風，快到早上時風靜下來了而他們就在那裡漂浮，阿斯勒太累了他現在站著就能睡著但他不能睡，不他現在不能睡，但他閉上了眼睛，他看到了平靜的峽灣藍得耀眼而外面的大海也藍得耀眼，那船在這小海灣里微微地上下顛簸，船庫周圍的山丘是綠色的，而他坐在長凳上他手握著他的小提琴然後他把小提琴放在肩上開始演奏，就在布羅泰特那兒，阿莉達朝他奔跑過來就好像他的琴聲和她的動作融在了一起和這明亮的翠綠的一天融在一起，這幸福如此巨大讓他的演奏成為一切生長著呼吸著的事物的一部分而他感到對阿莉達的愛在他身體內涌流奔騰，它流入他的琴聲，它流入那一切生長和呼吸的事物，阿莉達來到他身邊在那長凳上挨著他坐下，他繼續拉琴，阿莉達把手放在他大腿上他拉著琴，他拉著琴，這琴聲像天一樣高像天一樣寬廣，因為昨天他們剛剛遇見，阿莉達和阿斯勒，他們說好了她會下來找他，但到目前為止他們沒怎麼說過話，昨天是他們第一次說話，但他們眼裡都有對方而且自從他們長成人，長到男孩注意女孩、女孩注意男孩的年紀就都感到被對方吸引，從他們第一眼見到對方開始，他們深深地看著對方，他們知道這一點，同時什麼也沒說，昨晚他們和對方說了話，第一次了解了對方，因為昨晚阿斯勒和爸爸西格瓦爾一起在雷伊特那個農場主的婚禮上拉琴，爸爸西格瓦爾遇到西利亞媽媽的那個晚上也是在那兒演奏，那一次是雷伊特那個農場主結婚，昨晚是他女兒，當阿斯勒知道爸爸西格瓦爾要去那個婚禮上拉琴，他問他能不能也一起去
可以啊你可以一起來，爸爸西格瓦爾說
我別無選擇只能說「是」，他說
也沒有別的可能了，你終究會成為一個小提琴手，他說
然後爸爸西格瓦爾說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他就是小提琴手也應該是小提琴手，反正他已經拉得這麼好，要只說拉琴的話他已經可以算是個相當成熟的演奏家，做個小提琴手，就做個小提琴手吧，對這事基本一點辦法沒有，他會當個小提琴手，他的兒子也要當個小提琴手，這事也根本不奇怪，因為他的父親老阿斯勒和他爺爺老西格瓦爾，也曾經是小提琴手，成為小提琴手肯定是這個家族的命運，儘管做小提琴手可以算是一種霉運，是啊真是的，爸爸西格瓦爾說，但假如你是個小提琴手你就是個小提琴手，假如事情就是這樣，是啊，這事沒有辦法可想，是啊，沒什麼辦法，他這麼認為，爸爸西格瓦爾說，假如你問他這是打哪兒來的，他回答這可能來自悲傷，為某些事悲傷，或者就是悲傷本身，在音樂里悲傷會減輕並升騰起來而這升騰可能變成喜悅和幸福，所以這就是為什麼非如此不可，這就是為什麼他必須拉琴，這悲傷會給一些人留下些什麼，這就是為什麼很多人喜歡聽人演奏，可能就是如此，因為演奏托起了他們的存在並使之上升，無論他們是在守靈還是慶祝婚禮或者大家就是為了跳舞和歡慶而聚在一起，但是為什麼只有他們而不是別人被賦予了成為小提琴手的命運，是啊他也說不出原因，他從來沒有太多知識和智慧，但是他還是小男孩時就已經是個極好的小提琴手了，就在阿斯勒這個年紀，就像阿斯勒現在也是一個很出色的小提琴手一樣，他和阿斯勒在很多方面都很像，爸爸西格瓦爾說，他在阿斯勒這個年齡也跟著他的父親在一個婚禮上演奏，現在阿斯勒要跟著他父親去練練手了，這年夏天晚些時候他可以跟著父親在一個普通的舞會上演奏然後他可以跟著父親在一個葬禮上演奏，這就是他父親帶領他的方式，去婚禮上，葬禮上，舞會上，如果要說他是不是喜歡，是不是喜歡他兒子也當上一個小提琴手，不，那就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了，但是反正也沒人問過，小提琴手的命運就是如此，一種宿命，那沒有財產的人必須靠著上帝賜予他的禮物勉力維持著，就是這樣，這就是生活
今晚你可以試試當小提琴手，爸爸西格瓦爾說
然後他說他們可以一起去婚禮，等他演奏一會兒後，阿斯勒就可以接過小提琴然後拉上一兩個曲子，他說
我會演奏到舞會正式開始以後，然後就由你接手，他說
然後爸爸西格瓦爾和阿斯勒都穿上了最體面的行頭而媽媽西利亞給他們做了頓好飯，她說現在他們得好好表現，別喝太多酒也不要搞什麼瘋狂的把戲，她說，然後爸爸西格瓦爾就走了把小提琴盒拎在一隻手裡，阿斯勒走在他身邊然後他們走了一段路，離雷伊特農場越來越近了，父親坐下來拿出了小提琴，他調好音拉了幾個和弦，然後從琴盒裡拿出一個酒瓶喝了一大口然後又拉了一小會兒，小心翼翼地，就好像在試探著什麼，爸爸西格瓦爾把瓶子遞給阿斯勒讓他也喝一口，阿斯勒照做了然後他把小提琴遞給阿斯勒說他得給琴熱身也得給自己熱身，要能做到這些，這琴就總是會拉得很好，你慢慢地拉上去，從差不多無聲的地方逐步上升，他說，從什麼都聽不見的地方朝向那闊大的所在，他說，然後阿斯勒坐在那裡試著演奏，從幾乎什麼都聽不見的，從那樣的低處開始演奏，盡他所能緩緩地低低地拉，一直升高
就是這樣，爸爸西格瓦爾說
你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小提琴大師了，你，他說
你這不斷往上的演奏感覺起來好像你生來從沒做過其他的事，他說
然後爸爸西格瓦爾又從瓶子裡喝了一口然後阿斯勒把小提琴遞給他然後爸爸西格瓦爾把酒瓶遞給阿斯勒於是他也喝了一口然後他倆坐在那裡一句話也不說
小提琴手的命運是致命的，然後爸爸西格瓦爾說
總是，總是，總是在離開，他說
是啊，阿斯勒說
是啊，離開你愛的人，離開你自己，爸爸西格瓦爾說
總是把自己獻給其他人，他說
總是，他說
選自《三部曲》，世紀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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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恩·福瑟（1959— ），挪威當代作家，202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其創作體裁包括小說、戲劇、詩歌、隨筆等。1983年，他的處女作小說《紅，黑》出版。他的劇本《有人將至》出版於1996年，在歐洲演出後引發巨大關注，此後福瑟逐漸以劇作家的身份蜚聲世界。2010年獲國際易卜生獎。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稱，福瑟的創新性的戲劇和散文體作品「言說了那些不可言說之物」。
題圖：Steina| Violin Power (1970-78)
排版：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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