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疫情時代 數字遊牧正在終結大城市

2022-06-15     世界說

原標題:後疫情時代 數字遊牧正在終結大城市

伊萬是一名高級軟體工程師,他和太太是現居奧馬哈的摩爾多瓦移民,帶著一個六歲的女兒。疫情期間,他找到了一家加州爾灣的醫療科技企業的遠程工作。他很享受遠程辦公帶來的時間上的靈活。

「最重要的是,我可以找到自己想做的工作並且得到合理的報酬,不必受限於居住地的工作機會。如果我去到加州,那裡的生活成本可能又吃不消。所以我是希望能長期做遠程工作。」儘管這份工作並沒有讓他的收入顯著提高,但是「我們家生活開支下降了。因為不用通勤,我們賣掉了一輛車,只留一輛,既省下了時間精力,又省下了一份養車錢和油錢,以及在外面吃垃圾午餐的錢。現在我們一周可以出去好好吃兩次,每天還有空運動、陪孩子。進帳雖然差不多,但生活質量更高了,開支也小了。」

共享辦公空間 / Commerce Village

伊萬家庭成員們也考慮「遊牧」起來,他們正掛牌出售兩年前剛買的、精心打理的房子,計劃搬去水清沙白的佛羅里達州坦帕市居住。他的目標是能夠在孩子的每個暑假實現國際「遊牧」。對於這一改變他生活的工作方式,他的理解是,「既然員工在外地也可以為加州工作,為什麼不直接雇外地員工呢?公司可以省下一筆錢——雙贏。」

後疫情時代旅居工作走向主流

除了新冠感染數,過去三年美國增長最快的是什麼?獨立辦公平台MBO Partners的研究發現,美國以「數字遊牧」方式生活的人群規模從疫情前的730萬人,猛增到2021年1550萬人。此外,有2400萬美國人正計劃在未來2-3年內成為數字遊民,另有4100萬人正在考慮這個選項,「Zoom世代」似呼之欲出。

數字遊牧並非新事。1997年,wifi技術甫一面世,牧本次雄和大衛·梅樂斯便以《數字遊民》(Digital Nomad)一書完整預告了這種旅居方式的到來。然而,若沒有這場疫情,它仍只是高處的葡萄——只屬於那些我不缺錢又愛玩的單身金領在讀罷蒂姆·費利斯的《每周工作四小時》後憤而從已開發國家飛往泰國清邁印尼巴厘島星巴克喝美式咖啡發郵件的迷惑行為。

數字遊牧者的理想生活 / 網絡

直到新冠爆發後大面積居家辦公的防疫政策,才讓「遊牧」的譬喻終如「網上衝浪」般下沉到普通白領的日常。隨著Twitter、Facebook等科技企業帶頭承諾部分員工可以永久居家辦公後,數字遊牧最核心的條件——「地點獨立」——終成現實。

一份針對美國勞工2020-2021的研究顯示,在疫情前居家辦公只占4.8%,到2021年6月,有24.7%的人打算在疫情後繼續居家辦公,而60%的人感覺居家辦公更舒服。繼而,「最大的轉變是從事傳統工作的人已經從他們的辦公室中解放出來,許多人不再待在一個地方,而是開始四處旅行」,MBO Partners報告總結道。

想像的畫面中,地平線上出現一群光環褪去但聲勢浩大的數字遊民,他們夾著筆記本電腦,奮蹄尋覓水草豐美之地。如《紐約時報》的自由撰稿人凱爾·柴卡所言,「當你決定開始數字遊牧,世界就是你的辦公室。」可是再廣闊的辦公室,也需要決定在哪擺一張具體的桌子。隨著數字遊牧的潮湧悄然啟動的,是一場全球城市生活質量的比價。在美國,連二、三甚至四線城市都躍躍欲試,試圖抓住這波風口。

數字遊牧需求重新定義「好城市」

數字遊牧信息平台Normad List的首頁是個城市排名,身居前十的是:西班牙大加那利島、葡萄牙里斯本、波爾圖、匈牙利布達佩斯、美國邁阿密、越南峴港、保加利亞索菲亞、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西班牙特內里費島和美國奧斯汀。耳熟能詳的國際都市在這份榜單上並無明顯優勢。以美國為例,紐約(55)排在亞特蘭大(20)之後,而丹佛(67)、火奴魯魯(69)、甚至圖桑(87)都可以領先舊金山(97)。高飽和度風光封面照上標示三個參考指標:每月開銷、網速,以及天氣。

榜單前一百名的城市中,每月開銷在2000美元以下的占了一半。既然住在印尼巴厘島的塞塞赫每月只花543美元,就可以遊目騁懷於藍天大海與稻田之間,並以平均15 Mbp的網速收發電子郵件,那麼一個居家辦公者還有什麼理由在紐約城鄉結合部連洗衣機都沒有的昂貴公寓里熬下去?這是令每個潛在的數字遊民破防的標準問題。隨著「生活在何處」之問對居住慣性的動搖,關於城市的社會建構也就像吞下紅色藥丸後的世界有待重估。生活在空間處所上獨立於工作,意味著景觀優美、生活豐富、物價低廉、氣候宜人、網絡便捷、安全友好的城市比傳統上以經濟機會為綱的城市更具吸引力。或者,可一言「陽春」 以蔽之。

一些網站專門為數字牧民量身制定世界各地的生活指南 / Remoters

從專事旅行的「孤獨星球」到大眾點評的Yelp,再到房屋租售的Zillow,美國各相關行業龍頭紛紛推出自己榜單,評估最適合數字遊民的城市。各色榜單在確證景觀、活動、物價、氣候、網速的普世指標之外,也刻畫出了美國特色的遊民移動趨勢。

美國的數字遊民們無疑厭倦了寒冷逼仄、銹跡斑斑的東北部城市群,心向北緯36度線以南的「陽光帶」,憧憬佛羅里達的陽光,紐奧良的生蚝,查爾斯頓的殖民地風情,或者是德克薩斯奧斯汀的新「矽丘」。東西海岸的大都市教人心勞日拙,小城市堪當可愛的別處,告別了美國版的北上廣,廣闊大陸不缺大理和麗江:鹽湖城的絕景、丹佛的雪山、孟菲斯的音樂、堪薩斯城的啤酒烤肉、聖達菲的土著文化,哪怕就近也可以考慮比紐約洛杉磯更友好的匹茲堡和拉斯維加斯。或者乾脆往國外走,風光氣候和性價比本就是東南亞、南歐、東南歐城市的看家本領。

時過境遷,美國人,林語堂口中的"聞名的偉大的勞碌者」,如今也滿地尋找巴適養人的地方了。

數字遊牧如何改變城市

數字遊民需要的不僅僅是標準賓館房間住宿、餐廳和旅遊團,而是一整套生活方式:住房、辦公、網速、健保、食物、交通、超市、咖啡店、圖書館、啤酒屋、健身房、瑜伽坊、社交場所、戶外活動、寵物醫院,甚至是創業機會……除了需求帶動的經濟價值,數字遊民本身也是一項重要的資源。他們是高技能、高收入群體,能為城市注入文化和經濟活力,改善人才深度和創業環境。這些潛在增益已經激發了城市的積極改變。

2021年二月,由地方政府支持的歐洲首個數字遊民村在葡萄牙的火山島馬德拉(Madeira)開張。這個面朝大海的社區提供給住戶的不僅是美景和豐富的戶外活動,還包括免費wifi和文化中心內的免費工位,以及與幾千位其他同仁結成國際社區。在歐洲大陸另一頭,克羅埃西亞的扎達爾數字遊民谷也提供類似的條件,一月最低只需520歐元。在美國,北卡的落基山城(Rocky Mount,NC),紐約的羅切斯特(Rochester, NY),阿肯色的本頓維爾(Bentonville, AK),猶他州的奧格登(Ogden, UT)這些四線小城正與房產公司Common合作,為數字遊民開發專適的居住、工作和交友的生活空間。

從城市發展角度看,數字遊民並未飛出美國城市間的人才競爭的範疇。從2000年代初起,不少城市就以新城市主義和精明增長(Smart Growth)吸引高教育的年輕人。前者強調將日常活動安排在步行可達的鄰里範圍內,在內城建設豐富且緊湊的多功能步行社區。後者則強調自然文化資源保護、提倡交通多樣化和環境友好。

筆者所居的內布拉斯加州奧馬哈,是一座典型的汽車主導、郊區主流的中西部「舊」城市,這兩個概念在近年內快速落地成為吸引數字遊民在內的年輕人口的重要基礎設施。市內曾經衰敗的 「老市場」區域,被逐步改造成集合商業、餐飲、藝術娛樂、農夫市場、青年公寓的新城市主義範本。廢棄工廠被裝修成適合數字遊民使用的共享工作空間,用戶可以按日或按月租用,在這收發信件快遞、租用會議室,甚至舉辦商業餐會。

阿克薩本村 / Kiewit Corporation

在城市的另一個中心,內布拉斯加大學奧馬哈分校附近的阿克薩本村(Aksarben Village)是一個相似概念的全新建設項目,寫字樓、混合收入公寓、咖啡館、狗公園、健身房、電影院比鄰而設,公共設施與綠地點綴其間,並與快速公交、共享滑板車等多樣化交通設施相連。在某個數字遊牧的論壇上,向來被譏諷為「不毛之地」的奧馬哈被推薦為「生活成本可負擔,有年輕的氛圍,適合初出茅廬的遊民」。

數字遊牧的B面

雖然數字遊牧帶來了新的自由和生活方式,但長久來看,遊牧生活的B面將逐漸顯現,已開發國家一線城市打工人的享受恐難以長久。

對於僱主來說,遠程辦公常態化意味著可以在全球尋找低價高質的人力資源。2021年起,美國科技企業已紛紛將觸角伸向加拿大等人才價廉物美之地。有從業者表示,「一覺醒來矽谷的工作機會都走了」。這給被浪漫化的數字遊牧生活方式留下隱憂:其經濟基礎是高薪資地區收入和低薪資地區生活的價差,隨著企業對遠程人力資源開發的加深,這一價差還能持續多久?遠程雇員完全可以來自加爾各答或者張江,甚至進一步下沉到越南和泰國的中小城市,而不再是去東南亞享受遠程辦公的歐美雇員。

這場辦公方式革命會否引向這樣的未來:HR們更容易找到人力的成本窪地,最終導致全行業待遇下降和產業轉移,就像曾經發生在美國「銹帶」城市的那樣?

碼農們正在離開大城市 / 網絡

數字遊民還始終面臨另一些來自生產方式深層次的挑戰:在工作量不變的情況下「遊牧」減少了與辦公室的羈絆,但也減少來自工作場地的支持——領導的激勵、同事的關係,面對面互動所營造的企業文化與工作氛圍。數字遊民們某種程度也像真正的遊牧民一樣,必須忍受自主和自由的重負,被迫加強自我經營和管理。本來外在於個人的生產組織工作一部分被內化到了日常作息之中,個人必須扮演一點自己的上司來保持工作的效能——可並不是每個人都是好上司。伊萬說:「遠程工作和數字遊牧並不適合所有人。你得受得了長時間的遠程會議,有能力長時間獨自專注地工作,還得自我驅動不依賴外部的推力。」

數字遊牧在釋放了雇員肉身的同時,也模糊了工作與生活的邊界。邊工作邊度假,意味著度假也成了工作,生產行為由此成功侵入了打工人寶貴的閒暇之中,人最終把旅行和度假的生活喘息空間也讓渡給了避無可避的生產行為。比如,過去十年,巴厘島迎合數字遊民需求的共享寫字樓和美式早餐店越開越多——旅行對於個體和地方的價值都在工作導致的同化中貶值。正如凱爾·柴卡為《紐約時報》所寫:「我抱著改變生活方式的準備去到邁阿密……結果大多數時間都花在共享工作空間的宜家竹書桌上,和在布魯克林沒有什麼不同……直到最後一個早上,我才想起來還沒怎麼看過海。數字遊牧並非逃離資本主義攫獲的解決之道:你的確可以去任何地方,只要你不停止工作。」

當夢想的城市成為辦公室,它的面目仍舊可人嗎?還是如昆德拉所言:當生活在別處時,那是夢,是藝術,是詩,而當別處一旦變為此處,崇高感隨即便變為生活的另一面:殘酷。(責編 / 印權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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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96cedd0a89e27933f80d965f5e33a76e.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