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重讀】契訶夫:裝在套子裡的人

2023-11-25     讀書人的精神家園

原標題:【經典重讀】契訶夫:裝在套子裡的人

讀書人的精神家園

一輩子的讀書、思考

一輩子的智慧追尋

文|契訶夫

還記得那一年學習這篇課文的時候,因為少年懵懂,不清楚契訶夫老人家究竟要批判誰,因此就生怕自己被誤傷了,冬天即使再冷,都拒絕穿長領毛衣。等真的長大了,卻發現自己終究還是進了套,儼然一個現世的別里科夫。

與您重溫這篇:裝在套子裡的人。

我的同事希臘文教師別里科夫兩個月前才在我們城裡去世。您一定聽說過他。他也真怪,即使在最睛朗的日子,也穿上雨鞋,帶上雨傘,而且一定穿著暖和的棉大衣。

他總是把雨傘裝在套子裡,把表放在一個灰色的鹿皮套子裡;就連削鉛筆的小刀也是裝在一個小套子裡的。他的臉也好像蒙著套子,因為他老是把它藏在豎起的衣領里。他戴黑眼鏡,穿羊毛衫,用棉花堵住耳朵眼。他一坐上馬車,總要叫馬車夫支起車篷。

總之,這人總想把自己包在殼子裡,仿佛要為自己製造一個套子,好隔絕人世,不受外界影響。現實生活刺激他,驚嚇他,老是鬧得他六神不安。也許為了替自己的膽怯、自己對現實的憎惡辯護吧,他老是歌頌過去,歌頌那些從沒存在的東西;事實上他所教的古代語言對他來說,也就是雨鞋和雨傘,使他藉此躲避現實生活。

別里科夫把他的思想也極力藏在一個套子裡。只有政府的告示和報紙上的文章,其中規定著禁上什麼,他才覺得一清二楚。看到有個告示禁止中學學生在晚上九點鐘以後到街上去,他就覺得又清楚又明白:這種事是禁止的,好,這就行了。但是他覺著在官方的批准或者默許裡面,老是包藏著使人懷疑的成分,包藏著隱隱約約、還沒充分說出來的成分。每逢經過當局批准,城裡開了一個戲劇俱樂部,或者閱覽室,或者茶館,他總要搖搖頭,低聲說:「當然,行是行的,這固然很好,可是千萬別鬧出什麼亂子。」

凡是違背法令、脫離常規、不合規矩的事,雖然看來跟他毫不相干,卻惹得他悶悶不樂。要是他的一個同事到教堂參加祈禱式去遲了,或者要是他聽到流言,說是中學的學生鬧出了亂子,他總是心慌得很,一個勁兒地說:千萬別鬧出什麼亂子。在教務會議上,他那種慎重,那種多疑,那種純粹套子式的論調,簡直壓得我們透不出氣。

他說什麼不管男子中學裡也好,女子中學裡也好,年輕人都不安分,教室里鬧鬧吵吵——唉,只求這事別傳到當局的耳朵里去才好,只求不出什麼亂子才好。他認為如果把二年級的彼得洛夫和四年級的葉果洛夫開除,那才妥當。您猜怎麼著?他憑他那種唉聲嘆氣,他那種垂頭喪氣,和他那蒼白的小臉上的眼鏡,降服了我們,我們只好讓步,減低彼得洛夫和葉果洛夫的品行分數,把他們禁閉起來。到後來把他倆開除了事。

我們教師們都怕他。信不信由您。我們這些教師都是有思想的、很正派的人,受過屠格涅夫和謝德林的陶冶,可是這個老穿著雨鞋、拿著雨傘的小人物,卻把整個中學轄制了足足十五年!可是光轄制中學算得了什麼?全城都受著他轄制呢!我們這兒的太太們到禮拜六不辦家庭戲劇晚會,因為怕他聽見;教士們當著他的面不敢吃葷,也不敢打牌。在別里科夫這類人的影響下,全城的人戰戰兢兢地生活了十年到十五年,什麼事都怕。他們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寫信,不敢交朋友,不敢看書,不敢周濟窮人,不敢教人念書寫字……

別里科夫和我同住在一所房子裡。他的臥室挺小,活像一隻箱子,床上掛著帳子。他一上床就拉過被子來蒙上腦袋。房裡又熱又悶,風推著關緊的門,爐子裡嗡嗡地叫,廚房裡傳來嘆息聲——不祥的嘆息聲……他躺在被子底下,戰戰兢兢,深怕會出什麼事,深怕小賊溜進來。他通宵做惡夢,到早晨我們一塊兒到學校去的時候,他沒精打采,臉色蒼白。他所去的那個擠滿了人的學校,分明使得他滿心害怕和憎惡;跟我並排走路,對他那麼一個性情孤僻的人來說,顯然也是苦事。

可是,這個裝在套子裡的人,差點結了婚。有一個新史地教員,一個原籍烏克蘭,名叫密哈益·沙維奇·柯瓦連科的人,派到我們學校里來了。他是帶著他姐姐華連卡一起來的。後來,由於校長太太的盡力撮合,華連卡開始對我們的別里科夫明白地表示好感了。在戀愛方面,特別是在婚姻方面,慫恿總要起很大的作用的。人人— —他的同事和同事的太太們——開始對向別里科夫遊說:他應當結婚。況且,華連卡長得不壞,招人喜歡;她是五等文官的女兒,有田產;尤其要緊的,她是第一個待他誠懇而親熱的女人。於是他昏了頭,決定結婚了。

「天下竟有這麼歹毒的壞人!」他說,他的嘴唇發抖了。

我甚至可憐他了。我們走啊走的,忽然間,柯瓦連科騎著自行車來了,他的後面,華連卡也騎著自行車來了。漲紅了臉,筋疲力盡,可是快活,興高采烈 。

「我們先走一步!」她嚷道。「多可愛的天氣!多可愛,可愛得要命!」。

他倆走遠,不見了。別里科夫臉色從發青到發白。他站住,瞧著我。

「這是怎麼回事?或者,也許我的眼睛騙了我?難道中學教師和小姐騎自行車還成體統嗎?」

「這有什麼不成體統的?」我問,「讓他們儘管騎他們的自行車,快快活活地玩一陣好了。」

「可是這怎麼行?」他叫起來,看見我平心靜氣,覺得奇怪,「您在說什麼呀?」

他似乎心裡亂得很,不肯再往前走,回家去了。

第二天他老是心神不地搓手,打哆嗦;從他的臉色分明看得出來他病了。還沒到放學的時候,他就走了,這在他還是生平第一回呢。他沒吃午飯。將近傍晚,他穿得暖暖和和的,到柯瓦連科家裡去了。華連卡不在家,就只碰到她弟弟。

「請坐!」柯瓦連科冷冷地說,皺起眉頭。別里科夫沉默地坐了十分鐘光景,然後開口了:

「我上您這兒來,是為要了卻我的一樁心事。我煩惱得很,煩惱得很。有個不懷好意的傢伙畫了一張荒唐的漫畫,畫的是我和另一個跟您和我都有密切關係的人。我認為我有責任向您保證我跟這事沒一點關係。……我沒有做出什麼事來該得到這樣的譏誚——剛好相反,我的舉動素來在各方面都稱得起是正人君子。」

「您到底要怎麼樣?」

「我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忠告您,密哈益·沙維奇。您是青年人,您前途遠大,您的舉動得十分十分小心才成;您卻這麼馬馬虎虎,唉,這麼馬馬虎虎!您穿著繡花襯衫出門,人家經常看見您在大街上拿著書走來走去:現在呢,又騎什麼自行車。校長會說您和您姐姐騎自行車的,然後,這事又會傳到督學的耳朵里……這還會有好下場麼?」

「講到我姐姐和我騎自行車,這可不幹別人的事。」柯瓦連科漲紅了臉說,「誰要來管我的私事,就叫他滾!」

柯瓦連科在他後面一把抓住他的前領,使勁一推,別里科夫就連同他的雨鞋一齊乒桌球乓地滾下樓去。樓梯又高又陡,不過他滾到樓下卻安然無恙,站起來。摸摸鼻子,看了看他的眼鏡碎了沒有。可是,他滾下樓的時候,偏巧華連卡回來了,帶著兩女士。她們站在樓下,怔住了。這在別里科夫卻比任何事情都可怕。我相信他情願摔斷脖子和兩條腿,也不願意成為別人取笑的對象。是啊,這樣一來,全城的人都會知道這件事,還會傳到校長耳朵里去,還會傳到督學耳朵里去。哎呀,不定會鬧出什麼亂子!說不定又會有一張漫畫,到頭來弄得他奉命退休吧。……

等到他站起來,華連卡才認出是他。她瞧著他那滑稽的臉相,他那揉皺的大衣,他那雨鞋,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以為他是一不小心摔下來的,就忍不住縱聲大笑,笑聲在整個房子裡響著:

「哈哈哈!」

這響亮而清脆的「哈哈哈」就此結束了一切事情:結束了預想中的婚事,結束了別里科夫的人間生活。他沒聽見華連卡說什麼話,他什麼也沒有看見。一到家,他第一件事就是從桌子上撤去華連卡的照片;然後他上了床,從此再也沒起過床。

過了一個月,別里科夫死了。我們都去送葬。

我們要老實說;埋葬別里科夫那樣的人,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我們從墓園回去的時候,露出憂鬱和謙虛的臉相;誰也不肯露出快活的感情。——像那樣的感情,我們很久很久以前做小孩子的時候,遇到大人不在家,我們到花園裡去跑一兩個鐘頭,享受完全自由的時候,才經歷過。

我們高高興興地從墓園回家。可是一個禮拜還沒有過完,生活又恢復舊樣子,跟先前一樣鬱悶、無聊、亂糟糟了。局面並沒有好一點。實在,雖然我們埋葬了別里科夫,可是這種裝在套子裡的人,總還有許多,將來也還不知道有多少呢!

我看到的人們,包括我自己,總歸是要比別利科夫好很多的。讓我最受不了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很多人是沒有自己的認知的,他們總跟著顯在的或者隱藏的輿論,去評價世界,去參與生活,去理解別人,去塑造自己。他們用隨大流的吐槽、抱怨、冷漠...做保護自己,也是埋葬自己的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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