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寫了300萬字,卻依舊沒能逃離深圳工廠

2023-11-12     VISTA看天下

原標題:她寫了300萬字,卻依舊沒能逃離深圳工廠

這個故事關於貧窮的一家人。其中有父母、姐妹、孩子;有為生計所迫的人,有洗碗工,有病人,還有一位作家。在深圳這座特大城市,轉瞬即逝的三十年,工廠出現了,他們進廠打工,工廠又消失了,他們隨波浮沉。經歷著最猛烈的希望與失望,不甘與創痕,他們總是倖存下來——以緊緊依靠彼此的方式。這大概也是活著,能夠給予我們每一個普通人最後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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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 | 故事講完了,女工和她消失的時代 | 穀雨

作者 | 張瑞

出品 | 騰訊新聞 谷雨工作室

01

我人生的黃昏已然來臨

作家鄔霞獲頒深圳青年文學獎的時候是39歲,早已不算青年了。她14歲來深打工,16歲躲在工廠宿舍的鐵架床上用筆寫作,25歲收穫關於她的報道《打工妹痴迷言情小說,手寫300萬字》,那是16年前的都市報風格。如今,她所有工作過的工廠都已消失,要麼倒閉,要麼遷去了東南亞。倒是居住的地方,距離打工的第一個工廠,直線距離不超過1.5公里。

離獲獎又過去了兩年,如今她41歲了,一晃27年,從童年到中年,與其說她一直客居深圳,倒不如說她一直待在寶安區西鄉街道一個半徑不過兩公里的圓內。她當然搬過家,從步行範圍內的一個城中村搬到另一個。上一套房子就租了二十年,她在那裡成為打工妹,又變成打工作家,進廠又離廠,結婚又離婚,生下兩個女兒。直到兩年前,深圳轟轟烈烈的城中村改造工程,要將他們居住的簡易樓提升成白領公寓,才被迫搬離——她當洗碗工的母親,用一個小推車,把全部家當以螞蟻搬家的方式一點點挪,所以也搬不遠。

我們約在共樂社區的柵門前相見,後者是疫情時代的產物。共樂社區是一個典型的城中村,貼面而立的握手樓,最低五層,最高十二層,如同苦夏之人壘起的積木,滿是漫不經心之貌。握手樓的夾縫之間是僅容一人穿行的陰暗小巷。正值午後,四通八達的小巷裡行人匆匆,電單車、三輪車穿梭往復,整個共樂社區就像一隻懶洋洋趴在地上的巨型章魚。

鄔霞住的位置在小巷深處

鄔霞的家還在城中村更深處,需要左轉再右轉,拐彎再轉彎。她說那麼多的快遞員,只有一位能準確無誤找到她家,因為那位自己就住隔壁。

這是我們約在柵門相見的原因。鄔霞個子瘦小,扎一根馬尾,穿一件半新不舊的T恤,後來才知道,那是她母親從垃圾堆里撿回來的。沒有打工之後,鄔霞一直待在家裡,只剩下寫稿賣錢,於是可以想見她的窮困潦倒。她將城中村搬家的經歷寫成了一篇《深圳搬家記》,極盡困窘之苦,投給了由深圳市舉辦的第七屆打工文學徵文大賽,榮獲優秀獎,我們見面時剛剛領到200塊獎金。

鄔霞在家裡

我在網上搜索了這個徵文比賽,有些好奇這個時代都會產出什麼樣的打工文學。其中,小說類金獎確乎頒給的是一位有著打工經歷的作者(雖然後來他開了十年工廠),大概是因之與時俱進,他的小說主人公不再是工廠仔,而是商海沉浮的大老闆。鄔霞參評的散文類金獎則頒給了一位曾經的晚報記者,如今的某地作協副主席,散文名是報社所在的地址。

打工文學已經不流行了,鄔霞說,現在流行的是送快遞送外賣的作家,大家不說工廠的事了。這也是為什麼她的書賣不好。

寬泛的說,送快遞送外賣也是打工,但在當代史上,確乎有那麼一段時期,「打工」是與「進廠」聯繫在一起的。那是屬於前三十年的舊事,一代代中國人離鄉背土,組成被社會學家稱為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和平遷移運動,目的就是為了來到東南沿海,換一套工衣,進廠打工。其間的中心,自然是深圳,最為壯觀的工廠叢林在此拔地而起,又以彼時還處於關外的寶安、南山為最。工廠流水線生產成千上萬種商品,也流水線一般製造男工女工。那是「世界工廠」勃然而興的時候,有多少榮耀就製造多少痛苦,14歲的鄔霞離開四川盆地,輟學打工,不過是期間最微不足道的一個例子。而文學也就此而生,只要打工仔打工妹拿起筆,因為痛苦是文學之源。1991年,「打工文學」的提法首次在深圳文壇出現,到了鄔霞這,她已經被劃為了第三代打工作家。

許多年前,在另一個深圳的城中村,我也曾經尋找過一位第三代打工作家的蛛絲馬跡。那是一位名叫許立志的工廠詩人,曾將工廠的螺絲形容為「鐵作的月亮」。在他跳樓自殺後,我去了他寄居的城中村,去了他跳樓的大廈,還去了他的鄉間老家。我至今都記得,他的老父悲傷地說,許立志辭工後,想去深圳書城工作,為此還寫了自薦信,「但他一開始就錯了。他太年輕,看不懂。書城是賣書的,他只想去看書。」

後來,一家出版社為包括許立志、鄔霞在內的六位打工作者各出了一本詩集,活下來的幾位還一起參演了紀錄電影《我的詩篇》。在我的印象中,那幾乎是深圳「打工文學」最後的高光時刻。如今,就像鄔霞所說,工廠敘事讓位給了送快遞送外賣的零工經濟,她曾經深惡痛絕的工廠都消失了,南山區成了高科技產業的代名詞,寶安區的房價也漲上了天際,倒是深圳,常住人口在今年首次錄得負增長。

過去的工廠廠房現已廢棄,樓上還依稀可見曾經的質量方針標語

這也是為什麼,看鄔霞的書總會產生一種遙遠之感,就好像看見撕下的日曆。而她的書也確實賣得不好。她一共出版了三本書,第一本不必說了,是西鄉街道辦的扶持項目,並未公開發售。她有一位宗親出錢加印了200本,在宗親大會上廣為發送,但結束時才發現,宗親們只是將她的書丟在酒店裡。第二本就是詩集,出版社說銷量超過5000冊就有版稅,她到現在都沒收到,那就是沒有賣到了。去年,鄔霞出版了第三本書,是一本非虛構文集,將工廠往事與一家人的深圳故事融為一體,就我的觀感而言,是三本書中寫得最好的。但一位搞音樂的年輕人自告奮勇拿了100本去賣,回頭就跟她說,姐姐,沒想到這書比我的專輯還難賣。另一位打工作家和她交流經驗,說賣書難過賣豬肉,她深以為然。

我看到一張張疲憊的臉,個個都昏昏欲睡……總查朱桂花是個重慶女孩,二十歲,很開朗活潑,她想打瞌睡,直叫:「媽媽,媽媽,我的媽媽。」江西女孩冬梅和她年紀一般大,性格相近,笑著說:「你媽媽在家裡,聽不到。」朱桂花說:「我媽媽在家睡得正香,她不知道她女兒有多可憐。」

有一次到了休息時間,包裝部大多數人齊聲趴在檯面上,客戶見了,問是不是工人們得了病。

我跑到沖涼房裡攀上了窗戶,想做一次自由落體運動,那一刻,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媽媽很快追了過來,用力把我拉了下來,她嚇得臉色慘敗。

要說一點期待沒有也是假的。第三本書的出版邀約是疫情正烈之時,共樂社區常常凌晨突擊封閉,許進不許出。有一晚也是這樣,聽說社區要封了,鄔霞拉著大女兒跑去柵門邊,她的當洗碗工的母親還沒有下班歸來。遠遠地母親來了,看見要封鎖,掉頭就走。她擔心第二天出不去,要耽誤上工。她朝鄔霞喊,我不進去,不然上不了班。鄔霞喊,你去哪裡住?沒有睡的地方。媽媽說有的,電影院那裡,她要露宿。就是這時,鄔霞脫口而出,我要賣書了,說不定賣得好。

在家裡,鄔霞的新書《我的弔帶裙》上落滿灰塵,上面放著大女兒的畫

第三本書雖然還沒拿到版稅,倒是也帶來過一些收入,寶安區文聯有獎勵政策,每一個定居寶安的作者出版成功,都能拿到5000塊獎勵。這是她要告訴我的另一件「趣事」:當時正值她的兩個女兒新學年要開學,因為沒有深圳戶籍,要入學就要辦租賃合同,但房東甚至不和她見面。一位共樂社區的網格員告訴她,他有辦法,不過需要5000塊。於是,錢還沒捂熱,就又進了別人的腰包。但網格員拿錢不辦事,微信不回電話不接。一位保安聽說後,不屑地說,那個屌毛肯定把錢輸掉了啦。她慌了神,打市長熱線,第二天街道上門了解情況,問事情經過,紙筆記錄。先是她的媽媽說,說著說著她就哭了。然後是鄔霞說,說著說著她也哭了。

「我心裡想,她不應該哭,不應該在他們面前展現這麼弱的一面,也沒什麼用。沒想到過了一會兒,我的眼淚也下來了。」鄔霞哈哈笑起來,好一會兒才停歇。我想,這就是發生在鄔霞身上,打工作家和文學的故事。

02

手中無錢難回家

鄔霞的家在小巷深處,用圍牆圍起來的一棟二層小樓,月租3600元,她和父母,以及兩個女兒住在一起。平心而論,能以這個價位在城中村租到兩層小樓,換得一家團聚,可謂物美價廉。就像她說的,房租不貴,是我們沒錢。

但小樓當然也沒有看上去那麼好,二樓房頂漏風漏雨,又因房間狹小升溫極快,偏偏深圳的夏天既熱且久還有颱風,在那裡待下去考驗人體極限。於是,她們一家人都擠在一樓的唯一一間臥室。裡面硬塞下兩張床,她的父母一張,她和兩個女兒一張,兩個女兒睡床頭,她橫躺在她們腳邊。但一樓也沒有那麼安全,有一天早上,她起床給兩個女兒倒水喝,回到臥室,發現床上一塊石灰,天花板裂了。大女兒向她報告,石灰砸了妹妹的臉。她一看,小女兒頭髮縫裡都是石灰。

鄔霞家裡壞了的書櫃,木板已經翹邊

當天下午,物業就帶工人來檢查,承諾維修,同時告訴她,房租要漲了,還續租不?

辛辛苦苦一個月,錢都給了房東。這裡特指鄔霞媽媽的工資,鄔霞沒工作,稿費只能說聊勝於無,按時交租都要仰賴65歲的母親。

這棟小樓處處可見鄔霞母親李金秀的痕跡。客廳里四個電風扇,她撿的;存放女兒作家培訓班結業證書、打工文學獲獎證書的柜子,她撿的;吃飯的茶几,坐的塑料凳,也是她撿的。鄔霞的T恤、褲子、耳環都可以交給她承包,今年端午節,她撿來一家人吃的粽子。在這個豐裕的社會,人們對捨棄有多麼隨心所欲,李金秀撿回來的東西就有多麼無所不包:她撿過兩隻烏龜,可惜被老鼠拖走了,她又撿回來一隻兔子,每天喂它吃剩飯。

李金秀撿的兔子

進到房間,我瞥見了一本《父權制與資本主義》,正訝異於打工作家對閱讀風尚的敏銳,鄔霞就說,媽媽撿的。

李金秀每天在餐廳洗碗九小時,上午八點到中午十二點半,回家休息,下午五點前返工,晚上六點干到十點半。她撿垃圾的時間都是放工後的深夜,拉著小推車穿行在附近的大街小巷,沒用的賣掉,有用的帶回家,有時就要撿到凌晨三四點,回家眯上幾小時,新的開工日又開始了。

鄔霞說,母親有時就會很失落,畢竟她已經老了,本不應該再打苦工,都是自己沒用。最近她發現,母親似乎變矮了,她的駝背更嚴重了。李金秀有面癱,她的嘴歪了,一隻眼睛耷拉著,得用手指才能掰開。吃一口粽子,李金秀崩落了三顆牙。為了能應聘洗碗工,她將頭髮染成黑色。李金秀還有焦慮症。

李金秀和鄔霞曾經在同一個工廠打工。鄔霞那時14歲,年紀太小進不了廠,借了旁人的身份證改成20歲;她那時37歲,年紀又太大,於是將年齡改成了27。母女倆相差7歲,人們以為她們是姐妹。

指導工阿利也跟媽媽認識,有一晚媽媽所在的4組不用加班,她對媽媽說:「你來幫你妹妹加班。」媽媽糾正道:「是我女兒。」阿利驚訝道:「天啊!」媽媽問:「我可以來替她加班嗎?」阿利說:「可以。」

從那以後,每逢媽媽不加班,她就來幫我加班,讓我回宿舍休息。

如此又過去二十年。已經衰老了的李金秀從廚房踱過來,端著一碗生地瓜讓我們吃,生地瓜祛了皮,切成小塊,像水果一樣。她的背佝僂著,臉上扯出微笑,一種溫和的強悍性情和深深倦意都刻在眼角。

李金秀用一隻睜開的眼睛看向我。她說,打工一輩子,錢沒掙著,人老了。你看我現在成了個什麼樣子。

李金秀年輕時的照片

1989年,鄔家生活在一個叫潮水村的地方。一對夫妻,兩個女兒,直到世事如潮水將他們沖向遠方。最早來深圳的就是李金秀,農閒時,她用一根扁擔,一頭挑兩個女兒,一頭挑磚,一匹才三分錢。當親戚從深圳拍來電報,告訴她可以進廠時,她毫不猶豫地出發了。走的那天是夜裡,還是小孩子的鄔霞和妹妹睡著了,她不敢叫醒她們,在伸手不見掌的黑夜中踉蹌而出。兩天兩夜的火車,然後來到一個新世界。

李金秀與兩個女兒

在深圳,新世界憑空降臨,舊世界也還未隱退。大片的稻田、魚塘、荒山包圍著工廠,進廠的路是鄉間小道,如今的寶安區政府是稻田一片,而共樂社區,則是荔枝林。李金秀租在廢棄的農民房裡,第一晚點亮煤油燈,一顆死去的老鼠頭在瞪著她。然後就進廠,那時候廠少人多,18-22歲,工廠只要最年輕的,報名的人還是多,那就考試,李金秀考過26個英文字母,考過一元一次方程組,考過應用題「怎麼幫助犯錯的同事」,雖然她只是想去工廠剪線頭。晴天雨天,她輾轉在進廠和找廠的路上:四海手袋廠、超旺塑膠廠、愛國製衣廠、致富電子廠……在一個狂飆突進的時代,無數人想要致富和超旺,而像李金秀這樣的人,能依賴的只有汗水:白天七毛錢一個鍾,晚上八毛錢。而這也沒有那麼容易。李金秀親眼看到兩個門衛將一個沒戴廠牌的女工按在花圃里。在四海手袋廠,一個工友,扣除住宿、工衣、各類明目的罰款,第一個月只領了四毛錢,他去廠外買了一節甘蔗,吃完了工資也完了。超旺塑膠廠沒幾個月就倒閉,暫住證失效,工人們無處可去,又害怕治安隊員巡檢,只好躲去了一棟高樓的樓頂。在夜晚的高樓,一片漆黑之中,李金秀看見了深圳灣的霓虹閃耀,與自己身處的仿佛兩個世界。

1993年7月16日,李金秀記得好清楚,她進入了日資的高松製衣廠。第一個月領到172塊錢,2塊做寄費,150塊寄回家作兩個女兒的學費,她只留了20塊錢自用。李金秀從不吃早飯。然後,先是鄔霞來了,再是丈夫來了,最後小女兒也來了。一家人都進了廠。得知女兒不想再讀書的那天晚上,她哭了一整晚。

在工廠,鄔霞開始寫作。大姑聽說後,在電話中對李金秀說,她什麼文化,還寫小說,腦子有沒有問題?但李金秀支持女兒,寫作也是為了這個家,誰又想真的當一輩子工人呢?她說,你拚命寫。第一次投稿失敗,她說,你再寫一篇。為了給女兒騰出時間,李金秀幫她洗衣服,旁人問,為什麼不讓你女兒自己洗,她一笑了之。

鄔霞滿18歲這一年,終於受不了離開了高松廠。下一個來的是不滿16歲的小女兒,她總是哭著上班,沒幾年也偷偷辭工,不敢告訴媽媽。只有李金秀一個人留了下來,在高松廠,她乾了17年。她聽說,日本老闆在本國請1個工人,在深圳可以請19個。這就是高松廠的機器一直轟鳴的奧秘。但廉價的勞力總有耗盡的一天,2009年,日本老闆將工廠搬去了越南,廠子倒閉了。李金秀這一年52歲,因為常年站在流水線旁,腳底生了厚厚一層繭子,得用剪刀剪掉。和相熟的工友去照相館拍照留念,那時她還不知道未來的日子將更加艱難,她挺直著腰板,臉上竟有些釋然的笑意。只是當知道因為廠子倒閉,剛交九年的社保不得不斷繳時,她才氣得哭了一會兒。

03

人生就是難關重重

下了班,我迫不及待地走出廠門,一眼就看到了妹妹。我跑上去緊緊地抱住她,淚水立刻涌了出來,著急地問:「你為什麼要出來?為什麼要出來?」一想到她要跟我一樣做苦工,瞬間覺得天塌地陷。

這天下午,鄔霞的妹妹鄔麗推著嬰兒車來了。她沒坐公交也不打車,頂著37度的濃濃烈日在大馬路上步行了二十分鐘。越是想少曬點太陽,她就走得越快,越是走得越快,喉嚨就越冒煙,而寶寶也曬得越紅。直到她拐進了共樂社區陰涼的小巷裡。

她從嬰兒車的置物架上端出自己燉的蘿蔔排骨湯。和媽媽說,我錢也拿不到,氣死了。老闆天天都跟你說,好,這周這周,好,明天明天,永遠是這麼講。

鄔家對於到訪者已經見怪不怪,鄔麗轉過頭跟我解釋,疫情中,她在一家創業公司做人事,但疫情中創業很難稱得上一個好主意。那時她剛懷孕,9號去醫院檢查,10號老闆就通知,要降薪,降一半。她從人事崗被調去做市場經理,搞銷售,但問題是,公司的創新產品直到倒閉都沒研發出來。從去年拖到今年,即使工資降到離譜,老闆也早就發不出了。她被欠了五六萬,老闆態度好,欠的錢都認,就是沒有。有了這筆錢,她就可以給大兒子交學費,大兒子上不了公立高中,私立高中一學年就要七萬,去年她已經欠了四萬。今年的交費時間又要到了。

鄔麗說,像她們這樣的,在深圳不能叫打拚,只能算苦苦掙扎。她的姐姐在旁邊表示同意。

兩姐妹只相差兩歲。鄔霞愛看書,鄔麗一看書就頭疼;鄔霞土豆絲都切地費勁,鄔麗能做一大桌菜。曾經有一次,鄔麗代替鄔霞去領獎,一位頒獎領導沒認出來,說,鄔霞好像變開朗一點了。小時候,兩姐妹喜歡一起坐在土屋的門檻上唱歌,當14歲的鄔霞要離家遠行,12歲的鄔麗還什麼都不明白,她一邊跑一邊開心的大叫「姐姐要打工嘍!」等到一家人只剩了她一個,她被寄養在親戚家,父母按時從深圳寄來生活費,她卻因長個兒後沒有新鞋,被抵爛了幾個腳趾蓋。那時候她總是哭,一個人的時候哭,聽到媽媽生病了的時候也哭,她無心學習了,她只想去深圳。

鄔麗與鄔霞

在深圳,鄔麗很快也進了廠,是一家玻璃廠。第一天,她跟隨人流去工作,又跟隨人流去食堂。午休時她發現自己無處可去了,工人們三兩成群,她不敢上前說話,在廁所里躲了一個多小時。只做了兩天,她就決定辭工。鄔霞和媽媽在高松廠,爸爸在另一個廠做保安,她決定去找爸爸。她要坐公交車,還坐反了,差點開出深圳,輾轉之餘,等到下車,天已經黑了,她一個人走在僻靜無人的小道上,那時候摩托黨搶劫案頻發,搶錢包搶首飾連工人們買的青菜都搶,她倒不覺得害怕,反而是爸爸大吃一驚。

和姐姐一樣,鄔麗也有著飛揚的想法。姐姐想寫作,她想唱歌。那時候的工廠以及附近的商場,常常舉辦針對打工者的歌唱比賽,有時鄔麗自己報名,有時鄔霞幫她報名,她有一副好嗓子,每每得獎,獎品包括一種保健口服液(可能是商家廣告),以及一隻風鈴。

鄔麗在一家電子廠的流水線上貼標籤,電子廠舉辦了歌唱大賽。那是一個周末的晚上,鄔霞和父母去聽妹妹比賽,說是聽,因為他們進不了廠,只能站在電子廠的鐵門外。輪到鄔麗唱歌了,她唱了一曲《我不想說》。後來才知道,由於鄔麗唱的太好,負責放音樂的工友以為原聲沒消掉,鄔麗一邊唱,他一邊拚命按遙控器。鐵門外,鄔霞聽到了妹妹的歌聲,她轉頭,發現李金秀淚流滿面。

兩姐妹都不想當普工了,她們一起去上打字班,要當文員。對於進廠打工的人,有時現實的極限就是一份同樣在工廠,但可以坐辦公室的工作。鄔麗先成功,鄔霞去應聘,老闆考她把電腦插頭插到主機上,她不會,插錯了。人生就是難關重重。在當文員的工廠,鄔麗遇見了第一任丈夫,老闆的小舅子。鄔霞勸妹妹,不要這麼早結婚,結了婚就沒法唱歌啦。但鄔麗不聽,19歲她就結婚,生下了第一個孩子。

兩姐妹的前夫,在鄔家各有簡稱,姐姐的叫「渣男」,妹妹的是「家暴男」。鄔霞的前夫,媒人說他能賺錢,但事實是三十歲生日的時候他因為沒錢餓得下不來床,他嗜賭,輸掉了鄔霞的獎金。他還出軌。最新一個證明他「渣」的例子是,他去學校找大女兒,臨走時向她借了一塊錢,因為他沒錢給電動車充電。現在他重新進廠打螺絲了。而鄔麗的前夫呢,鄔霞說,工友看見他在工廠車間追打自己的妹妹。

如何理解兩姐妹的婚姻?她們是那個時代數以千萬計女工們困境的折射嗎?很遺憾,我並未找到任何數據可以證明這一點。深圳當然是一座離婚率高企的城市,農民工的離婚率也一直居高不下,但已有研究大都集中於兩地分居的情形。鄔家兩姐妹當然運氣不佳,不然也不會連逢惡人。但就像鄔霞所說,工廠才是最封閉的地方。轟鳴的車間、永不止歇的流水線、日以繼夜的加班,將她們困於其中。而即使住著十二人一間的擁擠宿舍,孤獨與疲憊也常常難以遏止。在何偉的《甲骨文》里,深圳女工最愛聽的電台廣播是情感熱線,在李金秀的記憶里,一位二十來歲的女工做夢都在叫著男朋友阿強的名字,而高松廠的女廁門上確乎有著女工們玩笑般的箴言:「上班匆匆,下班匆匆,不如回家找老公。」1993年,深圳一家玩具廠發生大火,喪生的80多名工人中,只有兩名男工,其餘都是女工。有時候,她們只是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

離開工廠後,不像姐姐藏在家裡,鄔麗做了各種各樣的工作。隨著深圳「騰籠換鳥」,低端製造業退場,對於鄔麗這樣的廠妹,一個愈發龐雜的就業市場出現了。她去4S店賣過車、搞過人事,因為老闆要提拔自己的外甥被換掉;她去一家製造ATM機的公司打過工,在商場站過櫃檯,還擺過地攤;她碰到過黑心老闆,帶著勞動局的工作人員上門討薪都討不到還差點被打;她賣過保險,第一份保單賣給了姐姐;創業公司變成欠薪公司後,她還試過直播唱歌。如果說她的掙扎不知疲倦,那困境就像氣泡,她總是從一個飄進另一個。她有了新的丈夫,生下了新的孩子,當然是值得高興的事,但為了照顧嬰孩,她無法再出去工作。錢錢錢,鄔霞說,妹妹要被逼瘋了。

時光倒退十年前,紀錄片《我的詩篇》攝製組要來拍攝新一代的打工作家鄔霞。那是他們一家人第一次出現在聚光燈下。鄔麗對姐姐說,他們是來拯救我們的嗎?她差點哭了出來,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又覺得好運就要來了。

04

消失的工廠

沒了工廠,斷指、工傷、職業病、勞動糾紛也不會再有。工廠里湧現的老闆、歌手、作家、詩人等,這些都將不復存在。如果不再需要工人,也就不會再有許立志筆下流水線上的兵馬俑。

我請鄔霞帶我去看看她曾經的工廠。

走出共樂社區,是一個十字路口,這一邊是犬牙交錯的城中村,另一邊已經高樓林立,有高層公寓、shopping mall,還有大酒店,是最標準的大都市面貌。小步快走,過了車流轟隆的寬闊馬路,右轉,經過李金秀曾經洗碗的砂鍋粥店,左轉,一條支路斜斜向上,叫鐵仔路。鄔霞說,這就是過去的工廠路。第一次來深圳,她就是沿著這條路去找她的母親。

遠處的高樓是峻業廠曾經的位置,現在成了數字創新港大樓

路兩邊曾經許多工廠。紙品廠、塑膠廠、製衣廠、電子廠等等,穿著天藍色工衣的打工仔打工妹、一輛接一輛的貨櫃車,隨著廠門開啟吞吐往復,想像當年的熱鬧景象,如今的鐵仔路幾乎要用安靜來形容。右手邊的峻業廠早已消失不見,廠房都被剷平,如今成了朗峻廣場,幾棟全玻璃鋼的異形建築坐落其中,像壘起的俄羅斯方塊,取名數字創新港,看起來就是寫字樓,但不知是尚未啟用還是空置率太高,門前冷冷清清。往前走,塑膠廠也不見了。第一天來深圳時,因為媽媽還未下班,她待在工廠里的親戚宿舍,如今那成了幾棟高層公寓。再往前,是原來的運通廠,如今又成了一個廣場,高聳著商住一體的建築群,上有巨大的「旺鋪招租」廣告,還有一個孤零零的噴泉。鄔霞說,這條街過去有許多服務打工一族的快餐店,隨著工廠消失,都歇業了。鐵仔路上曾經有一個照相館,放工之後她們常去拍照,離這不遠,還有一個小郵局,當年她就是懷抱稿件去那裡投寄,它們全都消失無蹤。

然後,我們就來到了高松廠:低矮的院牆圍起來的,幾棟破敗的黃色小樓。敞開的鐵門上一塊白紙板,手寫「廠房招租」。說實話,聽鄔霞的描述,我原以為高松廠是一個如同富士康般的龐然大物,至不濟也應該占地廣闊。沒想到要用不起眼來形容。鐵仔路這一側是一分廠二分廠,另一側是三分廠,老闆專門修建了一座過街天橋,但鐵仔路並不寬,過街天橋也就有幾分袖珍。天橋是全封閉的,進出口都在工廠內部,就像一條甬道,上有幾個狹小的窗戶,看起來更像碉堡的射擊孔。這麼設計的原因,是老闆擔心工人偷拿車間的成衣,從天橋上扔下去,搞裡應外合。如今,入口處一把大鎖,天橋早已廢棄。

高松廠並非空無一人,反而有些滿滿當當。原來的廠房一部分租給了快遞公司,快遞車就停在樓前。還有一部分廠房,也有新的公司入駐。一塊黃色的「深圳市某某有限公司」的廣告牌掛在一樓,預設處是因為真的被撕掉了。我們走進左側的二車間,那是過去鄔霞上工的地方。這棟樓的外立面破了一個大洞,簡直可讓小汽車穿行。如今這裡也有一個工廠,我們上到二樓,一個工人拖著推車轟隆隆穿過陰暗的走廊,仿佛來自時光黑洞。鄔霞說,這都是一些只有一二十人的小廠,再不復往日高松廠千人出工的盛況。另一個今非昔比的證據是,工人們都不穿工衣了。

鄔霞過去上工的大樓,如今牆面破了個大洞

我們繞到廠房背後的宿舍樓。當年排隊打熱水的鍋爐變成了一堆廢銅爛鐵。每一層的陽台上掛滿五顏六色的衣服,確乎沒有工衣。宿舍已經對外出租,樓底停放著好幾輛諸如烤魷魚、烤冷麵的小車。鄔霞說,她原先就住五樓。那時她喜歡穿露肩的弔帶裙,媽媽不讓,她們老是為此爭吵,有次一氣之下,她將所有弔帶裙從五樓扔下去,弔帶裙在空中飛揚,簡直要飛了起來,倒是媽媽,又著急忙慌跑下去撿。

曾經的工廠宿舍樓

站在高松廠的遺蹟之中,你很難不回憶過往,而一切都煙消雲散,回憶也就如玩笑般失去重量。2008年,鄔霞在深圳《打工文學周刊》創刊號上,發表詩歌《弔帶裙》:一個熨燙成衣的女工,那是她的自述詩。下一年,深圳工人成為美國《時代》雜誌的「年度人物」,推薦語是這麼寫的:中國經濟順利實現「保八」,在世界主要經濟體中繼續保持最快的發展速度,並帶領世界走向經濟復甦,這些功勞首先要歸功於中國千千萬萬勤勞堅韌的普通工人。然後又是一年過去,「世界大學生運動會」在深圳舉辦,千百個競爭作品中,一個普通打工妹驕傲的口號脫穎而出:「深圳,與世界沒有距離。」當時的總結是,這反映了特區勞務工的視野擴大到了世界。他們依靠自己的努力去爭取美好生活的夢。

而那段烈火烹油的日子,也被譽為深圳手外科的「黃金年代」。一位深圳的手外科醫生,在出席聯合國勞工問題論壇時,說他10年里做過大約4000例斷指再植,相當於每天一例。說者神情平靜,聞者無不詫異。當年的珠三角,工廠的機器每年要切斷4萬根手指,深圳的醫生們操作了全中國最多的斷指再植手術:按照手術難度,可分為指尖被削去、手指被捲成數段,又或者雙手十指離斷。

這就是工廠時代的「打工」,工人不是與機器一起工作,而是成為機器的一部分,你可以形容他們是螺絲是齒輪是機械臂,或者任何冰冷可供驅動之物,機器不知疲倦,他們也要不知疲倦,直到鮮血迸濺,才能回復血肉之軀。在《中國女工》一書中,車間管理者給痛經的女工發不知名的止痛藥片,防止她們離開身邊的機器。疲憊的女工在夜晚尖叫醒來,因為人畢竟不是齒輪不是螺絲不是機械臂,而是會做被機器吞噬的夢。

這也可以理解,為何對一個曾經進廠打工的人,工廠喚起的記憶,都是關於恐懼、無助以及逃離的渴望。從14歲到18歲,一個小孩像大人那麼做工,她哭了兩百多次;深更半夜,所有人都睡了,她在沖涼房換上終於不是工衣的新裙,一個人轉圈;她還試圖跳下五樓的窗戶。我們總要做些什麼拯救自己,於是她開始寫作,午飯後她匆匆跑過甬道般的天橋,凌晨兩點她苦熬著不睡,都是為了寫,每天她要密密麻麻寫滿八頁紙。她寫那些富家千金的故事,寫那些不用做工還有人愛的人生。想像越是貧瘠,渴望也就越是強烈,因為最能激起一個人憤恨的,往往是他自己的命運。

鄔霞試過一切辦法逃離工廠。她去應聘文員,最後當上了倉庫管理員;她購買了《剪報致富秘笈》,將報紙短章剪下寄給收錄的文摘,心心念念以此賺錢;她和妹妹租下商場的櫃檯,但商場開張不久,承包方就捲款私逃;最後的希望放在寫作上,她是打工作家了,被介紹去一位散文家的公司上班,第一件事是給散文家刷鞋。她抱著手稿去聯繫出版,對方說,要不給你介紹一個大款,至少四十歲。她說,我不漂亮。對方回,你也不醜。

鄔霞買的《剪報致富秘笈》

歷身期間,很難不讓人對命運產生困惑。

越是逃離,她越是發現,在一切變動不居之中,只有工廠不曾拒絕她。

如果說命運的轉機曾經一度觸手可及,那必是紀錄電影的拍攝了,這場旨在發掘新一代「工人詩歌」的文化運動,恰逢蒸蒸日上三十年後,人們開始回望來時路——驀然間大家發現,連打工人都實現了代際更替,而打工人的孩子們也在寫詩了。

《我的詩篇》榮獲上海電影節最佳紀錄片獎,她上了電視,參加了電影節如明星一般走紅毯。

參加電影節的當晚,有人告訴她,她很快就要夢想成真,擁有一份文字工作了。

但熱鬧之後,一切就像從未發生。

夢想顛倒如幻影,真正發生的事是,她的父親病了,試圖殺死自己。

是的,在我拜訪鄔家這幾天,鄔霞的父親鄔發洲一直睡在裡屋的床上。他飽受各種病痛的折磨,而十年前導致他自殺的重度抑鬱依然沒有遠離,他滿頭白髮,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當我們坐在客廳,無論李金秀還是鄔霞,都放低聲音,不想讓他聽見那些過去的事。她們說,鄔發洲是一個溫柔的人,他愛美又愛笑,當李金秀去往深圳,是他在家給兩姐妹編辮子,他能用鵝鐮刀拾掇出頂好的柴,而他穿著雪白的褲子挑糞桶,更是長久留在鄔霞的記憶里。後來他也來了深圳,因為年紀大了沒有一技之長,只能當保安或者清潔工,在一個對女工的需求超過男工的就業市場,鄔發洲的工作並不好找,他常常被辭退,有時就只能待在家裡,他為一家人做飯,是鄔家廚藝最好的人。而疾病欺負窮困的人,去醫院一檢查,身患的疾病突然就高達了九種。當鄔霞一次次失敗,所有人都覺得她該重回工廠時,是她的父親說,你就待在家寫吧。

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晚上,李金秀說,她突然發現,丈夫不看電視,而是直直看著她。她問,你怎麼一直看著我?丈夫說,夫妻之間,本來就是你看我我看你。第二天早上,鄔發洲告訴妻子,他已經吃了老鼠藥。她們立刻帶他去醫院。面對醫生,他平靜地說,醫生,說來都好笑,我有糖尿病高血壓膽結石腦梗塞,最近又失眠,非常痛苦。我家裡條件不好,為了不拖累她們,我喝了老鼠藥。

醫生從鄔發洲的胃裡抽出了十多盆黑色的水。病危通知單也下了。他虛弱地叫妻子,金秀,秀。妻子不理。他去扶她的肩,說,不要氣。李金秀哭著吼,不要碰我。

那是一段黑色的記憶,當她們焦急地送父親去醫院的時候,父親悄悄牽了鄔霞的手,對她說,對不起,么兒。

05

一家人

這天下午,鄔霞說,要給我找找當年的照片。鄔家什麼都不多,就是照片多。過去三十年,不像別的打工家庭常常天各一方,鄔家人一直在一起。他們都愛拍照,無論窮富逆順,一家人自己珍惜自己。照片證明時光已逝,又如解剖切片般凝固當時當刻,它提示著我們每個人的人生都可以變成無數碎片,從這個意義上,它對窮人和富人都一視同仁。

鄔霞打開客廳一角的矮櫃,從裡面拖出幾大包包得嚴嚴實實的袋子。這是李金秀的傑作,包得這麼嚴實,是擔心老鼠的進攻,而隨著袋子被拖出,確實也有幾顆老鼠屎翻了出來。

袋子一層層打開,照片傾倒而出,時光碎片鋪滿茶几。看見我們翻出了照片,放工回來的李金秀也坐了過來,饒有興致地和我們一起翻檢。

我看見了李金秀年輕時的樣子,和現在判若兩人。她身型苗條,穿一身白色套裝,優雅地坐在草坪上,繁重的勞動還沒有壓垮她眼裡的笑意,背後是深圳蒼翠的棕櫚樹。我還看見了步步生風的鄔發洲,他大步走在工廠的走廊上,確實如鄔霞所說,年輕時的父親有一張秀氣的臉。李金秀說,就是在這個工廠,第一個月,丈夫只賺了八塊錢。而照片背景里的那棟工廠宿舍樓,就是她現在洗碗的地方。

我還看見了兩姐妹小時候的樣子,一個七歲,一個五歲,稚氣地站在老家的土屋前。有時候照片也能騙人,父母從深圳寄來照片,他們一人一套牛仔衣,站在高樓大廈前,氣勢勃勃讓人神往,後來才知道,高樓大廈只是照相館的布景。然後鄔霞自己也來了深圳,她身量還未長開,站在鏡頭前,伸出細瘦的胳膊,就是一個孩子。在那家消失了的照相館,一家人留下許多影像,他們有時是笑著的,有時又一臉嚴肅,鄔發洲有次還拿了把吉他,大概是照相師的創意。1998年、1999年、2000年,他們拍下新年留影,然後是鄔霞18歲生日留念,她已經高過了母親。妹妹也來了,有一張她在工廠當文員時的照片,抓拍了她抬起頭的一瞬間,淡淡的眉眼下,青春的氣息仿佛要逼退鏡頭。

鄔霞一家的老照片,前三張為李金秀、鄔發洲、當文員時的鄔麗,第四張為全家合照,後兩張為青年時的鄔霞(左右滑動查看)

鄔霞翻出了當年高松廠包裝部的女工合影,她和母親靠在一起,就在第一排。李金秀說,照片上的女工們後來都散入四面八方,不知去向。鄔霞記得一個女工,當年自己剪不完線頭,她剪完了就來幫自己,但名字她忘了。合影中有唯一一個男性,是包裝部的經理。鄔霞說,他姓黃,綽號黃狗,因為他總打女工的主意。而他掌握的權力,只是能指定誰可以多坐一會兒。一個女工逢周末去給他洗蚊帳洗被子,但黃狗早已結婚,女工最後只是黯然離廠,嫁回了老家的山村。

隨著照片被翻出來的,還有許多其他的東西。有一家人的暫住證、就業證,在不同工廠的工作證,寶安區簽發的臨時工勞動手冊。在李金秀的一張入廠證上,手寫的出生年月,1958年的「5」確乎被小心翼翼改成了「6」。還有一封泛黃的老家來信,1999年2月23日,信裡面,親戚讓父親放心:你的田土今年我們是種著的,不會讓生產隊收走的,你們也不會餓死的。

鄔霞一家這些年積攢下來的各種證件,前六張為打工時的入場證、暫住證、就業證,最後一張為鄔霞的寫作培訓結業證書和作品獲獎證書(左右滑動查看)

而他們終於也沒有回去四川老家。照片越聚越多,時光在其中飛逝,兩姐妹都長大了,父母也老了。鄔發洲胖了又瘦,一家人為他慶祝60歲的生日,他出院了;皺紋爬滿李金秀的臉,紀錄片攝製組要來家裡拍攝那天,她開心地去燙了頭髮;一家人再次合照的時候,鄔家出現了第三代,鄔霞有了兩個女兒,照片里她們先是嬰孩,然後慢慢長大;鄔麗有了十八歲的大兒子,寒暑假他都去餐廳打工。有一次在商場,鄔麗看見三個男孩在商場餐廳圍爐火鍋,她告訴姐姐,他們和自己的兒子差不多大,但人家條件好,約上同學吃飯,而她的兒子端著蘑菇,地上一滑,跪在地上。

「好多次,我心裡好恨自己。我不是跟他們說一定要成功嗎,為什麼就是成功不了。」李金秀上班去了,照片被重新打包收攏,我和鄔霞坐在客廳,兩個女兒在裡屋玩手機,父親也昏睡著,客廳里安靜極了。鄔霞說,她不是沒努力過。

只是寫作不能改變她的命運。至少,打工文學帶不來錢。還是好多年前,在一次打工作家的聚會上,一位聲名赫赫的打工作家就說,他們一個比一個窮,她決定去做生意。那是另一個傳奇故事了,這位曾經被評為深圳「20年20人」的打工作家,棄文從商,生意越做越大,她所有的夢都實現了,代價是因非法集資鋃鐺入獄。但即使認清了這一點,鄔霞又能做什麼呢?她學過烤魷魚、鐵板燒;有人要帶她去香港賣奶粉賺大錢;一個文友讓她貸款十萬理財,還有一個教她辦幾張信用卡來回倒;她試過拉群帶貨,但拉來的文友不僅窮還無聊,在群里發算命連結;她也試過直播唱歌,兩個小時分帳0.7元。

只剩下寫了。她被介紹去一家公司當寫手,給老闆們寫傳記。對方說,知道她是才女,拿到的料都給她寫,人家拿兩萬,她拿一千。一位富裕的文學愛好者,只圖名不圖利,提議她給自己代寫一本,稿費歸她,鄔霞覺得是個好主意,但文學愛好者人忙事多,好像把這事給忘了。到第三本書出版的時候,出版社讓她簽兩千本簽名本,她自購完10支金色簽字筆,銀行卡里只剩100.99元。

還有人給她介紹過商機,和人假結婚,給她五萬,對方能多出一個購房指標。但她社保年限不夠,提議再等等,如今房市下行,這樣的好事也成了昨日黃花。她抱著犧牲的態度去相親一個老頭,和李金秀一個年紀。但老頭沒看上她,說她沒一點精神。老頭還問她,你怎麼就不能繼續打工呢?

「我想過,但還是……好像沒有勇氣再去打工了。」鄔霞淡淡地說。她曾經拼盡一切,就是為了逃離工廠,逃離打工的痛苦,她以為文學可以幫助她,但文學不可以,她失敗了,但她並不後悔。你可以感受到,前半生的打工生涯帶給她的恐懼,從14歲到41歲,那種恐懼像怪獸一般盤踞心底。她經歷過,也看見了打工帶給鄔家每個人的痛苦,她的母親有一雙變形的手,她的父親被扇過耳光,而妹妹在不得不再次打工的時候,對她說,姐,我害怕。一想到工廠,身體里每一顆細胞都在對她喊,快跑,快跑!後來的歲月,她只是希望藏得越深越好。工廠都消失了,她的恐懼還沒有消失。

我問她,你的工廠故事都寫完了嗎?

嗯,她點點頭。過去有人勸她,應該繼續去不同的工廠做工,這樣才能豐富她的經歷,擁有更多的素材寫出更好的作品。她知道這是對的,但就是做不到。

她就像進入了一條死胡同,工廠消失了,寫作看不到出路,而零工時代的清潔工、護理工、小時工、外賣員她也通通不要做,她只是頑固的留在原地。她知道許多人在冷眼看她。為什麼不去打工?不像許許多多曾經的、當下的打工作家一樣?某種意義上,「認清現實」,是這個世界最殘酷的一句話,而我們每個人都要在人生中的某個階段承認這一點,這也是一種能力,不然就無以保持「體面的退場」。但漫長的前半生之後,鄔霞不想再擁有這種能力了。她看著我,說只有母親,只有母親,沒有任何其他人可以評判她。她的眼神誠實得就像一隻困獸。

「這些人都沒有資格來數落我,我拖累了我父母,只有我媽媽,她才有資格。我沒有吃你的用你的,沒有找你借一分錢,你有什麼資格來說我?我天天在寫稿,哪怕沒掙到一分錢,我也是在努力啊。我不是沒努力過,我不是在好吃懶做。」

她不得不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價。最近媽媽在餐廳扭傷了腰,不能再撿垃圾,餐廳經理只是說,下次別這樣了。仿佛錯的是她一樣。而大女兒有一次就說,媽媽你去工作吧,不然同學問我你在哪裡上班我怎麼回答?小女兒在一旁出主意,你就說是醫生!但大女兒不依不饒,難道我跟他們說我媽媽是窩囊廢,天天在家裡打電腦。倒是妹妹說,媽媽告訴她,鄔霞出書了,她內心還是驕傲的。

但出書有什麼用呢。她那300萬字的手稿都不知去向。好多年前,她把手稿交給了一個文友,對方告訴她會捐去異地的打工博物館。她想像過自己的手稿陳列在博物館裡的情形,捲起邊的白紙本,密密麻麻的字,她想不知別人看了作何感想。但後來才知道,根本沒有這樣的博物館,文友只是把她的手稿放在家裡,然後,不見了。

現在,作家鄔霞在參加自考,《系統集成工程管理》,她要當工程師。好厚一本書,她天天看,越看越不會。有了工程師證書,落戶深籍就有了資格。她有兩次考試機會,第一次已經考砸了,大女兒明年就上初中,沒有戶籍只能上私立中學,她還剩一次機會。

有一晚,鄔霞做了一個夢,她站在鏡子前,而鏡子裡是一個怪物。

一切只能如此了。人生就是這樣無可逃避,不得解脫。並不是所有的難題都能解決,所有的代價都能償還。在深圳這座特大城市,鄔家人生活了三十年,工廠出現了,工廠又消失了,而那些遺憾、痛苦、不甘、難以痊癒的創痕從未放過他們。只是時光短暫,一家人還在一起。

9月下旬,鄔發洲又住院了。他說,我真是個大禍害。一家人輪流去照護,李金秀晚上下班了去陪床,鄔霞早上送兩個女兒上學後去接班。鄔麗每天在家做好了飯送來。有一天,鄔霞去樓下接飯,妹妹從陰影里閃出來放聲大哭。她們安慰彼此。鄔霞收到了《北京文學》發來的稿費615元。在鄔家三十年困窘不安的生活中,這樣的波折也是常有之事。他們總是倖存下來。二十多天後,鄔發洲出院。回到共樂社區,李金秀將瘦小的丈夫放在小推車上,拉著他走向巷子裡的家。鄔霞用舊手機拍下了兩個老人的背影,一個佝僂著,一個蜷縮著。照片如此殘酷,奇怪的是,卻莫名有一點點溫馨,大概是因為,在寸寸消失的光陰中,這是證明一家人真切存在的,新的時光碎片。

(來源:騰訊新聞)

鄔麗為化名。文中插圖均為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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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失去打工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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