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奶茶走出國門,還會遇到在國內市場般的熱情嗎?異國的市場、政策、文化,還有突如其來的疫情,如何影響到每一位個體的命運?
文 | 曾詩雅
編輯 | 金匝
運營 | 栗子
國內的奶茶市場太卷了,以至於尋找下一處奶與蜜之地,成了茶飲品牌們的新任務。
喜茶、奈雪的茶先後在新加坡、日本開店,後者還計劃把店開到美國;下沉市場裡,平均客單價不足7元的蜜雪冰城也選擇出海越南;在馬來西亞、泰國、新加坡等地,主打中式茶飲的霸王茶姬,已經開出了超過40家門店。
當奶茶走出國門,還會遇到在國內市場般的熱情嗎?異國的市場、政策、文化,還有突如其來的疫情,如何影響到每一位個體的命運?我們找到了3位分別在日本、韓國、菲律賓開奶茶店的中國年輕人,來講述他們的故事。
韓國首爾大學金融碩士畢業的楊晉華,用8年時間開了6家奶茶店後,眼見著明洞的奶茶店在疫情過後紛紛倒下;日本京都的潮潮,拒絕了投資人打造日本「茶顏悅色」的計劃,也經歷了一輪「珍珠泡沫」的破滅;東北人李芸剛把奶茶店開到菲律賓時,當地人都以為是家高端商品店,甚至不敢入內,目睹身邊的商人朋友被綁架後,她最恐懼自己也被人盯上。
對這些出海淘金的年輕人來說,開奶茶店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們中有人在異國站住了腳,有人果斷離場,也有人仍在苦撐,等待新的時機到來。
從月售20萬到閉店潮,不過4個月
楊晉華 首爾 經營coco都可8年
跟你聊之前,我剛從首爾明洞的coco回來,那裡曾經是韓國最熱鬧的地方,但疫情之後,熱鬧消失了,人真的不多,到處空蕩蕩的,許多店都掛著招租的牌子,有些還是開了10年、20年的老店。奶茶店也不例外,過去的鹿角巷、老虎堂、珍煮丹都關門了,整個明洞,現在一共就三家奶茶店,一個是背靠資本、屹立不倒的貢茶,另一個是中國人創立的品牌頑徒,還有就是我們coco了。
在韓國開奶茶店,和我妻子有關。那是2014年,我還在北京,做金融投資失敗,欠下了一筆巨款。我的妻子是韓國人,她很喜歡喝奶茶,看到一條coco要在韓國發展的消息,就提議我們重頭開始,去韓國開家coco。
曾經熱鬧的首爾街頭。圖 / 視覺中國
後來,我盤下了江南那家店開coco,來的客人大多是中國留學生、中國遊客,那時知道coco的韓國人很少,所以我的生意一直屬於維持狀態,也沒法擴張。和我們一起在江南開過店的品牌有很多,比如日出茶太、快樂檸檬、五十嵐等等,但沒有一家能堅持超過3年。要知道,韓國一直流行的都是咖啡文化,接受奶茶品牌需要一定的時間,但也有例外,那就是貢茶。2019年,我們房租租約到期,發現周圍存活下來的奶茶店就剩下一家貢茶。
貢茶是韓國的一個「奶茶神話」。韓國的奶茶市場幾乎是跟著2012年貢茶進入一起變火熱的。兩年之內,貢茶就在韓國發展了240家店鋪,幾乎成了奶茶的代名詞。韓國資本在2017年以股份收購的形式接管了貢茶,貢茶一夜間從台灣品牌變成了一個韓國品牌,各種運作,後來還請李鍾碩代言、植入進電視劇,品牌深入人心。
但coco就不像貢茶那麼幸運,2016年,它陷入了代理泥潭裡。我和coco的台灣總部站在一邊,跟韓國代理商進行了一場漫長的代理權官司,至今還沒有結束。現在我處於一種被總部默許擁有代理權的狀態。
2019年8月,我把coco開到了首爾弘大,就開在最熱鬧的十字路口邊。那時除了中國的遊客,來喝coco的東南亞、歐美遊客也多了起來,也是因為coco逐漸在全球範圍內有了名氣,已經開了1500多家店,所以,我們的生意變得挺不錯的,一天的銷售額能到150萬韓元(摺合人民幣7700元),到了周末的話甚至會超過200萬韓元(摺合人民幣10278元),這樣算下來,能做到月售20萬人民幣。
圖 /受訪者提供
當時韓國剛好流行黑糖風,弘大開了好多奶茶店,像什麼老虎堂、珍煮丹這些台灣系品牌,店門口都是大排長龍,一芳、萬波這樣的果茶型奶茶店也開在弘大里,還有韓國本土品牌黑花堂、阿馬斯文(音譯)。那時奶茶在韓國能火到什麼程度?首爾林蔭路上有一家鹿角巷,一個隊伍能排滿兩層樓。還有一些奶茶店開在明洞,單單是這裡,最高時一天能有40萬的人流量。
困難歸困難,我們不是有句話,危機也是轉機嘛,這種狀況下,我的奶茶店居然擴張了,甚至開到了5家店。
疫情下的韓國明洞。圖 /視覺中國
這也跟疫情有關。過去,在韓國租一間店鋪,需要繳納幾千萬、上億韓元(約為60萬元)的保證金和轉讓金,但是疫情後,生意難做,很多店鋪免去高額轉讓金,政府又發放了5000萬到7000萬不等的救助金,以及過去貸款的利率可能是6個點,現在降到不足一個點,這些條件都讓我擁有了開店的機會。
當然,危機也一直在。去年秋天,一個在弘大開奶茶店的朝鮮族老闆就找到了我,他說自己要關店了,問我需不需要這些奶茶製作配方和機器,可以賣給我——那一陣我聽到太多這樣的故事了。
雖然我在弘大開了第二家coco,但其實這家店每個月都在虧損。開店前我還挺有信心的,當時不知道疫情會這麼長,畢竟已經堅持了兩年多。但眼下太困難了,韓國現在每天新增10萬多例的確診病例,我看專家說,下個月會變成20萬例(編者註:採訪在2月末,3月14日,韓國新冠肺炎日新增確診病例突破了30萬例)。
我想起來,疫情前我在弘大主街上開第一家coco時,一開始我期望能夠趕得上貢茶,或者說期望和貢茶差距不會太大,但後來發現 ,我們每天的單號100 多號,貢茶每天動不動400多號、500多號。
有一天,我們店裡來了一個大連過來的旅行團,他們說看到熟悉的coco就直接進來,一下子點了好多杯。後來聊起來才知道,旅行團里有個女老闆,年齡跟我差不多,三十七八歲的樣子,也開了coco,和我不同的是,5年時間裡,她在國內開了55家店——當時就覺得,哇,這個差距,我根本就不可能趕得上。
越來越像八寶粥的奶茶,他們並不喜歡
潮潮 京都 經營茶房柏三葉2年
在國內,我們提到奶茶的進化,會說奶茶1.0、2.0、3.0時代,意思是從最初的手搖奶精沖泡,到用一些茶底,再到用更好的茶葉。但是,日本人其實並不關心「奶茶」這個詞,他們關心的是「珍珠」,所以比起奶茶潮,更準確地說,日本流行的是珍珠潮。
我記得,從2018年開始,像coco、鹿角巷這些品牌在日本開始擴張,不過,當時他們的運作方式跟在中國還是很不一樣,不會一條街一定要開出多少家,基本上一個城只會開一兩個店,確保回收率。其實,從資本洗腦的程度來說,這是完全不夠的。
但是你依然可以看到,只要賣珍珠奶茶,那個店門口就會排20個人,甚至50個人,所有垃圾桶里都塞滿喝完的空杯子。雜誌出珍珠奶茶的專欄,年度流行語也有珍珠奶茶這個詞。你到飯店裡吃飯,能點到各種跟珍珠有關的東西,一開始只是飲料,後來變成甜品,漸漸地,拉麵、火鍋、披薩裡面,都出現了珍珠——你會感覺整個人都活在木薯粉(珍珠原料)里。
圖 /手機截圖
不過,這股熱潮來得快,消退得也快,日本有個詞叫「珍珠泡沫」,是指疫情發生一年後,很多賣珍珠奶茶的店關門了,年輕人都說「喝膩了」。畢竟,珍珠奶茶在上世紀90年代進入日本時就火了一波,後來2008年左右火了一波,2018年又火了一波,都是一擁而入,又一下子冷卻,無人問津。
我想可能是因為文化上趨於保守,日本人更傾向於喝清茶,對調製茶飲這種相對花哨的食品,市場本身並不活躍。現在,中國茶在日本又變得比較熱門,比如白茶、輕發酵烏龍茶,我甚至在漢堡店裡喝到過白牡丹和鳳凰單樅,便利店也開始出售瓶裝的桂花烏龍和東方美人。
他們更喜歡事物的本質,喜歡茶文化和儀式感,了解茶的本味後再對調製茶飲產生興趣,這一點和國內先茶飲後飲茶的趨勢完全相反,所以,像國內那種加了各種芋泥、椰奶的八寶粥一樣的奶茶,在日本並不受歡迎,整個社會,尤其是年紀比較大的人,會覺得這種東西非常沒有品,有時甚至還會持反對態度。
針對日本人審美推出的茶飲。圖 / 受訪者提供
這裡有個小故事,當時京都有個留學生運動會,每年有一千多人參加,我就跟主辦方說,可不可以給我搞一個攤位賣飲料,對方答應了,可是到了審批環節出了問題。我說我賣茶飲,但他們去轉達的時候,並沒有說「茶飲」這個詞,而是說了「珍珠奶茶」。結果對方立馬就說不可以,說如果你們在這裡賣奶茶的話,到時候烏泱烏泱一群人吵吵鬧鬧,杯子扔得到處都是,會場會變得亂七八糟。因此,後來我去各個商業街談店鋪入駐時都非常小心,跟人家強調,我們是賣「茶飲」,然後他們就說:「茶飲好,非常高級。」
2020年,國內奶茶行業卷得不行了,一位熟悉餐飲的中國投資人來京都,說想趁疫情,以及中國茶飲還沒有大範圍出海的情況下,搶占先機,做一家類似喜茶的中式茶飲品牌。但這位投資人只有想法,自己沒有接觸過實業,還缺一個CEO,所以找到了正運營著奶茶店的我。
投資人對喜茶、茶顏悅色的生意經都很熟悉,所以在經營方法上也參照了密集式的擴張打法,想在一條街上開很多家店。最瘋狂的時候,我們在一個月之內就訂下4家店鋪,兩個月之內開出了5家店,後來陸陸續續開了十幾家。剛開始,投資人說想對標茶顏悅色,到後來改為說要對標星巴克,因此我們開的很多奶茶店附近50米內必有一家星巴克。
中式茶飲店鋪。圖 / 受訪者提供
但這個打法在我和日本店員看來是非常冒險的,京都人口不夠多,過去,商業主要依靠遊客拉動,不是疫情的話,這個方法也許是可行的,但那個當下,一家店如果不賺錢的話,就沒有辦法開下一家店。最終,因為和投資人理念不和,我們分道揚鑣,我回歸到單獨創業的狀態里。
我能察覺到,現在日本的茶飲店已經不可能像之前一樣噴井式增長了,在日本人的消費習慣下,它需要一個配套的項目去增加消費頻次。因此,我的第一家奶茶店定位是中式茶飲加上早茶,第二家店是甜品和茶飲,第三家則是靠前兩家店的宣傳做中式快餐。目前正在籌劃的第四家店則是靠茶葉和周邊器皿販賣。
在日本開奶茶店,和國內還有一樣不同,那就是人工成本超級高。好點的店長或者廚師,一個月的工資起碼就要2萬人民幣。那種超大型烤肉店的店長,一個月的工資甚至可以開到3萬甚至更多。有高額人工費和疫情壓著,目前我的三家店都只是勉強維持收支平衡。
只能希望疫情儘快結束吧,早日摘掉口罩,和朋友們一起賞花喝茶。
在菲律賓,喝奶茶的都是中產
小亦 馬尼拉 經營茶里3年
聽我的口音就知道了,我是個東北人,跟我合夥開奶茶店的小雅是個南方小姑娘,我倆因為各自的男朋友才認識,都愛喝奶茶,可馬尼拉沒有什麼好喝的奶茶。雖然當時coco、快樂檸檬、老虎堂、鹿角巷都開到了這裡,華人的奶茶店遍地開花,但我對牛奶、好茶都有要求,喝起來還是不夠滿足。
於是我說,不行,咱就干一個唄,反正我和小雅對口味啥的都特別有研究。我是個特別喜歡吃的人,奶茶也愛喝,小雅她學美術的,不管做點圖片,還是說東西包裝什麼的,都特別有一手。
開店前我回國培訓了幾個月,那時也想過開一些加盟的奶茶店。一點點、7分甜,這些品牌我都問過,他們都很支持在國外開店,但是加盟費都要50萬元上下,這個費用對我們來說不太現實,所以我們就決定做個自己的品牌。
店開起來是在2019年秋天,我們把地址選在市政府邊上,菲律賓人什麼雞毛蒜皮的事兒都在市政府辦,路上經常堵車,所以就想著他們等待的期間可以來店裡消費一下。
店鋪裝修參考了國內網紅店的設計。圖 / 受訪者提供
你問我那時菲律賓奶茶卷不捲,我覺得我們是最開始卷的那一波。
比如一開始的產品推廣,我們是全菲律賓第一家真人當模特、拿奶茶拍照宣傳的店。開店前,我們就想做一些差異化的東西,小雅自己當模特、P圖,再讓那些我們做買賣、留學的好友幫忙轉發,在朋友圈試賣,漸漸地積累了顧客。再比如店鋪裝修,我們特意找了國內的設計師參照一些網紅店的設計,軟裝也全部從國內運過來的,包括每一張桌子,每一張板凳,還有裝飾用的書籍,全都分批從國內海運過來。
正式營業的第一天,每個路過的人都不知道我們是家奶茶店,只在門口張望,打聽是賣什麼高端商品的店,沒有人敢進來。我們就讓菲律賓的服務員出去拉人頭,告訴對方這是家奶茶店,可以經常來坐。幾個星期後,菲律賓的奶茶店就逐漸變多了。
菲律賓人一直都超愛吃甜,雖然他們也習慣早起喝杯咖啡,但奶茶的甜也很合他們的心意,選擇性又更多,有人甚至每天都要喝上一杯「快樂神仙水」。我印象中,有個菲律賓人天天開車來店裡買幾杯,點全糖的楊枝甘露。
不過,來喝奶茶的菲律賓人大多是這邊的有錢人,或者說,中產階級。對很多菲律賓人來說,我們奶茶的價格有些貴了,一杯150比索左右,摺合人民幣十七八元。但是,他們日常喝的奶茶都是手搖奶精沖泡的那種,一杯75比索,是我們的一半。所以我們的客人很多都是華人,這個價格他們不會覺得太貴,反而很高興,能喝到沒有勾兌、用牛奶和茶葉以及水果調製的奶茶。
他們後來也成了疫情封城時的客源。菲律賓發生疫情時,大街上真的沒什麼人,我們希望員工能住在店裡,方便上班,但是沒有人願意,就只好我們自己來做奶茶。我們想要送外賣,但外賣平台和摩的平台都沒人接單,那就只好自己送。那陣子老有客戶投訴,一個訂單要等上三四個小時,但也沒辦法。
菲律賓的高溫天氣可持續一整年。圖 / 視覺中國
菲律賓全年都是夏天。好處是,持續高溫天氣下,大家都很想來杯清爽解渴的飲品,不像國內,到了冬天可能就是奶茶淡季。壞處是真的太熱了,封城時店裡的空調還壞了,我們就在蒸籠一樣的店裡乾了兩個月,從早上九點干到下午六點。
那時的壓力來自房租,菲律賓人工成本低,一個店員的月薪在2000元左右,但我們租下房子是在2019年,菲律賓發展最快的一年,也是這邊的房租成本最高的一年。這家100平米的店,每月要交1.5萬人民幣的房租,所以店肯定不能關門。
我知道有一個留學生創立的奶茶品牌,之前在菲律賓開到過5家店,能算上行業龍頭了,但因為疫情,最後得靠做生鮮配送苦撐,都是為了維持生計。
我們的情況會好一些,後來店裡還開發了許多甜品和奶茶一起賣,口碑在疫情間也慢慢積累起來,走上正軌,一直都是盈利狀態,可以接受更多的客戶,我也希望開出分店,接受別人的加盟。
圖 / 受訪者提供
不過,菲律賓的治安問題是我在這裡開店的一個擔憂。我有位華人朋友,在這邊做生意,做了好幾代,有一天,他給別人送貨,連貨帶人都被綁匪扣了下來,憑此向家裡勒索要錢,現在說起來依然後怕。曾經,我的店裡也發生過偷手機的事兒,最後報了警也沒有追回。這可能是在菲律賓開店會有的困擾吧。
回到眼下,因為疫情,小雅一直在國內過不來,就負責店鋪各個社交平台帳號上的運營推廣,而我留守在店裡,大家各司其職。至於未來,總是希望能變好一些吧。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每人互動
你怎麼看奶茶卷到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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