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中東彩排了一出波斯王子復仇記

2023-04-24     世界說

原標題:上周,中東彩排了一出波斯王子復仇記

4月17日,禮薩-巴列維搭乘的飛機降落在以色列本-古里安機場後,受到數百名伊朗裔猶太僑民的夾道歡迎。而後的一周時間裡,這位海外流亡四十多年的伊朗前朝王儲享受到以色列官方最高級別的接待,會見了總理內塔尼亞胡、總統赫爾佐格,並在以色列信息部長的陪同下,前往耶路撒冷的哭牆禱告,追溯波斯和猶太民族自2500前居魯士從巴比倫帝國手中解救猶太人時就建立起的友誼,「展望」了伊朗現政權終結後伊朗與以色列「廣闊的合作前景」。

在參觀以色列海水淡化工廠時,巴列維談到了伊朗國內水危機,以悔恨的口氣表示,如果伊朗當年不發生革命,「雖然不敢保證伊朗經濟發展能達到日本的水平,但至少應該像韓國一樣」。

巴列維王儲夫婦會見了內塔尼亞胡夫婦 / 網絡

對於17歲時就過上流亡生活的巴列維王子來說,這是他人生中少有的高光時刻。

1979年他的父親默罕默德-禮薩-巴列維(俗稱巴列維二世)面對愈演愈烈的民眾示威,拒絕了手下將領血腥鎮壓的請求,選擇攜帶皇室出走海外,而早前逼迫伊朗國王推動政治改革導致社會矛盾集中爆發引起伊斯蘭革命的美國卡特政府卻因為美國駐伊朗使館人質危機不敢收留國王。已經處於癌症晚期的巴列維二世一度在加勒比海國家間四處輾轉,最後被「老朋友」埃及總統薩達特收留,不久就撒手人寰,至今仍埋骨開羅。薩達特也在一年後遭到本國宗教極端分子暗殺,巴列維王儲與母親法拉及三個兄弟姊妹的生活再度陷入不確定性,直到里根總統上台,一家人得以獲准安頓在了美國。

早年的顛沛流離和人生起伏對王室一家人造成了很大衝擊,巴列維的妹妹和弟弟由此罹患抑鬱症,先後於2001年和2011年自殺離世。

時代改變命運

雖然頂著前朝王室的頭銜,又趕上了美國與伊朗新政權交惡,但直到2016年以前,巴列維王儲並沒有進入伊朗政治反對派的主流,也很少成為歐美媒體和政客關注的焦點。這涉及到伊朗革命後政治發展流變,也與王儲本人的政治品性有關。

巴列維王室舊照,後排中間為巴列維王儲,後排左一為法拉赫納茲公主,前排中間左側為巴列維二世,中間為萊伊拉公主,中間右側為王后法拉,最右側為阿里巴列維王子 / 法拉王后官網

革命後,最炙手的新政權反對派是參與推翻巴列維政權但在後期與宗教保守勢力鬥爭中落敗的伊斯蘭馬克思主義組織「人民聖戰者」。該組織參與策劃了占領美國駐伊使館事件,在兩伊戰爭後期因支持薩達姆政權遭到伊朗主流民意排斥,但他們在共產主義意識形態下組織嚴密,行動力強,針對伊斯蘭共和國的政治精英製造多起大規模恐怖襲擊和政治暗殺事件,受害者上到總統總理下到議員超過數百人,因而在進入21世紀美伊矛盾加深後為美國對伊政策鷹派人士青睞,屢屢成為蓬佩奧、博爾頓等人的座上賓。

而以改革派面目出現、主張與西方緩和關係換取制裁解除的伊朗體制內反對派也一度在國內外各階層享有很大支持,尤其是2009年穆薩維領導的改革派在競選以及之後抗議選舉舞弊的綠色革命中失敗後,大量體制內反對派精英流亡美歐,進入當地主流媒體和智庫,掌握輿論話語權,遊說美國政界商界減少對沙特以色列支持,解除對伊朗制裁,換取美伊關係緩和和中東各方力量再平衡,這一派力量在2015年伊朗核協議簽署後達到了頂峰。

巴列維王儲繼承了他父親中庸溫和的性格,一方面反對宗教對世俗生活的干涉,強調波斯世俗生活方式,家族裡的女性成員也不佩戴頭巾,另一方面自己篤信伊斯蘭教,每年開齋節也會給伊朗民眾發祝福信息;他雖然強烈反對伊朗現政權和政教合一體制,但認為外國勢力對伊朗的軍事介入只會抬高宗教政權的支持度,這次出訪以色列也多次勸誡內塔尼亞胡政府不要貿然攻擊伊朗核設施,主張通過教育和媒體在文化上喚醒更多的伊朗民眾,以社會變革推動政權改變。這種平和但兩頭不討好的政治立場,使得他既沒有人民聖戰者組織的行動力,也沒有伊朗體制內改革派的國際輿論影響力。他在2013年成立的世俗反對派組織「國民會議」,在最初幾年響應者寥寥,一度也不為西方政客媒體待見。

事情在2017年開始起了變化。一面是特朗普政府以伊核協議下伊朗單方面受惠卻沒有改變自身地區政策改變為由,退出協議重啟對制裁,另一方面以改革/溫和派形象示人的魯哈尼政府經濟治理不善,加上美國制裁,伊朗國內民生迅速惡化,不滿的民眾走上街頭示威,卻遭到了比保守派政府在任時更嚴酷的打壓。一些民眾對通過體制內改革改變國家的路徑失去希望,轉而懷念起國王時代伊朗國內社會開放經濟繁榮、國際上左右逢源的「美好生活」,示威者開始喊出「禮薩汗(巴列維一世)安息」等支持王室的口號,王儲巴列維及其「通過改變社會改變伊朗」的政治理念開始獲得海內外對政權不滿人士的關注。

到了2022年9月,伊朗爆發頭巾抗議。雖然其去組織化、去中心化特點一度讓伊朗當局首尾難顧疲於應付,卻也暴露出缺乏核心領導人協調梳理各方利益、維持示威熱度的缺陷,導致抗議活動在12月初就歸於平靜。這時,巴列維王儲被伊朗海內外各路反對派推舉成為旗幟。今年3月,由王儲巴列維牽頭,伊朗民族團結陣線成立,成員包括女權主義者、頭巾抗議主要策動人阿琳內嘉德,伊朗諾貝爾和平獎得主西琳-阿巴迪,伊朗裔好萊塢影星納贊寧·波妮阿蒂、被革命衛隊飛彈誤擊的烏克蘭752號航班伊朗遇難者家屬代表伊斯馬雍等等。

2022年秋伊朗頭巾示威期間,世界各地女性削髮聲援伊朗女性 / 網絡

在這樣的局勢下,一度落魄的波斯王子獲得以色列政府的高規格接待也就不足為奇了。不過,巴列維王儲被「趕鴨子上架」推上反對派領導人大位,對他個人來說,也許並不是一個好的時機。

極化政治下的抉擇

最近五年來,伴隨巴列維王儲政治地位提升的,是伊朗國內日益極化的政治趨勢。

在過去的100年,伊朗在文化和社會意識形態上經歷了巴列維一世對宗教的打壓以及伊斯蘭革命後宗教勢力對世俗化的反攻倒算,但伊朗宗教民眾和世俗民眾之間一直彼此寬容忍耐。巴列維時期穿超短裙的女性不會去嘲笑穿罩袍的女性,伊斯蘭革命後,雖然宗教勢力回潮,強制女性按照宗教規定著裝,但在公共場合黑罩袍並不是必需的,女性可以佩戴五顏六色的頭巾,頭髮也可以露出一半,而在伊朗人家裡私域,「四壁之內皆自由」的原則繼續得到尊重,民眾可以在不擾鄰的前提下隨便喝酒開趴。一家人里,有人篤信宗教,有人不信教,但不會影響到家庭和睦。

但這種情況在過去五年間發生了巨大改變,特朗普政府啟動的單邊制裁,加上伊朗自身經濟產業發展不平衡,導致1990-2005年嬰兒潮中出生的年輕人們大量失業在家啃老,看不到未來的希望,變得暴戾乖張,開始向與自己政治和宗教觀點不同的人宣洩憤怒,捲入身份政治紛爭。

一面是不信教的世俗年輕人將自身所有的不幸歸咎於宗教和神權體制,選擇在公共場合摘掉頭巾錄製視頻上傳社交媒體,表達對宗教政治的不滿,而示威期間清真寺和古蘭經也成為抗議者攻擊的對象;另一面,篤信宗教的體制內人士認為正是這些世俗年輕人摘頭巾褻瀆宗教觸犯了神明,讓伊朗遭到了乾旱洪水各種不幸。

去年11月以來,伊朗首都德黑蘭、西北城市阿爾達比勒、庫爾德區等地數十所女子中學發生上百起投毒事件,大量伊朗女生陷入恐慌,不敢去上學。很多受害者家長懷疑,投毒事件是政府支持者對民眾頭巾抗議的報復,因為發生投毒的城市和地區都是幾個月前頭巾抗議最激烈的地方。

投毒事件受害者在醫院接受治療 / KHAAMA

面對社會撕裂,伊朗政府選擇了不作為,甚至出台政策進一步加劇了社會對立。頭巾抗議後,伊朗政府強化著裝管控,並把管控的手段和成本轉嫁給了社會。多家高檔商場、餐廳、酒店因為顧客沒有嚴格佩戴頭巾遭到政府無限期查封,不僅進一步造成失業,還讓本來就不景氣的經濟雪上加霜,一些業主一怒之下選擇出售產業轉移資產到鄰國土耳其、阿聯營業。

社會極化現象引起伊朗各派人士甚至宗教人士的擔憂。伊朗戈爾甘省加里凱什的宗教領袖喊話萊西政府:「國王時代對宗教的壓迫都沒有讓女性放棄頭巾,但你們的壓迫卻讓我們的女性對宗教著裝深惡痛絕」。針對部分保守派人士聲稱「今天允許女性摘頭巾明天她們就會在街上裸奔」,同為保守派人士的前總統內賈德譴責該言論「是對波斯民族和伊朗女性的汙衊」,呼籲伊朗就宗教著裝問題舉行全民公投,認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法律」。

不過,或許是汲取了巴列維王朝放鬆管控引發社會矛盾噴發的教訓,伊朗最高決策層並不願在社會轉型的關鍵時期表現出任何變革意願。領袖哈梅內伊在4月18日的講話中,否定了就社會爭議問題舉行全民公投的可能性,認為「民眾不懂得分析問題」。此言一出,引發各界譁然,因為伊朗憲法第三條和第五十九條明確規定了國民舉行全民公投的權利。作為回應,在4月21日的講話中,領袖要求「不同觀點和品味的人學會共處」,但對於共處的法律前提——通過全民公投為引發社會分裂的問題立法以達成共識,依然持否定態度。

伊朗國內的政治極化現象也出現在生活在海外的伊朗裔美國人尤其是巴列維的核心支持者身上。由於歷史原因——卡特逼迫巴列維政治改革導致伊斯蘭革命、歐巴馬推動伊核協議鬆綁對伊制裁——絕大多數伊朗裔美國人敵視民主黨,而對特朗普上台後對伊朗伊斯蘭政權的極限施壓(重啟制裁,刺殺蘇萊曼尼等)欣喜若狂,他們逐漸與美國和歐洲極右翼合流,鼓吹敵視伊斯蘭教,禁止穆斯林在公共場合佩戴頭巾,反對種族平權運動,不承認2020年大選的合法性,散布各種離奇的陰謀論,聲稱美國Deep State暗中支持伊朗伊斯蘭政權,因為後者在西方國家秘密存放的巨額黃金資產,是西方國家經濟運轉的生命線。

儘管巴列維本人的政治立場中庸平和,但在海內外伊朗人政治極化日益加劇的大趨勢下,他也不得不放下超脫的身段選邊站隊。這次出訪以色列,與他隨行的助手就包括極右翼伊朗裔人士卡桑內加德,後者曾在推特上掀起「巴勒斯坦去死」的標籤風暴,以抗議伊朗政府不顧本國民眾的經濟生活水平每年向巴勒斯坦武裝組織提供大量武器和資金對抗以色列。

事實上,巴列維王儲在內塔尼亞胡的極右翼政府因為司法改革陷入政治危機時訪問以色列並為後者提供「形象加分」,本身就是一種政治極化行為。他在訪問期間毫無顧忌地在內政外交各個方面對伊朗現政府「騎臉輸出」,不僅質疑宗教在現代生活中的地位,而且全程沒有見一個巴勒斯坦人,也沒有一次提到巴勒斯坦。王妃亞薩敏則把手持衝鋒鎗的以色列女兵照片發到社交媒體上,並在照片上寫下伊朗去年頭巾示威的口號:「女人,生活,自由」,被左翼人士質疑:「你們追求的自由伊朗意味著對巴勒斯坦的壓迫和奴役麼?」

王妃亞薩敏的社交帳號上曬出以色列女兵持槍照 並加上「女性、生活、自由」的標籤 / INS

在極化政治語境下,巴列維王儲訪以言行的效果是雙向的。伊朗境內外敵視宗教體制、追崇世俗生活、秉持民族/種族主義的伊朗人紛紛點贊,同時伊朗政府也獲得了輿論加分——它可以向支持者表明,自己過往關於巴列維政權與宗教為敵、協助帝國主義鎮壓穆斯林和巴勒斯坦人的論斷是多麼的正確。

但巴列維王儲以及他一旦奪權後治下的伊朗真的是支持者和反對者心目中的樣子麼?

對歷史的選擇性記憶

在政治極化結構下,伊朗人對巴列維王儲乃至巴列維王朝歷史有意無意地做出了選擇性的觀感和記憶。

伊朗現政府以輸出革命的名義每年花費大量資金培養地區武裝代理人,也許有國家安全角度的考量,試圖將地區衝突擋在國境之外。但在伊朗民眾眼中,政府在本國民眾生活艱難的情況下,還出於「宗教普世情懷」關心巴勒斯坦人、黎巴嫩人和敘利亞人的福祉,顯然刺傷了波斯民族主義的心靈。他們懷念起國王時代大力推崇前伊斯蘭時期波斯文明的政策,將阿拉伯語詞彙從波斯語中剔除,在全世界領導人的注目下舉辦波斯帝國成立2500周年的慶典……

然而,事實卻是,即便是在國王時代,伊朗也在利用什葉派宗教的影響力積極介入黎巴嫩和葉門的事務,以聯合國部隊的名義在黎巴嫩南部什葉派聚居區駐軍,只不過當時在伊朗的操作下,黎巴嫩南部什葉派勢力是以色列的盟友,而葉門的什葉派在幫美國對抗蘇聯的勢力。伊朗伊斯蘭共和國繼承了國王時代伊朗在中東的政治、外交和軍事遺產,只是調整了對美國和以色列的立場而已。

而即便在以色列問題上,巴列維王朝治下的伊朗固然沒有明確支持巴勒斯坦,但還是照顧到了周邊穆斯林國家的情感和立場,沒有跟以色列建立全面的外交關係,只保持了經濟上的聯繫。

部分海內外伊朗民眾在經濟困苦的打壓下顯然有意無意地迴避了這部分記憶,但美國政治精英們的頭腦顯然是清楚的。後者知道,巴列維王儲的支持者和伊朗現政權的支持者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對美國的敵視,雙方都將對方視作美國打壓波斯民族發展的工具,所以即便巴列維王儲推翻伊朗現有體制,伊朗的地區政策也許會以更溫和理性的面目出現,但其擴大自身在中東影響力的努力只會加強,而這並不符合美國利益。

所以,在美國國務院發言人被記者問及美方對巴列維王儲訪問以色列的看法時,只是冷冷地表示「沒有看法」,建議記者向巴列維王儲的代表和以色列政府詢問相關信息。

以色列國內司法改革的抗議仍在繼續 / 網絡

而對於以色列普通民眾而言,巴列維王儲的訪問更像是對以色列未來發展方向的戲仿。1950年代,在美英的縱容下,王儲的父親為了保住政權,與以卡尚尼為首的宗教勢力聯手,顛覆了主張石油國有化的民選左翼摩薩台政府,而後更是舉全國情報安全力量打擊左翼政黨,對宗教勢力坐大不以為然,直到霍梅尼借伊朗國內社會矛盾掀起伊斯蘭革命,才明白宗教保守勢力才是政權最大威脅,但為時晚矣。在今日的以色列,內塔尼亞胡為了不被追究早前任上的司法責任,與尚出於政治邊緣地帶但發展迅猛的極端宗教政黨聯合組閣,並試圖改變司法在以色列的世俗獨立地位,引發民眾連續數周示威,巴列維王朝的歷史軌跡,已經預示出內塔尼亞胡治下以色列的國家前途。

因而,巴列維王儲訪問以色列時勾勒出波斯王子復仇成功後波斯猶太民族和平共處的宏圖固然美麗,但這部王子復仇記真正的觀眾並不多,離真正上演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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