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丨莫名的感傷

2023-03-12     飛地APP

原標題:石黑一雄丨莫名的感傷

《莫名的感傷》(A Strange and Sometimes Sadness)是石黑一雄的早期作品,1981年由費伯出版社的編輯推薦發表於 Introduction 7: Stories by New Writers 。這也是石黑一雄最早以其出生地日本長崎為背景所創作的故事之一,在此基礎上,石黑一雄延展出他的長篇首作《遠山淡影》。

——飛地編按

莫名的感傷[英] 石黑一雄曾向明 譯

來到英國的第二年,我生下了靜子。也許是思鄉之情在作祟,我也不大清楚,但總覺得懷胎這九個月我的身體麻煩不斷。生下孩子不到幾個月,我又一次住進了醫院,因為我的身子實在是扛不住了。剛住院的頭幾個晚上,我沒睡過一個好覺。我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陪伴在身邊的不是女兒,而是病痛。醫生雖然給我開了藥,但我依舊遊盪在夢境與現實的邊緣。每到夜晚,我都會看到我的寶貝女兒出現在我的面前,清楚得像是中間只隔了一層玻璃。她在床上哭鬧個不停,揮動著手腳。我想伸出手去抱她,但是卻怎麼也夠不著,只能看著她一直哭啊哭。我擔心地要命,害怕她會哭出毛病來。一到早上,我的丈夫過來看我時,我就會問他靜子昨晚的情況,他告訴我,孩子哭了一整晚。

一天晚上,疼痛突然奇蹟般消失了,我從白天睡到了黑夜。而這一晚,我又一次看到了我的女兒,這次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她安睡在床的景象。小嘴微微張開,小手輕輕握拳抵著耳朵。到了早上,我丈夫告訴我,女兒終於睡了個好覺。我這人本身並不迷信,但我相信有一股科學無法解釋的力量將我和女兒聯繫在了一起。不過這也沒啥稀奇的,畢竟她在我身體里待了足足九個月呢。

立夏時分,靜子來看望我,我把以前的這些事告訴了她。但她似乎並不感興趣,甚至聽了還有點難為情。靜子和已經同居了兩年的男友訂婚了。這年頭婚前同居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不過她終於要嫁出去了,我也算鬆了口氣。她在我這住了三天,看到她在我身邊那懶洋洋的樣子我還是挺開心的。

我在跟她講她剛出生那會發生的事情,還有那股把我們聯繫在一起的神秘力量時,突然想起來一件發生在我身上的怪事,甚至可以說是靈異事件,那是很久以前我還在長崎的時候。怪就怪在這件事還跟另一個靜子有關。於是我開始跟我女兒講關於這個「第一任靜子」的事情,可我話沒說到一半,就被女兒打斷了。

她顯得有些不耐煩:「你不是早告訴我了嗎,就那個被炸死的,你用了她的名字給我取名。」

「對。剛出生那會兒你可沒少給我添麻煩,所以我給你取了這個名字,就是希望你長大了和我那位朋友一樣文靜。不過這好像沒起什麼作用。」

靜子禁不住笑了起來,可我也沒說錯什麼,「第一任靜子」是我見過的最文靜善良的人。小時候我們住在長崎,我曾無數次調侃她,想看她發火時是個什麼樣子。但我一次也沒成功過。有時候我做得太過火了,她就會一個人跑開,躲到無人的角落哭泣。而我的女兒,跟這位靜子一點也不像。她比較隨我,又頑固又好鬥。我看她好像對這個靜子沒什麼興趣,也就沒再說下去了。

其他時候我們都在聊一些生活的瑣事,三天一下子就過去了。讓我有點煩的是她總覺得我整天無所事事,好幾次讓我晚上報個班去畫畫。而我只是敷衍一下地說:「記住啦記住啦。」她回去的時候我還讓她代我問候一聲她的未婚夫。

靜子不是獨生女,她還有個姐姐。四年前她就結婚了,然而那場婚禮沒過多久,我的丈夫就去世了。現在我指望著能快點抱上外孫。我的兩個女兒並不了解她們的家鄉——日本。她們連日語也說不上幾句。她們只知道,長崎是地圖上的一小塊地方,是媽媽的故鄉,還有就是那裡被原子彈炸過,僅此而已。不過也不怪她們,現在英國才是她們的家。等她們長到我這個年紀的時候,想必就會像我跟鄰居住的銀髮老太一樣,偶爾隔著籬笆聊上幾句。平日裡她們兩個都會時不時地跑來我這看望我。

自上次靜子來看望我,時間一晃已經過去快三個月了。上次我跟她提起第一任靜子時,依舊勾起了許多往事,這三個月我經常不自覺地沉浸在過去的記憶里,尤其是前幾個星期,我更是像一台錄影機,一遍又一遍地回放那些片段。

我跟靜子都是在長崎中川長大的。像我之前說的,她是個文靜的女孩,喜歡待在家裡做自己喜歡的事。所以戰亂那些年難免最為難熬,她習慣不了工廠的生活,那些比她強壯的女人會嘲笑她。她哥哥也在戰爭剛開始那會兒就丟了性命,更可憐的是,她母親被癌症奪取生命才過了僅僅三年。但這還不算完,沒過多久她的未婚夫就被派遣去駐守太平洋。她每天都等著未婚夫的來信,即使這些信可能永遠都不會來了。戰爭時期,她跟她父親住在一起,離我家很近,在一條山道旁邊,山道通向幾座死火山,在山頂可以俯瞰整個中川。我記得有好幾次看見她一言不發、神不守舍的樣子。那是因為她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收到關於自己未婚夫的消息了。也許她會抱怨道那些信只是被延遲了,或者是弄丟了。而我出於同情,並沒有說出內心所想的其他可能性。

自小時候起我就十分喜愛她的父親——木下叔叔,他的眼神總是很溫柔,和他女兒一樣善良。他身上仿佛有一種使人平靜放鬆的魔力,所以我非常高興有他陪在身邊。

當然,都過了那麼久了,總有些事情我已經徹底忘記了,不過有些情景依舊曆歷在目。我不記得具體什麼時候或是什麼地點了,只記得這些事都是發生在戰爭最後一年的夏天。我清楚地記得某天早上在上班路上和木下叔叔的一段對話。出中川的路上有一座小橋,每天早上我和他,還有其他人,都會在這裡等進城的電車。還沒打仗的時候,木下叔叔是個文職人員,可現在他也淪落到了工廠,就在我工作的工廠不遠處。每天早上他都比我更早到達那座橋,腋下夾著他以前工作時用的小公文包。戰爭時期他瘦了不少,加上年事已高,他的背都有點駝了。在那個特別的早上,他打招呼的方式跟往常一樣,對我笑了一笑,欠身微微鞠了一躬。然後他告訴我,靜子終於收到未婚夫中村的一封信了。

「他在信中說,他一切安好,只是天氣十分炎熱,蟲子咬得他渾身都是包。他還說,我們打輸了。」

「什麼?木下叔叔,你剛剛說什麼?我們打輸了嗎?」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道:「現在我們只能祈禱他能安全回家。這仗估計也打不了多久,畢竟我們什麼都不剩了。」

「收到這封信靜子終於可以放下心來了。」

「對啊,不過這是七個星期以前的信了,過段時間她又會開始擔心的。你就不用整天這樣擔驚受怕了,美智子。還是說你有在偷偷等待的對象?」

「沒有啦。」我笑著說:「沒這號人,我只是擔心中村先生的狀況而已。」

「噢對,當然了,你也很喜歡中村先生的。」

「是啊,不過我主要還是替靜子擔心。」

他又微微向我鞠了一躬:「你能這麼替她著想真是太體貼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個夏天,早晨的天空總是淡藍色的,但並不是一整天都這樣。還有烏鴉,總是棲息在電車的線路上,直到電車來時,那隆隆的震動才將它們全部驅散。

「我也替靜子擔心。」他接著說道。說完轉過身,臉上的神色有幾分古怪。「我們絕對不能只擔心自己,你說對吧,美智子?」

我的臉微微發紅,說道:「我不太懂您在說什麼,木下叔叔。」

他還是用這種古怪的臉色看著我,然後他抬起頭,舉起手。「哈,車來了。」

電車到達這座橋的時候通常已經擠滿了人,所以我們總是坐不上座位。

「木下叔叔,」電車發動之後,我繼續道:「我還以為您會為這他倆在一起感到高興呢,您可是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把他倆湊一塊的。」

「這倒是真的。」他笑道:「對待中村一家我們要主動一點。但你,美智子,你肯定不會滿意我所做的努力。」

「您這是什麼意思,木下叔叔?」

他又笑了。「看來是時候分享我們的小秘密了。當然你會希望中村先生會選擇靜子,但是你心裡的另一面其實希望他們一直這樣無法相聚,是吧?」

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反駁。估計沒有。我記得我那時候尷尬地說不出話,只能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建築物。但他又一次接下了話茬:「所以你這也是在為我著想咯。」他看著我驚訝的神情又笑了起來。

「噢,別誤會我的意思,我非常欣賞中村先生的。」他笑了,只不過這次笑容中略帶了一絲尷尬。

「可是他回來了,您就只剩下自己了。」我小聲地說。

他又鞠了一躬,微微一笑:「作為長輩可不能這麼自私,我會祈禱他平安歸來的。」

「我也會的。」

「你是個好孩子,美智子。你值得獲得幸福,你真的沒有在偷偷等的人嗎?」

我否認了。很快他的站就到了,他縮起身軀,把腋下的公文包夾得更緊之後擠下了車。之後那個夏天的每一個早上,我都這樣目送著他稍稍駝背的身影消失在早高峰的人潮之中。

Nagasaki | Nakashima River, by UCHIDA KUICHI (c. 1870s)

有一天傍晚——也許就是那個傍晚——我下班後留在倉庫摞麻袋。我在地下室聽見了一陣奇怪的咯咯聲,像是冰雹砸到了屋頂的聲音。我納悶了一會兒,但還是繼續工作。等我幹完活上樓後就更加疑惑了,夕陽穿過窗戶照射到了走廊的最裡面,這不可能是剛下過冰雹會有的景色。

坐電車回去的路上,我聽見兩個男人的對話。說傍晚好像遭到了空襲,不過只有一架飛機,在城東投了個炸彈就飛走了。看起來好像沒有傷亡。「這可真是怪了。」離我比較近的男子說道:「美國佬到底在想什麼?派飛機來就只投一個炸彈,我看啊這仗根本還沒輸。」當這個男子下車的時候,我看到了他一邊的袖子空蕩蕩的,隨他走路的節奏飄動著。等我坐下來盯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路燈時,我莫名打了個冷顫。

我和靜子也聊起了這件事,這場被我當成了冰雹的空襲。那段時間,我們傍晚經常在新御幸的花園裡散步。靜子那時候離空襲地點更近一些,可她連「冰雹落在房頂」的聲音也沒聽到。

「看起來好像沒有人受傷。」我告訴她。

「我聽來的消息可不一樣,美智子。我聽說有個四歲小男孩被炸死了。」

「一個炸彈,帶走了一個男孩。」我重複道,想讓它聽起來像真的。

「不過其他人都安然無恙。」她繼續道,「而且也沒造成多少破壞。可憐的是小男孩的頭直接被炸飛了,他們還說小男孩的母親跑到街上抱著他的身體哭喊著讓醫生快來。」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我能想像到她邊跑邊喊醫生的情形。」

靜子只是微微一笑,但眼神很空洞,流露出一絲憂傷。「是啊,她覺得必須快些找到醫生,不然她的孩子就要死了。」

晚上這個時候來逛花園是最好的。天氣涼爽了許多,西邊的天空像火燒一樣紅。夏夜的飛蟲在黑暗中到處亂竄。

「你知道嗎?」靜子問道,「我這輩子只離開過長崎兩次,還是去福岡看望我阿姨。想想看,全世界都在打仗,可我連長崎都走不出去。」

「你想上戰場打仗嗎,靜子?」

她笑了。她的笑容總是很靦腆,還帶著幾分歉意。「我知道我不對,但我不想假裝說我想上戰場。我們工廠里有個女人老希望自己是個男的,這樣就可以上戰場打仗了。但我是不太理解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這些事離我那麼遙遠,像是發生在另一個世界一樣。有時候我都快忘記中村先生去哪了,我開始希望他能快點忙完然後就回來。這麼想是錯的,我知道,可有時候我很容易就忘了外面還在打仗的事實。」

「可是天上炸彈下個不停,食物也變得越來越少了。」

「有時候我就納悶了,這些炸彈像是從一個奇怪的地方落下來的,戰爭在哪,它們就在哪。不過你是對的。炸彈落個不停,一直在奪人性命,所以肯定還在打仗。」

我們很享受每個一起散步的夜晚。在工廠忙活了大半天,彼此的陪伴是對我們最好的安慰。偶爾要是沒累得身子動不了,我還會一路走回靜子的家。就有這麼一個晚上,我們在公園待得比平時更晚一些,等我們到她家的時候,天已經特別黑了。我記得我還在外面脫鞋的時候,就聽見了靜子在屋內大叫:「哎喲,爸爸!你乾了什麼呀?」進屋時,我看見桌子被搬了出來,旁邊還擺好了坐墊。木下叔叔坐在其中一個坐墊上,穿著松垮垮的和服,搗弄著手裡的茶壺。

「噢,爸爸,你還給我們做了飯呀。」靜子驚嘆。

「我猜你們回來的時候應該也很累了。快進來坐下,美智子。今天天兒可真熱。」

我鞠了個躬,然後坐下。看到他煮的飯,我差點笑了出來,我們才三個人,可這些飯都能喂飽六個人了。

「這魚是我晚上經過大島先生的店時買回來的。他在店外頭曬太陽,我還跟他聊了兩句。」

「說真的,爸爸,你這是中什麼邪了?」靜子捂著嘴偷笑。

我們洗過手後便一起坐下享用木下叔叔準備的晚餐。我吃了兩三口之後便注意到靜子一直在看著我,然後我看到她父親一臉疑惑地來回看我們兩個。靜子噗呲一下笑了出來,但還是用手捂住了嘴巴。原來是這魚做得太咸了,根本沒辦法下咽。雖然我不想顯得沒禮貌,可我也忍不住笑了。木下叔叔看著我們倆,放下了手裡的筷子。

「我很長時間沒做過魚了。」他說。

我們實在是忍不住了,直接大笑了起來。靜子隨後站起身,說要是讓我們等一會兒,她去做點小菜,然後她竊笑著走出了房間。

「能替我們考慮,您真是非常體貼,木下叔叔,」我笑著說。他低了低頭,給我倒上了茶。

「即使只是吃上幾口也能讓你口渴得要死,」他評價道。「我真的很久沒做過魚了。」

那天晚上挺暖和的,於是他就用腳推開了朝向花園的滑窗。他背朝著我站著,兩手塞進了和服的衣袖裡。最後我也跟著站了起來,他直勾勾的望著外頭一片漆黑的景象,仿佛陷入了沉思。昆蟲們則在花園的樹叢間唱起了小夜曲。

「您在想什麼呢,木下叔叔?」

「我在想被你們女人羞辱是個什麼滋味。你們縱容我們男人,卻又丟下我們讓我們自給自足。等靜子結了婚,我就要去吃柳家的飯,不得不說,他家做的東西可難吃了。」

「哦~您太令我失望了,木下叔叔,原來您壓根不是想著我們,您只是在鍛鍊你的廚藝啊。」

他轉過身來,朝我鞠了一躬。他笑起來的時候,眼角起來好多魚尾紋。

「像所有人一樣,我這也是在為迎接戰爭結束做準備。」

我也笑了。

「你也在期待戰爭結束的那天嗎,美智子?」

「難道我還有別的事情可做嗎?」

「但戰爭結束了會給你帶來孤獨。」

「也會給我帶來快樂。」

「快樂和孤獨。」我嘆了口氣。「您可要記得以後做魚少放點鹽哦。」

「謝謝你,美智子,你以後可要常來教我做菜。靜子她就只會笑話我。」

剛好這時候靜子從廚房回來,問我們在說她什麼壞話。

「我在和美智子投訴你對我有多壞。」她父親說,於是我們又一次圍著桌子坐了下來。

Kazuo Ishiguro (Photo: Jack Davis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那個夏天我時常拜訪她家。我記不清我們都聊了些什麼,但我記得待在那裡特別舒服自在,他們也很歡迎我的到來。但也就在那段時間,我差點要和靜子大吵一架。不過我們一直都沒有公開吵起來。有時候,過了好幾個星期那種怨念也沒有散去,跟對方聊天時也總覺得話裡有話,渾身不自在。現在回想起來,我很好奇我當初為什麼要抓著這事不放,說到底這事跟我沒多大幹系。這事要從一天晚上我和靜子一起下車說起,我不記得我們去了哪裡。我能肯定的是那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所以我們從山道一路走下去,整個城鎮的燈次第亮了起來。我們聊著天,聊著聊著就聊到了戰爭和中村先生。這是靜子突然說:「美智子,有時候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麼,甚至有時候我會祈禱他永遠都不要回來。」

我頓時無言。靜子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緊盯著地面。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後她終於又開口了:「我決定了,只要……只要爸爸還活著,我就不會和中村先生結婚。」

「為什麼啊?」

「爸爸是不會聽我們勸和我們住在一起的,他不能接受成為我倆的負擔。」

「可這你要等到猴年馬月啊,沒個把二十年都沒啥可能了。」

「爸爸還很健康,謝天謝地。但中村先生必須要等了。」

「那他要是不想等呢?」

「那就沒辦法了,我反正不能拋下我爸爸。」她急得咳嗽了幾聲。「那他就只能娶別人了。」

「可是你怎能這般愚蠢地犧牲你自己呢?你爸他自己一個人也能過好的。」

「你還不懂嗎?如果我離開了他,他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媽媽走了,哥哥也走了,我現在是他的全部。」

「但,靜子,那是他的問題,不是你的。你爸爸沒有權利這樣占有你,讓你成為他存在的意義。如果他不知道自己生命里還剩下什麼,那就只能怪他自己了。」

「哎,但他已經失去了那麼多了,朋友、親人、事業……」

「那他就要找別的替代品,他不能仰仗你這般犧牲自己。」

可能我的語氣變得太過強硬,靜子陷入了沉默。我們倆一路走到山底也沒再說上一句話。中途我問她在想什麼,她只喃聲說了一句:「我不能離開我的父親,我不能,美智子。」

那晚我們不歡而散,打那以後的幾次見面我們說話都有所保留,這種感覺前所未有。我們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公開談論她結婚的事情。

一天早上我一如既往的和木下先生在橋上等車,我注意到他右手裹了好幾層繃帶,於是我就問他發生什麼了事。讓我驚訝的是,他說這個傷口的時候居然顯得很難為情。他咯咯笑了一下說只是一點小意外。這讓我更好奇了,當我們上車之後我發現他一直在避免讓我盯著那個傷口看,所以我只好忍著不再打破砂鍋問到底。但我之後在跟靜子見面時又想起了這回事。我們這次也約在公園裡,坐在一張木椅上看日落。在提到這個話題的時候,她和她父親的反應如出一轍。但這次我沒打算停止追問。最後靜子還是屈服了。

「都是我的錯。他在撿玻璃渣子的時候劃到手了,那玻璃碗是我砸到灶台上碎掉的。」

我記得我當時很驚訝,但忘了自己是怎麼說的。

「爸爸那天回來的很晚,」她繼續道。「我通常會準備晚餐,但他那天說他不是很餓,只想早點上床睡覺。」說罷,靜子略微緊張地笑了笑。

「所以你生他氣然後把碗砸了?」我還是無法相信。

「我一氣之下就把碗給砸了,很傻是吧?」她低著頭,兩手握在一起,像是個正在被責罵的孩子。「不過那個碗也很舊了,是媽媽以前用的。」

我肯定說了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靜子一聲不吭地坐著,我以為她不會再談論這個話題了。但她還是繼續了:「我那時在想你那天晚上跟我說的話。我想你是對的,因為他置我於如此境地,因為他除了我什麼也沒有了,因為他變得如此沒用如此軟弱,一切都是他的錯,所以我氣的把碗都給摔了。」她又笑了笑。

我沒有立刻回應她。我想我是在思索我能說些什麼。就是那個時候,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就在我望向她的那一刻,當時太陽已經落下了地平線。我可以肯定,那一定不是因為我們坐在那逐漸淡去的夕陽之下。那時我看到靜子恐怖的臉色,面容甚至有些扭曲。她的雙眼死死地鎖定在了我身上,眼珠子也緊張地直打顫。她的下巴不斷抽搐,露出滿口牙。我立馬警覺起來,趕緊抓著她的肩膀,粗暴地搖晃,想甩掉她那滿臉的恐怖。

「怎麼回事?」她叫喊道。「美智子,你沒事吧?」當我定下神來再看她的臉,靜子還是靜子,美麗又溫柔,只不過帶著幾分疑惑在臉上。

「為什麼這麼看著我,美智子?」

「可就在剛剛你的臉色還很差。」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更摸不著頭腦了。「我以為你剛剛有什麼病發作了。」

「美智子,別這樣。我知道我長得不好看。」

於是我笑了笑,決定不提這事了。但是剛剛的景象確實嚇到我了。靜子開始說她在工廠的事,可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直到我聽到她說:「我好期待戰爭結束的那一天呀,這樣我們就不用整天待在工廠里了。美智子,要是打完仗了你想做什麼?教書嗎?」

「希望吧。」

「那你會繼續畫畫嗎?你可不能忘了這門手藝。」

「好!」我笑著答應她,「我也很期待重新拿起畫筆的那一天。你呢,靜子,你想做什麼?」

「我想結婚生子,我喜歡小孩子。」

「就這樣?」

「對我來說足夠啦,美智子。結婚生子,平平安安,不會被炸彈奪去性命。」

我們靜靜地坐在那,夜色越來越黑。我問她:「那你改變主意了,之前說好不結婚來著?」

「不知道呢。噢,我不知道。」她笑容中有些許的疲憊。隨後她又把目光放在了自己的手上,稍稍有點勉強地擠出了一句話:「我知道你和中村先生關係很好。我跟他在一起你也沒有嫉妒,你真是太好了。」

我頓時不知道該如何回復,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後,我回應道:「我希望你能得到幸福,靜子。我不會嫉妒你的,因為我還不想結婚。我還想當老師,我還想畫畫,這兩件事對我來說更為重要。」

「那你就不成家了嗎?」

「也許吧。也許有一天會的。但至少不是現在,現在其他事情更重要。」

「真希望這仗能快點打完。」

之後我們又繼續聊了一會,可能是在聊些重要的事情,我也記不大清了。最後我們起身準備回家。在路上我又想到靜子剛剛那張可怕的臉,讓我有點不寒而慄。我又看了一眼靜子,已經看不到剛剛那張魔鬼似的臉了。

靜子注意到我在看她,問道:「怎麼了,美智子?你看起來臉色不大好。」

「我肯定是累了,這幾天我都沒怎麼睡過一個好覺。」

她一臉擔心的看著我,我笑了笑,覺得有點啼笑皆非。那天晚上我沒去她家,所以我們在公園就分開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第二天原子彈從天而降。天空的樣子變得很奇怪,大片大片的雲朵飄在空中,到處都是一片火海。靜子和她的父親葬身於這片火海。還有其他人也是。街角賣魚的大漢,給我剪頭髮的阿姨,還有送報紙的小男孩。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那晚我在公園的事。過了好幾個月我才知道,原來中村先生也在戰爭中犧牲了,大概就在原子彈事件的之前兩周。

A mushroom cloud rises 20,000 feet over Nagasaki, Japan, on Aug. 9, 1945, moments after an atomic bomb was dropped on the city by U.S. forces. (AP file)

那顆原子彈並沒有給我留下傷疤或是後遺症。我的兩個女兒生下來之後都四肢健全,非常健康。我不恨那些轟炸我們的人,因為這就是戰爭。戰爭是很奇怪的,常常讓人難以理解。

大概在一年前,我的女兒,靜子,來探望我,順便讓我簽下反對核武器的請願書。她說了很多相關的事實和數據,唯獨沒有提到長崎。我猜她是忘了我在現場吧。我簽完以後她就把請願書帶走了,也不知道帶去了哪裡,這件事也沒了下文。也許是被送去給了掌握世界大權的人手裡吧。誰知道呢,沒準真能帶來什麼改變呢。不過也跟我沒啥關係了。

一個人住在漂亮的英式房子裡的生活我發現還挺適合我的。這裡雞犬桑麻,民風淳樸。隔壁住著一個高個子銀髮老太,她丈夫是個銀行家。我經常從窗戶看見她在花園裡散步。最近她家的蘋果熟了,蘋果一個個從樹上落下來,她就一個個仔細檢查,把好的都篩進籃子裡。有一次我們隔著籬笆聊天,她突然走回裡屋,拿出一個中國的瓷器花瓶。她想讓我翻譯一下上面寫的什麼。雖然我說了幾百次我看不懂中文,可她好像沒聽懂似得還在指著那些文字等我翻譯。

這麼多年了我都沒想起過靜子,直到我女兒夏天的時候來看我我才想起她來。打那以後我時不時都會想起她,我也不是念舊,也不覺得沒她在自己很痛苦。不過這讓我心裡很不是滋味,偶爾會泛起一絲莫名的感傷,讓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常常想起我那晚看見的那張扭曲的魔鬼似的臉。我覺得那不光是原子彈來襲的預兆,那時候靜子也肯定在我臉上看到了點什麼。我時常好奇,如果她還活著,她會在做什麼呢。

我也會想到她父親,我為我對他做出的評價感到羞愧。他落到這個地步怎麼能夠怪他呢?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一味責備是毫無意義的。

現在大部分時間我都坐在書桌前閱讀。心想著要是哪天回到了日本,把英語學好了還能當個英語老師。不過我還沒計劃回去。因為我好像開始喜歡住在英國了,雖然天氣很冷,還常常下雨。不過我的兩個女兒都還在這裡。我還想過重新拿起畫筆開始畫畫。確實,我連筆刷和顏料都買好了。雖然我已經很多年沒有畫畫的衝動了,不過我肯定,會有這份衝動的。

(飛渡 / 校)

題圖:~BostonBill~ via flickr

策劃:Lulu | 排版: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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