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看沈醉的《戰犯改造所見聞》、《人鬼之間》、《我這三十年》等回憶錄,就會發現他對一些戰犯管理所「同學」進行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調侃,為了維護「老同學」顏面,他還故意省略了出糗人物的姓名,或者對其原職務進行了一些改動。
雖然沈醉進行了一些虛化和模糊,但是熟悉那段歷史的讀者諸君,還是能抽絲剝繭發現戰犯管理所那「四個惹不起」分別是誰,以及偷紐扣的軍長叫什麼。
沈醉寫別人的「趣事」筆下生花,但是寫自己的時候,卻難免有些遮遮掩掩,比如他在戰犯管理所里,也曾因為一件小事被嚇得差點精神失常,清醒過來後覺得自己很丟人,又斷斷續續寫了一百多首反詩——如果他那些詩詞早一點公開,就不能再1960年第二批特赦了。
雲南起義,沈醉被抓,進了戰犯管理所(當時各地改造戰犯的單位不一樣,咱們統稱其為戰犯管理所),他鄉遇故知,結果很多「故知」卻是「仇敵」,比如保密局西南特區正副區長徐遠舉、周養浩,就恨不得一把掐死他。
除了徐遠舉、周養浩、郭旭、成希超等被沈醉「交出(沈醉回憶錄原文)」的保密局少將特務,浙西師管區中將司令官兼金華城防指揮周振強跟沈醉也有舊怨(周振強殺了沈醉手下稽查員,沈醉帶兵要跟周振強火併),還有一個在雲南策動起義的原營口市市長(沈醉沒有寫姓名,查閱史料得知其人姓袁,因為此人有些複雜,本文也不提名了),被沈醉的特務抓捕後做了些不該做的事情,最後也進了功德林。
沈醉自詡朋友遍天下,到了戰犯管理所才發現,想要他命的「老朋友」還真不少,再加上他在雲南起義通電上籤過字,還在報紙上公開命令手下特務交出武器和電台接受處理,有得罪了一批人,毛人鳳還專門從島上派殺手來要除掉這個對局長寶座感興趣的「前盟友(他倆合夥坑走了保密局首任局長鄭介民,毛人鳳才得以扶正)」。
擔心被徐遠舉、周養浩掐死,也擔心毛人鳳暗下毒手,更擔心被秋後算帳槍斃,沈醉被抓之處,可以說是一日數驚,差點精神失常。
沈醉在回憶錄《我這三十年》中承認了自己的投機心態和牴觸情緒:「軍管會接管監獄後,沒有釋放我,我便開始胡思亂想起來,錯誤地後悔不該參加起義,不但沒保住自己,還連累了部下和朋友。由此,我也更加懷念死去的戴笠。我還錯誤地認為,戴笠若不死,我們決不會敗得這樣慘。他親自栽培我、提拔我,我卻辜負了他的一片苦心,沒有為蔣家王朝殉葬,親自交出部下、電台、武器,參加了起義,倒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我越想心裡越內疚,越想牴觸情緒越大。」
沈醉說的應該是心裡話,他當時雖然進行了偽裝掩飾,但還是逃不過管理人員敏銳的目光,《冰雪在陽光下消融·原蔣軍將領改造生活記》中詳細記錄了沈醉等人的表現。
據管理人員回憶,當時的高級戰犯被俘後,有的用磚頭砸自己的腦袋;有的想用刮鬍子的刀片割斷喉管;有的吞金;有的喝藍墨水;有的跳樓;有的跳井……為了防止戰犯自殺,管理所想盡了各種辦法,甚至還裝修了橡皮房間,把想自殺者安置在裡面。
當時在戰犯中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解放軍對俘虜中下級寬大,高級嚴;軍人寬大,黨政嚴;特務和有血債的殺無赦。
沈醉恰恰是一個有血債的特務——雖然他在回憶錄中儘量多說徐遠舉周養浩等人的罪行,但是筆者細數了一下沈醉回憶錄中的記載,他親自抓捕和在搏鬥時殺害的地下黨就不止十個,他自己也在抓捕行動中挨了一槍,被地下黨抱著跳樓,竹竿挑出了他一隻眼球。
沈醉從小特務做起,一直做到最年輕的軍統少將,這一方面是因為他把戴笠伺候得好,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在抓捕地下黨的時候表現很兇悍。
越是兇悍的特務,被抓後越怯懦,沈醉記錄了他和徐遠舉、周養浩從昆明被抓後轉送到白公館的時候有多害怕:「當我們第一次聽到數以千計的群眾在囚禁我們的白公館附近烈士陵墓祭掃時,爆發出的雷鳴般的口號聲,嚇得我們這三個血債滿身的元兇首惡,都面色慘白,縮成一團,靠在地鋪的牆上,徐遠舉不時用袖子輕輕揩擦由於驚恐而不知不覺從他那鷹嘴尖鼻內流出的清水。」
沈醉和徐遠舉大哥別說二哥,管理人員的回憶可以作證,沈醉比徐遠舉也強不到哪兒去:「曾任國民黨軍統保密局雲南站少將站長的沈醉,一直自信必死無疑,他每時每刻考慮的便是如何就死的問題。有一天,管理所為給犯人登記,叫他出去照相。但他誤以為照完相,就會被拉出去槍斃,因而情緒失常,整日坐臥不安。」
據管理人員觀察,沈醉既然絕望又恐懼,經常在夜深人靜時跪在床上哭著向東南磕頭——那是在與母親和妻兒拜別。
折騰一宿的沈醉天亮了就寫詩,一開始還只是哀鳴:「終宵坐立待更殘,今日方知一死難。」
等了幾天也沒被押赴刑場,沈醉膽子大了起來,開始利用抄寫舊詩度日的機會發泄心中的不滿。
上級領導來管理所內講話,他在底下悄悄「寫詩」:「絳帳新垂列綺羅,滿庭桃李盡嬌娥,東風枉費吹噓力,不及前朝雨露多。」
後來有機會觀看國慶節演出,他還是照例冷嘲熱諷:「全城鑼鼓響喧天,滿庭笙歌夾管弦,悄問座旁鄰院女,今宵花月為誰妍?」
管理人員統計,短短几個月中,沈醉寫了一百多首指桑罵槐的「反詩」——此事記載於全國政協集中發表回憶錄的期刊《縱橫》雜誌1986年第四期,絕非筆者杜撰。
像沈醉那樣表面上順從但口服心不服,甚至心不服口也不服的戰犯,一開始有很多,其中最不服氣的就是黃維,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我的最大錯誤就是打了敗仗!」
就連那個被認為表現極好的王耀武,也不是十分老實,同舍的戰犯不止一次舉報過,沈醉也挺不客氣地揭王耀武的老底:「開始時王耀武並不老實,他還是利用身邊帶的一些錢,以及僅有的手錶、金筆一類東西,繼續搞他那一套收買拉攏手法。有人不斷向所領導和管理人員反映,說他白天裝得老老實實,夜晚睡著做夢時,經常咬牙切齒地痛罵什麼『俺某他(這兩個字連起來不雅,所以只好某掉)』、『奶奶熊』等,一定是白天抑在胸間的憤懣,在夜間控制不住而發泄出來,說他是外裝老實,內心仇恨,不是表里如一。」
我們在電視劇《特赦1959》中王耀武想用金筆從小戰士口中套出押解目的地,那是真事,沈醉在回憶錄中也有記載,但不是從濟南轉往北京途中,而是從蘇州「解放軍官訓練團」轉運濟南之前:王耀武從理髮員處得到這個消息,馬上做好搬家準備,並把這消息告訴了一些熟人,當然很快就傳開了。
王耀武犯糊塗學楊修,消息泄露的後果很嚴重:一千多名俘虜軍官長途轉移是一件很困難也很危險的工作,這麼多的人要是在路上鬧將起來,後果不堪設想。追查得知消息是王耀武泄露,結果是王耀武受到嚴厲批評,而那位理髮員則受處分脫了軍裝——他實實在在是被王耀武坑了。
王耀武第一批特赦,而那位理髮員後來怎麼樣,就沒有多少人知道了。
不止王耀武,幾乎所有的戰犯在被俘後都會進行一些偽裝,比如在淮海戰役被俘的杜聿明、副參謀長文強、十二兵團司令黃維,不是自報軍需官,就是說自己是上尉司書,更有意思的是有些戰俘,居然給自己「升官」——高級別戰犯的伙食會好一點。
曾在偽滿軍警界混過事的黃鶴,謊稱是一八一師的參謀長,沒想到該師師長米文和也跟他分在一個戰犯管理所里,倆人一見面,誰也不認識誰;上校參謀魏季良,直接封自己為騎兵師師長,結果所方反覆查詢,都沒發現那個騎兵師有一個姓魏的師長。
正規軍和雜牌軍大官說自己是小官,小官說自己是大官,軍統特務也年紀更高:有個叫葉仔小特務,在交代罪行時寫下了不少有關軍統的「重要內幕」,痛哭流涕地交代自己的「滔天罪行」。
管理人員費了好大功夫才一一揭穿,詢問的記過讓他們哭笑不得:「問他們這樣乾的動機時,不少人說:『軍政大員在這裡受優待,我們怕自己的官職小,將來會被分散出去。我們想受到表揚,得到大家的重視,也好多受到一些優待。『」
自古艱難唯一死。不管是統領數十萬大軍的「剿總」司令、兵團司令,還是軍長、師長,被俘時沒有一人舉槍自戕,杜聿明只會拿磚頭砸腦袋,還有一個投河嫌水太涼又爬了上來。
像沈醉那樣的將軍級特務就更是演技高超,徐遠舉的暴躁、周養浩的順從、沈醉的積極,讀者諸君當了戰犯管理所所長,能不能一眼識破他們的真假?如果您主管特赦工作,認為沈醉應該第幾批特赦?徐遠舉周養浩那樣雙手沾滿鮮血的特務,又應該如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