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間的好多人和事兒,往往是靠名字連接到一塊堆兒,從而串成的完整記憶。比如老哥兒幾個聊天兒:「哎我說,就那年,在那哪兒,就那誰……那誰……叫什麼來著,跟那誰,喝——,瞧我這破記性!——就賣兔頭兒那地兒干過一架?」哈哈哈,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其實就差些個名字:「哎我說,就那年,在謙祥益對過兒、月盛齋門口李三兒跟余萬海乾過一架……」。
所以您說這名字夠多麼要緊!
六六年鬧「運動」剛開始那陣子,就興改名兒的:人名兒、地名兒和字號。有的名字改得簡直荒腔走板、百嘛不是。
當時折騰著「破四舊立四新」,金邊兒細瓷器、古籍老書畫兒、但凡舊時的好玩意兒,通通一個字:毀嘍!很多人把自個兒名字里富貴榮華、繁花錦繡、溫文爾雅給改成了「革命」的字眼兒。有個姓宋的女紅衛兵叫彬彬,把「文質彬彬」的「彬」改成了宋要武。此後,就更多人兒跟著學。
比如我一街坊家的獨生女,她媽媽產後大出血不治而亡,她爸悲痛至極,懷抱女嬰於亡妻前發願一定把女兒養大、必不續弦。故而給女孩兒取名兒甄金枝。不料,後來「文化大革命」來了,女兒想當紅衛兵,紅衛兵頭目說:「資產階級的金枝玉葉還妄想加入造反組織?先割割自己的命吧」。甄金枝也沒跟他爸商量,拿著戶口本兒奔派出所就把名字改成了甄革命。後來他爸說:謝天謝地呀,幸虧咱老祖宗姓甄,要是姓白、姓賈、姓布,姓樊或者姓范,您再敢叫革命不得真要了你小命呀?!
後來,宋要武改回了原名,甄革命也不再叫革命,據說一度叫甄由美,現在叫甄嬛。
原來琉璃廠有家叫宮燈廠門市部的燈籠鋪,後來改名叫美術紅燈廠;大柵欄兒的步瀛齋多好一名字,愣改成了前進位鞋廠。
更有意思的是,50年代老大哥援建的第一醫院,官稱兒蘇聯醫院,那時改成了反修醫院、而協和呢,嘿,當然就叫反帝醫院啦。和這倆醫院同名兒的還有兩條街,就是紀念碑往南一左一右的東交民巷和西交民巷,這兩條街洋樓林立異國派頭十足,晚清和民國時這兒是租界地。您猜怎麼話兒說,改了:反帝路和反修路。前門外有條極窄的小胡同叫九道灣,其實從頭到尾有十三個拐彎,給改叫弓字胡同了,您數數弓字幾個彎兒?——比九道灣還不識數!
就那些年,犄角旮旯兒的改換名稱太多了。再說門牌號,我記憶里原本是一種藍地白字的洋瓷牌兒,大馬路小胡同的牌子也是一個樣,彈弓子能崩掉瓷面兒露出一個個圓形的洋鐵印兒。我們家是正東正西的橫胡同,原先叫羊肉胡同,因為旁邊兒有一條揚威胡同,後來就突然改成了耀武胡同,好麼,耀武揚威,夠多王叨啊。
原來的門牌號兒是從東頭北起1、2、3的順序到胡同西口再轉向路南,就是六幾年這次,藍牌子換成了紅色的,次序也變了,凡橫胡同,路北單號路南雙號。假如這條街路北8個院兒是1、3、5、7、9~13,路南若只有三個門,那就是2、4、6仨門牌——13以下缺的那幾號就他媽愛誰誰了。是誰琢磨的這個法兒咱不清楚,反正按北京人話兒說,這叫:母主意。
就是在換成紅牌子的這一次,很多胡同改了名兒。與一些歷史文化事件相關的發生地考證起來得麻煩您添加個注釋,否則沒法對應。比方說八大胡同序列里主要有名兒的大李紗帽胡同和小李紗帽胡同改成了大力胡同和小力胡同、王寡婦斜街改成了王廣福斜街、李鐵拐斜街改成了棕樹斜街。這倒好,浪子懷箇舊都找不著道兒了,蔡松波想託夢給小鳳仙兒那夢都不知上哪兒學麼鳳姑娘去!
幾十年前那叫史無前例的革文化命,您有什麼招兒呢?!
可頭些年那個「動靜兒」就叫匪夷所思、不知其所以然了。好麼秧的東城區和崇文區合併、西城區和宣武區合併,合併之後呢,取名兒東城區和西城區。這倒好,東西二城,簡單直白,既像日本的二、三、四郎,又符合現代思維,但是卻把個古都的韻味給給弄沒了。當年宣武門崇文門城牆城樓都拆了,宣武門的地名也還在。但沒了宣武區,宣武醫院宣武公園您說它怎麼個說法兒?崇文也是一個樣,左崇文右宣武給連根兒拔個乾淨。南城的老人兒嘔,這心裡頭哇那叫沒著兒沒落兒沒抓撓兒,外加一真格兒的沒轍呦。
北京人的日子,隨著北京城的變化而變化著,拆了舊的蓋新的理所當然您得挪窩兒,老街坊散了有手機勾著想聊聊想聚聚,老房子沒了遺址還在,可是地名兒要沒了那老篇兒就真算是翻過去了。——如同甄革命替代了甄金枝,傷懷的也許只有金枝她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