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ROOT
最近,一部關於房地產中介的熱播劇《安家》引起了我的注意。 這部電視劇發生在中國最「特別」的城市,上海。
為什麼要說上海最特別?
相信許多外地朋友對上海的印象很複雜:她經濟發達、現代化、時尚,一面保留著老上海「十里洋場」的腔調,另一面是吳儂軟語隔絕了大部分語境之外的過客。
但我看了二十集《安家》,最終還是無法忍受這種違和感,關掉了電視。
因為,作為一個曾經在上海打拚過的人,我不想在上海劇里聽到所有人都夾著北京腔調。
在《安家》里,上海變成了一張空蕩蕩的背景板,每日能經過的東方明珠僅僅是空虛的一紙張貼畫。
一部丟失了方言和地域特色的電視劇,到底把家安在了哪裡?
《安家》講的是一個發生在上海一家房產中介公司的故事。
這家中介公司不僅是賣房這麼簡單,它還是街坊鄰里的聯絡站,也是社會百態的顯微鏡。走進「安家天下」買房的人們,就是上海這座城市的縮影。
《安家》本應是一出「群像」大於「主角」的都市劇,但是如這些年來的職場懸浮劇,又一次地讓觀眾失望了。
除了目不暇接的上海街景,不斷閃現的虹口區徐匯區路牌,我們幾乎難以在這部屬於上海的電視劇中找到上海的味道。
孫儷接手的頭一單客戶,是賣包子的夫妻倆,在上海打拚了十幾年,是市井群體的最佳代言人。
老戲骨韓童生操著一口流利的京味普通話,有一種北京的哥南下上海開包子鋪的錯位感。
親切倒是很親切,但是怎麼看都不像一個在上海底層摸爬滾打的小店老闆。
孫儷的鄰居,一位喜歡到處打聽房子的大姐,這個角色是上海中年婦女的最大公約數。
但是,我們看到閆學晶老師講著東北話出場了。
不可避免這是一位遷居上海的老鐵嶺人。但你憑良心說,有沒有串台到隔壁《劉老根》的感覺?
生個大兒子,扭段大秧歌
還有孫儷接待的老年夫婦,老太太流利高亢的北京話,仿佛他們正在看的房子不是老洋房,而是四合院。
演員對刻板印象中上海人的「挑剔高傲」拿捏得面面俱到,但卻唯獨講不出幾句地道的上海話。
孫儷也是巧了,她負責的這塊片區住的都是北京外來務工人員啊?
來隔壁中介公司維權的大爺大媽們,為了替同伴討回十萬塊服務費,能在店門口支起麻將桌,跳起廣場舞。
情節的設計貼近現實生活,群演們的表現也相當不俗,但是總讓人感覺差點意思。
差的就是耳邊沒有響起我回憶中的上海口音,嘈嘈切切錯雜彈的節奏,大珠小珠落玉盤的韻律,吵起架來外人根本插不上嘴,這才是市井生活最鮮活的一面。
再看賣房的這些中介。
安家天下的「老謝」,是一位馳騁中介市場的老業務員,年輕員工們也要稱他一聲「爺叔」,是個上海本地的老油條,人情世故門兒清。
可惜的是,他也是幾位中介里唯一一位會努力蹦幾句上海話的演員。其他幾位就沒那麼專業了。
比如我們看到了來自北京南城的王自健,飾演了一位靠富婆師奶們衝刺業績的「中介王子」。
王自健的「京味貧嘴」的確逗笑了觀眾,但是很明顯,他演的是北京中介小王,而不是上海中介凱文。
和安家天下打擂台的,是隔壁的兩家「野雞中介」小紅帽與阿拉丁。
如果說安家天下是全國連鎖的「鏈家」「貝殼」,那麼野雞中介就是當地的三線品牌,靠的是嘴皮子和野路子。
這樣一來,當地小中介不說上海話就更沒理由了吧?畢竟你得接近群眾才能奪回市場啊。
弄堂里的爺叔阿姨,變成了胡同口的大爺大媽。北京演員們拿著腔,試圖表演出他們想像中的「上海人」的尖酸刻薄——
在上海生活過的人都明白,這並不是真實的上海。
值得玩味的是,最終竟然是由孫儷這個地道上海人扮演了一個外地來滬打拚的姑娘。
說到底,這就像孫儷在劇中發飆時說的那句話:
你們人在上海,說什麼京片子啊?
要知道,《安家》並不是個例,甚至還算表現得不錯。
早在孫紅雷和關曉彤主演的電視劇《好先生》里,我們就看到了這位所謂「從小留美生活,中國話都說不利索」的彭佳禾,一出場就用一嘴流利的京片子讓觀眾嚇了一跳。
說不定還能打段快板。
您在哪留學來著?
在上海弄堂里等待兒子和孫女回家的老奶奶,一家團圓的時候想到的是什麼?
包頓大餡兒餃子,還得是肉多的。
看到這兒,估計不少上海觀眾要拍案而起:伐好意思,阿拉不吃餃子。
那麼多上海美食,不夠電視劇挑一個拍嗎?為啥非得是北方人一頓不能落的餃子啊。
連上海老人對孫輩的愛稱「孫囡」,也變成了我的大孫女(兒話音重讀)。
還有前段時間風風火火的《都挺好》,講的是蘇州的普通人家故事。
倪大紅老師的演技無出其右,但是這老兩口子,真是一點兒蘇南味道都沒有。
我們的都市劇有了越來越精緻的街道布景和室內布局,我們把故事架構在煙雨朦朧的江南、霧氣瀰漫的四川、精緻時尚的上海,但卻拋棄了一個最有力的道具:演員的口音。
其實,中國電視劇史上,曾經也有許多「大雜燴式」的好作品。
兒時的電視劇里,我們能聽到天南海北的方言,普通話反而變成了少見的腔調。
拿大家都愛看的《武林外傳》來說,除了五位主角的陝西話、東北話、福建話,更可貴的是能在眾多配角身上聽到全中國的方言。 比如邢捕頭和小六,山東話和天津話的組合讓人想憋笑都難,說句123都讓人笑到打滾。
比如看到賽貂蟬和她的跟班小翠,腦海里就會自動播放河南話:居然是零耶!
看到杜十娘,就會想起她帶著南京口音的那句:收拾東西,回揚州!
同福客棧就像一口大鍋,裡面烹煮著各地的人情,每個人都能在裡面找到自己的鄉音。
除了《武林外傳》,還有一部情景劇只要你打開了就不會換台,那就是《炊事班的故事》。
在空軍基層連隊的一個炊事班裡,有講著廣東普通話的洪班長,有扯著東北話的大周、小姜、帥胡,還有說著河南話的機靈小毛,山東大漢老高。
胖洪和說著天津話的班長鬥起嘴來,仿佛現場說相聲。如此具有地域碰撞的對話,只有方言才能達到效果。胖洪:是! 連長:是嘛是?胖洪:不是! 連長:嘛不是?胖洪:嘛都不是!連長:貧嘛貧?
情景喜劇不是咯吱觀眾,而是用真實的生活讓觀眾會心一笑,這就少不了方言的調味。
方言不僅可以為情景喜劇製造笑料,在嚴肅的正劇裡面,方言還是體現家國情懷的註腳。《我的團長我的團》里的散兵游勇,有講著北京話的貧嘴小太爺孟煩了,說著陝西話的郝獸醫,血性的東北佬迷龍,文弱的上海人阿譯,湖南人不辣,川軍團的要麻,河北人豆餅,還有北方人永遠聽不明白的廣東佬蛇屁股。
團長龍文章帶領的炮灰團操著各地方的方言,而虞嘯卿的精銳部隊卻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像是流水線上打造的精緻武器。
炮灰團的每個人,他們都是帶著故土的根的野草,跟著沒有根的團長,最終達到「反英雄」的戲劇高潮。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每一句方言里都藏著這個人生活過的土地、吃過的食物、交往的人。
「我去過的那些地方,我們沒了的地方。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乾絲燒賣。還有銷金的秦淮風月,上海的潤餅蚵仔煎,看得我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天津麻花狗不理,廣州艇仔粥和腸粉,旅順口的鹹魚餅子和炮台,東北地三鮮、狗肉湯、酸菜白肉燉粉條,苦哈哈找活路的老林子,火宮殿的鴨血湯,還有臭豆腐和已經打成粉了的長沙城。」
——《我的團長我的團》這才是體現中國之「大」的群像。
如今的影視市場,華北官話以外的地區被消音了。
也許很多人都忘記了,我們曾經有滬語劇《孽債》,有川話劇《山城棒棒軍》,有粵語劇《外來媳婦本地郎》,這些極具生活底蘊的電視劇並不會因為方言隔絕全國各地的觀眾。
而近些年的都市劇《歡樂頌》雖然發生在上海,但看完了你會發現故事發生在北京也很合理。
城市變作一具空殼,容納著不吃五穀雜糧的端正腔調。
我們看不到這些來滬打拚的角色,他的故鄉到底在哪裡。
文化影視資源不斷向北京傾斜,形成了不對等的語言環境,南方口音的話語權步步退讓。
被譽為上海《教父》的《羅曼蒂克消亡史》,有種說法是導演程耳為了讓觀眾直觀感受到權力,所以讓葛優說北京話。
所以極其微妙的一幕出現了,杜月笙一開口是流利的京腔。
相反,講述北京的都市劇,旅順的佟大為,上海的朱雨辰和馬伊琍,想錄鏡的前提條件是學會一口正宗京腔。
他們努力抹掉原生身份,演好了一群「北京當地人」。
十幾年前的《奮鬥》
現在的演員拍戲省事兒多了,只需要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就能順利過關。
似乎只有老一輩演員,還願意在口音上較勁了。
比如《我的前半生》中的羅子君媽媽,一個典型的上海阿姨,是由北京演員許娣老師塑造的。
《紅色》中的金爺講一口流利的蘇北話,老演員李天柱竟然克服了台灣腔。
如今你想聽地道的方言,只能去文藝片里尋找了。
在《江湖兒女》里聽山西話
在《南方車站的聚會》里聽湖北話
許多演員不拿方言口音當回事兒,他們可能不知道,當年梁朝偉演台灣電影《悲情城市》時, 因為不會閩南語,侯孝賢把主角林文清改成了啞巴。
方言是傳播地域文化的最基礎的介質,這裡面承載著高原的蒼茫、黃土地的粗獷、水鄉的軟糯、山城的潑辣,是風土也是人情。
如果我們讓方言消失在時代的風中,才是中國影視最可悲的進化。
設計/視覺:YAN
懷念那不同口音的大雜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