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黃 燕
位於江西省中南部的興國縣,是個大名鼎鼎的蘇區模範縣、紅軍縣、烈士縣和將軍縣,這裡是紅軍第三次、第五次反「圍剿」的主戰場。毛澤東、朱德、周恩來、陳毅等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都曾在這裡工作和戰鬥過。蘇區時期,興國縣總人口23萬,參軍參戰的達9.3萬餘人,全縣姓名可考的烈士達23179名。中華蘇維埃時期,毛澤東曾稱讚興國人民創造了「第一等工作」,並親筆書寫「模範興國」的獎旗授予興國。
今年夏天,因為一篇報告文學的寫作,我回到了生我養我的家鄉「模範興國」,十幾天上山下鄉實地採訪,每天都被那些感天動地的故事震撼著——
婆 媳
見媳婦拿著搗衣棰要走,纏小腳的肖婆婆追出了門:「金蘭,你回來!你回來……」望著遠去的媳婦,肖婆婆倚著門無聲地哭了。
「肖婆婆,金蘭又要去?」
「唉,年輕人不懂事,剛懷上身子呢。頭胎已掉了,還敢!」
「是啊,一整天在河裡彎腰駝背地洗。」
「做做別的也行啊!」
……
鄰居們在肖婆婆門口七嘴八舌。肖婆婆呆呆地立在那兒,良久,才顫顫巍巍地進了屋。
肖婆婆跪在神龕前,雙手合胸,嘴裡念念叨叨著,一串一串的淚水湧出。
記得那天下午,肖婆婆正坐在門口喜滋滋地縫著小肚兜,媳婦臉色蒼白地回來,進門剛喊了一聲「媽」,眼淚就簌簌地往下落。
「金蘭,這麼早就回來了?什麼事……你……」媳婦嫁過來半年多,還不曾見她哭過,肖婆婆有點慌了手腳。
「媽……這討債鬼,沒了……」金蘭不敢看婆婆,低頭喃喃地說。
「啊?」肖婆婆卻聽得明明白白。看著媳婦癟下去的肚子,肖婆婆將老淚縱橫的臉埋在手裡的小肚兜上……
肖婆婆七歲來到肖家做童養媳,三十幾歲了肚子還不見動靜,婆姆臨死前還在咒她。直到四十好幾,才懷上金蘭的丈夫寶崽。寶崽媳婦一過門就有了身子,肖婆婆夢裡都在笑哩。可如今這眼瞧著就到手的孫子,說沒了就沒了,怎能不叫肖婆婆傷心啊!
金蘭到後方醫院去當義務洗衣隊員,是肖婆婆極力慫恿的。兒子是在黨的人,媳婦可不能落後。
八女浣衣烈士群像
小產後,金蘭在家歇了三天就拿著洗衣棰下河了。肖婆婆沒有攔她。
「能行嗎?」
「唔。」金蘭點點頭。
「別泡太久,水涼。」
「唔。」金蘭又點點頭。
「累了別硬撐著。」肖婆婆心疼媳婦,把頭巾解下給金蘭繫上。
……
不久,金蘭又懷上了。肖婆婆又喜又憂。喜的是自己日日夜夜的祈求終於有了效,憂的是媳婦還是天天下河去洗衣,萬一……肖婆婆不敢再往下想。
得想辦法把媳婦拴在家裡。
肖婆婆連三趕四做了十幾雙鞋底送到媳婦手裡;「別下河了,在家納鞋底做軍鞋吧。」
金蘭沒有吱聲。
「這也是支前呀,我都是用新布墊的千層底哩。聽見了?」婆婆眼裡飽含企求。
「軍鞋我晚上趕工做。」金蘭第一次頂撞了婆婆。
「可你又有了身子……」
「這幾天傷員多,忙不過來。多一個人,多一雙手。」
肖婆婆說不過媳婦,哭了。金蘭抓起洗衣棰扭頭就跑出了門。
肖婆婆點著香、虔誠地跪在神龕前祈禱。
「肖婆婆!肖婆婆!」不知過了多久,隔壁的牛娃子慌慌張張地闖了進來,「肖婆婆,金蘭嬸嬸她……她被飛機炸……炸……」
「牛娃子,你說你金蘭嬸嬸怎麼樣,她在哪裡,啊?」
「金蘭嬸嬸在河裡,被飛機下的蛋炸死了,還有秀珍婆婆,六鳳嬸嬸,英子姐姐,都炸死了,嗚嗚嗚……」
肖婆婆臉色鐵青,「撲嗵」一聲昏死在地。
……
後來,洗衣隊里就有了一位纏小腳的婆婆。每天,她都坐在岸邊幫洗衣隊搗著皂角。有時,免不了抬起頭,呆呆地望著滔滔東去的河水,發出一聲憂憂的長嘆:「金蘭哪——」
送 郎
男人回來了,才走不足半個月,就回來了。他說,他想她,又怕她累著,就回來了。
她就不想他?想!日日都在想,夜夜都在想。進他家的門還沒滿三天,他就隨部隊走了。是她去替他報的名。走時,她哭了。他也哭了。
那天,她塞給他一個繡著鴛鴦的煙荷包,催著他上路。他擦乾淚,轉身追他的伴去了。
可是,他卻回來了,才走不到半個月!這是恥辱,他的恥辱,她的恥辱,村裡人的恥辱!
興鳳躺在丈夫身邊,默默地淌著眼淚。
自打那天夜裡他像幽靈般溜進家之後,他便不敢再出門,連屙屎屙尿都在屋裡,他哪有臉見父老鄉親。她也不敢出門,她這個「幫紅耕田隊」的隊長,春耕大忙時節卻裝病躲在家裡。她心虛。村裡的青壯年男人都跟毛委員走了,自己卻把丈夫藏在家裡,這算什麼呀?她勸他走,他哭了,跪在她面前。女人家怎見得這個?她心軟了,她不知怎麼辦。
「逃跑最可恥,歸隊才光榮,開小差的同志看不清,我們兒童要笑你!若是蘇區好公民,快快歸隊當紅軍……」
兒童團的歌聲,越來越近,興鳳心頭一緊。
她慌手慌腳把丈夫藏在裡屋,打開了大門。細伢子們果然是朝自己家來了!十多個人,每人都扛著一把紅櫻槍。興鳳無力地靠著門,兩腿有些軟。
「興鳳嫂嫂,你好些了嗎?」兒童團團長桂春老遠就大聲問候著。
「好些了。」她不敢正視他們。
「興鳳嫂嫂,你臉色好難看喲。」英妹子眼尖,她把興鳳扶到凳子上坐下:「我媽說,興鳳嫂嫂害的是相思病。」
「鬼妹子,瞎說!」她紅著臉,輕輕地打了英妹子一巴掌,心裡卻輕鬆了好多。「桂春,這兩天的生產怎麼樣?」興鳳轉向團長。
「報告隊長,兒童團圓滿完成生產任務!」桂春站起來回答,那口氣,那神態,顯然是一付下級向上級彙報工作的樣子。
「好!」她忽然想到了什麼,把聲音提高了:「紅軍家屬的生產任務是最先完成的吧?」
「是的!」這還用問嗎?桂春他們有些奇怪。
「好,他們可以放心地在外面打仗了。」興鳳說話的聲音很大。
英妹子也搶著向她彙報這幾天的情況。他們要走了,她又突然想到什麼,亮晶晶的眼睛盯著桂春:「哎,桂春,唱個歌吧?」
「嗯,唱什麼呢?」
「就……唱剛才唱的那支吧。」她說。
「好!」桂春發了音「『逃跑最可恥』預備唱!」
「逃跑最可恥,歸隊才光榮,開小差的同志看不清,我們兒童要笑你……」響亮的歌聲在屋子裡迴蕩著……
興鳳的臉火燎火燒。
「我也給大家唱個歌吧!」
「好!」大家拚命地鼓掌,誰不知道,興鳳是遠近聞名的山歌妹呢?
她清了清嗓子,慢慢地站了起來:
「一送郎,床面前,勸郎莫去貪金錢!金錢再多會花光,親哥哥,革命才能出頭天。
「二送郎,房門邊,勸郎革命心要堅!忍苦耐勞去參戰,親哥哥,莫要一心想嬌蓮。
……
「十送郎,過茶亭,囑咐我郎快快行!革命成功回家轉,親哥哥,那時再來談長情。」
似乎又回到了十多天以前,興鳳淚流滿面地唱著。
……
第二天凌晨,有人在朦朧的晨霧中,看見兩個黑影向村外走去。他們出了村,天還沒亮。
吃過早飯,興鳳同「耕田隊」一起下地了。她們都在取笑她,說她得了相思病。她沒有分辨,只是笑。
本文作者在興國
出 嫁
十六歲的培蘭子在哭,凡是新娘子都要哭,不哭會招人笑話。新嫁娘哭得越歡,別人就越會誇她賢惠懂事有孝心。所以,沒有人去勸培蘭子。她已經沒停沒歇地哭了一天,聲音都啞了。
花轎來了,培蘭子還在哭泣,她不肯去梳洗打扮。姆媽也在哭,但她還是在勸女兒:「蘭蘭,去吧。女大當嫁。再說,這也是命中注定了的。」
命中注定?培蘭於突然不哭泣了。她呆呆地望著窗外出神,眼前浮現幾天前那個晚上的情景。
那天,培蘭子正在家裡納鞋底,哥哥帶著幾個她不認識的人回來。他們在屋裡說了好久的話,什麼「農協」「暴動」,什麼「打土豪分田地」……土豪是誰?為什麼要分人家的田地?培蘭子不懂,又不敢問。
「在做嫁妝呢?」哥哥和另外兩位出去叫人了,那個抽旱煙袋的高個子留在屋裡,他跟培蘭子說話。
「唔。」培蘭子不好意思,低垂著頭。用鞋繩子不停地纏繞著手。
「你見過那個人嗎?」
她搖搖頭。
「你喜歡他嗎?」
喜歡?鬼才喜歡他呢。三十多歲的人了,聽說還是個麻臉,可……不喜歡又能麼樣?父母早就收下人家的聘禮了。
「我命不好……」培蘭子的頭低得更下了。
高個子沉默了一會,突然問培蘭子:「你怕地主嗎?」
怕地主?怕陳若國?不怕!去年冬天,當陳若國把出落得眉清目秀的培蘭子按倒在地時,她就把這個惡棍的鼻子咬得鮮血淋淋。一說到陳若國,塔蘭子就恨得咬牙切齒。
「跟我們去打地主,敢嗎?」高個子又問。
「打陳若國?敢!」
「對!打陳若國!打張若國、王若國,凡是地主惡霸,是剝削者,是寄生蟲,我們都打!」高個子很激動。
「可……他們並沒有都欺負我。」聽了高個子的話,培蘭子有些遲疑。
「他們沒有欺負你,可欺負了我們的父老,欺負了我們的兄弟姐妹!這些人,都是天底下最壞的人!只要大家團結在一起,把陳若國這樣的壞人打倒,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裡的!」
「真的?」
「真的!」
嗩吶不停地吹著。培蘭子哭腫了眼,被伴娘扶上了花轎。
難道這就是命嗎?難道命中注定自己就要與一個沒見過面的陌生人生活一輩子?坐在花轎上的培蘭子越想越不甘心。
她輕輕用手撩開轎簾的一角向外張望,啊,曠野是多麼的遼闊,天空是多麼的燦爛!可自己,卻像只籠中之鳥……
「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裡的!」此刻,高個子的話又在培蘭子的耳邊響起。
命中注定?改變命運!命中注定!改變命運?……培蘭子的頭快要炸開了。她緊閉著眼睛,任憑著淚水流淌……
「劈叭劈叭劈叭,叭……」,啊?快到婆家了,接親的爆竹都打響了!
培蘭子像從夢中突然驚醒,她按捺著撲撲直跳的心,縱身跳下花轎,猛地彎腰溜過轎槓,沒命地跑呀跑呀,她穿著一雙紅色的布襪子,跳過水溝,穿過甘蔗林,越過亂石崗……把那些迎親的人甩得遠遠的。她要去找哥哥他們,她要和他們在一起,去改變自己的命運……
後來,培蘭子隨部隊回來時,身著軍裝,齊刷刷的一頭短髮,顯得英姿勃勃,村裡的姐妹們都不敢認她了。
慈 母
勞累了一整天的母親摟著幼小的弟弟睡著了,發出輕輕的鼾聲。母親是興國縣城區婦女主任,女赤衛連政治指導員,白天要組織婦女工作,搞軍事訓練,晚上還要做軍鞋,操持家務,替人推礱打碓,做苦力維持生活,才四十多歲,頭上就生了那麼多的白髮!
「小華哩,還沒睡著?」母親醒了,她聽到了大兒子輕輕的嘆息聲,她知道兒子又是滿腹心事。
「睡吧,寶寶崽,明日還要工作呢!」母親起來給兒子掖好被子。
「姆媽……」此時的肖華,怎能睡得著!明天就要啟程了,可……怎麼對母親說呢?十五歲的團縣委書記躺在床上翻來復去,他借著朦朧的月光,望著睡在對面那張床上的母親,思緒萬千。
一想到要離開家,離開慈祥的母親,離開自己朝夕相處的夥伴們,肖華就禁不住抽泣起來。他怕驚動母親,怕看到雙親難過的淚水,天不亮,就帶著一雙草鞋,背著他那個粗布書包悄悄地離開了家。
第二天清晨,母親一覺醒來,看見肖華留在桌上的字條,眼淚就像泉水一樣湧來。她從箱底翻出一雙新布鞋,收拾了幾件兒子的換洗衣服,又急急忙忙到菜園裡揪了幾根黃瓜,打起包袱就準備出門。
「招秀嫂,」有人在叫她。母親急忙牽起圍裙擦了擦眼睛。雖然母親入黨後就把名字改成「招勝」了,但大家還是習慣叫她「招秀」。
進屋來的是隔壁的桂生媳婦。「剛才我碰到了小華子,他讓我告訴你,他跟紅軍走了。」
「小華子還說了什麼嗎?」母親急切地問。
「他說他跟著毛委員打天下,叫你別挂念他。」
「哎!哎!」母親怕桂生媳婦看見自己的眼淚,忙背過臉去 。
「招秀嫂,別難受,小華子是個有出息的孩子!」桂生媳婦寬慰著母親。
「我這是高興呢!」……
陰曆六月的太陽,一露臉就顯示了它的熾熱。母親一口氣跑了幾十里山道石路,她知道毛委員的隊伍在高興圩休營!她要到高興圩去,找她的兒子,找她的小華子,她的寶貝心頭肉!
母親趕到高興圩時,已是烈日頂頭了。毛委員接見了她。
「招勝同志,找我要兒子來了?」毛委員給母親遞了一碗茶,笑眯眯地問。
「不……我,是來看看他的。」看著酣睡在毛委員身邊的又小又瘦的兒子,母親忍不住走過去。她俯下身子,在兒子額上輕輕地親了一下,兩顆熱乎乎的眼淚落在兒子的臉上。
「他太累了,到這裡就睡著了!」毛委員看著肖華,輕輕地對她說。
母親把帶來的包袱交給毛委員:「毛委員,小華子人小不懂事,讓您操心了!」母親的雙眼噙著淚花。
「招勝同志,你放心,我們一定會好好地照顧他的!」毛委員安慰著母親。
「好!好!」母親不住地點著頭,對毛委員說:請您告訴小華子,要好好乾革命,好好做人!記得常捎個信回家,免得家裡……惦記……
母親走了,她沒捨得驚醒熟睡的兒子,悄悄地走了!誰知這一走,母子倆再也沒見過面了!
紅軍北上後,母親隨縣蘇維埃機關轉戰山區,堅持游擊戰爭。在贛南的一條山溝里,母親曾和陳毅的部隊相遇,她一見陳毅同志,就急切地問:「老陳,我的小華子在哪裡?你看見小華子了嗎?啊?」母親死死地盯著陳老總。
陳毅同志緊緊握住母親那雙粗糙的,微微發抖的大手,寬慰她說:「肖華同志跟毛委員長征去了,你放心,他們一定要回來的!」
母親握著陳毅的手,深深地點了點頭,然後又自言自語地說:「怎麼不給我捎個信呢?小華子,你怎麼信都不給姆媽捎一個呀!」……
幾年的游擊生活。母親虛弱的身子再也挺不住了,在敵人瘋狂的搜山圍剿中,母親犧牲了!帶著對革命事業的堅定信念,帶著對兒子的深切思念,犧牲在荒無人煙的深山老林里!犧牲前,她凝望著北面,喃喃地說:「我的小華子,你在哪兒啊?媽媽想看看你……」說著,大顆大顆的眼淚就順著母親消瘦的臉頬淌下來……
這是興國烈士館陳列的蕭華《哭嚴招勝》詩
托 孤
她又來啦!每年的清明節,她都來。
又是滿滿的一籃供品,還有幾疊紙錢!她跪在李美群烈士馬背託孤的銅像前:叩著哭著訴著。這些,與莊嚴肅穆的烈士紀念館的展覽大廳,似乎有點不和諧。但是,工作人員沒有去阻攔她——這個烈士的遺孤,這個剛出世就失去了父親,剛滿月就失去了母愛,跟著別人逃荒避難,輾轉於深山野林長大的農村婦女。
她就是李美群烈士的女兒鍾傳烈。
李美群烈士像
一九三四年春,蔣介石的第五次「圍剿」向根據地步步逼進,形式越來越危急。正在婆家「坐月子」的少共江西省委組織部長,中共中央後補執委李美群,摟著皮包骨頭的早產嬰兒,整天坐立不安。她強撐著虛弱的身子,給女兒縫好棉衣、圍裙、風帽……還在女兒的肚兜上,深情地繡上了一個響亮的名字——鍾傳烈!她從容地準備好了一切,等著,盼著。有時,她抱著孩子,在村口一站就是半天!
一天夜裡,美群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驚醒,她又驚又喜,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門一看:是省委通訊員小周!他奉命送來一匹棗紅色的馬,要她連夜趕到省委機關所在地寧都。
她把兩匹馬喂飽,整裝待發。
「哦啊——哦啊——」女兒悽厲的哭聲,使她一怔!她從床上輕輕抱起出生才二十來天、體弱多病的女兒。突然,她把挽在手上的包袱一丟老遠:「不!我不去!不去……孩子,媽媽離不開你啊!」
「首長,您……」小周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我不是首長!我是母親,母親,是孩子的母……」產後的虛弱身子,哪經得往這麼大的刺激?她昏了過去。
「傳烈呢?」剛剛才醒過來,她就急切地尋著女兒。瞎眼的婆婆摸上前來把孩子送到她的手裡。
她揉著乾癟的乳房,讓女兒吮著吮著……此刻,她坐在床上,一動不動,似一尊塑像,任自己的眼淚,泉水般地流著……丈夫犧牲前的話又在她耳邊響起:「美群,你要堅強地活下去,把我們的孩子養大,一定要……」
喂完奶,她收拾好東西,把僅有的三塊大洋留給婆婆,然後用背帶把女兒捆在背上,從通訊員手上牽過馬。
「首長,這……」
「走吧!」
誰都知道她的倔脾氣,所以,小周沒有再說什麼了。他扶美群上了馬。
可是,馬背上的顛簸,女兒嘶啞的哭叫揪著她的心!怎麼辦?她勒緊韁繩,猶豫了……
幾年的游擊生活,她看到過無數慘死在水溝旁、烈火中的嬰兒!她不會忘記,王姐將自己的孩子用破籮筐裝好,放在老百姓的屋門口,做母親的卻狠心地離去;她更不會忘記,謝隊長夫婦帶著出世不久的兒子藏大山洞裡時,為了不讓搜索近前的敵人發現目標,做父親的不顧昏死過去的妻子,忍痛將哇哇啼哭的兒子活活地捂死了……這是敵人逼著做母親的不能養活自己的孩子啊!
她慢慢地調轉馬頭,朝婆婆走去……
李美群烈士像——馬前託孤
年輕的母親緊咬著牙關,解下了背上的孩子。此刻,她死死地將女兒抱住,猶如萬箭穿心!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泣不成聲:「媽,我把傳烈交給您老人家,您把她……送給別人……無論如何,要將她……養活……」
「傳烈,我的孩子,我的女兒,原諒媽媽吧!等打完了敵人,媽媽就回來接你!」她不停地親著女兒,似乎要把滿腔的母愛全部留給孩子。
誰知,這位二十二歲的母親,與女兒馬背一別,竟成了永訣!
在黑牢即將吞噬她生命的前夕,這位寧死不屈的巾幗英雄,躺在難友繆敏同志懷裡抽泣著:「大姐,我想我的傳烈啊!傳烈……要是活著,也該三歲半了啊……」她把唯一換洗的長褲交託給自己的難友:「這是我唯一能留給孩子的東西!希望她記住自己的父母,記住自己是革命的後代……」
就 義
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雙華嫂又被辣椒水灌醒,她剛睜開眼,就像被毒蠍刺了一下:七歲的兒子路生被捆綁在柱子上,嘴裡還塞了一塊破布!他眼淚汪汪地望著地上血肉模糊的母親,痛苦地掙扎著。
「路生!我的孩子!」母親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她想從地上爬起來撲向兒子。
啪!惡狠狠的黑皮鞭又把她抽倒在地:「說不說?」她緊咬著乾枯的嘴唇,目眥盡裂地怒視著敵人。
「怎麼樣,招不招?要想不斷子絕孫,就……否則,哼哼!」一臉絡腮鬍子的匪軍噴著滿嘴的酒氣,湊近她奸笑道。
「呸!畜牲,瞎了你們的狗眼!」雙華嫂狠狠地啐了絡腮鬍子一口,仇恨的目光刺得敵人毛骨悚然。
「給我打!把這小共匪崽子往死里打!看她招不招!」氣急敗壞的匪軍完全喪失了理智……
一聲緊一聲的皮鞭落在兒子的身上,竄鼻的烙肉臭味,使雙華嫂一次又一次地昏死過去,緊咬的舌頭滲出一點一點的鮮血。
愛子如命的年輕母親在接受最嚴峻的考驗!
此刻,她多想兒子叫一聲「媽媽」啊!可孩子的嘴被緊緊地塞住了,他只能從喉嚨里發出聲聲痛苦的慘叫。她望著吊在那兒無力再叫喊動彈的幼子,好似亂箭穿心!
七年前,雙華嫂冒著嗖嗖寒風,爬山過坳,將丈夫送往前線。臨別時,丈夫撫摸著挺著大肚子的妻子,千叮萬囑,要她保重身體,帶好孩子。沒想到,剛送走丈夫,她就在回家的路上生下了兒子!雙華嫂脫下外衣,將孩子一裹,回去交給婆婆,就投身到轟轟烈烈的大革命之中去了。七年來,她忙忙碌碌,日不落屋,夜不著床,從沒好好地看一看、摸一摸兒子。如今,這個還沒見過父親的,在祖母懷抱里長大的兒子,卻無辜地受著這份折磨!怎能不叫做母親的心如刀絞啊!可是,為了黨的機密,為了幾十個黨員的性命,雙華嫂只能緊緊地咬住牙關,痛苦地閉上眼睛:孩子,原諒媽媽吧!媽媽不能做對不起良心的事啊!
母親的心在發抖!她兩眼發直,死死地盯著兒子,盯著兒子慢慢耷拉的頭……她沒有哭,在敵人面前,她始終沒流一滴淚!
精疲力竭的敵人,面對這樣一個普通的共產黨交通員,已經黔驢技窮了!他們把已經斷了氣的路生解下,扔在雙華嫂面前。
雙華嫂面對敵人,露出鄙夷的微笑。她輕輕地從地上抱起心愛的兒子,邁著從容鎮定的步子,回牢房去了。
回到牢房,雙華嫂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巨大痛苦了。她俯下臉,在兒子的頭上臉上、手上腳上親吻著。她用顫抖的手蘸著水,和著淚,小小心翼翼地揩擦著兒子身上的污垢和血跡。也只有在這時,她才有時間,才有機會去做這一切,去端詳著這一張酷似丈夫的臉……
第二天凌晨,披枷帶鎖的雙華嫂緊抱著已經僵硬了的兒子,被敵人押往刑場。
一路上,她大罵不已:「你們以為,天下的共產黨員是殺得盡的嗎?還是早些為自己買好棺材掘好墓吧!」
膽戰心驚的匪首暴跳如雷……隨著悽厲的槍聲,雙華嫂壯烈犧牲了,抱著她心愛的兒子,倒了下去……
村口那棵曾經高懸過烈士首級的老楓樹,葉子紅得像火!楓樹下,雙華嫂的墓前,一夜之間,就不知被誰擺滿了大盤小碟的供果,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個用紅楓扎的花圈,她像秋風中的一團火,不屈地燃燒著……
主編:叢子鈺 |編輯:袁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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