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碩:《〈聊齋志異〉珍本叢刊》序

2023-05-16     古代小說網

原標題:袁世碩:《〈聊齋志異〉珍本叢刊》序

《聊齋志異》是中國古代志怪傳奇型小說最富麗輝煌的經典巨著,近三百年來持久傳世,彪炳中國文學史冊,飲譽世界文學之林。

《天津圖書館藏青柯亭刻本聊齋志異》,齊魯書社2023年4月版。

作者蒲松齡幼讀詩書,博學能文,而困於場屋,古稀之年方獲得「歲貢」的科名,不數年便與世長辭。他大半生傭於縉紳之家,充抄手,代筆墨,做童蒙館師,生活主要是讀書、著書、教書,可謂一位地道的窮書生。

他科舉屢試不中,未能蟾宮折桂,改變困頓人生,自謂「可憐一事無成就」,抱恨終生。其實,他天賦極高,文才超群,新舊雅俗各種文體都曾一試其非凡身手,著述等身,尤以作《聊齋志異》,成中國古代文學之經典,名揚世界,宜贊曰:大哉,斯人!

蒲松齡自幼喜記述奇聞異事,結撰狐鬼小說,在當地贏得能文之名,受到前輩名流高珩、唐夢賚的賞識。然又以其屢應鄉試不中式,受到朋輩好友張篤慶、孫蕙的勸誡和妄庸文人的譏諷,心情一度消沉。

年屆不惑,應聘西鋪畢家坐館,行前將已作成篇什結集成冊,定名《聊齋志異》,卷端《自志》寫心,自謂其「誌異」之文古有典範,意旨嚴正,慨嘆無知音,情詞悱惻。進入畢家,其作受到自命風雅的館東畢際有的稱賞,並引起了他幾位子侄的興趣,一時成為交談中的話題,使作者甚感欣慰,抹掉心靈幾絲陰影。

畢氏是淄川官宦名門望族,明末戶部尚書畢自嚴之裔,宅第寬宏,起居安適,藏書甚富,可供博覽,又有花木繁盛園林可堪縱游。館東畢際有是罷職的江南通州知州,為風雅中人,交際頗廣,待能文的西賓直如文友,主賓相處十分融洽。

蒲松齡塑像

蒲松齡在這種穩定舒心的境況中,持續三十年之久,繼續寫作《聊齋志異》新篇什,直到年逾花甲方才逐漸輟筆。晚年居家,無貲刊行,辭世後留存家中未經編次的八冊稿本。日本慶應大學「聊齋文庫」藏已裱作卷子的17篇,應為其裔孫過錄的一種副本的殘片。

在蒲松齡大半生寫作《聊齋志異》期間,便陸續有篇什多寡不一的抄本傳出,有記載者:同邑前輩唐夢賚曾先後得其兩個抄本,特供大詩人王士禛評閱的兩冊自抄本,濟南名士朱緗慕名多次借稿本過錄篇目大致齊全的抄本。後者今存半部,簡稱「康熙抄本」。

他逝世後,遠近借稿本抄錄者更多,有文獻可稽者有:

一、雍正初年,朱緗子朱賓理兄弟,經館師淄川張元從蒲家借來蒲氏家藏稿本過錄全書,厘定為十二卷本。鑄雪齋抄《聊齋志異》卷末附殿春亭主人跋,敘其事較詳,鑄雪齋抄本即據朱氏兄弟抄本過錄。

《聊齋志異》鑄雪齋抄本

二、同時期,張元另一門人歷城曾尚增,亦就其師所借蒲氏稿本過錄一部。王金範編刻《聊齋志異》十八卷本,序稱是據歷城所得「曾氏家藏抄本」重新分類編排刻成,殆即其本。王金範時任長山縣丞,治所在號稱「天下第一村」之周村。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於其地發現之《聊齋志異》二十四卷抄本,所收篇什與鑄雪齋抄本相等,末附錢塘包熏、金壇王喬題辭,兩題辭亦刻於篇目分類編輯的十八卷本中。是則二十四卷抄本,殆即據歷城曾尚增抄本過錄。

三、現存《聊齋志異》早期抄本,尚有易名《異史》的六卷本。依文字避諱情況,可判為雍干改朝之際抄成。抄主據濟南朱氏抄本過錄,擅改書名,厘定卷次。

《異史》

四、 乾隆年間,時任山東沂州知府的詩學名家鄭方坤,得到淄川蒲氏家藏稿本,離職後帶回福建閩侯,同邑秀才黃炎熙借閱抄成《聊齋志異選抄》十二卷本。

再後,趙起杲從鄭方坤嗣子借錄正副二本,成為其主持編刻青柯亭本之基本底本,趙起杲《弁言》謂「荔薌當年得於其家者,實原稿也」,實則蒲氏家孫蒲立德為謀求其祖《聊齋志異》得以刊行傳世,向文苑名家鄭方坤提供的一部自家過錄的副本。

趙起杲《弁言》中還講到,前曾從其友人周季和得到在濟南坐館時手錄之《聊齋志異》二冊,又在北京得吳君穎思抄本勘定,可見他主持編刻之前,《聊齋志異》傳抄已流向全國多個地方,自然還有湮沒無聞不可稽考者。道光初年,段 《聊齋志異遺稿例言》說:「是書本雍正抄本,即未刻之前,已貴洛陽紙價矣。」

乾隆中期,任浙江睦州知府的趙起杲,早在未入仕前曾獲得《聊齋志異》抄本兩冊,嗜讀,以未見全本為憾。入仕後攜之四方,官福建,得抄鄭方坤家藏抄本,以其為「得於蒲家原稿」,轉官浙江,經編刻經籍的名士鮑廷博慫恿、資助,遂藉助學識甚富、後來做了「四庫館臣」的余集參與編校,刻成青柯亭十六卷本。幾同時,王金範在蒲氏家鄉淄川鄰邑長山編刻出篇目類編的十八卷本。

《天津圖書館藏青柯亭刻本聊齋志異》

青柯亭本編印出自大手筆,編校依蒲氏原貌,刻印優良,遂終結了《聊齋志異》傳抄行世的局面,隨之有重刻、翻刻、評註等多種刻本及拾遺本相繼而出,風行天下,近世百年來相繼而出的石印本、鉛印本、圖詠本,悉依其規模、文字。閱讀別無選擇,嗜愛其書的有識之士只能就其文本解讀評說。

直到上世紀中期,蒲松齡半部手稿本被發現,張友鶴據之整理出一部《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方才終結了青柯亭刻本主導傳播二百年的歷史。

《聊齋志異》的詮釋,起始於手稿本的序言和最先出抄本的題辭,隨後被有選擇地匯入相繼印行的刻本中,成為中國傳統經籍正文與注釋齊出並行的注評本。這一方面借名人題辭為《聊齋志異》增添了賣點,如王漁洋並不懇切的題辭竟成了刻本的金字招牌,另一方面《聊齋志異》詮釋也由之獲得重大進展。

《馮鎮巒批評本聊齋志異》

但明倫的評本,不僅有碎片化的情節的點評,還有名篇佳什整體的賞析,並有所發揮。早在嘉慶年間,馮鎮巒潛心研讀作的解說,識見特精深,由於「寒氈終老」,未得刊行。這樁歷史遺憾終於由在光緒年間喻焜刻行的《聊齋志異合評》本補償,自然也成為後出的這部合評本最有價值的部分,後出並沒有損傷其對這部經典名著所做詮釋的成就,也沒有遮蓋起其中透露的歷史信息。

就我平生僅見的有關文獻,約略回顧《聊齋志異》傳播日廣、聲名日高的歷史過程,其中有些超常的現象頗值得尋繹,可拓寬、深入對這部文學名著的造詣、影響的認識。《聊齋志異》在作者生前陸續寫作之際便開始傳抄出來,有名士點評、題辭,傳抄由地方走向全國,促成更便於傳播的刊本行世,大名士的賞識給予了羽翼性的助力。

齊魯書社建社三十周年社慶珍藏版《聊齋志異》

蒲松齡自抄其作送呈王士禛評閱,期望其為之作序,嗣後又將其題辭、點評抄錄進稿本中,說明他是深明「古人文字多以游揚而傳」這條潛規則的。順乎其勢,最初有呂湛恩、何垠注本,訓釋語詞,繼而有正文與解說賞析齊行並出的評點本,則發生了性質的變異,解說賞析要依靠正文推出,篇幅分量都大為膨脹,評點家自我呈現的意旨上升到第二主位元,文本的詮釋便由之發展起來,其價值也就由這部文學名著的傳播史,進入詮釋接受史。

何守奇評本先出,篇後有題解。但明倫評本繼出,評點最繁多,書眉有段略分析,多中肯,多個名篇後對闡釋題旨或藝術特色的評析,別見慧心,已進入文學批評的賞析境界。

馮鎮巒潛心研讀二十餘年小說文本,從文筆、故事、結構等多個角度解析,識見更深,晚年寫的《讀聊齋雜說》是概論性的評說,推許為「文筆之佳,獨有千古」,「議論醇正,准理酌情」,「當代小說家言,定以此書為第一」。

《何守奇批點聊齋志異——附聊齋圖說佚冊》

馮鎮巒作此文的意旨主要不是稱揚《聊齋志異》高超的文學造詣,而是批評當時之文人對這部風行天下的小說集的非議,對紀曉嵐菲薄《聊齋》的幾點意見,都做了肯切的駁議。文中說道:「是書傳後,效顰者紛如牛毛,真不自分量矣。無聊齋本領,而但說鬼說狐,侈陳怪異,筆墨既無可觀,命意不解所謂,臃腫拳曲,徒多鋪陳;道理晦澀,義無足稱。」

這或許不包括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但還是對它做了並非稱揚的評語:「文字力量精神,別是一種,其生趣不逮矣。」歷史的發展實況證實了馮鎮巒的評點、解說的價值意義。

齊魯書社版《全校會注集評聊齋志異》

齊魯書社成立伊始,即以整理出版齊魯文獻為重任,先後編印出多種聊齋文獻及研究論著。近年更意識到以《聊齋志異》手稿為起點的許多不同類型的文本,以其各自的內涵和形態顯示出這部文學經典的創作和傳播的歷史狀況,承載著作者創作歷程和讀者熱愛閱讀、傳播、評賞的歷史信息,也映照出中國古代文學創作、批評發展的卓越成就和中國文化的特色,於是立意並精心籌措編印《〈聊齋志異〉珍本叢刊》,其意義不止於拓寬深化《聊齋志異》的研究。

袁世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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