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有一顆編號為212796號的小行星被永久命名為「郭永懷星」 ,以此來懷念那位不該被歷史遺忘的英雄——郭永懷;而編號為212797號的小行星則被永久命名為「李佩星」,懷念英雄之妻——李佩。
每當提及「兩彈一星」時,許多人想到的便是錢學森。殊不知,在獲得「兩彈一星」功勳獎章的23位科學家里,郭永懷是唯一一位以烈士身份被追授的科學家。就連錢學森也說:「有郭永懷,可以抵10個師。」
而郭永懷成功的背後,離不開李佩的付出。
圖 | 李佩先生
中科院研究所所長汪德昭曾說過:「我們尊重並懷念郭永懷先生,但郭先生的夫人李佩女士也是一位十分受人尊重的人,她非常優秀,她是一位傳奇式的人物。」
拋開「兩彈一星」功勳的遺孀身份,李佩是「中國應用語言學之母」,是「中關村的明燈」。曾多次幫助中國第一批自費留學生走出國門的她,在70多歲時才開始學電腦,80歲時還在給博士生上課,並用10多年的時間開設了600多場比「百家講壇」還要高規格的「中關村大講壇」。
一位是「中科院最美的玫瑰」,一位是「中國科學燈塔」,他們用自己的一生,譜寫了兩種傳奇。正如兩人的墓碑銘文所言:「一對伉儷,兩種傳奇。懷瑾佩瑜,師表後繼。」
圖 | 李佩與郭永懷在康奈爾
一
1918年,李佩出身於北京一個書香門第之家,身為家中長女,她並不是一個乖巧的大家閨秀。
在李佩看來,她的父母「完全是舊社會的人」。儘管李佩的父親李保齡先後曾就讀於上海南洋公學和英國伯明罕大學,但他並沒有被西方思想薰陶,反而是被封建思想禁錮。李佩曾說:「在我們家裡,第一,如果最後一個孩子不是男孩,家庭人口數可能還要增加,這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中國古老傳統;第二,家裡的男女界限是很嚴格的,女孩子不能上大學,這就是為什麼我小時候的反抗力就那麼大的原因。」
話雖如此,但李保齡還是很疼愛四個女兒的,特意用「珍珠珊環」給她們起名。只不過,李佩不喜歡這樣的名字,上大學後便把名字從「李佩珍」改成了「李佩」。
圖 | 青年李佩
當然,她的大學之路也是通過一番反抗才得以成功的。
由於李家對子女們管教極其嚴格,所以李佩從小就是在教會學校讀的書,但這並沒有扼殺掉她想讀大學的心。
在母親的支持下,李佩抗爭到了上大學的機會。只不過,李保齡要求她必須上女子文理學院。可李佩並不聽勸,當時的她可是考上了北京女子文理學院、燕京大學和北京大學,三所學校任她挑,最後選中了北京大學的經濟系。
不過,李佩這番作為並不是最讓李保齡生氣的一次,離家出走才是讓他最意想不到的。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北京淪陷。為了安全,李保齡將全家人都搬到了天津租界居住,包括李佩在內。可人在家中,心卻在外頭。在天津宅了半年後,李佩偷偷地離開了家,只留下了一張字條給父母便前往昆明的西南聯大讀書。
圖 | 李佩在西南聯大
也正是因為西南聯大,李佩慢慢地走向了革命道路。她經常參加學校「左派」的社團活動,還用自己的周末時間去組織青年女工學習,並幫她們解決各種生活問題。
1941年,從西南聯大畢業的李佩參加了重慶的中國勞動協會,開始進行一系列進步工作,幫助中國底層人民學習先進文化知識。其後,李佩還曾前往法國為一些婦女團體發聲。
1947年2月,在美國工會教育項目主管的推薦下,李佩獲得赴美國康奈爾大學工業與勞工關係學院學習的機會。也正是在康奈爾大學,她邂逅了一生摯愛——郭永懷。
圖 | 青年郭永懷先生
二
郭永懷,一個在核彈、飛彈、人造衛星三個領域都有著極大造詣的學者。他出生一般,既非書香門第,也非官宦人家,可在那時,他卻是罕有的科學人才。
1938年,農村家庭出生的郭永懷憑藉自己的努力,得到前往加拿大多倫多大學學習應用數學的機會,並於1948年獲得博士學位,受聘於康奈爾大學。
那時,美國相關部門曾問過郭永懷「為什麼要到美國?」而他的回答便是:「到美國來,是為了將來回去報效祖國。」
他的坦言直率,讓國民為之欽佩,可卻把自己置於不利之位。
圖 | 李佩與郭永懷
自那以後,郭永懷在美國的路並不好走,他對科學有著滿腔熱情,卻不被允許進入美國與國防尖端技術有關的實驗室去工作。故而,去到康奈爾大學任教的他才得以結識了李佩。或許,這就是所謂的有失必有得。
其實,早在西南聯大讀書時,李佩便知道郭永懷這個人了,只不過兩人並不熟識,僅僅只是耳聞過對方的事情而已。直到李佩進入康奈爾大學,郭永懷身為航空研究院的教師,經常會參加一些西南聯大學生組織的同學聚會。因此,兩人通過聚會真正地相識,並且相戀。
1948年春,李佩和郭永懷在紐約附近的小鎮綺色佳市政廳結婚,隨後兩人一同在康奈爾大學任教。可以說,在美國那幾年裡,是李佩和郭永懷過得最幸福最簡單的時候。同時,那幾年也是兩人事業的黃金時期。
從學生到老師,李佩在美國開啟了自己的外語教學生涯,當時時任康奈爾大學航空研究生院院長威廉姆·西爾斯便曾評價道:「大學裡有一位超凡脫俗、極富魅力的卓越女性——李佩,她在東方學系教中文。她的英文水平正如她的中文水平,近乎完美......」
而郭永懷,在那時便已經是聞名中外的力學專家了。
圖 | 李佩與郭永懷在美國康奈爾
三
1955年8月,中國在日內瓦中美大使會談中取得外交勝利,美國因而取消了禁止中國學生出境的禁令。禁令一取消,同為科學家的錢學森立刻就坐船返回了中國,他還曾寫信問郭永懷是否要一同回國。只不過,郭永懷當時有個研究項目正在進行,他得完成項目才能回國。
表面上,郭永懷波瀾不驚,實則他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祖國的懷抱。李佩晚年回憶時曾說:「錢學森一回國,老郭就坐不住了,整天盤算著回國的事。」
當時,兩人的一些朋友看到郭永懷在加快研究進程,便勸他應該滿足於現況,待在美國對孩子的將來好。一個人開口勸後,接下來便是一個接一個,還有人甚至詢問他為何要掛記著貧窮的家園,氣得郭永懷直言:「家窮國貧,只能說明當兒子的無能!我自認為,作為一個中國人,有責任回到祖國,和人民一道,共同建設我們美麗的山河。」
後來,在回國前的送行聚會上,郭永懷還將自己十幾年來沒有公開發表的書稿一疊一疊地丟進了火里,當時在場的人都驚呆了,包括李佩。但她更多的是覺得可惜,勸說:「何必燒掉?留下回國還有用。」然而郭永懷卻說:「這些東西燒了無所謂,省得他們再找麻煩,這些東西都裝在了我的腦子裡。」
1956年9月,郭永懷和李佩帶著5歲的女兒郭芹告別了生活近10年的綺色佳,義無反顧地登上了回國的郵輪。
圖 | 1956年9月,郭永懷(左)李佩(中)在回國的船上
踏上祖國的土地後,李佩曾描述道:「我們首先看到的是幾間灰禿禿的小屋、穿著灰色制服的邊防戰士,醒目並使我們大家感到興奮又溫暖的是高高飄揚的五星紅旗。」
過後,周恩來總理在中南海接見了郭永懷,就在問他有何要求時,郭永懷急忙答道:「我想儘快投入工作……」
從一開始,他去美國便是為了報效祖國,到現在,他回來了,終於可以實現當日的心愿。於他而言,這一輩子的願望便是「把我們國家搞好,我們要做鋪路石,為後人能夠前進,為中國的科學事業能搞上去,打好基礎。」
而為了照顧郭永懷,李佩選擇出任中科院行政管理局西郊辦公室的副主任,致力於服務所有科學家。為此,她先後推動成立了中關村第一所幼兒園和第一所小學,為廣大科學家的家庭提供了孩子就近就學機會。
在那時,李佩除了完成自己的工作之外,還一邊操心著家裡大小事。每次上班時,郭永懷包里總有個蘋果,那時李佩擔心他餓所以預備的點心。此外,因為郭永懷很看重家庭情義,所以李佩每月都會按時郵寄80元生活費給在榮成漁村的兄嫂。
一家三口,各有各的工作、學業,各有各的忙碌,可卻將生活過得井井有條,幸福和諧。
圖 | 1960年代初,郭永懷李佩和女兒郭芹在北京家門口
四
1967年,社會形勢越發動盪,很多科學研究者們被捲入政治漩渦,其中便包括身為郭永懷妻子的李佩。然而,儘管她深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還是繼續堅守在自己崗位上。據說,李佩還去慰問一些被批判過的人,換做別人對此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可她卻完全不在意,也不避嫌。
可等到她也陷入漩渦時,身旁卻沒有一個人。
1968年,李佩被誣衊為「美國特務」,在北京接受審查。而郭永懷則因為身兼原子彈研究的重任,不受時局影響,但是在聽聞此事後,他也坐不住了。
12月4日,內心焦急的郭永懷從蘭州乘飛機前往北京。由於是夜晚飛行,有好友提醒說不安全,但郭永懷堅持要回北京,笑著說:「飛機快,我只要打一個盹就到了,第二天早上剛好彙報工作……」
有些時候,不幸的事就發生在一瞬間。就在快抵達北京西郊機場400米上空時,飛機發生事故,從失衡到墜落,前後不到10秒,郭永懷就這麼離開了人世間。而他的屍體,還是面目全非的。
有人回憶說:「屍體完全燒焦了,臉成了一個黑煤球,耳朵都掉了,都不像個人,黑疙瘩一樣,完全認不出來是誰。」
由於郭永懷的屍體和警衛員牟方東緊緊地貼在一起,當人們將兩個人分開後,才發現兩具屍體緊貼的胸部中間有一份熱核飛彈的絕密文件。因為他們二人的保護,這份文件完好無損。據空難倖存者回憶,在飛機劇烈抖動時,有人大喊:「我的文件!」
這或許便是郭永懷說的最後一句話。後來也有人說郭永懷之所以緊急回國是因為要上報這份文件,而非因為李佩被審查一事。但真實原因是什麼,難以去揣摩,唯一可確認的便是,中國損失了一位人才。
錢學森後來追憶道:「一個有生命、有智慧的人,一位全世界知名的優秀應用力學家就離開了人世:生和死,就在那麼十秒鐘。」
而李佩,在知曉這件事後,一言不發,極其鎮靜。據郭永懷的助手顧淑林在《我老師和師母》一文中記錄道:「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一直到早上。那一個晚上李先生完全醒著。她躺在床上幾乎沒有任何動作,極偶然發出輕輕的嘆息,克制到令人心痛。」
誰也感受不到,她在沉默中的痛苦,無言勝有聲。
在郭永懷的追悼會上,李佩仍處於被審查的階段,她一個人就這麼孤零零地坐在長椅上,沒有人去安慰她,也沒有人敢坐在她身旁陪著。
五
1977年秋,一切審查結束,李佩終於獲得「自由」,被調任為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研究生院外語教研室負責人。
於她而言,過往之事不再提,也不怨,做好本分工作才是當下之急。
因此,為了發展中國的英語教育,李佩採取了三種方法:「一是『挖牆腳』,請大學的教師兼職,請退休教師;二是到中科院信訪辦公室看有無求職的人;三是辦應用語言學研究生班,自己培養師資。」而其中這些人里,有很多曾被「戴上右帽」的教授,他們不是坐過監獄,就是曾被發配到邊遠地區。在李佩的勸說下,他們都不計過往地加入了研究生院執教。
就這樣安穩地度過20年後,李佩又一次面對與親人分離的痛苦。
1997年,女兒郭芹患癌症去世。像當時聽到郭永懷離世消息一樣,李佩仍是一言不發,也沒有流眼淚。那時的她已年近80歲,許多人都擔心她會崩潰,可一個星期後,她依舊提著錄音機走上講台授課,聲音沙啞,卻仍舊淡定自若。
圖 | 昔日的一家溫馨合照
自那以後,李佩再也沒有提起過郭芹病逝一事,也沒有提起過郭永懷。無人知曉她一言不發的背後承受著多大的悲痛,她只是經常呆呆地站在陽台上,一站就是幾個小時,回過神後就繼續工作。直到退休後,李佩才慢慢開始處理郭永懷的遺物。
2003年,李佩將「兩彈一星」金質勳章捐贈給中國科大;2008年,她又將自己大半生的積蓄分別捐贈給力學所和中科大,數額達60萬元。對於這筆大金額,李佩顯然不覺得有什麼,她曾對自己的忘年交李偉格說:「捐就是捐,要什麼儀式。」
可以說,李佩將自己能捐出去的東西全給捐了,不管是從美國帶回的手搖計算機、電風扇、小冰箱,還是家裡的寫字檯、書、音樂唱片,她一一都給捐出去了。就連自己一生教學的英語教案,她都給捐了。
2013年,在郭永懷104歲誕辰上,李佩決定把他的計算尺、犧牲時被火焰燻黑的眼鏡片和手錶等遺物都捐贈給力學所,以此來紀念他逝世45周年。而自己,身邊沒有留一物來紀念他。
2017年1月12日,李佩在北京逝世,享年99歲。同年4月5日,她與郭永懷合葬,「與老郭埋在一起」的遺願終於達成。這對伉儷,陰陽相隔了近50年,終於可以再次重逢。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郭永懷和李佩用自己的一生照亮了中國科學事業的前程和英語教育事業的未來,他們做到了真正的「為人民服務」。二人的傳奇一生,著實讓人為之讚嘆!
文 | 千拾
圖片參考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