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賈寶玉、甄寶玉和作者曹雪芹的真實關係

2023-12-08     少讀紅樓

原標題:紅樓夢:賈寶玉、甄寶玉和作者曹雪芹的真實關係

紅樓文本開篇,作者即自云:「當此時則自欲將已往所賴上賴天恩、下承祖德,錦衣紈絝之時、飫甘饜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兄規訓之德,以至今日一事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普天下人」、「雖今日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旦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

因此,文本其實就是生逢末世的作者,在繁華落盡之後、「茅椽蓬牖,瓦灶繩床」的窘境中,回望「九十春光」(脂批)里的清朝歷史和家族歷史,追憶曾經繁華無比的秦淮舊夢,對自己曾經辜負大好時光以致無法重振家業充滿無限悔恨之情。

「深知擬書底里」的脂硯齋也指出,自悔也是這本具有半自傳體性質巨著的不可忽視的主題之一。如第三回黛玉初進賈府,王夫人說「我有一個孽根禍胎」,脂批指出:「四字是血淚盈面,不得已,無奈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第十二回代儒懲戒賈瑞,脂批又指出:「處處點父母痴心、子孫不肖。此書系自愧而成。」,等等。

1、作者與寶玉

脂批指出,寶玉是作者的「自寓」。雖然紅樓夢中人寶玉不能完全等同於作者,但是,《紅樓夢》作為帶有自傳性質的小說,紅迷朋友們很自然就會想到通過寶玉去窺探曹雪芹這位身前寂寥、身後聲名日隆的文學巨匠的影子。

曹公《紅樓夢》現存的前八十回,主要呈現的是賈寶玉,而甄寶玉除了第五十六回在賈寶玉夢境中驚鴻一現外,其他絕大多數時候,幾乎成了視之若無的空氣般存在,再加上八十回後「迷失無稿」,讀者自然就很容易完全忽略了甄寶玉的存在,而將暗喻曹公的重任只押在賈寶玉身上。

但是,其實甄寶玉和賈寶玉是同一人[注1],甄寶玉其實一直都沒有真正缺席,因為前八十回賈寶玉同時也一直為「甄(真)寶玉傳影」(第二回脂批)。甄寶玉雖然前八十回幾乎難覓芳蹤,但第十八回,元妃歸省慶元宵,點了四出戲,第三齣是《仙緣》,脂批指出:「《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而這就是脂硯齋所謂的「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之一。在「迷失無稿」的「真事將顯」之後半部,甄寶玉一定會登場,而且扮演至關重要的角色。因此,看似可有可無的甄家和甄寶玉在文本中的重要性一點也不亞於賈家和賈寶玉,第十六回脂批也指出:「甄家正是大關鍵、大節目,勿作泛泛口頭語看」。

寶玉「行為偏僻性乖張」,「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一聽到寶釵、湘雲等勸他關注仕途經濟,就顯得極為反感,甚至讓人下不了台。似乎前生貴為神瑛侍者的賈寶玉此生只為了在脂粉隊里混,毫不關心俗世,當衰敗的愁雲慘霧籠罩於大觀園和賈府的上空,他看破這一切,沒有絲毫的掙扎,最後出家為僧。如此缺乏責任感,他怎麼可能會對無法重振家業有深切的自悔之感?

「此書勿作正面看為幸」(脂批),作為文本第一正人,寶玉是大有深意。我們常常只見寶玉的不可理喻而不見其深意,原因在於文本其實如神奇的魔鏡風月寶鑑一樣,具有正反兩面,正面為假,背面為真,寶玉的「痴傻」其實只是風月寶鑑正面之「假」。我們很少閱讀過如此獨特的小說,思維的慣性很容易讓我們如第十二回作者化身之一——跛道所說,只「瞧正面了」、「以假為真」。而且,對於如此大有深意的、獨特的寶玉,作者偏偏獨闢蹊徑,「從世人意中寫也」(第五回脂批),更是增添了正確理解寶玉的難度[注1]。

2、從「真」寶玉探究作者的人生

文本以夢幻形式呈現,「以幻作真,以真為幻」(第二十五回脂批),雖然甄、賈寶玉是同一人,但有各自不同分工一一賈寶玉其實只是夢之幻影,隱喻作者對出世的嚮往,但又留戀滾滾紅塵;江南金陵甄家之甄寶玉是作者的現實,才真正接近於真實的作者,是對入世的歸依,但又對解脫有某種渴望[注1]。

那麼,甄寶玉作為真正接近於真實作者的夢中人,又有何深意呢?

第二十二回脂批指出:「將薛、林作甄玉、賈玉看書,則不失執筆人本旨矣」,而薛寶釵在「表里皆有喻」(脂批)的文本中就是集處世智慧之大成者的象徵。「山中高士」的她,服用的「冷香丸」其實就是她的象徵物。她的處世智慧,可稱為「冷香丸」之境界,是以出世之心入世,不為物羈,不為媚俗,而自成高格。

黛玉淚枯夭亡、「金玉良姻」實現之日,就是「好知運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之時。雪上加霜的是,寶玉最終也離家為僧,但罕言寡語、安分從時的她,卻能夠在「處處風波處處愁」的滿目荒涼之下,「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依然期待著「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而作為真正接近於真實作者的、「應作薛」看的甄寶玉曆盡磨難和痛苦,也終將達到寶釵所隱喻的這一境界。因此,在相當程度上可以說,寶釵就是作者的夫子自道。

幾乎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作者,年少「錦衣紈絝之時、飫甘饜美之日」,很可能就像寶玉一樣,「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兄規訓之德」,詩酒放蕩,淡泊名利,「平素深惡此道(時文八股)」(第七十三回),「每日家雜學旁收的」(第八回寶釵評寶玉),在孔孟之道外,博採眾長,如道家、佛家等等,「見識自為高過世人」(第十六回秦鍾臨終贈言)。但是,家族敗落的切膚之痛,把他從年少輕狂的酣夢中驚醒,飽嘗世態炎涼的他終於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肩負著重振百年家族昔日榮光的沉甸甸責任,而科舉考試看起來是唯一的途徑。

科舉考試本來就應該選取德才兼備的治國人才。正解孔孟之道、又「雜學旁收」的作者,「讀書明理」,正是科舉考試渴求的賢才。考取功名對他而言簡直如探囊取物,如此一來,作者既能重振家業,又可以「輔國治民」(第四十二回寶釵語),「兼濟天下」。可是,環顧四周,卻正是自己心目中非正統雍乾當道的時代。既曰非正統,不得不掛著孔孟之道招牌的他們,必然要曲解孔孟之道,而他們主導下的科舉考試自然也就變了味。

上樑不正下樑歪,那些追名逐利之輩投當權者所好,每日「子曰詩云」,讀那些故意「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第十九回)所謂的聖賢書,形成賈雨村口中的所謂「時尚之學」,以此作為「餌名釣祿之階」,心中無國亦無民,一切只為功名利祿,毫無禮義廉恥可言。正如第四十二回寶釵所云,「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踏了」,即寶玉所謂的「國賊祿蠹」,但他們卻總能夠在這樣的科舉中如魚得水。相比之下,寶玉卻成為如此科舉考試下的陪客、甚至是看客。

可以說,當他像寶釵一樣,在「處處風波處愁」的困境中,擁有著「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之雄心壯志,但在不屬於自己的時代里,卻始終迎不來「送我上青雲」的科舉考試之「好風」。即使此時想通過科舉考試作污濁官場中一股清流,從而間接實現自己的雄心壯志,但年少時分「淘氣憨頑、放蕩弛縱、任性恣情、最不喜務正」(第十九回襲人心目中的寶玉),想要曲線實現夢想,也無異於痴人說夢。此時不得不為少不更事時的輕狂無知付出慘重的代價,再想想父母、師兄的諄諄教誨、規訓,悔之晚矣!

自己出身於百年望族,看著身邊才能遠遜於自己而且品格低下的雨村、賈蘭之流卻能在這個時代里如魚得水,甚至在「父母祖宗根基已盡」的情況下,扶搖直上,成為新榮暴發之家,這種痛心自悔的感覺就愈發強烈。

可以說,在不屬於自己的時代里,作者就像被困在籠中的神獸,縱有萬般神力,也無處施展,終生鬱郁不得志,連日常生活也舉步維艱,又何談重振百年家業?!理想的豐滿、現實的骨感,舊日的榮光、今日的潦倒,對比如此的強烈,這撕心裂肺的痛感日日夜夜吞噬著內心,又有誰能夠理解其中的辛酸?

3、寶玉和秦鍾與作者

第三回脂批指出,「妙在全是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之筆,若看其寫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因此,在奇幻的紅樓文本中,夢中人之間存在著神奇的聯結。

第十六回,水月庵的智能私逃進城,與秦鍾幽會,被秦業發現。秦業將智能逐出,打了秦鍾一頓,氣得一命嗚呼。秦鍾帶病受了笞杖,又痛悔自己氣死老父,更又添了許多症候。「因此,寶玉心中悵然如有所失」。脂硯齋在此批道:「凡用寶玉收拾,俱是大關鍵。」除此之外,秦鍾還有初會寶玉時兩人一見傾心、和寶玉大鬧學堂、為其姐送靈時與寶玉同處饅頭庵、彌留之際和死後,也都是由「寶玉收拾」。因此,在以夢幻形式呈現的文本中,秦鍾和寶玉之間有著神奇的聯結。

文本中洶湧著正統與非正統之爭的暗潮,以隱指胤礽的秦可卿為正統。秦可卿之弟的身份,讓秦鍾在文本中別具深意。

寧國府中擁有秦可卿和賈敬,其家譜里暗藏清朝百年簡史[注2],因此,寧國府堪稱紅樓版皇家。秦可卿的人生雖然落幕了,但是秦業、秦鍾還在。賈珍說「可見這長房內絕滅無人了」,其實是作者暗示秦可卿死後,正統已死,即相當於隱指皇家的寧國府已「絕滅無人了」,清王朝進入了末世,即清朝的基業已岌岌可危,清朝已經無未來可期。而秦業諧音「清業」,也有脂評本寫秦業作秦邦業,那寓意就更明顯了一一「清之邦業」。秦鍾諧音「清種」,因此,秦可卿死後不久,秦業便駕鶴西去,很快,秦鍾也夭逝黃泉路[注3]。因此,短短的十二回「秦」文,作者便以寫意的手法,在「大旨談情」之下,雲淡風輕地以胤礽為中心,隱喻了清之盛極而亡的「九十春光」。秦鐘的夭逝,意味著橫跨康雍乾三朝的、風雲激盪的「九十春光」里的正統之結束。

隨著秦鍾夭逝,三秦之文正式結束,文本馬上進入大觀園正文。大觀園正文其實比托於三秦之文,暗藏著同一段「九十春光」[注4]。在大觀園正文的「九十春光」里,正統將結束於佚稿中的「獄神廟」事件、黛玉夭亡和元妃之死[注5],即相當於三秦之文中秦鍾夭逝,而在正統好時光走向終點的這一階段,寶玉的「沉酣一夢」也「終會醒」(第二十五回)。

寶玉是作者的「自寓」,夢醒之後,他也會像作者一樣悔恨自己曾經荒誕不經的歲月。明白了這一點,就不會覺得,年少時分曾經與寶玉一樣「淘氣憨頑、放蕩弛縱、任性恣情、最不喜務正」的玩伴秦鍾對寶玉的臨終遺言一一「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令人難以置信。

秦鐘的臨別遺言里,充滿了悔恨之情,又透露出他對寶玉無限的留戀和深切的寄望。脂批也指出:「誰不悔遲!」、「讀此則知全是悔遲之恨」。與寶玉有著神奇聯結的秦鍾,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說,就是寶玉的一個分身。夭逝黃泉路的秦鍾,隱喻的是經歷風月波瀾之後,聽不進父親賈政訓導、反感釵湘的勸諫、年少輕狂的寶玉已死,從此,他將在情里感悟,情里成長,最終成為歷盡滄桑、參透生命和天地之奧秘的智者。

在文本中,作者家族的命運是與正統一方息息相關,秦鐘的夭逝也意味著作者家族的徹底敗落,作者「錦衣紈絝之時、飫甘饜美之日」的終結。從此,他將不得不含著無盡的「辛酸淚」,帶著無限慚恨自悔之心,顛簸於崎嶇兇險的世路上,艱難探尋生存之道和生命的意義。

注1、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寶玉系列》

注2、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1《秦可卿就是胤礽》

注3、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8《「秦」里有清》

注4、詳見系列拙文 22《紅樓時間5 比托於「秦」的大觀園之「九十春光」》

注5、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探佚系列

作者:郭進行,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f84e9adb83f32f79e881e09f76848e1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