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為了摯愛的親人,你願意付出多少 (下) | 科幻小說

2019-12-10     不存在日報


本周的主題是「兄弟姐妹」。

《冰雪奇緣2》正在上映,你是不是又一次被安娜和艾莎之間的姐妹之情打動了?年齡相仿的兄弟姐妹,能給你的不只是成長過程中的陪伴,還有面對困境時的支撐。

這篇小說里,從小總是第一時間站出來保護「我」的哥哥突然不見了,同時卻有一個生活在視覺縫隙里的神秘女孩出現。這個女孩到底是誰?「我」能找回哥哥嗎?

| 晝溫 |未來事務管理局簽約科幻作家。多年來筆耕不輟,曾在多家雜誌、平台發表作品。代表作品《最後的譯者》《沉默的音節》《溫雪》《百屈千折》等。《沉默的音節》於2018年5月獲得首屆中國科幻讀者選擇獎(引力獎)最佳短篇小說獎。2019年作品《偷走人生的少女》獲得喬治·馬丁創辦的地球人獎(Terran Prize for 2019)。


余光中的女孩 (下)

(全文約8500字,預計閱讀時間21分鐘。)


十 時間的隱喻

我們在一座電梯里。

就是老房子裡的那種常見的電梯,四壁充滿了油污劃痕,還有沒撕乾淨的廣告和標語。沒有顯示所在樓層的地方,按鈕倒是又多又長——它們排成四豎排,從腳下直直蔓延到頂端。第一排按鈕是年份,用的是中國傳統農曆紀年法。第二排是月份,同樣也沒有數字。後面是具體的日期和時間,但只到時辰就沒有了。在我目光能平視到的地方,「戊戌年」「辛酉月」「辛未日」「亥時」幾個按鈕是亮的。

電梯微微顫動,遠處也傳來電機的轟鳴。我想它是在向下勻速行駛,因為「戊戌年」在「丁酉年」下面,「己亥年」又在「戊戌年」下面。

我們算了算,要去的日子在庚戌年丙戌月乙未日未時。分頭找到了那些按鈕,我依次將它們點亮。

電梯震顫了幾下,我緊張得微微蜷起腿,卻絲毫沒有向下加速的感覺。

場景又變了。

我們在一條土路上,兩邊是綿延到天邊的草原。在我的面前,空氣中氤氳著回憶的畫面。回過頭,身後的一切則隱藏在迷霧中。不是迷霧籠罩了小路,而是世界還未成型。我們以固定的速率倒走,每多走一步,落在身前的景色就清晰一分。仔細辨別面前的過去,近的能看見我和姑娘奮力向後邁步,遠的能辨出不少和哥哥在一起的時光。我痴迷地望著他的面孔,我都忘記了,他和我長得多像啊……

啪得一聲在耳邊炸響,我瞬間清醒過來。

原來是姑娘叫醒了我。她抱著手臂,看起來十分惱怒。

「你不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你。」

「你撒謊!」

她坐在桌子上俯下身來,湊到我的面前。她的睫毛很長,眼角一條黑色翹起,似乎畫了眼線。

「你根本不相信可以穿越時間,對不對?」

我沒有說話。作為一個物理專業的學生,相信催眠就可以穿越時間是對我科學素養的侮辱。

「行吧。」

她輕輕後仰,雙手撐住桌子,靠在了牆壁上。我忍了半天才沒有提醒她,這樣哥哥的黑T恤會蹭滿牆灰的。

「行吧。那我只好……仔細解釋給你聽了。」

「早該這樣了。」

「有點耐心。」

「好的。」

我起身鎖上了房門。


十一 信念世界

姑娘嘆口氣,講了一個很長的故事。

誰也沒有想到,關於時空的秘密最早是被一名年輕的語言學家發現的。

姑娘本來對語言不感興趣,但出於一些原因,高中時讀了文科,被迫學了語言專業,也漸漸愛上了它。姑娘讀大學的年紀,一套基於神經科學的高效語言學習系統被開發了出來,任何一門外語都可以在四周內學會。在這套系統的催化下,世界上絕大多數居民都掌握了兩門以上的外語。但語言磨蝕無處不在,就算是母語在長時間不使用的情況下也會生疏,少用的語言很快在人們的大腦中消失了。與此同時,英語作為通用語言大行其道,幾乎壓縮了所有語種的生存空間。

但姑娘卻不喜歡這樣的地球。她熱愛不同語言所承載的多樣文化,花了大量時間去學習冷門小語種。她天賦異稟且熱情好學,再加上學習系統的幫助,姑娘很快掌握了地球上現存的所有語言。

姑娘告訴我,在細細消化那些語言時,她能觸摸到民族之間微妙的差異。

「講不同語言的人,描述世界的角度也是不同的。」

我深以為然。在機率論中,中國人用「矩形陣列」命名「矩陣」,英文則選擇Matrix來描述括號像母體一樣包裹數據的樣子。

「會的語言越多,對事物的認識就越清晰,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就更深刻。不過,最讓我吃驚的不是語言間的差異,而是共性。」

姑娘說,如果一門語言中只有一個表示顏色的詞,那一定是「黑」或是「白」。如果是兩個,那就是黑白,如果有三種那就是黑、白、紅,第四種一定是黃或者綠。後面的順序也是一定的。

「我總有這樣一種感覺,所有的語言都在從不同的層面描述同一個世界。」

「現實世界?」

「不,是信念世界。」


十二 混沌時空

「呃……是嗎?」

「有了語言,我們才有成型的思維,才能認識我們本身。人類給複雜的世界劃分了範疇,為細節繁多的物體起了名字,大腦需要處理的信息量才能大大減少。這是人類認識物質世界的基礎,也是我們認識信念世界的基礎。我們的潛意識、思維和感情與廣袤的宇宙同樣複雜,深究細微的情感變幻將不異於數清蒙娜麗莎臉上的病毒與細胞。所以,我們同樣用語言將它們範疇化,才得以對其進行膚淺的理解。」

我點點頭。

「不同的語言,就是認知信念世界不同的角度,就像物理、化學、生物都是從不同的角度認知世界一樣。」

嚴格上來講,其他理科從某種程度看都是物理學的一種。我在心裡悄悄說。

「在多國語言的幫助下,我對信念世界的理解更近一步。但這還是不夠。我知道,很多科學定理的發現不是依靠實驗的精度,而是邏輯和推理。」

「物理學的正確與否不是靠實驗精度支撐的。邏輯擁有物理測量所不具備的力量,實驗的傑作,一定是理論性的。」我想起一位老師說過的話,他當時在講伽利略的比薩斜塔實驗[1]。

「這時,你的哥哥發表了一篇驚世駭俗的論文。他用極其精妙的手法和精密的邏輯重新詮釋了摩爾悖論和拉姆齊測驗,推導出了一個驚人的事實:人的信念世界包含天地間一切真理。」

我記得,這是哥哥從小就喜歡的上帝悖論。

「他的推論打通了現實世界和信念世界的界限,證明現實世界其實是智慧生命信念世界的投影,並在不斷被其改變。」

聽到這話,我笑了。

「你是說這個世界是我們想像出來的?」

姑娘點點頭,面容嚴肅,不像在開玩笑。

這不可能。人的想像力如此貧乏,下至微觀世界,上至億萬星球,什麼樣的大腦才能事無巨細地把一切安排妥當?人類離所謂全知全能的上帝還差十萬八千里吧。

「我們並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因為我們沒有真正認識自己。」

她深吸了一口氣。

「物理學定律不能完美描述世界,再多的語言也無法正確映射心靈。儘管嚴密的邏輯推導證明世界的秘密就藏在我們的腦海深處,但卻無法以淺薄的意識觸及。這是我們的缺陷,也是人類的宿命。」

「那你是怎麼……?」

「聽我說完。千門語言堆砌出的圖景加上你哥哥的嚴格推導,讓我對兩個世界的認識更深一層。你還沒有意識到嗎?摩爾悖論意味著信念世界也是不允許矛盾體出現的。或者說,現實世界的嚴格自洽正是來自信念世界對規律的渴望。穿越時間後,我更肯定了這一點。」

「你的意思是——」

「沒錯。只要能夠真正理解、認識某一事物,你就可以真正地操控它。我和哥哥就是這樣穿越時間的。而把我們推進認知盲點的,其實不是時間,而是這個星球上所有人對邏輯自洽的追求而導致的因果修正。」

那一瞬間,清晰明朗的世界在我眼中變成了一隻混沌巨獸。它像雲般翻湧不息,又像泥水黏膩濃稠,玩弄著人們的命運。曾經亘古不變的物理法則則是輕盈的絲線,輕輕圍繞在巨獸的身邊,隨著它的移動改變形狀。我們以為世界如常,只是因為每秒罐裝進腦海的記憶也是那麼圓潤、自洽。

內有宏偉無窮的信念世界,指導著外在宇宙和因果循環。這隻眼和那隻眼看見的世界不一樣,前一秒和後一秒的世界也不一樣。人類淺薄的意識夾在其中,只會將此刻的切片當永恆的真相供奉。

我終於抓住了世界的圖景,可它卻怪得令人害怕。

因果之力也化為了實體。它翻湧著,扭曲著,改變著,緩慢地捕捉每一個跨越時空的悖論產生者,一點一點推到其他認知主體看不見的角落……

所以,只要不被人注意到,姑娘就可以在認知盲點裡生活。

所以,如果不把穿越時空的哥哥帶回正確的時間線,那麼這個如信念一般混沌的世界,將把他攆碎在時間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十三 言語失能

「你說只要正確認識了信念世界中的事物,就可以改變現實世界。你們可以穿越時空,是不是意味著你了解了時間的本質?」

姑娘搖搖頭。

「時間是不存在的。」

「什麼?」

「或者說,時間在語言中是不存在的。所有語言都只能用隱喻來描述時間。有時候,時間是我們從中穿過的空間,可長可短,可遠可近。有時候,時間是是金錢是資源,可以消耗、揮霍和浪費。有時候,時間具有人格,是改變者、破壞者和法官。在英語裡,甚至有殺死時間的說法。

「我帶你去的三個地方,分別對應著三個與時間有關的隱喻。」

時間之海,時間之梯,時間之路。

「第一個是人類文明中最常見的時間隱喻,『流逝的時間』。在這個隱喻中,時間像水一樣,從過去流向未來。

「第二個是漢語中特有的時間隱喻,豎直方向的時間。在英語裡,人們多用『前後』來表示時間的早晚,比如午飯『前』(before lunch),『後』天(the day after tomorrow),所以他們對時間的感知多是水平的。在漢語裡,除了『前後』,我們還會用到『上下』,比如『上』午,『上』輩子,『上』個星期;『下』午,『下』個月,『下』半年。在用到這些詞時,時間在我們的腦海里就變成了一條垂直的線。

「第三個是安第斯山脈上的艾馬拉人眼中的時間。他們認為過去在眼前清晰可見,未來在腦後尚不可知。」

永遠恆速流逝的時間之海,無法按動按鈕的時間之梯,倒著走向未來的時間之路。

「按理說第一種是最好理解的時間,但我們費了很大力氣都無法向未來前進,所以我才嘗試了你的母語中對時間的獨特隱喻。當然,也沒有奏效。艾馬拉人的語言就更不用說了。唉,我想這就是語言的局限性。我們沒有辦法去用語言描述抽象的事物,只能用隱喻無限接近。也許這就是我也不能自如把控時間的原因吧。當然也怪你。」

「怪我?」

「怪你太死板。在你的內心深處是不相信我的,所以你才走不了。」

「行吧,怪我怪我。不過哥哥是怎麼走的?」

姑娘搖了搖頭。

「我只知道他去了哪裡,不知道他怎麼去的。他的思維那麼包容、奔逸,也許是乘著彩色的肥皂泡一路飛到未來的呢。」

「那我們怎麼辦……」

「還有一個辦法,你——」

咚咚咚。

房門被大聲敲響了。我下意識地回頭望去,心裡叫了一聲糟糕。

姑娘已經不見了。

「喂!給我開一下門啊,我沒帶鑰匙。」

我無奈起身,把氣喘吁吁的舍友放進來。

「你不是說今晚不回來嗎?」

「東西忘拿了。」

她徑直走向自己的雙層大衣櫃,埋頭在底下的雜物中翻找起來。

拉開門的一瞬間,我看見姑娘蜷縮在衣櫃狹窄的上層空間,沖我比了個禁聲的手勢,轉眼消弭在空氣中。

舍友倒也心大。她什麼都沒察覺,自顧自從一堆亂七八糟的髒衣服底下拽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隨手便把櫃門關上了。

「幹嘛這麼看著我?」

「沒事。」我趕緊移開了目光。

「真沒事?看你最近魂不守舍的,忙什麼呢?」

「找我哥啊,好幾天聯繫不上他了。」

「你哥?」舍友愣了一下,「堂哥還是表哥?你家不就你一個孩子嗎?」

一陣涼意襲來。

「沒什麼。你不是還有事嗎,快去吧。」

舍友走遠後,我重新鎖好了門。拉開她的柜子,裡面一個人影都沒有。


十四 夢魘之二

時間啊,你到底是什麼。

我獨自躺在床上,用盡一切辦法去想像、去描述。童年痴迷的星辰和日落,學生時代滴答作響的鐘表;萬古涌流的江河,朝生暮死的蚍蜉;黑體的時間二字,英文中大寫的TIME。

遼闊無邊的時間之海。上下無限的時間之梯。神秘難測的時間之路。

閉上眼,視覺幻覺帶來毫無疑義的噪點和光斑;睜開眼,斑駁的天花板也不能給我答案。

我想啊,想啊,感覺離真相很近,又很遠……

雨很大。

我在天台找到了她,在大樓的邊緣。

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連衣裙,被雨水打濕了,和長發一起貼在身上。一隻紅色高跟鞋放在腳邊,另一隻我剛在樓下見過。

「喂!你沒事吧!」我的聲音很粗重,像一個中年男子。

她回頭望了我一眼,笑了。和常有的那種神秘莫測的微笑不同,薄薄的雙唇毫無血色,勉強牽出一個弧度。一道閃電划過,我看見她的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

我全速向她奔去,灌滿雨水的鞋子沉重無比。

在跌下去之前,我攔腰抱住了她。因為慣性的緣故,我半個身子探出了矮矮的圍欄,幾乎以為自己要摔得粉身碎骨。

不過還好,及時剎住了車。我急忙離遠了危險的邊緣。

她像沒有骨頭一樣落在我的懷裡,眼睛睜大,失神地望著夜空。一隻手臂軟軟地搭在地上,因為剛才的拖拽動作與地面摩擦,滲出了鮮血。

「你沒事吧?」

我笨拙地搖了搖,想讓她回過神來。

女孩兒的眼睛漸漸聚焦了。她望向我的面孔,仿佛終於回到了這個世界。

這是我第一次仔細端詳她的臉。毛孔細小,眼周有幾條紋路。那道疤痕和我的很像,也是貫穿了全臉。只不過,我的已經很淡了,她的卻還是那麼觸目驚心。一道肉色的長痕高出皮膚不少,像一柄鋼刀撕裂了油畫。

她哭了。不知為何,我能認出和雨水一起滑落面孔的淚水,就像我不是她,卻能對她的悲哀感同身受。

不知為何,一陣歉疚襲來。

「沒事了,沒事了。」

我把她抱在懷裡,輕聲安撫。她沒有哭出聲,但較小的軀體一顫一顫,像一顆垂死之人奮力跳動的心臟……

我驚醒了。再一次從床上躍起,我拿起鏡子仔細看自己的臉。

突然意識到,我被騙了。


十五 再探真相

我要找到姑娘,立刻就要。

趁舍友不在,我把哥哥的電腦從書包里扯出來,黑進了本市公安系統。

既然小姑娘可以被學校的攝像頭記錄下來,肯定也逃不過遍布全國的「天網」。之前也想過用這個辦法尋找哥哥,但信息永遠是雙向的,網絡總有痕跡,刺探別的系統總有被追蹤的風險。與姑娘會面後,我意識到事情敗漏將大大壓縮哥哥的生存空間,使他更難找到世人眼中的認知盲點。至於小姑娘——至於我——這個世界上還有比哥哥的安危更重要的事嗎?

我之前檢查過,哥哥之所以能從監控里把姑娘剝離出來,是用了一個模仿雙眼運動和視神經運作的程序對視頻進行了處理。我拿那些視頻製作了女孩兒的面部模型,也搞了一個很缺德的小程序:一旦在經過處理的實時監控視頻中匹配到姑娘的面孔,附近的行人將立刻收到簡訊,提醒他們注意特定方位。她可以藏在兩眼世界的縫隙中,但是發出的聲音、移動的物體不可能逃過那麼多人的眼睛!

如果時間真如姑娘所說有強大能量,它應該立刻運用因果的力量將她推擠到我的身邊,讓我關掉這個程序。

點擊運行的瞬間,宿舍斷電了。

燈再次亮起時,姑娘出現在眼前。

「再帶我去一次時間之海吧。」我望著姑娘的臉,那張無比熟悉的臉。

回到波濤洶湧的海面,我高高揚起頭。我看見星座在蒼穹上閃耀,但那還不夠。

我努力去看,用我的想像力,用我的信念去看。

我看見了。

廣闊無邊的海洋不過是一個小小水晶球里的世界,在蒼穹後若影若現的,是姑娘巨大的面孔。

她在水晶球外看著我和我的小船,兩臂跨過整個天空,一隻手按在時間線的一端。

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但我的思維正被她所掌控。一旦我的信念開始時間旅行,她會立刻進行干預。

「你到底想讓我去哪個時間?」

我仰頭問天外的姑娘,也問身邊的姑娘。

她們望著我,深深嘆了一口氣。

「你是怎麼發現的?」

回到現實世界,姑娘問我。

「我夢到你了。你不是和我說過嗎?很多時候,我們會夢到其他時間線里的世界。我夢到你的臉上有一道疤,和我的一模一樣。你就是未來的我。」

姑娘無奈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為什麼要隱瞞我?你知道我也很愛哥哥,我們本可以……」現在想來,她打扮舉止輕浮,不與我親密接觸,用巧妙的妝容改變面部線條……都是故意的。

「我本來想等你開始時空旅行後倒轉時間線。我想去的地方不是十二年後,而是十二年前。」

我落疤的那一年。哥哥想救的人,是我。

「為什麼不直說?」

「你還小,我怕你不願意。」

「如果有疤就能換回哥哥,我當然願意!」

姑娘笑著搖了搖頭。她把雙馬尾解開,熟練地綁成一個髮髻。看起來成熟了很多,也更像我。

「那是因為你的疤痕已經淡得快要看不出來了。如果我告訴你,這就是哥哥穿越回去的功勞呢?如果你要頂著毀容的面孔過一輩子呢?」

「我——」

「如果哥哥回去了,你的疤很快就會消失,甚至從沒出現過。你會讀你喜歡的專業,享受高顏值帶來的便利。你會是家裡的獨生女,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那——」

「哥哥則會徹底消失。從所有人的記憶中消失,也從你的記憶中消失。你不會有愧疚感,一路順風順水,只會為自己的家世和容貌感到幸運。」

「你怎麼知道?」

姑娘摸著自己光潔無瑕的面龐,輕聲喃喃道。

「這些事實,已經在侵入我的記憶了啊……」

這次姑娘沒有停留太久。

送走她後,我的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漫長的歲月里,我無數次夢到自己疤痕沒有消除的場景。遭到同學們肆無忌憚的嘲笑,被迫放棄自己夢想的學科,被心愛之人無情拒絕。我不會買化妝品,不會搭衣服,對外貌自暴自棄,身材也漸漸發福。

而姑娘……被哥哥拯救的姑娘,她是那麼美,那麼活潑善良。如果我不去管哥哥,未來的我就是姑娘。

而且,就像姑娘說的,哥哥會從我的記憶里徹底消失,我會活得很開心,根本不會像這樣充滿愧疚……

哥哥……那可是從小護我愛我的哥哥啊。

眼淚不住流下來,又趕忙擦去。我摸到自己的臉,已經如此光滑,一點都沒有疤痕的痕跡了。

我掏出鏡子,最後看了看它。

永別了。


十六 無境之境

這次不用姑娘引導,我閉上眼睛,沒入自己的信念世界。

姑娘用語言隱喻理解時間,哥哥用邏輯哲學逼近時間。就算擁有同樣的信念世界,不同的人去觸摸的方式也不會一樣吧。

那麼,在我的世界,時間又是什麼?

時間是物理學七個物理量之一,常用小寫的t表示。

時間的基本單位是銫-133原子基態的兩個超精細能階間躍遷對應輻射的9,192,631,770個周期的持續時間。

時間與空間和物質密不可分,甚至是世界的另一條維度。

日晷,秤漏,線香,機械錶,計算機,原子鐘,我們用越來越精確的儀器度量時間,但這些不是時間本身。

我笑了。

為什麼要去想像時間?

「佛法離一切相,離文字相,離言說相,離心緣相。物理學面對的世界,是一片澄明的世界,任何想像中的圖像只能帶來對事物本源的曲解。」

在無數人類大腦無法理解的世界裡,在看不見的粒子動物園中,在遠離日常生活的高級維度上,我們用的不是貧瘠的想像。

用數學,用邏輯,用逼近真相的決心。

我想到了奇點。它不是一個懸在空間中的小點,在某一個時間點突然暴發。在它之前,沒有空間,也沒有時間。

There is no around around.

膨脹來臨了。

這時候時間和空間才有了意義。每10-34秒,它的體積就膨脹一倍。它在一千億億億億億分之一秒之內產生了引力,又創造出了大部分基本粒子。質子,光子,電子,每種的數量都遠超我們的想像。

我的思維從虛空中的虛空起始,乘著驟然膨脹的時空飛速向前。我穿過了1032度的普朗克時間,路過了穩定原子核的形成;氣態物質充盈空間,在引力的作用下凝聚成密度較高的氣體雲塊,恆星和恆星系統誕生了。

137億年的時間轉眼被甩在身後,我放慢了速度。

炙熱的岩漿充滿星球,生命在熱湯里誕生;恐龍啃食遠古的樹葉,智人發出含混的音節;鋼鐵巨獸起落不息,稀有氣體照亮地球。

萬物混沌變化,我循著此刻的歷史,來到此刻的世界。

我什麼也沒見到,什麼也沒感受到。

我所乘坐的,是不存在的時間。

我停在了十二年前。


十七 再見哥哥

我睜開眼睛,明媚的陽光讓一切都顯得不是很真切。

我站在一所小學的走廊上。陽光在一側打過來,我的頭髮被微風吹起,像柔順通透的絲線。

就是這裡。四年級三班。

我躲在門口,悄悄探身往裡看。

沒有老師,孩子們鬧哄哄地聚成一團,把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圍在中間。小男孩跪在桌子上,右手攥著一本書,高高晃著。

「給我,給我!」

小女孩兒伸直了胳膊,怎麼也夠不到男孩兒的手,聲音裡帶著哭腔。

我知道發生了什麼。

男孩兒臉上的笑容掛著未開化的殘忍,那是人類幼童還沒褪盡的無知和獸性。圍觀的孩子們神態各異。有的敢怒不敢言,更多的則是聚眾欺人的快感。我太了解了。

哥哥……哥哥一定就在附近吧?

我小心地四處張望,可一無所獲。

突然,我聽到人群中發出一陣輕輕的尖叫。回過頭,我看到了令人揪心的一幕。

男孩兒的右手重重砸了下去,精裝書銳利的脊背眼看就要劃破小女孩兒稚嫩的面頰……

砰,砰,砰。

男人從走廊的另一頭跑來,喘著粗氣,腳步急切。

我痴痴地望著他,看到歲月在他的臉上刻下的痕跡,也看到他眼裡對小妹永恆不變的關愛。

哥哥衝進教室的一瞬間,我抱住了他。如果他不顧一切衝進人群,世界將會把他徹底抹去。

他知道,但他還是急得要把我推開。

但我緊緊抱住他的腰不撒手,感到他的胸部因為剛剛的奔跑劇烈起伏。

小女孩兒的額角被砸了一個小坑。沉重的書脊借著慣性的力量一路下滑,像划過果凍的利刃,輕易切開了臉上的神經和皮肉。她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旁邊的小孩子也被嚇呆了。

但哥哥還在。

因為救治不及時,細菌已經早早侵入傷口造成了感染。創面太大,要從女孩兒身體的別的部位再割一刀。那段時間,小女孩上了一次又一次手術台,從此看見醫院就戰戰兢兢……

但哥哥還在。

我感到自己的臉在變。皮膚從中間裂開,疤痕組織像山一樣高高隆起,橫跨半個臉頰。鼻子塌了,嘴唇裂了,神經斷了。我感到一股力量永遠束縛住了自己的臉。

但哥哥還在。

記憶也變化了。被欺凌的痛苦代替了友情的甜蜜,越來越不敢照鏡子的自卑也取代了疤痕漸漸淡去的喜悅。不過,那回憶里有哥哥啊。有哥哥愛著我,護著我,把最多的惡意抵擋在我的認知範圍之外。有哥哥鼓勵我,即使我放棄了最愛的物理,也從語言學的進路逼近了世界的本質……

我緊緊地抱著未來的哥哥,他終於認出了我。

他看著我的疤痕從無到有,從輕到重。看眼前美麗的面容消失,看我的淚水滑落。

一個小男孩從遠處跑來,撞開我們,撲向欺負他妹妹的人。

他憤怒的叫聲響徹校園。

但我們都沒有回頭。

「哥哥,回家吧。」

—FIN-

科幻作家們總是試圖在時間旅行的故事中設計一個合理的解釋,比如晝溫的這篇,使用了語言學。不過,與科學解釋相比,一個平易近人的,讓讀者感到熟悉和產生情感共鳴的切入點更加重要。本篇使用了兄妹情感和校園霸凌的話題,它們跟本文的時間主題,一開始並沒有特別直接的聯繫,但是通過人物的犧牲和選擇,最終完好地融合在了一起。

——責編 | 宇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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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曉紅,and 張志傑."時間隱喻中的空間參照框架." 心理科學進展18.1(2010):1-9.

張建理,and 丁展平."時間隱喻在英漢詞彙中的對比研究." 外語與外語教學9(2003):31-34.

周榕,and 黃希庭."時間隱喻表征的跨文化研究." 現代外語 23.1(2000):58-66.

曹澤賢.」物理學咬文嚼字」.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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