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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更新王克的長篇,《天人五衰》第19話。
【前情提要】
傷寒病肆虐,超貝基因的園區被封閉。期間,駱銘溜出去與前任領導吳博士見面。吳博士把一盒試劑交給駱銘,要求他完成「地獄犬」項目。
回到家,駱銘將試劑給實驗犬注射,效果初現。但實驗犬全部死亡,駱銘暫時停手。
然而他還是放不下這個項目,並想到用汪繡雯的愛犬多多作為實驗對象。
| 王克 | 剪輯師,喜歡躲在靜謐的暗夜,透過時間線冒充笨拙的上帝。
天人五衰
十九 封閉時期的愛情(三)
全文約4600字,預計閱讀時間9分鐘。
剛上學那會兒,在一個暑假,汪繡雯曾聽說,許多人在睡夢中得到治癒,醒來後能徹底忘卻一些人、一些事兒。
到汪繡雯開學之時,這城裡就衍生了一個新詞兒——洗夢。從金融新貴到娛樂圈的紅男綠女,無不為之傾倒……
後來,她的外婆是這麼解釋的:「這人吶,日有所思則夜有所夢。」
這句話讓汪繡雯銘記於心。
只不過,直到與駱銘決裂那一刻,她仍想不明白,他究竟真的是被那個怪夢控制了頭腦?還是說,夢只是個低級的藉口?
那個夢之後,駱銘將整個地下一層的雜物清空,只保留一張電腦桌。兩天後,他往裡面搬進攝影機,紅外線體溫探測儀,和一些她叫不上名稱的設備。每天午後,他和多多會在地下一層待上好幾個小時。他從來不說一人一狗在裡面究竟忙活什麼,更不讓她踏足神秘空間半步。
起初,她不願過問,封閉期間他是從哪裡得到這些本不應出現在園區里的物品。那是外婆給她潛移默化的生活經驗——對身邊之人看得太透徹,不是件好事情。
可是,多多在變化。
短短一個月後,它長高不少,四肢肌肉也變得更發達。它變得活力四射,常在三層的房子裡徹夜徘徊。它還變聰明了,甚至能打開駱銘家的密碼鎖,在午夜時分溜出去,在空蕩蕩的園區里撒歡兒,直到天明才悄然回家。
有那麼一回,她按捺不住好奇心,躡手躡腳地走下地下一層,發現大門虛掩,門縫裡傳來陣陣低頻聲音,仿佛門後便是深海,有個人魚少女在幽怨吟唱。
她又前行兩步,腦內深處某種沉寂已久的機能被觸發,酥麻感從耳朵迅速上涌直達頭頂。她閉上眼,感覺身處僻靜山谷間,陽光滲透眼皮塑造出一層克制的金黃色濾鏡;她全身暖洋洋,周圍的狗尾草隨風律動,頑皮地刺撓裙外的小腿;她的眼睛眯成一條縫,瞥見平原上矗立著一棵高瘦的黑樹。
回憶如靜電般漫過思緒。兒時,外婆的院落,那片被她塵封已久的小天地亦是如此:遍地狗尾草,正中央杵著一棵孤單的黑樹;不論春夏秋冬,在許多個清晨、午後、黃昏,年幼的汪繡雯總立於樹下,在外婆的悉心指導下寫生習作;她畫過周遭的遠山、院裡的槐花、烏鴉、狐狸、野貓,偶爾她還會描畫外婆……
倏然間,她聞到多多的氣味。它惶恐不安的時候才會發出的氣味。
低頻聲音戛然終止,美好回憶消失無蹤。
門被駱銘打開了一點兒。汪繡雯回過神來,眼前的他裹著防護服,透明面罩後的眼睛閃爍游離,臉上划過一絲窘迫,隨即被僵硬的笑容取代。她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房間深處的多多歡快地追逐皮球,瞥了她一眼便停下來,咧著嘴,吃力地吐出幾個細碎雜音。狹小的空間仿若嗡嗡運轉的烤箱,空氣瞬間凝結,升溫。
在他關上大門之前,她竟然聽清多多發出的最後一個音節——走,走,走。
她第一次覺得這個男人是如此陌生。
低頻聲音再度響起,她捂起耳朵,落荒而逃。
她不是沒有質疑過駱銘。
那天晚上,他烤了條肥美的鱸魚,開了瓶2022年的雷司令白葡萄酒。她鍾情的年份。平日不諳儀式感的男人還給酒杯里放入久違的冰塊兒。
她抿了口酒,閉上眼,試圖將午後的驚悚瞬間拋諸腦後。
往後的日子裡,他對她比之前更溫柔體貼,甚至讓她陷入疑惑——難道那天在地下室發生的一切是那股低頻音造成的幻象?
然而,多多的變化是實實在在的。原本棕褐色的右瞳變得湛藍,細看時,其中深處冒起一簇細細的慘白線,尖銳如閃電,還不時地如火花般躍動。更令她不安的是小傢伙兒的性情。它對往日青睞的食物和玩具一概置之不理;再後來,當她試圖靠近,它便緊閉嘴,從喉嚨深處發出低沉瘮人的警告。
她很擔憂,卻無計可施。
直到那天……
如今回想起來,汪繡雯仍自責不已。
剛過十月,外面卻罕見地下起雨夾雪,寒氣穿過狹小窗縫,肆虐屋內每一寸空間。午飯後,他就以看書為由躲進二樓。多多沒有跟上去,只是在角落蜷縮一團,再也沒有起來。當她發現的時候,多多的雙眼猩紅似血,尾巴抽搐不止,嘴裡發出陣陣嘶啞的哀嚎。
她慌了,不得已走近多多,想撫摸它的額頭給予慰藉。此舉卻差點讓她失去右手——多多猛然彈起,張開嘴露出鋒利的牙齒,卻又好像被無形的繩索從後牽制,身體在緊繃和顫抖間來回變換,眼神一會兒兇惡猙獰,一會兒柔和憐愛,一會兒又顯露恐懼。她的心撕裂般地疼。她想要摟緊多多,卻因為被它碩大鼻孔里噴出的灼熱氣體所卻步。
驚惶間,他出現在身旁。她強作冷靜地質問他到底對多多做了什麼。他一臉無辜,矢口否認之後,才低著頭、喃喃道,也許是它偷吃了我調配的試劑——
試劑?你一天天的躲在地下室究竟乾了什麼?她怒不可遏地問道。
對她的反應,他似乎早有準備。
繡雯,你知道我簽了最高級別的保密協議,不能跟你透露任何工作內容——
可你的狗屁工作就要害死多多了!
你不要這樣,怒火改變不了任何事情——我會想辦法的——
那些謠言是不是真的?
什麼謠言——
那些關於傷寒、犬炭疽的謠言,是不是和你把多多關在地下室里做的事情有關?
我不能說——
阿銘,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一定要讓它好起來——答應我,好嗎?
他別過臉去,走到桌旁點了根煙,發出比暮色更沉重的嘆息。
看著哀傷無助的女主人,多多似乎恢復了一絲神采,它止住抽搐,趴倒在她的腳邊,仰起頭,明亮雙眸淚光盈動,喉嚨里發出微弱的聲響。
咕噥,嗚噥——
在她聽來,那好似哀求,慰藉,又像是道別。朋友之間的道別。
她蹲下身,不住地撫摸多多的額頭。
我求求你,帶它出去,回總部想想辦法——
你怎麼知道的?
她苦澀一笑,說道,我雖然只是超貝簽的藝術家,但我也有接觸高級檔案的機會——總部的實驗室里會有能救它的設備和試劑,對吧?
他愣住了,任由燃盡的煙蒂墜落手背。
她繼續說,我還知道,你的地下室有道暗門通向園區的秘密隧道,隧道直達城區——有些事兒我從不說,不代表我不知道。
他用力掐滅煙,徑直走進地下室。一刻鐘後,他背著一隻工具包回到她面前。裡面是一堆她從未見過的工具。他把一隻銀色的球型播放器放在多多的小腦袋旁,釋放出靡靡之音。
她渾身為之一振——又是那股仿佛來自深海的吟唱。
多多亦漸漸閉合雙眼。他隨即抄起針管扎進它的後頸,將蔚藍色的試劑緩緩注入。它的呼吸愈加微弱,背部肌肉逐漸鬆弛。
只有這樣才能把它裝進箱子,通過路上的檢查站,說罷,他拉來一隻半人高的黑色拖箱。
他打開箱子,往裡鋪上薄毯;她從柜子里翻出多多幼時的馬甲給它穿上,又用木梳將它的毛髮梳了一遍又一遍。整個過程中,他們一言不發,即便目光觸碰,也僅是相會片刻便若無其事地分開,儼然一對默契的祭師在操作送靈祭典。最後,他們合力把進入半昏睡的多多抱進拖箱。
臨別,他輕輕吻了她的額頭,只留下短短一句話,便拖著箱子消失在暗門之後。
放心,我會帶它回來的,他說。
等待,興許是世上最煎熬人的事情。
焦慮感猶如病毒,日以繼夜持續發作。在駱銘的床上,汪繡雯徹夜輾轉反側;即使搬回家,她也只能陷入半夢半醒的狀態。
她做了許多夢。夢裡時而出現他的身影,時而飄蕩多多的叫聲;再後來,那個玲瓏小巧的影子出現了,伴隨著一股槐花香氣,來到她面前。影子輕輕揮手,招呼汪繡雯到她身邊,那聲音聽上去宛如煙雨中的笛聲,穿透混沌直抵心房。
那是汪繡雯的外婆。
外婆生在北境小城,打小她就非常清楚自己的目標和作畫天賦,到了少女時代在當地已小有名氣。然而閉塞貧乏的小城和愚蠢短視的父輩註定無法滋養一位畫家。
尤其是女畫家。
在最美好的年華,她只能在丈夫的陰影之下,偷摸著拾起畫筆。有一天,那個酗酒男發現她藏於床底的畫作,將她毒打之餘,還把所有的手稿付之一炬。
每每說到這塊兒,外婆總是得意地扭頭,撥開頭髮,露出耳後的傷疤對汪繡雯說,這是他用破酒瓶劃的口子,要是再低一點兒,就沒有你了。
那場暴擊讓外婆在病床上躺了三個月。逼仄的病房裡只有半扇窗,一面鏡子,無盡的哀傷和痛楚。這些對她來說足夠了。
出院時,她寄出去一張自畫像——《殤犬》。畫的主角是一隻趴在林中的小犬,長著巴掌大的人臉,那是屬於外婆的臉;它渾身傷痕累累,血跡斑斑,漠然地凝視著每一個看客,身後的遠方則是蔚藍一色的天海交界。
不久後,曙光乍現。《殤犬》讓她獲得給一位知名的虛擬藝術家做助手的機會。可惜就在偷跑前夜,她得知自己已經懷孕了。
說到這裡,外婆頓了好一會兒,才呢喃地說,她一生中最要命的兩個意外,一個是女兒的降生,另一個是孫女兒的降生。
她終究沒有離開。這個決定讓她懊悔不已。女兒只繼承了她的美貌,卻沒半點好強上進。十五歲那年的一個夜晚,瘋姑娘生下汪繡雯後便匆匆離去,從此音訊全無。
關於汪繡雯的由來眾說紛紜。有人說是派對上的陌生男孩乾的,也有人說是街區便利店的老闆乾的,還有人說是學校門口的小流氓乾的。
流言橫飛了好些年,外婆始終默默承受。其中只有兩件事讓她感到欣慰。一個是那個以揍她為樂的男人在汪繡雯出生後不久便抱著酒瓶死了,另一個是汪繡雯繼承了她的聰慧和好強性格。
外婆沉靜下來,將汪繡雯摟入懷中。臂彎比記憶中的更寬厚,溫暖。汪繡雯低頭看去,狗尾草在柔和的暮光中輕舞搖曳,外婆的影子很修長,比一直默默守護院落的老樹影子還要搶眼。外婆輕撫汪繡雯的臉頰,發出咯咯笑聲,與街角酸奶販子的電動車鈴響融為一曲小調。汪繡雯瞥見腳上的拖鞋,鞋面印有櫻桃小丸子的畫像,早已斑駁褪色。她恍然大悟——
七歲,多美好的光景,若能停留在此,該多好……
夢裡的汪繡雯哭了。她甚至意識到側躺床上的自己也在抽泣。淚水打濕枕頭,浸潤臉頰,讓外婆的指尖帶來的觸感逐漸消逝……
窗外陰雨濛濛,將窗面敲得瀝瀝作響。
汪繡雯支起身,在空蕩蕩的臥室里轉了幾圈,又在床角坐下。她還能隱約聞到槐花的香味。她希望自己能理性一點兒,認清現實,對「多多恢復原狀」這事兒不要抱過分期望。
至於駱銘,她也無法明確告訴自己,對他究竟只是一種習慣還是愛情。不輕易愛上任何人——這個想法早已潛移默化印刻心中。她想起第一次和駱銘約會的窘境,又想到和多多的初遇。
她的眼圈紅了,鼻子發酸。即便當初在床邊送走外婆,孤身出席外婆的葬禮,她都沒有流過一滴淚。但此時,她徐徐躺倒,抱緊軟軟的身軀,欲哭無淚。
倦意轟然來襲,她幾乎昏睡過去……
一聲爆炸巨響從園區圍牆外傳來。有別於以往,這一次,爆炸似乎近在咫尺,將桌上的杯子都震得顫動。
她隱隱感到,多多回來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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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康盡歡
題圖 | 動畫電影《妄想代理人》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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