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的主題是「異世界」。
走向宇宙的人類,生活範圍縮小到封閉的飛船之內。當變故發生時,人們該如何應對?這篇小說來自加拿大科幻作家德里克·昆什肯,既充滿了迷人的技術細節,也不乏對人性的探究。
作者簡介
| 德里克·昆什肯 | 加拿大科幻、奇幻作家。自2006年開始發表作品,類型多為硬科幻及太空歌劇,也有恐怖驚悚題材。曾在《阿西莫夫科幻小說》等雜誌上刊登過多篇小說,先後被譯為中文、波蘭語等。曾榮獲埃倫·達特洛年度最佳恐怖故事獎、巴恩年度最佳軍事科幻與太空歌劇獎、里奇·霍頓年度最佳科幻與奇幻獎。他曾距離極光獎只有一步之遙,且獲得了《阿西莫夫科幻小說》的讀者投票獎。作品《洄遊》《神祇竊賊》《刺之道》《在日光照耀的陰影下》《量子魔術師》等都已有中譯本。
長躍號
全文約13500字,預計閱讀時間27分鐘。
作者 | 德里克·昆什肯
譯者 | 羅妍莉
校對 | 梁杉、孫薇
羅伯特隔著柵欄,凝望著「長躍號」飛船這座天空之城圓柱形的城體,目光中帶著冷然中正的渴盼。蜿蜒的地面上點綴著塑料和磚木修造的房屋,層層疊疊的水培花園、橡膠運動場和人行通道間的空隙里,到處都是圓形露天劇場、游泳池、甚至散亂的竹林。八百米開外,船頭被銅牆鐵壁罩住,道道梯級從船體中心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船體之外,星際空間豁然洞開,無邊無垠,而這漆黑如墨的虛空某處,正是他們最終的目的地。
「長躍號」城中漸漸暗了下來,行人越來越稀少,零星有幾個人黃昏仍在外遊蕩,遠遠地就像螞蟻般移動著。羅伯特不覺得自己有殺掉這些人的想法,可他也沒把握。他這種脫離社群的心理並不算心理變態或是反社會人格,但醫生也沒法兒治。他已經在籠子裡關了八年,只為專心思考假釋裁決委員會關於情緒與悔恨的問題。在這場有針對性的靈魂拷問中,他什麼也沒能認識到。有時候他會懷疑,自己心底根本就沒有答案,他其實是個空心之人。
他靠擔任飛船天文學家維持生計,沒人願意干這份活兒。兩百年的星際旅行早已耗盡了人們對宇宙空間的好奇心,而現下,通過光學望遠鏡研究嶄新家園還無法實現,得再等上兩百年。然後飛船上的專家信息系統才會開始訓練天文學家、地質學家和化學家,眼下,飛船的日常運營基本上都是自動化控制的。船上的居民全都是藝術家,只有少數技師、幾個遺傳學家和幾位無聊透了的飛船領航員。
羅伯特熄滅了他那座小屋周圍的燈光,躺在微呈弧形的竹地板上。有好一陣子,他只是望著四百米外的地方,望著圓柱形城體的對面以及那兒的房屋,當衝擊波襲來時,他幾乎還沒怎麼合眼。
剎那間天翻地覆,他腹內一陣翻江倒海,膽汁上涌,動物本能的恐慌攫住了他的心。羅伯特從陳舊的竹地板上浮起,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翻滾著。他雙臂亂揮,一隻茶杯和一把木椅砸中他的手臂,又彈了開去。有人在尖叫。他飄到了籠子的側面,死死抓住柵欄不放。漫長的幾分鐘後,失重狀態才終於結束,他也隨之滑落在地。他將面頰緊貼在光滑的竹地板上,聽著鄰居們的尖叫和哭聲,感覺自己的心跳漸漸放緩。
他爬到自己的工作站,把座椅拖回原位,調試望遠鏡查看傳來的信號。首先上線的是紅外線望遠鏡,在它的視野中,有兩個圓盤狀的東西閃爍著,一個小而冷,另一個則是行星大小的溫暖天體——兩個從未見過的天體,而周圍所有的參照星系也通通消失了。他們偏離了航線!
他悚然瞪視著。事態太嚴重了!他們250年前離開地球,數十年來一直靠系統內加速和重力助攻航行。他們原定於兩百年後到達鯨魚座天倉五。一直以來這都是事實,不曾動搖過,直至此刻。
光學望遠鏡也上線了,但卻沒有顯示任何盤狀物,他眼周的肌肉困惑地收緊了。他設定計算機進行新航線的繪製,自己則在強烈的恐懼中掙扎著。
作為唯一的天文學家,羅伯特獲邀參與了緊急全船會議。飛船上的市政廳幾乎從來沒開過什麼重要會議,這裡光滑的內牆以溶解的風化土鑄成,平時主要用來舉辦藝術展、科學博覽會和小型婚禮。這是一個只有4000人的社群,幾乎沒有行政管理的必要,經過了漫長的二百五十年,繁衍生息了九代之後,每個人對自己該做些什麼都心裡有數。
市長是位劇作家,年輕時靠喜劇創作功成名就,隨著年齡的增長,現在的他成了一位和藹可親的政治家。為詩歌節舉行開幕儀式或主持頒獎典禮的時候,他宣紙般松垮的皮膚上總洋溢著平易近人的微笑。與會的還有飛船遺傳部和維修部的主管,以及藝術家聯盟的四位成員:分別專注於戲劇、音樂、文學和塑料藝術。
帶羅伯特來這兒的是薩拉·薩勒斯,他的假釋裁決委員會成員之一。她是位冷淡而迷人的細菌遺傳學家,總是習慣性地表現出一副假惺惺的模樣,這實在令人遺憾。她把他丟在大會議桌旁邊,任由他在那兒坐立不安,誰都不肯看他的眼睛。羅伯特盯著自己的記事本,知道在一個個家庭顯示器背後,有4000雙眼睛關注著會議的進程。
「今天早些時候,我們經過了一個黑洞,」他說,「我們事先沒有偵測到它,因為它是從我們船尾方向接近的,與我們的飛行航線呈高角相交。我們的航線已然改變,不會再前往鯨魚座天倉五了。3.3萬年後,『長躍號』將會到達一顆紅矮星,距今大約400光年。」
雖然市長事先已經聽說了這一消息,但他的表情仍然扭曲著,仿佛在跟嗓子裡的一根魚刺較勁。不管羅伯特接下來會說些什麼,市長能解決掉魚刺這事兒都可以說是希望渺茫。
羅伯特接著往下說:「黑洞旁有一顆脈衝星,幾乎正好就在我們的航線上。而脈衝星有一顆行星作為伴星,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我們既可以將這顆伴星用作重力助攻,以調整飛船航線,以便前往另一個新的目的地;也可以將我們絕大部分的揮發性儲備用作核能引擎的反應物料,讓我們進入環繞伴星的軌道。」
「沒發現黑洞我能理解,」遺傳部長開口道,「可是原先的那些天文學家怎麼會連脈衝星都沒發現呢?」
她是個身材高挑的女人,年紀與市長相仿。羅伯特看著她,觀察著她的緊張情緒,但他自己並不緊張:「脈衝星會噴射出無線電波流,」他回答,「如果我們沒處在噴射的平面上,這些電波無從發現。噴射平面外的電波非常微弱,我們都沒能發現。」
「羅伯特,你覺得最佳方案是什麼?」市長發問道。
「兩個方案各有風險,」他停頓片刻之後才回答,「我已經開啟了模擬運算,但還得過幾個小時才能知道答案。」飛船要再過十一周才會抵達脈衝星所在之處,在這十一周里,大家的弦都繃得緊緊的,投入到瘋狂的準備工作當中。他們進行了成千上萬次模擬,搜尋著任何一顆宜居星球的蹤跡——萬一他們可以將脈衝星用作重力助推器,移居其他星球,就不用經停脈衝星的伴星了——可是卻連半點影子也找不到。還有九周就要到達脈衝星的所在地點時,他們開始減速飛行,但卻擔心即便是以這樣的速度,對於引力捕獲來說還是太快了。
這顆飢餓黑洞處於休眠狀態,只能藉由引力發現其存在。它的伴星是一顆年代久遠的脈衝星。脈衝星在誕生之初每秒旋轉成千上萬次,向宇宙深處蓬勃拋射出巨大的磁場,但磁場會減緩脈衝星的旋轉速度,而旋轉反過來又會消耗磁場的強度。這顆脈衝星古老之極,每秒只旋轉兩次,磁場強度則已衰減到不足一萬高斯。
羅伯特疲於應付各種各樣的科學問題,身心麻木,煩躁不堪。他眼睜睜看著其他人被憤怒、沮喪和安全感喪失所折磨,大家過慣了平靜無波的日子,對於迫在眉睫的災難缺乏準備。他的鄰居們一天比一天不愛動彈,話也說得越來越少,人人都好像鬼鬼祟祟的。這些人的不安也深深影響了羅伯特。他們每天都會召開各種會議,討論的議題包括模擬運算、望遠鏡觀測和可行航線,以及其它各式各樣的物理學問題。
如果說這場災難也有什麼好處的話,那就是他終於可以在籠子外面自由活動了,儘管充滿了虛偽的氣息。他並沒有徹底完成改造,大家都知道,他抄起一件重物,就能把別人的腦袋砸開花,這隱約讓人覺得不安。從籠子裡出來以後,他不單單暴露在外界的種種刺激之下,同時喃喃低語的誘惑也在不斷啃噬著他的內心。他假裝自己沒問題,大家也假裝喜歡他。
當他們接近軌道捕獲點時,推進力倍增,「長躍號」整艘飛船都在持續不斷地顫動。在詭異的加速過程中,行人踉蹌,嬰孩啼哭。市長邀請羅伯特前往市政廳,與危機應對團隊其他成員一同觀看軌道捕獲過程。巨大的螢幕上播放著脈衝星圓盤狀的身影,分別以無線電、紅外線、可見光和紫外線的形式呈現。全城都在專心致志地觀看著來自市政廳的視頻輸出,他們將脈衝星命名為「希望」。
沒人注意到,看了一小時視頻之後,羅伯特解開了自己身上的束帶,偷偷溜出了市政廳。他悄然潛行穿過磚石鋪就的昏暗街道,在房屋間穿行,沿著他兒時為避人眼目而走過的那些小路向前走去。一路上,透過扇扇門窗,他只看到電腦螢幕閃動的微光,照亮了一張張水培桌和一隻只魚缸。
在瑪麗·朗格勒的屋外,他止步於螢幕的微光無法照亮的黑暗中,完全投入到飛船的加速移動中。整個世界傾斜了,與他的審美觀完美貼合。她身處屋內,繫著安全帶,背朝羅伯特,房門洞開,正在觀看視頻,飛船甲板在他們腳下隆隆作響。他想像著進入房內再大開殺戒一回,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只要願意,這待宰的羔羊就只有死路一條,只要他自己願意。那麼他願意嗎?如果他再開殺戒,他們肯定會把他的身體送去回收再生的。他在乎嗎?別人怎麼就能忍住不殺人呢?是誰把他身上的開關摁向了錯誤的一邊?
他心中什麼也沒有,沒有緊張、沒有期待、也沒有恐懼,只有各種糾結的選擇。要是用皮帶勒死人,那會有點笨手笨腳,要掐死一個老太太,光憑兩隻手就夠了。趁她看視頻的當口,他也可以輕而易舉打開碗櫥,找只壺出來,狠狠敲在她腦袋上,直到她不再尖叫。會有人來,他們會終止那些毫無意義的問題。他爬得更近了些,她灰白的長髮扁塌在頭頂,隨著引擎的加速而飄離了她的雙肩。她離自己僅有兩步之遙,仍然還沒有發現他。
羅伯特深呼吸,然後悄悄溜了回去。轉過兩座房子,就是他的家、他的籠子,他鑽進籠中,轉過身,大口喘著氣,手有意識地搭在未鎖的籠門上。他沒有鑰匙,鎖不了籠子。雖然是在自己家裡,但他胸腔中那種如鯁在喉的感覺卻再度升起,什麼也保護不了「長躍號」免於他的魔爪。
同樣顯而易見的還有一種尷尬的感覺。他已獲得了既成事實的假釋,如果再自己鑽到籠子裡,這就不僅明明白白承認了對他的懷疑,而且還無異於將這種懷疑公諸於眾。他早就受夠了虛情假意的客套話和刻意裝出的笑臉。他拿了條短褲,卡住籠門口,然後倒頭栽到床上。他給自己系好束帶,努力讓自己入睡。
脈衝星的軌道捕獲只不過是權宜之計而已。這並無助於將他們的位置調整到接近富含揮發分的小行星附近——根本連一顆都沒有;而且,當他們處於最靠近脈衝星的位置時,潮汐力還十分危險。
那麼就只剩下唯一的選擇:在54天內,利用最後僅有的揮發分儲備,進入他們名之為「墊腳石」的那顆死寂行星的高橢圓軌道中。如此一來,他們就只剩下大氣、土壤、水和一個供著陸器使用的儲備罐中僅有的揮發分,一旦無法獲取更多揮發分,他們就只有死路一條。
羅伯特和遺傳學家們每天耗費10到12小時,竭盡全力向專家信息系統學習行星學、地質學和火箭科學。參與工程學、材料科學和化學課程的藝術家們同樣學的熱火朝天。兩百年來,「長躍號」一直是個由藝術家組成的社會,先前既定的目標是對外星進行地球化改造而努力,可如今大家卻突然間全都變成了菜鳥科學家,好在幾周之內抓住最後的希望。
羅伯特對「墊腳石」進行了觀察。光學望遠鏡對此幾乎毫無作用,但在群星的參照下,他發現這顆星球的大氣由二氧化碳、一氧化碳和氮氣組成,並檢測到羰基鎳的痕跡。每十一天,「墊腳石」便會繞脈衝星一周。由於受到潮汐鎖定,這顆星球的一面永遠泛濫著無線電波。作為行星它體積不大,但質量極重,星體大部分應該由鐵構成,它強大的磁場可以作為佐證。如同水星一樣,「墊腳石」可能也曾是一顆體積比現在更大的類地行星。當初形成脈衝星的那顆超新星摧毀了它原先所在的太陽系,「墊腳石」的地殼和地幔肯定也在爆炸中被破壞了。同歸於盡之後,「墊腳石」仍然圍繞脈衝星旋轉。它的溫度讓羅伯特感到驚訝,既然只有來自脈衝星的無線電波和微波,它本應比冥王星或創神星都更寒冷,但是「墊腳石」某些地區的溫度遠高於零攝氏度。來自脈衝星的無線電波流每秒閃爍四次,令射電望遠鏡一無所見,整個射頻頻譜也充斥著噪音。這顆行星在無線電波段中持續不斷地嗡嗡低鳴,如同一座剛剛受到撞擊的鐘。令人費解的是,每隔幾個星期,無線電波段中的靜電聲就會變得雜亂無比,持續大約20分鐘,那震耳欲聾的響聲蓋過了其它的一切。
眾人的歡呼聲在「長躍號」中空的圓柱形船體中迴蕩。羅伯特微笑著,有那麼短暫的片刻,他感到自己仿佛屬於其中一員。這很奇怪,大家本來應該呆在家裡或是在工作的。羅伯特登上通向飛船軸心的那座梯子,身後跟著另外兩人。在軸心處的微重力環境下,他們牢牢抓住通向氣閘室的扶手,飛船以他們為中心旋轉。羅伯特引領他們來到已經準備就緒的著陸器,自己坐在副駕駛席上。即便經過這段時間以來的訓練,要論物理學方面的造詣,無人能與羅伯特匹敵,所以現在由他擔任領隊。細菌學家薩拉·薩勒斯也在,神情冰冷,身形苗條。擔任駕駛員兼工程師的則是低調的工程技師傑奧爾吉·聖保林。
發射區的邊緣是旋轉著的發射台,外部即是群星閃爍、浩瀚無垠的虛空。從舷窗左側其實看不到脈衝星,但羅伯特卻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個黑色的盤狀物體,這絕無可能。脈衝星直徑僅為25公里,距離他們卻有1100萬公里之遙,而且黯淡無光。
接著他們飛出了「長躍號」,過去的兩百年來,他們是第一批離開飛船的人。推進器推動著他們向行星飛去,他們開始著陸。「墊腳石」完全是墨黑一片。它的剪影吞蝕了群星,遮蔽了背後的太空,形成一片巨大的黑色暗影。他們此前已經發射過一個機器人著陸器,上面安裝了自動化氣體提煉系統。著陸器倒是安全著陸了,不過,強烈的無線電和微波靜電完全乾擾了它與「長躍號」之間的通訊,他們還需要把著陸器收集的揮發分帶回去。傑奧爾吉用雷射探測著飛行路線,在距離著陸器幾公里外降落,在半重力環境下揚起厚重的塵埃。
他們幾個人在氣閘室激起迴響,這個密閉的空間原本設計可以一次性容納數十名移民和裝備。窗外,群星在漆黑的地平線上閃爍。著陸器外側的燈光照亮了厚厚的積雪。雪花仿佛是順著整齊劃一的線飄落,一片接著一片,絕不偏離垂直路徑。絨絨的灰雪開始在玻璃上凝結。氣閘打開時,洶湧的無線電靜電波在他們耳中激盪,濃重的二氧化碳氣體隨之湧入,裹挾著沿精細的軌跡飄落的雪花。
「這是什麼?」羅伯特問。薩拉用棉簽蘸了點雪,放在手腕上的移動分析器上。
「四羰基鐵。」她說,「還有鈷和羰基鎳的成分。」
羅伯特說:「這些化合物具有磁性,落下時都是遵循磁力線的路徑。」他將手電射向上空,成百上千道仿佛沿線下落的灰色雪片消失在頭頂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毒性如何?」
「極大,」傑奧爾吉答道,「不過我們的防護服目前還可以保護我們。」
薩拉爬下梯子。盞盞射燈照亮了銀裝素裹的地面,他們的著陸推進器將地面刮擦得高低不平,漆黑而發亮。羅伯特也跟隨在她身後,進入了這閃爍而空曠的地方,羰絡金屬雪花在地面上覆蓋了光滑的一層。無論他將燈射向何處,「墊腳石」都把燈光反射回來。他們耳機里始終詭異地響著無線靜電的聲音。
薩拉從坑底刮下一點物質,放到分析器上。那是鐵,還含有少量的鎳、鈷、銅、金、銥和鉑金,全都是在地球、火星或水星的核心中發現過的物質。他們移動到地面隆起的位置,燈光刺透了周圍的一片黑暗,觸目可及儘是結構怪異的低矮丘陵。在他們腳下、在目力所達之處,無數閃亮的針狀物戳向星空的方向,仿佛連成了一張地毯。有的不過幾毫米高,有的則比他們還高大,分枝向旁伸出,與粗大的主幹垂直相交。
「真奇怪,」傑奧爾吉喃喃低語,他的聲音被風暴般巨大的無線靜電噪音所淹沒,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羅伯特踢踢地面,抓起一把粘乎乎的粒狀物。
「感覺跟泥土差不多,」他邊說邊撒了一點到分析器里,「是由鐵質微粒、羰絡金屬,以及某些含氮和碳的金屬化合物組成的混合物,」他在靜電的嗞啦聲中說道,「對於一顆沒有地殼和地幔的行星而言,這或許就相當於泥土了吧。」
灰中泛紅的雪片弄髒了他們面罩外側,擦也擦不掉,在上面留下一道道不透明的條紋,干擾了他們的注意力。體溫透過防護服外泄出來,這微弱的熱氣融化了雪花,羰基鐵和羰基鎳在防護服上形成了層層薄膜。
「為什麼到處都是這些小尖刺呢?」傑奧爾吉問道,「是某種類型的植物嗎?」
「這種地方什麼東西能生存得下來?」薩拉反問,「既沒水,也沒光,什麼都有毒。」
羅伯特跪下來,用分析器觀測著雪片:「說不定是礦床呢。雪花按照磁場線分布的路線下落,沉積在這些尖刺上。」他上下移動著分析器,上面顯示著磁力讀數:「『墊腳石』的磁場強度接近一百高斯,脈衝星的磁場超過了一萬高斯,這兩顆星球的磁場說不定在它們之間的某處匯合了。」
「我不知道,」薩拉在靜電聲中說,「如果羰基鐵和羰基鎳能像雨點一樣落下的話,那最初讓它們揮發的能量是從哪兒來的呢?它們太重了,而且,」她邊說邊撣著傑奧爾吉的雙肩,將泛著灰色的粉末抖落在空中,沿著整齊的線條下墜。「這種雪在我們身上也會堆積,可我們又不具有磁性。」閃爍的細小雪花似乎掉落得慢了些。「眼下我們最應該操心的是確保這些尖刺不會刺破我們的防護服,」羅伯特說,「我們最好馬上動起來。」
他們吱嘎吱嘎地踩著雪,走下山丘,一路折斷或是弄彎了許多金屬絲和金屬棒。在有些地方,這些金屬物質茂密得像草一樣。他們繞著高大閃亮的柱狀物前行,與主幹垂直相交的枝杈如長矛般水平伸出。羅伯特慢吞吞地邁著步子,踩過粒狀的泥土,弄斷了低處的根根尖刺。淺灰色的塵土從金屬棒頂端掉落,向上飄飛。羅伯特搖晃著一根刺。
「難道那玩意兒不該往下掉嗎?」他問。上升的塵土飛出他們燈光所及的範圍,消失在高處,下落的羰基鐵雪花包裹著燈柱。
薩拉舉起分析器,想要捕捉住一點樣本,但塵土卻挪向一邊,繼續慢慢悠悠地向上飄升。無論他們想什麼辦法,那粉末都避開了他們戴手套的雙手、分析器和棉簽,最後,他們只好把分析器套在枝條末端,搖晃著那枝條,才終於弄到點兒塵土。
「對於羰基鐵來說,這兒的溫度太低了,根本無法蒸發,」薩拉說。
「它總是避開我們的手,好像帶電似的。」
「為什麼只有金屬棒的頂端才有靜電荷呢?」薩拉繼續追問,「要說有的話,那頂端跟其它部位應該具有同樣的電荷才對。」
羅伯特在笨重的防護服中聳了聳肩,他們繼續勉力前進,穿過了布滿鐵刺、高低起伏的曠野。30分鐘後,一行人抵達了自動著陸器。跟羅伯特他們乘坐的楔形著陸器一樣,這一架也有28米高。在脫離「長躍號」之前,兩個著陸器都已經安裝了空氣壓縮裝置和儲存罐,以便為「長躍號」上的核動力引擎帶回反應物料,但這台著陸器上的裝置似乎並沒有運轉的跡象。
連在其中一根著陸支柱上的梯子已經布滿了垂直的尖刺,羅伯特進行了掃描,審視著磁場。磁力線隨著羰基鎳雪花向下延伸至針尖處,細小的粉末在針尖上層層堆積,疊成不可思議的高壘。
羅伯特爬到進氣閥前,大氣在此處被吸入,並進行壓縮和儲藏。儀錶板顯示,儲存罐僅僅充填了15%,因為鐵棘堵住了過濾器。薩拉和傑奧爾吉從其它進氣閥處傳來了同樣的消息,電子儀錶板和管道內部的情形也差不多。
「我們能用手清理尖刺嗎?」傑奧爾吉在鏗鏘的靜電聲中問道,「工作量是很大,不過我們需要那燃料。」
羅伯特沒回答,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把這樣的任務壓給他感覺並不公平。他懂什麼呢?他不過是個過甚其辭的業餘天文學家,被吹噓成科學家招搖過市。並不是每個故事都能有圓滿的結局,有的故事就是全滅結局。微細的羰基金屬雪片放慢了速度,遵循著既定的路線,落到尖刺上,堵住了他們的機器。
「我知道該怎麼辦了。」他突然說道。
他們有一些用於運送液化氣的軟管,還有個可以充氣的圓頂罩,跟原先的移民們曾經在月球和火星上用作臨時安置所的那種差不多。他們將軟管連接到著陸器內的氧氣罐上,近距離地朝著鐵刺噴射。細小的鐵針在純氧中燃燒起來,除掉了沉積物,還引燃了其它閃亮的鐵棘。不出半小時,著陸器就差不多乾淨了,只有某些部位還覆蓋著微細的鐵鏽粉末,脆弱易碎的鐵鏽柱體附近也沒了磁力線的蹤跡。
然後他們將充氣罩蓋在著陸器上,為了將就著陸器的尺寸,又不得不做了些裁剪,再將罩子重新封好。過了一小時,他們已經給圓頂罩充好了氣,重新開始將「墊腳石」上的大氣經由過濾器進行加工。
一行人進到著陸器中,在船員起居艙休息。他們全身散發著混雜了汗味、污濁空氣和羰基鐵味的臭氣。起居艙可容納十人,於是他們在綽綽有餘的空間裡洗漱吃飯。羅伯特觀察著薩拉和傑奧爾吉。據他所知,他們倆在這次行動之前,幾乎互不相識。而現在,他的隊友們卻興高采烈,互相開著玩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友善地將腦袋湊在一起,互相拍打著肩背。他們的笑聲雖然緊繃繃地透著焦慮,兩人卻互不相讓地比賽著,給這顆行星重新起了一個又一個名字:「別踩」、「針線包」、「銀蓮花」。
他們降落在一個條件惡劣的世界,努力跋涉了危險的幾公里路程,重新啟動了著陸器,可以帶著他們離開黑暗的脈衝星和它這顆荊棘遍布的伴星。他們當然覺得應該慶祝一下。他自己也這麼覺得。這兩個人,在共同經受了考驗之後,突然間比他認識的任何人都更加親近了,不過,他自己離能跟人家拍肩膀什麼的還差得遠呢。他也笑不起來,心中隱隱覺得不安。
多刺的鐵礦床是個謎,需要有所解釋。在靜電的作用下,金屬刺尖端的塵土不落反升,這肯定意味著什麼。這顆行星的溫度也一樣。這次行動和「長躍號」上每個人的命運都前途未卜,意識到這一點很重要。
一道陰謀的念頭讓他渾身打了個激靈。他最近都沒再想過要殺誰了,也沒再列舉各種殺死身邊人的方法。他既沒有感到衝動,也沒有刻意去遏制,心中奇怪的空蕩蕩一片。他的內心隱匿起來了。為什麼呢?按照他在這次行動中扮演的角色,他完全可以把每個人都幹掉,不僅僅是這兒,整個「長躍號」都可以。他怎麼知道自己的潛意識此時此刻並沒有這種計劃呢?如果他沒有真正的脫胎換骨,如果他真的想要摧毀「長躍號」,要想妨害這次行動,再也沒有比這兒更合適的地點了。他們需要他,只有他一個人知道該怎麼辦。如果他內心真正想要的是殺戮的話,那他只需抑制住心中的直覺——正是他的直覺幫助他們順利進展到這裡,只需拒絕回答某個關鍵的問題。用純氧燒光鐵屑的想法還算不上是真正的考驗,隨便哪個化學家或工程師最後都會想到這個辦法。真正要動腦的,還是搞明白那些尖刺、靜電荷和枝端積塵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他找到了答案,拯救了每一個人,那他就明白自己真的已經變了,再也不會是殺人犯了。
傑奧爾吉在他背上猛地一拍,嚇了他一跳:「乾得漂亮,羅伯特!既然我們已經走到這一步了,看起來完成任務應該不是問題。」面對傑奧爾吉熱情的笑容,羅伯特只是面無表情地冷冷盯著他,感覺受到了驚嚇:「還有其他問題呢。」他說話的聲音之響,未免顯得有點過分,起居艙並不大,傑奧爾吉離他又這麼近,何況還是這樣的語境。他的前額突然覺得有點發燙:「我不能……你們不能就這麼心安理得地坐著。我們得把這顆行星的情況搞清楚。有些事迫在眉睫,亟待解決,我們還不知道是什麼呢。我們必須好好研究這些尖刺和靜電,弄明白它們到底怎麼回事。」
他們向他投來疑惑的目光,薩拉抿緊了雙唇,她一直都說很了解他,羅伯特卻始終覺得她誤會了。
「要是我們能迅速裝滿燃料罐的話,」她說,「我們很快就能離開這兒了,然後就可以在安全距離外研究這顆行星。」
羅伯特點點頭,他們都正望著他,方才的快活勁兒已經煙消雲散,不堪一擊的親密感出現了裂痕。
「我們應該返回自己的著陸器,讓它馬上開工,」薩拉提出。
「沒錯,」他遲疑了片刻,同意了她的建議,「不過我想讓你在這兒幫我研究鐵礦床,我還需要礦床周圍以及地面上方電勢和磁場的詳細讀數。」
「我可以去啟動另外那架著陸器,」傑奧爾吉說。
他們結束了用餐,傑奧爾吉穿上了防護服,薩拉重新拿出他們一路上獲取的那些樣本,開始了研究。羅伯特一言不發地站著,心中緬懷著隊友們給予他的短暫親密。他來到工作檯邊,薩拉的身旁。她多半覺得自己正性命堪憂吧,他倒寧可她以為,他說不定正計劃著要毀掉整艘「長躍號」。
「要是這些東西是活的呢?」羅伯特看著螢幕問。
他們收集到的這些鐵刺,其尖端在電子顯微鏡下放大了20萬倍。鐵棒上布滿了孔隙,一條條原子尺寸的通道讓他們大惑不解,看起來更像抽象的雕刻,而非簡單的柱體。尖端凹陷下去,內含多刺的金屬。
「要是它們其實是種植物呢?」
「生命需要承載信息、進行複製、犯下錯誤,」薩拉說,「這種物質雖說是復合體,但複雜程度又還不夠,而且也沒有細胞膜包裹,以免資源外露。」
「它有規則的結構,」羅伯特說,卻不知道該怎樣展開自己的論點。他指了指尖端,一層羰基鎳包裹著多刺的星型金屬,使其固定在尖端。「如果羰基鐵和羰基鎳遵循的是同樣的磁力線的話,那為什麼只有羰基鎳在尖端富集呢?」
她沒有回答,但卻並不是因為他的論點令人信服。
「這些黃金納米晶體也讓我覺得不對勁,」他說,「它們根本不該參與這種化學反應。」暗色無鋒的晶體沿著尖刺的邊緣規則地間隔排布。「金是惰性很強的物質,有意思的是,它們的尺寸居然恰好合適,正好可以吸收無線電波,並將能量轉化為熱量。」
「你是將生熱性作為生命的證據嗎?」她問。
「我是說,在脈衝星系統中,這些晶體的大小、規則度和吸收射線的特性似乎不僅僅是巧合那麼簡單。」
「那你覺得它們的作用是什麼呢?」她問。
「我不知道。」他沿著顯示屏上那些尖刺的邊緣看去,一圈羰基鐵的絨毛附著在尖刺表面。「來自脈衝星的無線電波刺激了黃金晶體,產生熱量。羰基鐵受熱,將純鐵沉積下來。那是不是生長?」
薩拉撇嘴道:「羰基鐵要到遠高於一百攝氏度才能沉積鐵,溫度遠遠達不到要求。」
「我們體內有許多反應,它們發生時的溫度也遠遠低於要求,」羅伯特說,「酶可以降低對能量的要求,萬一相當於酶的物質正好被耦合到這些黃金納米晶體上面了呢?這便是它們能量的來源。」
「酶能生成所需的有用物質,並使其保留在細胞內部,」她說,「如果沒有細胞膜,那麼你所有的能量和構成身體的物質,都只會白白散失掉。生命必須攫取資源、消滅浪費。就消滅浪費而言,這些金屬棒或許很在行,但要攫取維持生命可能會需要的物質,它們絲毫沒有辦法。」
羅伯特緊盯著螢幕。
「如果這種生命形式將必須的所有物質和化學能量都附著在尖刺本身上了呢?」他問。
「那這麼一來,又有什麼能阻止寄生體或是捕食者來饕餮這頓大餐呢?」她反問道。
「電荷?」
薩拉轉了轉眼珠。
「這些尖刺每一根都具有磁場和電荷,」羅伯特說,「在這麼一顆星球上,萬物都有電荷,這種情形下,磁場實際上就跟細胞膜的作用差不多。」
「那能量來源在哪兒?熱量又無濟於事,生命需要的是化學或光合作用。」
「這就是它們的光合作用啊!」羅伯特突然說,「無線電波可以加熱黃金晶體或是產生電流!這些金屬棒全都是觸角!它們可以產生電能,而我卻一直光想著怎麼逃離脈衝星!」
四天後,羅伯特坐在他們的著陸器中,薩拉和傑奧爾吉去了野外更遠的地方,收集尖刺的樣本,好判斷它們是否果真有生命。他已經將關於自己新發明的想法傳回了「長躍號」:無線電帆。就像太陽帆可以靠反射陽光獲得推進力一樣,無線電帆則可以反射無線電波。這麼做不僅可以幫他們離開這個星系,而且只要「長躍號」能維持在脈衝星的射電噴流平面上,還可以令他們加速。計算機需要進行多次模擬分析,幫助他們選擇一處全新的星系作為目標,不過他們抵達目標的速度可能就會比原計劃要快。在「長躍號」周圍,已經部署了數公里鋼絲網,用於捕捉來自脈衝星的微波,並將其轉化為電能。他所取得的成功本該令他更受鼓舞,但他心中卻有疑惑揮之不去,總覺得有什麼重大問題他們還沒想到。
已經不再有雪落下了,天空一片朦朧,布滿了細小的鐵屑,正向上飛升。由地向天顛倒著下的雪。如果它們上升的動力僅僅是電荷的話,那麼整個區域的靜電荷必定正在一點點緩慢上升。而且氣溫正在持續下降,自從他們著陸以來,「長躍號」上的多部望遠鏡已經測量到,整顆行星尺的溫度已下降了大約兩度。這顆行星原本不該如此溫暖的,但事實又確實如此,而熱量究竟來源於何處,他們目前尚未得到貌似具有說服力的解釋。而如果沒有熱量來源的話,行星上的大氣不可能維持地質學上的穩定。照這樣下去,整個二氧化碳構成的大氣層會變成源源不斷的雪落向地面,時間綿延數月之久。
螢幕上顯示著「墊腳石」圍繞脈衝星軌道旋轉,兩者相當緊密。「長躍號」則在兩顆星體之外旋轉著。羅伯特算過了,即便接收到的所有無線電和微波能量都可以點滴不漏地全部轉化為電能和熱能,也仍不足以彌補散失進太空中的熱量。他們擴大了天文搜索的範圍,尋找著黑洞脈衝星系的第三顆伴星,某顆能夠散發出熱量的星,或是插肩而過的距離夠近、其引力擠壓足以融化一顆行星的也好。但什麼也沒有。
顯微照片中,一粒粒種子躺在極小的凹陷中,層層羰基鎳作為緩衝墊和粘合物。在行星此刻的溫度下,羰基鎳是液態或固態,但一旦達到60℃,它就會爆炸。羅伯特已經做過測試,將一段剪切下的微小尖刺連著末端,一起放在一個小盒內,盒中充滿高濃度的二氧化碳氣體。到63℃時,在羰基鎳爆裂的驅動之下,種子便會被拋離尖刺末端。儘管還算不上是確切的生命跡象,不過恐怕也很難找到更具說服力的證據了,可以看出,這些尖刺就是這個世界中的植物生命。不過行星又是如何達到足夠的高溫,引發種子的拋射呢?
螢幕上,磁場循精細的線條彎曲著。在這團迷霧中,羅伯特確定自己不僅能找到任務的答案,對於自己的內心,他也可以弄個水落石出。無論答案是什麼,但凡是能夠令整個行星溫度升高的,也必定能毀滅「長躍號」。他們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弄明白這是怎樣發生的?何時發生?並確保這一切發生時「長躍號」沒有身處其中。儘管他的同伴們學習速度很快,但他知識的廣度和深度都超過了他們。整艘飛船如果想要倖存下來的話,那他便是最能指望的那個人——除非假釋委員會失敗了,多年以來對他進行改造的心理學家們失敗了,他自己想要重新成為社會一員的漫無目標的努力失敗了。那樣一來,整整九代人的犧牲將付諸東流,生息繁衍而成的這4000人當灰飛煙滅。旋渦般攪動的磁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誘惑著他,挑逗著他。
然後他忽然明白了,答案讓他的臉和雙手變得冰冷:磁場就是熱源。「墊腳石」液態的鐵核是導體,當這顆行星沿軌道運行,穿過脈衝星巨大的磁場,整顆行星與脈衝星之間便產生了勢差。到了某個時刻,當這種勢差達到一定強度,便會發生放電。
閃電。陣陣閃電。整顆脈衝星的電能,擊向它遠在1100萬公里外的的伴星。那樣強大的能量,即便只稍微釋放出一小部分,即便是「墊腳石」這樣並不理想的導體,也足以將整顆星球加熱到遠超60度的高溫,同時產生他們之前在來時路上聽到過的那些神秘的無線電噪音。
行星表面、尖刺、這些觸角植物、以及鐵化合物構成的土壤,都能在上千度的高溫中倖存。而人類卻不能。如果持續暴露在幾百度的高溫下,那兩艘著陸器也同樣無法倖免,如此一來,「長躍號」就會陷入無揮發分可用的困局。
沉重的羰基鐵飛塵已經瀰漫了天空,它們乘著行星不斷增長的靜電荷,筆直地升入空中。如果電荷已經達到這樣的強度,那閃電也就不會遠了。「長躍號」目前位於橢圓形軌道的遠端,多半還是安全的,但對於還逗留在「墊腳石」表面的三個人來說,卻已經沒有時間了。
「薩拉!傑奧爾吉!快回著陸器!!」羅伯特衝著無線電設備大喊,「我準備馬上起飛!」
羅伯特開始加熱核引擎,並直接將未經加工的大氣引入燃料艙內填滿。二氧化碳固然是沉重的反應物料,但若是引擎夠熱,仍然可以令著陸器擺脫行星的引力起飛。他在另一架著陸器上也遠程啟動了同樣的程序。
設備里傳來薩拉和傑奧爾吉的聲音,要求他進行確認。他大吼著要他們趕緊到著陸器這兒來。他們還離得很遠,大約有一小時的路程,而放電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指示器顯示,核引擎不到四分鐘就可以準備就緒。空中滿是上升中的鐵孢子,或許它們會一路飛向脈衝星吧。反過來,空中什麼也沒有落下。說不定他已經明白得太晚了。即便著陸器試著起飛,在放電過程中也仍然可能遭到擊毀。那樣的話,他就知道自己殺掉了4000人,儘管知道以後,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兩分鐘,引擎加熱便可完成。至少還得再過58分鐘,薩拉和傑奧爾吉才能返回著陸器,他能等嗎?
也許這就是他的答案,矛盾糾結的答案,跟他本人一樣。他解開了這顆行星之謎,說不定解決的時間還算及時,還足以拯救「長躍號」,但顯然已經來不及拯救他的隊友們了。
離點火還剩一分鐘。薩拉和傑奧爾吉最少還得57分鐘。
他穿上環境防護服,完成了安全檢查,此時著陸器上的核引擎顯示已經準備就緒。他在氣閘室外,踩著這片布滿鐵鏽的小小土地,嘎吱嘎吱地走。他穿過帳篷的門,來到一片空地,他們的靴子和探測車踏平了這裡的植物,將尖刺夷為平地。隊友們還得再過50分鐘才能趕到,他猶豫著,感到一陣緩風緊撲過來。
血跡是擦不掉的。
羅伯特順著手電光照亮的圓錐形燈柱艱難地跋涉,躲在一座低矮的小丘後面。他往手腕上的平板設備中輸入指令。過熱的二氧化碳在帳篷內發出絢爛的光芒,隨後氣流將帳篷撕成千萬碎片。著陸器升入空中,將攜帶的燃料帶回「長躍號」。羅伯特注視著三公里外,另一架著陸器也拔地而起,發出耀眼的光。
如果兩架著陸器都能順利返回「長躍號」的話,那船上的人就能再派回一架來,把他們接回去。不過他懷疑時間已經來不及了。羅伯特現在只在乎一件事:那就是在兩架著陸器離開大氣層之前的這30或40秒內,不要發生放電。
他確實還是在乎的。
他希望著陸器可以平安離去。雖然他和留在地面上的其他人多半死定了,但羅伯特至少已將著陸器送回。這是個讓人糾結的做法,但他還是微笑起來。
15分鐘後,當天空開始閃耀電光,他站在布滿尖刺的曠野中一座空曠的山丘上。這並不像他從前在書里讀到過或在電影里見過的閃電,那電光起自遙遠的天際,在漫長的幾分鐘內逐漸靠近,緩緩蔓延,漸長漸大,最後將整個天空染成明亮的紅紫色。空中隆隆作響,尖刺搖曳,大地震顫,接著「墊腳石」的表面爆炸開來,發出熾熱的光芒和震裂的巨響。
(完)
編者按:「長躍號」是一艘擁有完美生態圈的太空飛船,原本朝著目標平穩航行,但與一個黑洞的意外相遇,讓一切發生了改變。長躍號降落在黑洞旁那顆脈衝星的伴星上,幾千人的性命握在手中,讓船上唯一的天文學家羅伯特背負了極大壓力,他甚至還有連醫生都束手無策的精神問題。
這是一篇有著典型作者個人風格的硬科幻小說,無論是物理學的理論部分,還是主角的性格塑造部分,都一環套一環,絲絲入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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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孫薇
題圖 | 電影《安尼亞拉號》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