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日本「遺忘」的侵華戰俘

2019-08-24     孟話歷史

百里荷塘

原載於《中國新聞周刊》2014年第33期,作者張君榮


日本侵華戰爭失敗後,有2600名士兵被留在了中國「繼續戰爭」,之後存活下來的成了中國的戰俘。當他們得以回到日本,卻因「擅自離隊」留在中國而被日本政府拋棄。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紀念日之際,《中國新聞周刊》走訪這些當事人,我們得以從另一個角度了解那段戰爭。



山東日人解放聯盟成員與剛被俘的日軍談話。據稻葉回憶,那些「被拋棄的日本兵們」里,有560人戰亡,最後留下來的人當中只有2-4成的人活了下來,被閻錫山的軍閥「收編」參加「內戰」。圖/CFP

作者:張君榮

緊挨著日本東京北側,是小城市琦玉市。在琦玉市岩槻區的一片安靜的民居中,一所簡易、破舊的二層樓房,被不高的圍牆和小鐵柵欄圍成一個緊密的小院。小鐵柵欄旁邊寫著門牌「稻葉績」。

上了年紀的稻葉績老兩口,就住在這裡。年近91歲的稻葉績,出生在東京,因參加侵華戰爭在中國待了13年,此後,他一直居住在琦玉市。

老伴身體不好,矮個子、戴老花鏡、留著短短白色山羊鬍的稻葉績,會在天氣不錯的時候,推著近90歲的老伴出門走走。

大多數時候,老伴因病需要躺在床上。稻葉績身體還算硬朗,「(我們倆)現在生活很健康,不用依靠他人,但還是會生病,需要用到(醫療)保險。」稻葉績對《中國新聞周刊》描述。

因為曾在二戰中參加日本的侵華戰爭,並在日本投降後成為中國戰俘而沒有立即回國,稻葉績和許多日本二戰「老兵」一樣,被日本政府認定為「自動放棄了日本軍人的地位」,領不到補助金。

中國「撫順教育改造戰犯歷史研究會」的研究人員曾專程到日本採訪稻葉績,並送他一隻玉雕神龜作為禮物,寓意長壽。

接過禮物時,稻葉績表情依然平靜,只用中文說了一句「謝謝」,便不再說什麼。和他一樣被否定軍人身份的二戰老兵中,稻葉績是最「年輕的一個」。日本明治學院大學准教授、歷史學者張宏波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們中「最小的90歲,最長的有100多歲了。」

二戰已經結束69年了,戰爭的陰影一直伴隨著稻葉績。

「天皇士兵」的殘酷生存

1943年,二戰爆發的第4年,正在讀大學的稻葉績被「強制畢業」,然後作為學生兵送往日本亞洲戰場的中國戰區。「我那時20歲,和大家一樣,也是學生。」2013年6月24日,稻葉績在日本明治學院大學向大學生們絮叨著,語速急促,「當時的我們沒有未來,甚至不知生來的意義。」

稻葉績回憶,他在學生時代接受的是日本的「神國教育」:天皇就是神,為國犧牲是精英,前往戰場是理所當然。「我們根本沒有自己的自由,而去戰場為國犧牲是最大的榮譽。」

大學生還不能直接成為士兵,需要一些強制「訓練」。一般,這種「訓練」需要很長時間,但在當時的情況下只能採取特殊的「訓練」。

「訓練」由「老兵」進行。「每天晚上在倒下之前不停地挨揍,倒下就被潑水弄醒,站起來又繼續被打。我記得有時牙齒被打飛了,身體痛苦不堪,每天都是這些記憶。」稻葉績回憶說,除此之外,「老兵」還會在其他「新兵」面前殺死中國的農民、「間諜」,並把頭顱割下來擺在那裡,給新兵看。

由於對稻葉績等二戰老兵做過大量訪談,日本明治學院大學國際和平研究所研究員石田隆至在現場向大學生總結稻葉績的回憶:「沒有一個士兵是從一開始就會殺人的,而習慣殺人這種(行為),也是通過殘酷的『訓練』然後形成的。」

每次看到中國人,稻葉績心裡就會發毛,「不就是那個人嗎?」「自己會不會被殺呢?」走在路上的時候,他都會在口袋裡裝著槍,準備隨時開槍,很害怕,「我非常恐懼,心驚膽戰。但是在戰場上不斷地看到、不斷地『學習』,慢慢地就習慣了。」

因為是大學生,稻葉績入伍後一直從事著通信聯絡的工作。為了服務於各個戰場的秘密聯絡,稻葉績接受了很多通信聯絡的訓練。因此,稻葉績說,到戰爭結束的1945年為止,他並沒有太多在正面戰場的經歷,也「沒有殺過人」。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之前,稻葉績所在的部隊在山西太原。因為那裡有共產黨的軍隊,大家覺得比較危險,就去了「滿洲」。一部分日軍覺得不甘心,留在太原繼續打仗。

「當貼出告示告知戰爭結束時,大家都很興奮,覺得終於可以回日本了。」稻葉績說,「正在大家很高興的時候,上級來了命令,說要留下三分之一的人員繼續戰爭。當時,大家腦海里都一片空白。」

「上級對我們說,你們回到了日本也什麼都不會做什麼都做不了,所以都留下來。還說,中國遲早會攻進日本的,所以要在前線保衛國家。我會留在這裡,你們也要留在這裡。這是天皇的命令,你們沒有意見吧?」

「當時的我們,也只能說好。」稻葉績說。



1948年,在大常鎮戰鬥中,被解放軍俘虜的閻錫山第十總隊(日本總隊)軍官之一部。圖/CFP

被日本政府拋棄

留下來的共有2600人,被武裝送到了山西、陝西『前線』 。

「留下來的人,在中國經歷過各種戰場,後來被送往了陝西省的一個工廠,上頭說這是為了日本的復興,做好了日本就復興了。有人想回去,上頭就說,『你們犯下了殺人罪、虐待罪、強姦罪,任何人都回不了國。』我們被長官的威逼利誘和花言巧語給騙了,再一次充當了戰爭罪人,而軍隊長官們則(作為戰俘)乘坐了美國的飛機,逃回了日本。」

據稻葉績回憶,那些「被拋棄的日本兵們」,最終只有少數人活了下來,後來,被閻錫山的軍隊「收編」參加「內戰」。就是在那段時間,稻葉績最好的一個朋友,死在了他的眼前。「他倒在了我的背上,我踉蹌了一下,把他背在背上,他一直說,『媽媽、媽媽對不起』,不知說了多少遍。那是我最真切最直接體會到戰爭的一次。」

1949年4月,「內戰」結束後,稻葉績等975名日本侵華戰犯,被關進了山西太原戰犯管理所。

關押稻葉績的「俘虜營「是日本人建的,他在裡面待了5年。戰俘之間不能交頭接耳,每天就是「反省自己」。

「伙食雖然沒那麼好,但一天三頓飯還是有著落的。」有時候他們被叫出去問話,問戰爭時的事情。

「當我們被逮捕,帶往『俘虜營』的時候就想過,他們找我們問完話之後肯定也是一槍斃了我們的吧。在日本部隊里,俘虜都是要被殺掉的。所以我們一開始就反抗,覺得反正都活不了了。」

稻葉績說,慢慢地,他和一些日本兵開始認真反省自己,意識到自己過去殘忍殺掉的中國人和自己一樣都是人類。正因為有這樣的經歷,稻葉績才知道「我們需要反對戰爭」。

他們被告知好好反省是可以被釋放的。稻葉績在俘虜營里寫下非常多的他所知的事實。

1956年6月,稻葉績可以回日本時,他摸著自己的身體,「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可讓稻葉績沒想到的是,時隔13年回國後,迎接他們的是日本戰後新政府的「不承認」。

政府的理由是,「戰爭結束後,你們擅自離開大部隊,留在中國。你們明明是可以回來的,卻擅自留下,政府或部隊又沒有命令你們這樣做。也就是說你們已經放棄了日本軍人的地位。」

稻葉績等戰俘失去了「軍人」地位,意味著不能像其他「軍人」領到國家發的補助金。稻葉績覺得自己被拋棄了,被背叛了。

實際上,戰後的日本政壇,政治精英有許多是從二戰戰場歸來的軍人。在國會上做證詞時,稻葉績質問,「你們這些先逃跑的人,你們的軍人責任感在哪裡?」

據稻葉績回憶,議員們認為這件事情如果真要講清楚,在國際上會成為很大的問題,所以不想處理這件事。「總之,(政府)一旦決定要做那件事情,就無法回頭了。他們告訴我們,為了日本國民利益,政府開始重新考慮國家遺留下來的一些問題,比如戰爭。」

可最後得到的結果就是,「切切實實地保密——你們說的話就當是沒有說過吧,你們就忍一忍吧。」

留下歷史真實的記憶

1956年稻葉績回國時33歲。彼時的日本,正在戰後《和平憲法》下開始重整經濟,在政策鼓勵下,大量的歸國戰犯開始重振或者新成立製造業等企業、公司。

稻葉績也開始幫忙打理父親的公司,從事經營工作,同時努力向國會作「山西省殘留問題」的請願,揭示戰後日本軍的陰謀。「在日本,戰犯『私自留下』的話會被政府當作國賊,我被懷疑是中國共產黨的『紅色使者』,不僅完全沒有得到政府的照料,還因此被警察跟蹤、監視,而被剝奪了人權。」

這些被拋棄的戰犯歸國者很快就成立了自己的組織「中國歸還者聯合會」(簡稱「中歸聯」)。

稻葉績很快也加入了「中歸聯」,他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1957年9月,他們召開「中歸聯」全國大會,宗旨是,「作為戰犯,在認罪、謝罪的反省下,為了中日友好、反戰和平的精神奉獻終身」。

稻葉績在其間一直以戰爭體驗者的身份現身說法,呼籲反戰、和平,批判現政權的戰爭政策。

稻葉績說,自己和「中歸聯」的成員一樣,回國後「從來沒有脫離侵略戰爭的記憶」。

「在證詞集會、戰爭展,中學、大學等一些場合的演講中,我站在戰爭體驗者的立場申訴:不管什麼樣的理由,戰爭都是世界上最大的罪惡。(我體會到了)戰爭的殘酷、中國人民寬大的心。」

1962年,稻葉績39歲時,經朋友介紹,與一位兩個哥哥都陣亡了的「獨生」女結婚。

2002年,由於成員年齡普遍偏大,「中歸聯」宣告解散,而他們經歷集結出版的書流傳下來。稻葉績寫了《沒有結束的戰爭》一書。

直到現在,儘管行動已不是很方便,說話思路也不算清晰,稻葉績還是願意到大學去演講,聽過講座的學生會對他說,「我爺爺曾經也參加過戰爭,他在世時從來沒有跟我提過戰爭的事,所以我對此一無所知。在他去世後,我開始對那段戰爭歷史很感興趣,所以我獨自查了很多相關資料,也在全國走了很多地方,但是好的資料並不多。」

但稻葉績的子女們一直不支持父親的行為。孩子們由於不太願意接受老父親「回憶戰爭」的行為,不常常回家看望他們;稻葉所有相關的演講、集會、接受採訪或調研,也都得不到兒女的任何支持。張宏波也介紹,日本社會很忌諱一種特殊的氣氛,叫「異質」。正因如此,右翼政府執政時,左翼的研究就不太受歡迎。

6月24日的演講現場,另一位在現場的老人筑紫太太這樣總結戰爭對自己的影響:「稻葉先生在戰爭中得以倖存下來,沒有受什麼傷……我丈夫雖然也倖存了下來,但是失去了一隻眼睛,而且遍體鱗傷,他的餘生都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度過的。」 筑紫太太在丈夫去世後,自費為其出版了回憶錄。她和稻葉績把書都帶到現場,由學生們自願領取。

「我都90歲了,也不清楚自己何時會離開,但是我仍然希望能夠同大家一起努力,也覺得跟你們一起,我自己也能獲得力量。」稻葉績碎碎念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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