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肥蝦
早晨上學前,校園外邊異常熱鬧,賣雞蛋煎餅和賣燒餅夾裡脊的叫賣聲此起彼伏。
道路很窄,送孩子的家長們僅僅用一輛輛自行車便把學校門口圍得水泄不通,臨走前,他們不忘跟孩子們再嘀咕幾句。
進了校園,聽到的是另一種聲音,一開始聽到會覺得嘈雜無章,像清晨的菜市場,像周末的步行街,像散了場的電影院。
多聽一會兒,發現聲音里有節奏,抑揚頓挫,有和聲,那是男生女生交錯的嗓音,也有規律可循,內容通常是語文課的古文詩詞和英語課的對話。
這是清晨課堂里背誦的聲音。
小學我們背簡單的古詩,大多是五言和七言絕句: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這種詩句背起來朗朗上口,並不一定需要理解詩歌里具體的意思和抒發的感情,只須搖頭晃腦地一句一句地念出來,再把詩句裝進自己的腦海。
到了初中,語文課本里開始出現古文,老師教導我們,熟悉古文的最好的方式就是把它背出來,像詩詞一樣,讀書百遍其義自見,讀得多了,自然會理解其中的意思,背得多了,對中文句法的感覺就有了,對閱讀和寫作大有裨益。
我們尚未理解老師的教誨,只是覺得把古文背下來真的好難,加之隨著年齡增長已經小有反叛情緒,對老師的管教並不是一味地傾聽順從,導致的結果是,老師會用隨機檢查背誦的方式來督促我們背誦古文。
有些人腦子天生好用,他們像打字機一樣,手在鍵盤上一個一個地敲下字母,成句成段的話就打出來了,他們不怕老師的檢查,通常只要一個早讀課的時間就可以搞定一篇剛剛學習過的古文或者兩三首詩詞。
我屬於笨的那種,在老師抽查的前晚便充滿焦慮,一遍一遍地看課文,默寫,小聲朗讀,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接著再利用第二天清晨的時光鞏固和加深印象,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能免於受到懲罰。
也有簡單的課文和輕鬆的時刻。有些文章佶屈聱牙,讀起來就不順暢,整篇背誦下來,舌頭直打轉兒;有些文章晦澀難懂,成篇布局裡發散著一股子低拗的情緒,讓人沒有背誦下去的慾望。遇到喜讀的文章或詩歌,沒有老師檢查的壓力也樂意背誦。《琵琶行》里: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
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通篇文章大意好懂,作者先是喝酒,後來聽琴,聽著聽著心意難平,由琵琶女的遭遇哀嘆自己的處境。正如阿城在《棋王》里寫的,心中有種古意暗湧上來。
還有高中才會學到的《春江花月夜》: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興許是困囿於學習的壓力,每天兩點一線往返於家和學校之間,看到江畔、孤月等意象,心裡不免嚮往遠方,空間和時間的交錯,讓人愈發愛讀這首詩,自然也能很快背下來。
也有喜愛的古文: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好一個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讀到這裡就突然莫名興奮,聯想到看過的《水滸傳》、《三國演義》和《隋唐英雄傳》,林沖、武松、秦叔寶……一個個真實無比的好漢沖了出來。
那麼曹孟德又怎麼樣呢?一世梟雄,固為好漢,都在歲月中湮沒了。
看作家沈書枝寫童年背詩,她和妹妹暑假裡放牛,有時候會把《唐詩三百首》帶著。
放牛是在田埂上,隔一會退一步,看著牛,不讓它吃稻稞。在這種狀態下,背詩是件很合適的事情。無需專心,漠漠地背一兩首,便把頭抬起來,專心看牛吃草。
「青色的蝗蟲和灰白的小蛾子被牛驚動了,紛紛從前面的草縫裡飛出來。牛繩子不小心浸到田水裡,浸得潮了,牛總是猛地回過頭去打身上的蒼蠅,有時把繩子扯到書頁上,那一頁就留下一條淡淡的髒痕來。」
相較於課堂上的背誦,這樣的背詩場景像是四月里夕陽下的風,靈動又柔軟。
課堂上的背誦並不總是那麼順利,懲罰的事情時有發生。
對於女生,老師總是手下留情,口頭上吵吵幾句,遇到背得特別差勁的,頂多把書扔在桌子上,講兩句氣話。
男生就沒那麼好過了,有時候專門抽查一撥男生,比如我們剛剛組成的足球隊,你背一首詩,我背一段文,運氣好的能抽到簡單易背的詩詞,輕鬆過關;
運氣差的背不好,會被請到黑板前面抑或教室門口罰站,等到半節課的抽查時間過去,才能回到座位上。
有時候老師心情不好,叫你回來的時候會再檢查一遍,而在罰站的過程中你並沒有認真看書,結果直接站滿整節課。
有一次,我和同座順利地通過抽查,兩人竊喜,身體像泄氣的皮球癱在課桌上,心裡暗暗幸災樂禍,看戲一般地等待下一個站在教室門口的會是誰。
老師注意到我們的嘚瑟神態,竟然重新喊我們站起來再背誦,慌張取代了愜意,兩人啞口無言,引得全班大笑。
在教室門口罰站可不是每一個同學都會有的經歷喲。
長長的走廊闃靜無聲,隔壁班級偶爾傳來老師講課的大嗓門,地磚是防滑的花磚,仔細地看,能發現凸起的小顆粒,牆磚是光滑的白色方磚,教室背陰,走廊沒有人氣,顯得很濕冷。
窗外的操場上偶爾有被風吹起的紙張,樹木和單槓孤零零地立在那裡,整個操場和下課熱鬧的場景迥異。
罰站的我們甚至有點享受這一時半會兒的沉寂,轉過頭來,等待著下一個罰站的小夥伴。
遇到數學老師從走廊里路過,他朝我們看看,嚴肅又微笑地嘆一口氣。
還有親愛的英語老師,我們對她自然地笑,她還給我們尷尬地笑,「不嫌丑,還好意思笑?下節課檢查你們英語對話哦!」
有時候全班一起朗誦詩歌,由坐在我前排的班長領讀。
她不算大個子,但聲音洪亮清脆,能夠帶動全班的節奏,如果現在直播喊麥,也是一副好嗓子。
她扎一束馬尾辮,上課時我常常拽她一下。班裡有好幾個同學都住在進山路,上學或放學路上遇見了,卻又不那麼好意思結伴同行,喏喏地打個招呼,女生和女生一起走,男生們慢騰騰地往回家的路上晃悠。
那些年坐在一個課堂里的背誦者們,在各自的道路上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