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祖屋後院一片林子裡有兩棵老柿子樹,每到秋天,一樹樹斑斕的柿葉,在風中呢喃,恣意搖曳,很是養眼。那些熟透了的柿子,一個個紅彤彤如大紅燈籠滿樹滿枝掛著的時候,也是母親最為開心的時節。母親常將熟透的柿子摘下贈與左鄰右舍分享,慷慨的幸福和分享的喜悅寫滿母親和善的面龐。前年回老家,我和哥哥、姐姐到祖屋看了看,老柿子樹仍硬朗健在,只是當年喜愛它們的母親離開我們已經多年。
2006年平安夜的早晨,母親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直到生命最後一刻,姐姐們才貼在母親耳邊大聲告訴她得的是什麼病,老人聽後頓時一臉釋然。從不抽煙、偶爾喝點小酒、生活極有規律的母親得的竟是肺癌。這讓我們多少有點意外也於心不甘,其後雖多方求醫,無奈回天乏術。我們兄弟姊妹商量決定:保守治療,不手術,不放療、不化療,讓母親生命最後時光,享有該有的尊嚴和質量。
母親是堅強的。兄妹八個,母親排行老三,是家中獨女,外公外婆視若掌上明珠,以至怕私塾先生責罰,竟連書也沒讓她讀——這是一生要強的母親對外公外婆惟一的埋怨。自打17歲走進任家,母親便告別了衣食無憂的日子。奶奶過世得早,她早早挑起「長嫂如母」的重擔,起早摸黑,忙裡忙外,出庭堂,下廚房,將爺爺、父親和兩個叔叔四個老少爺們的飲食起居料理得利利落落。日常縫洗漿曬操勞之餘,還幫著耕地種菜,養雞養鴨。原本暮氣沉沉的家,硬是讓母親操持得風生水起,直幫到兩個叔叔相繼娶妻生子,成家立業,贏得了鄉鄰們的一致誇讚。
母親的吃苦耐勞和能幹,在遠近十里八鄉是出了名的。隨著我們五個孩子的相繼降生,頭頂「光榮媽媽」花環的母親,又一頭扎進新一輪操勞與辛苦之中。父親長年工作忙,少有精力顧到家裡,養育我們的任務自然落在母親的肩上。即便是三年困難時期,一家老小在吃糠咽菜中度日,母親寧願自己喝涼水,從牙縫裡省下點點滴滴,也從不在家人面前叫苦喊怨。同樣度日如年的外婆,多次捎話讓母親帶孩子們回娘家過一段時間。倔犟的母親不肯,發誓一家老小「生要生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塊」。拗不過母親的執拗,外婆只好讓大舅不時勻些粗糧送來接濟青黃不接的家。此後,日子雖稍稍好過些,母親仍時常在勞作之餘,鋤拾田埂地頭的爬根草,還會到別人收割過的田地里撿拾谷穗衰草,翻尋田壟里落下的山芋、土豆等聊補家用。在越堆越高的柴火堆面前,母親的身板變得越來越瘦小。母親在灶膛里、暖火盆中點燃的柴火,成了那個年代一家老小可以緊緊依偎的溫暖臂膀。母親用她樂觀向上的精神,帶領我們家度過了一個個困苦日子,而那些支離破碎的日子卻因了母親的勤勞、堅韌顯得格外幸福、明亮。
我在母親臨終前的那年深秋回去陪過老人一段短暫時光。很少回憶過去的母親,跟我嘮叨起了陳年往事,忙過年是她多次提及的。臘月,釀米酒、蒸糯米、做炒米糖、磨豆腐、撣塵迎新等等,是母親一年中最忙碌也是最快樂的。家鄉年俗,孩子們大年初一早晨要著新衣穿新鞋過新年。然而,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五個孩子的新鞋、新衣上身談何容易。母親的女紅在家鄉是出了名的,用今天的話來說,是一個相當不錯的時裝設計師。為了過年,母親從夏天便開始忙了——先是將各方搜討來的碎衣零布用糨糊粘起來,反覆曬乾後,依各人腳型裁剪成相應鞋樣,再用閒暇時間,納成一個個厚實溫暖的鞋底。無數個夜晚,豆黃青燈下,母親穿針引線的情景歷歷在目。她做的鞋常被左鄰右舍的姑嫂姨嬸們當作模板。我排行老么,我的新鞋或新衣,母親也往往是在年夜飯後才會縫完最後一針。心靈手巧的母親為了讓新衣看起來挺括,會燒上一大壺滾燙的開水,倒入平底搪瓷碗中,將新衣衫一一熨平整好,顯得格外不同。守歲之後,她還會在早已進入夢鄉的兒女的枕頭底下放上幾張嶄新角鈔——我們心儀已久的壓歲錢。初一大清早,放好開門炮仗,母親便將滷好的五香茶葉蛋一碗碗分好,讓我們趁熱給左鄰右舍送去拜年。病中的母親回憶起那個物質匱乏卻情意滿滿的年月,滿是皺紋的臉上會漾起難得的笑容。
上個世紀艱苦奮鬥、艱苦樸素盛行的年代,身為公社領導的父親,面對上級來人或下級來訪,只要到了吃飯點,便常在家裡茶飯待之。即便是粗茶淡飯,對我們家來說也是個不小的負擔。為此,母親想方設法節衣縮食、開荒種地,貼補家用。房前屋後的河塘、竹林成了母親的家畜飼養場;駐地附近一片撂荒地,也被母親改造成菜地,起早貪黑種上各種瓜果蔬菜。由於經常來人吃飯,計劃配給的糧食難以維持,我們便時常依賴母親種做的山芋干、南瓜飯、黍米湯圓果腹。物質供應匱乏的年代,如今看似「田園」、「綠色」,其實無異於煎熬般的存在。父親的好客與大方,母親私下也偶有怨言,但從不掛在臉上,她以自己的聰明和熱情,盡情招待來客。頻繁的接待讓父親單位里的同志過意不去,戲稱我們家是「人民公社小食堂」之餘,多次提出要給一點糧票和錢款補貼,但總被母親以「吃好吃孬別嫌怪,公家的便宜不能占」婉言謝絕。母親的任勞任怨、好客和能幹為她贏得了「阿慶嫂」的美譽,在當時,這可是對能幹家庭主婦的最好誇讚。
母親對我們幾個兒女要求也是寬嚴有度。沒讀過書的母親對我們讀書方面提出的要求,總是儘可能滿足,別的則是能省則省。至今清楚記得,小時候,光連環畫就給我買了百多本,但我年少時走親戚穿的外套有時還是向鄰居家借的。大哥上高中時,社會上流行海魂衫,愛美心切的大哥寫信央求在省城工作的小舅給買了一件。收到衣服後,大哥興奮之情可想而知,但只敢在學校里顯擺,從不敢在家裡穿。紙終包不住火,不久這事不知怎麼被父母親知道了,氣得父親拿著竹掃帚要狠揍大哥,被母親攔下。母親一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數落,讓還想爭辯一番的哥哥徹底沒了脾氣——彼時小舅剛工作不久,且正和女友談婚論嫁,手頭之緊可想而知。此事最後以大哥海魂衫被沒收,每月的飯錢被酌扣至還完購衣款而告結束。
每年暑假,雷打不動要我們回鄉下舅舅和叔叔家,幫助幹些力所能及的農活,是當時家裡慣例。母親這麼做,一是希望我們不要忘本,吃得起苦,經得起累;二是讓我們在勞動中增強生活本領,經風雨見世面。所以,每每聽到鄉親們誇讚我的哥哥姐姐們乾得一手好農活,母親很以此為驕傲。清白做人,踏實做事,更是父母親營造的不變家規。父親後來調到區里和縣上工作後,仍常有人來看望,來人少不了帶些土特產,基本都被母親擋在了門外。「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軟」是母親常嘮叨的一句話——這麼做不是不盡人情,主要是大家的日子過得都緊巴,不能再給人家添負擔;至於那些上門求父親辦事幫忙的就更不能收,「不收,你父親能幫的幫,幫不了的也沒負擔。」母親用自己樸素的言行時刻教育影響著我們,也為父親一生清廉工作把好了妥妥的「家庭關」。及至後來我們兄弟姐妹相繼走上不同工作崗位,母親每見到我們,總不忘反覆叮囑幾句,要求我們一定要「清清白白做人,老老實實做事」。做個能安安穩穩睡覺的人。
今年秋天,我又回到故鄉。再次站在老柿子樹下,看到老柿子樹上片片斑斕的樹葉在秋風暖陽中緩緩凝固,歡舞飄落,我像看到母親因為遊子的歸來,藉助風的手不停地在我的臉龐上親吻撫動。那些在風的琴聲中低吟淺唱,緩緩移動著舞步的落葉,正靜靜地訴說著自己一生的美麗。斑斕的落葉沒有哀愁,她懂得如何在秋風中欣賞自己,撫慰兒女:一朵紅暈,一聲感嘆,一份誓言,一片深情,一生摯愛。那是風中的母親寫給我們這些做兒女的詩。
文:任容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