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薇:賈環的愛情和賈府的一次奪嫡心理戰

2023-08-20     古代小說網

原標題:夏薇:賈環的愛情和賈府的一次奪嫡心理戰

賈環在《紅樓夢》中第七次出場,即「茉莉粉替去薔薇硝」(第六十回),也入了孫溫的繪本,因為這次他又是被人耍弄的對象,可供噴飯。

孫溫繪賈環求薔薇硝

蕊官托春燕給芳官帶了一包擦春癬的薔薇硝,賈環向寶玉要,芳官給賈環找硝時發現平時用的薔薇硝沒有了,只好把茉莉粉給了賈環。賈環興高采烈地獻寶一樣交給他喜歡的丫鬟彩雲,結果當然被彩雲奚落。

其實這一段故事不僅寫出了賈環性格中厚道老實的一面,也寫出了他對待感情的態度。他開始是很不見外的張口就叫好哥哥,讓寶玉分給他一點薔薇硝,讀到這裡還不知道他要硝做什麼用。

接下去看到他高興地給了彩雲,才知道他看到硝時,心中立刻想到了心愛的女孩,為了她,賈環肯向自己素日滿心憎惡的寶玉討好乞要,還要叫「好哥哥」。

他雖是庶出,卻也是大家公子,芳官給他薔薇硝時的態度卻是:「芳官聽了,便將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來。賈環見了,喜的就伸手來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擲。賈環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懷內,方作辭而去。」

一個唱戲的丫頭,還當自己小姐一樣不能直接遞東西給男人,在等級社會中,這種行為就是對男主人的侮辱。

可惜,得勢的主子房裡可以雞犬升天,誰又能在此時給賈環主持一個公道,幫他找回尊嚴呢。賈環只能忍受下來了,之後也並沒念念不忘,反而還因為自己拿到了很難弄到的薔薇硝而滿心得意起來,即便被彩雲點破不是薔薇硝而是茉莉粉時,也沒有像趙姨娘那樣瘋狂報復。他那種強烈地想要取悅彩雲的樣子還真有些憨厚可愛。

《文本與視覺:〈紅樓夢〉人物圖鑑》,夏薇著,河北教育出版社2023年6月版。

但是,孫溫也並沒有表現賈環的這種可愛和他送薔薇硝給彩雲時的喜悅場面。可以看出,孫溫對賈環的三次刻畫,都是經過了精心選擇和設計的,全都是賈環以明顯反面角色出現在小說文本中時的場面。

孫溫是要讓觀畫者只記得他的壞,至於他的無辜和他生活的慘澹,並不在畫家的考量中。而且兩次刻畫都不是畫出賈環的正面表情。

油潑寶玉的畫面中,他讓賈環背對觀眾,我們看不到他的表情和相貌,只見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慵怠姿態;寶玉挨打的畫面中,孫溫又讓他奴顏婢膝地跪在賈政面前,側臉對觀者,面色中還似包藏嬉笑之態;茉莉粉事件中,他依然是背對觀者。

作者曹雪芹都能相對公正地講述客觀事實,孫溫作為讀者,卻非常執拗地用繪畫表達了他對賈環的厭惡和不屑。

孫溫繪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不過,孫溫對賈環的厭惡還沒大到要為他突破文本和禮俗的程度,所以在一些有賈政也出席的大型家族聚會場面中,也依然可以看到賈環的身影,比如「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那個站在角落裡、穿粉色長衫的可能就是賈環。

孫溫繪祭宗祠中的賈環(粉衣)

畫面中只有三位公子有帽纓。小說中賈環很多次出場也都是和賈蘭在一起,站在他前面的那個男孩也是有帽纓的,應該是賈蘭。

寶玉站在立於門首的賈政身邊的重要位置上,他身著藍衣,另外兩個就是站在人群後面的賈蘭和賈環。三位公子的面貌的差別相比之下就很明顯,寶玉雍容矜持,賈蘭眉目端莊,只有賈環眉毛下垂、眼泡浮腫,表情猥瑣,還以叔叔的身份列侄子賈蘭之後。

孫溫繪寶玉

賈環第九次出場是在第七十五回「賞中秋新詞得佳讖」中,小說中的描寫在賈府眾人心中曾引發海嘯般震盪,只是需要我們去細微體察才能看到。

雖然畫中有他(「賈母右邊賈政寶玉賈環賈蘭團團圍坐」),三位公子中間那位就是賈環。但除了穿紅衣服的寶玉給了一張側臉外,其他兩個都是背對觀眾。

小說這一回原本是賈環正傳,是他在眾人面前第一次展才,還得到了賈政的首肯和賈赦的極大獎賞:

(賈環)今見寶玉作詩受獎,他便技癢,只當著賈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紙筆來立揮一絕與賈政。賈政看了,亦覺罕異……。賈赦乃要詩瞧了一遍,連聲贊好,道:「這詩據我看甚是有氣骨。想來咱們這樣人家, 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螢火』,一日蟾宮折桂,方得揚眉吐氣。咱們的子弟都原該讀些書,不過比別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的。何必多費了工夫,反弄出書呆子來。所以我愛他這詩,竟不失咱們侯門的氣概。」因回頭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許多玩物來賞賜與他。因又拍著賈環的頭,笑道:「以後就這麼做去,方是咱們的口氣,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呢。」

孫溫繪賈府賞中秋

賈赦的這一段話在整部《紅樓夢》中極其重要,很多人都忽視了。他最後一句:「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呢。」

此言一出,驚心動魄!不知道讓在場的人心裡都受到了多麼巨大的衝擊!賈府世襲祖上功名的大事就如同皇家選繼承人一樣重要,賈赦竟用如此輕鬆近乎玩笑的口吻講出,明顯表達了自己的態度和傾向。

賈赦正襲著寧國公的世職,由上一代的襲爵者親口定下來下一代的繼承人,能不讓人吃一大驚嗎?所以賈政聽完馬上勸說:「不過他胡謅如此,那裡就論到後事了。」接著,賈母就把賈赦賈政打發走了。之後賈赦崴了腳,賈母再次提到賈赦講的母親偏心的笑話,氣氛尷尬異常。

戴敦邦繪賈赦

賈府的家宴總是暗流涌動,是各種矛盾和衝突的集中體現,作者就是要用以和諧為目的的宴會來表現家族內部的不和諧與激烈鬥爭。

這也是《紅樓夢》中唯一一次在家宴上、由嫡長子引發的爵位承襲問題的討論,看似不經意的聊天,卻讓讀者猛然間嗅到滿座濃烈的火藥味,真切地意識到賈府兄弟間、嫡庶間強烈的矛盾衝突。

連庚辰本批者都覺察到了作者的用意而專門作批說:「而賈環作詩實奇中又奇之奇文也,總在人意料之外。竟有人曰:『賈環如何又有好詩,似前言不搭後文矣。』蓋不可向說問。賈環亦榮公之正脈,雖少年頑劣,見今古小兒之常情耳。讀書豈無長進之理哉?況賈政之教是弟子,自已大覺疏忽矣。若是賈環連一平仄也不知,豈榮府是尋常膏粱不知詩書之家哉?然後知寶玉之一種情思,正非有益之聰明,不得謂比諸人皆妙者也。」

庚辰本《紅樓夢》

《紅樓夢》作者很喜歡用二元論來解釋世界,就像女孩子們可以分成賢惠和多情兩大類一樣,男子亦可如此。在賈赦和庚辰本批者眼中,賈環有其長處,寶玉有其頑劣,並不能說因為寶玉是有情之人,就會諸般皆比別人好了。

因此,如果用平常人的眼光來看的話,賈赦喜歡賈環,認為他是有資格繼承爵位的,也並非有失公允或空穴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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