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問之:「冷月葬花魂」新解——「葬花魂」葬的究竟是什麼花

2023-06-10     古代小說網

原標題:石問之:「冷月葬花魂」新解——「葬花魂」葬的究竟是什麼花

本人於《文史知識》2021年第6期上發表了《「冷月葬花魂」與「冷月葬詩魂」意境之別》一文,從審美意境角度,對二者進行了分析。此文發表後,雖獲得部分同行的認可,但於我個人而言,仍覺得惴惴不安。個人覺得如果只從一個角度來談論這個問題,容易以偏概全。於是,本人嘗試著換個角度,模擬著以「冷月葬花魂」為原筆來重新審視這個問題,看看能不能為其找到更有說服力的論證思路。這樣,便有了本文的誕生。

《文史知識》2021年第6期

這裡得誠摯地感謝《文史知識》編輯部的老師們,能如此地包容本人用兩個視角研究同一個問題。本文開頭的介紹性文字部分,與前一篇文章有一點重疊之處,這是因為本文作為一篇公開在期刊上發表的論文,其本身內容的完整性必須得有保證,否則會給讀者帶來一定的閱讀障礙。希望讀者能夠見諒。下面來看正文。

凹晶館聯詩中,在史湘雲作出「寒塘渡鶴影」之後,林黛玉的對句是「冷月葬詩魂」還是「冷月葬花魂」,是紅學研究中一個曠日持久且僵持不下的爭鳴話題。主張「花魂」為原筆的,有宋淇先生、蔡義江先生、林冠夫先生、王人恩先生等多位學者;主張「詩魂」為原筆的,主要代表人物有馮其庸先生、孫遜先生等學者。目前兩種看法各有眾多擁躉。

在各個版本中,庚辰本原本是「冷月葬死魂」,後被點改作「冷月葬詩魂」;俄藏本、甲辰本和程高本作「冷月葬詩魂」;戚序本、蒙府本、楊藏本作「冷月葬花魂」。其中,庚辰本的「死魂」一詞,文字粗鄙且與場景不合,被一致認為屬於訛誤。

就當前比較有影響力的《紅樓夢》校勘本而言,程高本自然沿用「詩魂」;具歷史影響力的人文社本《紅樓夢》,第一版曾採用「花魂」;而其第二版和第三版受馮其庸先生觀點的影響改採「詩魂」;新近的第四版,又改採「花魂」。

其他的校勘本,因校勘者的學術主張而異,就本人所見,以采「花魂」者略居多。另外,《紅樓夢大辭典》亦採用「詩魂」。王人恩先生在《「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考論》(《紅樓夢學刊》2006年第2輯)一文中對有關「花魂」「詩魂」學術爭鳴的文獻作了較為詳細的梳理,讀者可以直接參考此文,本文就不再作文獻綜述的基礎工作了。

「花魂」派與「詩魂」派觀點雖相左,但論證的思路大體相同,都是從字體訛誤路徑、詞語歷史淵源與書中文本依據、詩詞對仗規律等幾個方面展開,每一方都缺乏讓對方不得不接受的足夠過硬的證據。故此,雖然已經學術爭鳴長達半個多世紀,卻依然面臨誰也無法說服誰的尷尬,想來,之所以會如此,根本原因或許在於兩點:

韓羽繪《冷月葬詩魂》

第一,在論證方法上都是以脫離文本上下文的外證為主,而緊扣文本上下文的內證不足。諸如雙方都把論證的重點放在了字體訛誤的不同路徑、詞語有沒有歷史出處、詩詞的對仗工整與否等方面;都沒能很好地把詩的內容與作詩的環境、敘事藝術等結合起來。也就是說,都存在脫離小說文本孤立地就詩句論詩句的問題。

第二,在具體論證理由上,都是以旁證和主觀推測為主。諸如「死」與「花」是不是字形相似而訛誤,「死」與「詩」是不是讀音相似而訛誤,雖然雙方都高度重視,但其實都只能作為旁證,誰也無法確定具體的演變路徑。音誤和形誤都是脂評本中常見錯誤,誰也不比誰享有當然的優先地位。

我們來看一個第八十回中與此問題高度相似的地方:

郵票《寒塘鶴影》

迎春方哭哭泣泣的在王夫人房中訴委曲,說孫紹祖「一味好色,好賭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略勸過兩三次,便罵我是『醋汁子老婆擰出來的』。又說老爺曾收著他五千銀子,不該使了他的。如今他來要了兩三次不得。

其中,「不該使了他的」的「使」字,庚辰本正文作「死」字,而蒙府、戚序、俄藏、甲辰等版本皆為「使」字。

那麼,此處庚辰本的「死」就有兩種可能性:一種可能是「使」的音誤,這樣的話,只有庚辰本是錯的,其他版本都是對的。另一種可能是「花」的形誤,這樣的話,則說明此處訛誤文字的產生在版本源流上是非常上游的,庚辰本只是依樣畫葫蘆保存了「死」的原型,而其它版本則皆誤按音誤處理,改為「使」字。

這兩種可能性,哪個可能性更大些?理論上第一種可能性還要大些,因為讓庚辰本之外的各版本抄手都能不約而同地想到改用「使」字,這並非易事。

第七十八回中,也有一個類似的例子,就是賈寶玉《姽嫿詞》中的「就死將軍林四娘」一句。其中「就死將軍」,僅僅見於庚辰本,其它脂本皆為「就是將軍」,程高本另改為「姽嫿將軍」。此處原本文字面貌究竟該是「就死」還是「就是」,也是爭執不下的。

可見,區分「死魂」究竟是「花魂」的形誤,還是「詩魂」的音誤,並非是一件可以有絕對把握的事情。任何號稱一定是某種情況的,通常都是太自以為是的表現,往往把問題想得過於簡單化了。

又如,創造詩詞時,究竟是對仗、韻律等格調規矩重要,還是詞句和立意的新奇更重要?贊成「花魂」的則強調對仗重要;反對「花魂」的,則可直接搬出第四十八回中曹雪芹藉助林黛玉教香菱作詩所闡釋的實為作者自己所秉持的詩論,主張立意的新奇要比格律更重要。再如,在是不是一定得語出有據的問題上,主張「花魂」的則總是強調「葬花魂」語出有據,而反對「花魂」的,則主張創新同樣重要。

《冷月葬花魂:閒說林黛玉》

總之,雙方都缺乏一錘定音的關鍵性理由,從而形成了長期以來誰也無法說服誰的局面。

與以往有關文章不同,本文嘗試以文本內證的方法,為「冷月葬花魂」提供關鍵性支撐理由,請學界同仁們批評指正。

既然是用文本內證的方法,就得在文本自身中尋找依據。下面先引用一段原文,然後再展開論證。

蔡雲繪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

湘雲方欲聯時,黛玉指池中黑影與湘雲看道:「你看那河裡怎麼像個人在黑影里去了,敢是個鬼吧?」湘雲笑道:「可是又見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因彎腰拾了一塊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聽打得水響,一個大圓圈將月影盪散復聚者幾次。只聽那黑影里嘎然一聲,卻飛起一個白鶴來,直往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來是他,猛然想不到,反嚇了一跳。」湘雲道:「這個鶴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聯道:

窗燈焰已昏。

寒塘渡鶴影,

林黛玉聽了,又叫好,又跺足,說:「了不得,這鶴真是助他的了!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對什麼才好?『影』字只有一個『魂』字可對,況且『寒塘渡鶴』何等自然,何等現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鮮,我竟要擱筆了。」湘雲笑道:「大家細想就有了,不然就放著明日再聯也可。」黛玉只看天,不理他,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撈嘴,我也有了,你聽聽。」因對道:「冷月葬詩(花)魂。」

湘雲拍手贊道:「果然好極!非此不能對。好個『葬詩(花)魂』!」因又嘆道:「詩固新奇,只是太頹喪了些。你現病著,不該作此過於清奇詭譎之語。」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壓倒你。下句竟還未得,只為用工在這一句了。」(紅樓夢研究所校本《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三版,第1068-1069頁)

在林黛玉、史湘雲和妙玉三人共同完成凹晶館聯詩後,妙玉為其取名為《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三十五韻》。可見,林黛玉和史湘雲的這次中秋聯詩,是一首即景詩。所謂即景詩,是就眼前的景物即景生情所創造的詩。只有抓住「即景詩」這一最核心的特徵,才有可能判斷出林黛玉對出的究竟是「冷月葬花魂」還是「冷月葬詩魂」。

作者為了讓史湘雲出「寒塘渡鶴影」上句,特意用了大段筆墨,先造出「寒塘渡鶴影」的實景出來。這正因為是「即景詩」的原因。所以,黛玉聽了史湘雲的「寒塘渡鶴影」後,不禁感慨道:「『寒塘渡鶴』何等自然,何等現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鮮,我竟要擱筆了。」湘雲接下來安慰林黛玉道:「大家細想就有了,不然就放著明日再聯也可。」

曲劇磁帶《冷月葬花魂》

此時我們看書中描寫的林黛玉的反應:「黛玉只看天,不理他,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撈嘴,我也有了,你聽聽。』」然後黛玉便自信滿滿地對出了一句「冷月葬詩(花)魂」。

因此,判斷黛玉對出的究竟是「冷月葬詩魂」還是「冷月葬花魂」,關鍵是從即景詩這一基本特徵出發,看看黛玉此時到底是看到了什麼景致,從而激發了創作靈感。

那麼,黛玉看到啥了呢?書中寫道,黛玉只是看了半天的「天」。所以,如果有景的話,景的密碼一定藏在「天」中。不管是「冷月葬詩魂」也好,還是「冷月葬花魂」也罷,總之,「冷月」是沒有分歧的。

所以,可以確定一點,林黛玉看「天」其實是看天空中的月亮。月亮中的風景,是跟「詩」有關呢,還是跟「花」有關呢?答案是非常明確的,跟「花」有關,這源於一個古老的傳說,即傳說月中有桂花。「月中桂花」既是古老的神話故事,又是歷來詩詞中喜歡吟詠的主題,經久不息。

單應桂繪《冷月葬詩魂》

當黛玉凝視月亮的時候,突然把真實存在的月亮與傳說中的月中桂花構建起了視覺上的關聯,虛實結合,運用移覺的修辭,從而對出了工整的「冷月葬花魂」。月中桂花,無論怎麼飄零,都無法飄零到月亮之外,恰似埋葬於「冷月」之中。

這個時候我們腦海中會浮現出兩個非常美好的畫面:白鶴飛翔在寒塘之上,桂花飄落於冷月之中。而「詩」與月亮是無法建立起視覺上的關聯性的,故此也難以符合即景詩的要求。

「冷月葬花魂」對「寒塘渡鶴影」屬於工對。無論是作為整體,還是拆散開來,都能對的上。渡鶴影於寒塘之外,葬花魂於冷月之中。「冷月葬花魂」優於「寒塘渡鶴影」之處,在於後者全部是實景,而前者是現實與想像相結合的,是自然與人文相結合的,更有歷史文化的厚重感,也更富有超越純自然的趣味性。所以,林黛玉非常自信能「壓倒」史湘雲。

論證該處文字當為「冷月葬花魂」,理由其實不用太多,引經據典無非也只是錦上添花,關鍵是要把文本吃透,能在「月」與「花」之間建立起視覺關聯。由於此處的「花」是虛擬的存在,所以能想到這一層並非易事。但一旦想到了,問題也就迎刃而解。看來,黛玉、湘雲、妙玉皆高於我們讀者。

在己卯本、庚辰本、蒙府本、戚序本等版本第三十二回回前有一條脂批,有助於我們深化對這個問題的認識,現引用如下:

前明顯祖湯先生有懷人詩一截,讀之堪合此回,故錄之以待知音:無情無盡卻情多,情到無多得盡麼?解到多情情盡處,月中無樹影無波。(註:此詩己卯、庚辰、蒙府三本與戚序本在內容上略有差異,此是己卯本、庚辰本和蒙府本文字,戚序本文字屬於改筆。)

劉旦宅繪凹晶館聯詩悲寂寞

此詩原名是《江中見月懷達公》,湯顯祖說「月中無樹影無波」,充滿禪味。而林黛玉與史湘雲聯句的時候,恰反之,月中有樹,池中有波。

「月中桂花」之於中秋之夜,應時應景。書中為了能讓黛玉對出這句「冷月葬花魂」,從第七十五回就開始了鋪排,多次漫不經心地點到了桂花,在七十六回中又多次點到月亮,並似乎很隨機地挑中「十三元」的平水韻。可謂萬川歸海,其實都是為了「冷月葬花魂」而來。「冷月葬花魂」可謂是《紅樓夢》語言藝術和敘事藝術完美結合的典範。

至此,本文的正文部分就結束了。本文與前一篇文章,是從兩個不同的視角來研究同一問題的。角度不同,論述會不同,結論也自然不同。至於哪個更有道理一些,抑或者都無道理,任憑讀者朋友們評說。

石問之:「冷月葬詩魂」與「冷月葬花魂」意境之別

石問之:《紅樓夢》中「吟成豆蔻詩猶艷」一聯版本關係考

石問之:香菱判詞「根並荷花一莖香」新解——香菱的有關問題二則

石問之:被誤讀的李紈判曲

本文刊於《文史知識》2023年第5期,略有增補。經作者授權刊發,轉載請註明出處。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7308ef659d36e2fcc8bc8cbaa98603be.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