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明:一個校長的哲學閱讀檔案——做根「會思想的蘆葦」不容易

2023-09-24     守望新教育

原標題:李慶明:一個校長的哲學閱讀檔案——做根「會思想的蘆葦」不容易

[過一種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

[守望新教育 守望真善美]

做根「會思想的蘆葦」不容易

——一個校長的哲學閱讀檔案

原創|李慶明

新教育研究院副院長

來源|振林知覺書屋

校長,就是學校的「哲學王」。都說教師是「孩子王」,如此推斷,校長就應該是「王中之王」了。這當然是個玩笑,但也有些許道理在。校長這個「王」不應當是樂於或精於在老師面前施展淫威的「霸王」,而應當是在學校辦學的頂層設計、教育理念、管理風格、課程模式、教學行為等方面彰顯校長哲學致思的「哲學王」。

對於校長而言,哲學無處不在,就意味著哲學閱讀無所不包。當然,「無所不包」並不是要求校長皓首窮經,讀破萬卷哲學書籍,而是說,校長的哲學閱讀不能僅僅局限於服務學校宏觀層次的教育哲學理念的設計,還要在中觀、微觀層次的哲學下點功夫,有所修為。——李慶明

李慶明:我們充滿勞績,何以詩意棲居?

李慶明:在孩子的心靈播撒高貴的精神種子

學校乃讀書聖地,如果人們除了仰仗幾本教材、教參或者充斥市面的心靈雞湯式的書籍過日子,而很少接觸偉大的經典,不難想像,那樣的學校會是多麼的精神貧瘠!讀書是越來越廣受重視了,但我覺得校園裡最重要的閱讀是校長的閱讀,而校長最重要的閱讀則是哲學閱讀,校長的哲學閱讀會給學校注入「活的靈魂」。前不久,《新校長傳媒》邀請我撰寫一篇讀書心得,我選擇了校長的哲學閱讀這個話題。我自少年時代起就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喜歡上了哲學,並終於考上了哲學博士研究生,尤其是從事學校管理近20年來,越來越感到,校長如果沒有豐富的哲學閱讀,充沛的哲學致思,或恐很難從根本上辦好一個學校。時下談校長閱讀的文章不少,但涉及哲學閱讀的似乎還不多,於是就一口氣寫了一萬多字的心得,因為受篇幅和此類文章閱讀耐受度的限制,編者在徵得我的同意後對原文做了不少刪減,並於近日發布。本齋倒是不十分苟同當下快餐式、散文式的作文講述風尚,所發篇什還常常有意適當凸顯點閱讀難度。所以,我還是不揣冒昧,恢復原文。是耶非耶,一任諸位看官!

我1981年大學一畢業就開始了教師生涯,99年在崇明島做鄉村教育實驗,又開始了校長的辦學歷程,從鄉村到都市,從國內到國際,輾轉南通、深圳、寧波幾地。不過,不論走到哪裡,也不論做教師還是校長,我的「蠹魚」角色卻始終沒變,不單四處淘書積攢了三萬多冊書,更重要的是保持了每天讀書雷打不動的習慣,書癮發作的勁頭絕不遜於煙棍、酒鬼,所以最能心領神會約翰·費里爾《書痴》里的那句話:「一旦染上書癮,何其洶湧的慾望,如許無盡的折磨便緊緊攫住那悲慘的人兒。」我就是那「悲慘的人兒」了。不過,如此為人師或做一校之長,除卻一日不讀如喪考妣,倒是感覺人生還算過得心安理得。

「嗜書癮君子」是這副模樣!

以前講讀書講得比較多的是兒童閱讀和教師閱讀,校長閱讀只是零星涉及。儘管在深圳和寧波都曾賭咒發誓聲稱要做個「書生校長」,但讀得多,講得少,和校長們做過很多場學校管理的報告,卻從未講過校長的專業閱讀。去年應《中小學管理》許艷麗女士之邀向校長們推薦了十本書,不過看上去很不「專業」,與管理直接有關的書(而且也不一定是學校管理,如王圓圓的《管理短長書》、黎紅雷的《人類管理之道》)不到一半,其餘便是像張倩儀《再見童年——消逝的人文世界最後回眸》、陳弱水《公共意識與中國文化》這類只能算是「通識讀物」,甚至還有一本義大利天才「神秘作家」埃賴娜·費蘭特(這個名字是真是假都不得而知)的長篇小說《我的天才女友》,寫的是出生在那不勒斯一個破敗不堪的貧困社區的女孩莉拉和埃萊娜少女時代的故事,這可能更讓人摸不著頭腦。但我卻把它作為堪與盧梭的《愛彌兒》和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相媲美的「成長小說」或「教育小說」經典加以推薦。總之,我對校長閱讀的理論思考還不夠,所以每每看到一些名校長尤其是被譽為「教育家」的名校長大談讀書之道或推薦閱讀書目,總不免心有戚戚。

當然,畢竟當了近20年的校長,校長讀什麼書的感受和體會肯定是有的。校長的確要讀很多書,文史哲科,古今中西,自然是多多益善。我有時甚至想,校長若是個「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什麼都懂,一定是辦得成世界級學校的!當然這樣的可能性並不存在。這時,就產生了一個問題:校長最需要讀些什麼書,才特別有補於學校辦學這份差事呢?

回眸當校長的經歷,我首選哲學。

李慶明:寫作的四大「法寶」

校長,就是學校的「哲學王」

都說教師是「孩子王」,如此推斷,校長就應該是「王中之王」了。這當然是個玩笑,但也有些許道理在。校長這個「王」不應當是樂於或精於在老師面前施展淫威的「霸王」,而應當是在學校辦學的頂層設計、教育理念、管理風格、課程模式、教學行為等方面彰顯校長哲學致思的「哲學王」。

「哲學王」這個概念是柏拉圖在《理想國》里提出來的。《理想國》是一部政治哲學的經典,但我覺得《理想國》也是可以作為一部教育學的經典來閱讀的。在柏拉圖設計的理想國或烏托邦里,只有成為哲學家或哲學王才能成為國家的最高統治者。為什麼呢?因為哲學王代表的是真正的智慧。而智慧乃是對於真知的「回憶」,真知本來是每個人先天固有的東西,但是人一出生,不朽的靈魂進入了肉體,就失去了自由,把本來知道的真知忘得一乾二淨,得靠「回憶」才能重新獲取,但是,凡夫俗子都已經「失憶」,只有哲學王才具備這份天賦異稟。

哲學王靠「記憶」獲取真知,統治城邦,城邦治理得井井有條,有聲有色,就能實現理想國的核心價值——「正義」,否則,「正義」不過是一紙空談。在柏拉圖看來,城邦里的人是分三六九等的。最低一等是「銅(鐵)質型」的生產者,他們是慾望的化身;第二等人是「銀質型」的護國者或士兵,他們是激情的化身;最高一等的人才是「金質型」的衛國者,也即哲學王,他是智慧的化身。哲學王過的是蘇格拉底式的生活,以智慧為唯一追求,有著卓越的洞察力和深邃的智慧。從這個意義上,未嘗不可以說,哲學王作為統治者,扮演的其實是一個城邦「精神導師」的角色。

《理想國》提出「哲學王」概念,並闡述了重要的教育問題。

以此觀校長,我覺得說他是學校的「哲學王」或「精神導師」,應該是沒有什麼不妥當的。在我想像的學校「理想國」里,校長的最高管理智慧就是他的哲學智慧,他即使不是理論意義上的教育哲學家,也應當是行動意義上的教育哲學家。這是因為,教育與哲學本來就有天然的聯繫,如果說教育是社會的一個縮影,那麼,教育之道也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天地之道、人世之道的一個縮影。難怪杜威說教育是哲學的實驗室,李澤厚說哲學的中心是教育學。完全不能想像,沒有哲學的教育,或者沒有教育的哲學,會是怎樣匱乏和支離破碎的教育或哲學啊!

所以,在教師培養的思路上,我最為看重哲學。

當年南通師範試辦我國第一屆五年制小教大專的時候,我就把自己執教的傳統教育學原理改成了教育哲學。後來在負責江蘇省小教大專教育專業課程設計的時候,也把教育哲學作為小教大專教育專業課程的獨立部分。1999年,教育部在南通師範設立了小語國培基地,培訓課程計劃是我設計的,我同樣把哲學作為重要的學習項目,並為來自多個省市的小語骨幹教師親自開課,講《哲學何為》。做了校長之後,不管是鄉村學校還是城市學校,對自己學校的教師也時時提出學習哲學的要求,尤其是自己的徒弟,哲學閱讀的要求就更高更嚴。

起初,他們讀起哲學來難免有些暈乎乎的,但時間久了,人競天擇,優勝劣汰,一些教師的哲學閱讀也就慢慢圓熟起來。我發現,大凡嘗到哲學甜頭並堅持學點哲學的教師,都能走得很高很遠。

不過,在我看來,僅僅引導教師閱讀哲學還是遠遠不夠的。關鍵在於校長,校長作為學校航船的舵手,更應當自身在哲學研習方面先人一步,高人一籌,比麾下的教師們擁有更多關於學校教育教學的形上思考,而不是汲汲於學校事務與權力的投入。在幾年前撰寫的《學校的哲學使命》這篇小文中,我曾寫了這樣一番話:

「尤其是校長,更應當把自己訓練成行走大地的思想者,教育烏托邦的守望者,擁有一份對於教育未來乃至人類未來的終極關懷和形上思考,所謂『校長是學校的靈魂』、『一個校長代表一所學校』之類的說法,其實應該理解為校長是學校哲學的締造者和首席踐行者,只有這樣才能賦予學校活的靈魂,否則,再厲害的校長也不過是技術官僚。」(《教育研究與評論》2013年第2期)

當然,哲學的智慧是需要訓練的。依據柏拉圖的說法,成為「哲學王」相當不容易。據說,18~20歲的青年在接受兩年的軍訓後,大部分編入軍隊,少數人再接受十年教育,學習數學(包括算術、幾何、天文、音樂),但不是為了實用,而是為了激發他們對於絕對理念世界的興趣。爾後,其中的大部分擔任政府官吏,極少數出類拔萃的人再接受五年的哲學教育,最終才能成為「哲學王」。這該是多長的「學歷」?!

校長想要成為一個學校的「哲學王」,自然也要飽經磨礪,接受各式各樣的挑戰,但我覺得,校長拾級而上,卓然成就自我,應當遵循莊子所說的「道進乎技」的階梯,以培養對於學校終極理念越來越深遠的眷注。這其中最為重要的一項修煉,我以為就是哲學閱讀!

你倡導的辦學理念,有哲學理據嗎?

校長無疑是學校教育核心理念的倡導者。「田園教育」就是我的核心理念,其基本主張很簡單,就那麼幾條:釋放天性,體驗溫情,回歸生活,提升智慧,築建家園。從1999年帶領南通師範一批優秀應屆畢業生去上海崇明島地屬江蘇南通的海永鄉開始做「田園教育」,歷經深圳南山、寧波北侖幾所不同類型的學校,到今天為止,我仍然堅持這個核心理念和基本主張,可謂「初心不改」,其志彌堅。我甚至認為,不單是教育,未來的美好社會,以「田園社會」名之,也絕對是站得住腳的!

這當然與我兒時深受滋養的鄉村野趣、中學寒暑假期里陪伴大姐的「農場」生活、畢業後下鄉插隊的「新式農民」經歷、大學讀中文格外喜愛田園詩人(如陶淵明、王維、孟浩然、韋應物、范成大)等個人的經驗不無關聯,但一個學校核心理念的提出,單純依賴個人的經驗背景,肯定靠不住,得在理論上自圓其說。

所以,我每每捫心自問:你倡導的這個「田園教育」,有哲學理據嗎?

當初在海永鄉做鄉村田園教育,是想把教育家李吉林的情境教育做一個鄉村式的轉換,「田園」實際上就是一種具有特定價值取向的「情境」。況且,李吉林本來對於鄉野的情境就有一份特殊感情的。早年讀她回憶童年鄉野生活的《油菜花又黃了》等教育散文,就很沉醉,尤其是她當時在城市教育的語境里提出一個極具挑戰性的「野外情境」主張,讓我依稀見到了游弋在中國大地上「盧梭」、「杜威」、「蘇霍姆林斯基」等人的身影,後來專門研究李吉林,讀遍她的著作,發現這個直覺還真的頗為精準!李吉林的教育探索的確可以找得到那些偉大教育家的文獻索引。

不過,對我的鄉村田園教育這一與傳統意義上的「支教」、「扶貧」式鄉村教育逆向而行的實驗產生直接影響的,是劉鐵芳教授發表在《讀書》雜誌2001年第11期上的《鄉村教育的問題與出路》一文。

鐵芳批評了鄉村教育改革簡單移植城市教育經驗、忽略鄉村文化自身資源的「城市取向」。這一批評關注城市強勢價值主導導致鄉村文化價值湮滅,擔憂價值層面更具毀滅性的城鄉二元對立,這無疑是正確的。他重視存留鄉村優秀的傳統文化價值,成為我探索「田園教育」的一個「觸發器」。

不過,這並不夠。鄉村田園教育被江蘇省教育規劃立項為重點課題後,我必須對田園教育的哲學支撐做一個比較系統的思考。因此,即使在異常勞頓、條件艱苦的情況下(在海永我是經常甚至連續通宵不睡的,事無巨細,頭緒繁多,但有一件不變的事,那就是仍然每天堅持讀書),我還是重溫和查閱了許多哲學著作,在洋洋萬餘言的開題報告《田園式鄉村小學建設的個案研究》中,我提到了四個方面的哲學來源,包括馬克思關於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的思想、現象學「回到生活世界」的思想、後現代主義的懷鄉理論和中國傳統文化哲學中的田園主張。為了弄清這些來源,我當然看了一大摞書的,這裡就不一一細說了。在開題論證會的總結髮言中,恩師朱小蔓對我闡述的田園教育四大哲學來源做出很高的評價,甚至把我誇成是「教育哲學界非常難得的真正的一顆星」,真讓我無限的受寵若驚。不過,這至少是對我堅持哲學閱讀的莫大鼓勵。我不諱言,這種似乎很掉書袋式的「拘謹」姿態,對於教育研究,無論是理論還是實踐研究,都是絕對必要的,否則,就真的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了,更重要的是,理論上尤其是哲學上沒弄清楚,就貿然嘗試,真的就難免把千百個孩子當「小白鼠」了,這對於我而言,可謂罪莫大焉!

我的田園教育實踐深受教育家李吉林情境教育思想的薰陶。

但真正考驗我哲學思考與實踐的,還不是崇明海永的「鄉村田園教育」,而是深圳「央校」(也即中央教科所南山附屬學校)的「都市田園教育」。我追慕包括李吉林在內的國內外教育家,也力求學到他們身上一個最彌足珍貴的品質,那就是不隨波逐流,即使有時套上「與時俱進」的華麗外衣,我也不願意。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那麼,你跑到深圳這個青春年少、英姿勃發的現代化、國際化城市裡來,竟然還做「田園教育」,而且提出一個所謂的「都市田園教育」,這在理論上尤其是哲學上說得通嗎?

的確,這個說法一出籠,就引發議論紛紜。一位資深記者以《在都市中漫步孤寂的「詩意之旅」》為題發表對我的長篇專訪,似乎在暗示某種不確定的未來;一位老牌專家在一次教師培訓會議上毫不吝嗇地耗費長時斥責我這一看上去既不合時宜也不接地氣的主張。其實,不要說別人,當初就連我自己也覺得這個把「都市」和「田園」攪和在一起的提法聽上去怪彆扭的,在學校教師大會上說起「都市田園教育」來,開始還真有點掩飾不住理論上的不自信。

剛去深圳不久,一位資深記者就在《深圳特區報》用「孤寂的詩意之旅」形容我倡導的「都市田園教育」,似乎在喻示某種不確定的未來,九年後的離開,在我看來,是一個哲學實驗的受挫。

讀書與思考到了這個時候,就別有一番滋味。快樂是談不上的,有的更多的是緊張不安、悲憤苦楚以及由此激起的近乎偏執的求索。記得在2003年11月23日給朱師小蔓的一封遲疑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發出的信里(後來收入我的教育隨筆集《教育的可能》),我這樣寫道:

「現在已是深夜。此刻,我還在閱讀舍勒的《情感現象學》……到深圳後我一般都在夜間讀書。夜間讀書(尤其是讀哲學書)自有夜間讀書的樂趣,有道是『密涅瓦的貓頭鷹總是在夜間飛行』啊!兩個月里,我再忙也要堅持每天睡覺前讀一兩個小時的書,常常一不小心就讀到天明。成為你的及門弟子,是我多年的夢寐以求,這次終於如願以償。雖然遠離恩師,但我仍然能夠在心靈深處聆聽到你的諄諄囑託和你激越而又深邃的言說,有時在閱讀一本可能令我們共同喜愛的書時,甚至還會產生一種與你相聚、與你晤談的美好幻覺。每及至此,我總會流下幸福的淚水!」

夜深人靜時分,因了想念遠在天邊的恩師「流下幸福的淚水」,足見那時有多麼孤獨了!

這一段日子讀得最多、想得最多的就是這個魂牽夢繞的「都市田園教育」。

「都市田園」的說法多少帶有點拒斥現代性、現代化的意味,而我也的確對現代性、現代化一直持有疑慮的立場,所以,起初接觸得較多的現代化、全球化、現代性批判的書籍,如埃比尼澤·霍華德《明日的田園城市》(這本書在我看來是上世紀初期就驚人預見到工業化、城市化和現代化隱患並拿出解決方案的經典)、戴維·赫爾德、安東尼·麥克格魯的《全球化與反全球化》、羅蘭·羅伯森的《全球化————社會理論與全球文化》、彼得·伯格的《漂泊的心靈》等,這些書籍多多少少涉及到從全球化、現代化(或現代性)批判中衍生出來的「懷鄉」理論,讀了這些,信心自然是增長了不少,它至少讓我明白了單純從飢餓、激情而不是審慎、理智的心態去理解「全球化」、「現代化」或「現代性」是不夠的,甚至是危險的。

但即使如此,我還是覺得讀了這些書之後仍有一種難以饜足的缺失感,尤其是覺得它們缺少超越全球化、現代化的哲學高度,而傳統哲學(比如儒家哲學)並不能提供解決全球化、現代化危機的鑰匙的。

這時,我再一次求助於現象學和馬克思。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康德的《判斷力批判》,胡塞爾的《歐洲科學危機和超驗現象學》,海德格爾的《荷爾德林詩的闡釋》,克勞斯·黑爾德的《世界現象學》,馬克思的《神聖家族》、《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經濟學手稿(1857-1858)》,葉秀山的《詩·史·思——現象學與存在哲學研究》,李澤厚的《批判哲學的批判》、《美學四講》,張祥龍的《從現象學到孔夫子》、《海德格爾思想與中國天道》,霍爾姆斯·羅爾斯頓的《哲學走向荒野》,等等,都紛紛走上我的案頭。當然,大部分書我以前就反覆啃讀過,現在的任務是,從未來社會、未來人性和未來教育的制高點上,將它們融會貫通,給出都市田園教育的理據。這項閱讀學習的最後成果,就是靠著焚膏繼晷的勁頭寫下的數萬字長文——《哲學回歸田園:一個現象學的透視》。文章分三個部分:(1)「回歸」作為現象學的態度;(2)「田園」:回歸生活世界的價值維度;(3)田園生活的新自然主義背景。這應該是我對田園教育——不論是鄉村田園教育、都市田園教育還是未來田園教育做的一個雖然簡略但卻比較系統的哲學詮釋了。文末還特別引用了海德格爾《我為什麼住在鄉下》中一大段意味深長的話作結。其中如:

「哲學思索可不是隱士對塵世的逃逸,它屬於類似於農夫勞作的自然過程。當農家少年將沉重的雪橇拖上山坡,扶穩撬把,堆上高高的山毛櫸,沿危險的斜坡運回坡下的家裡;當牧人恍無所思漫步緩行趕著他的牛群上山;當農夫在自己的棚屋裡將數不清的蓋屋頂用的木板整理就緒:這類情景和我的工作是一樣的。思深深紮根於到場的生活,二者親密無間。」

「都市社會面臨著墮入一種毀滅性的錯誤的危險。」

「讓我們拋開這些屈尊俯就的熟悉和假冒的對『鄉人』的關心,學會嚴肅地對待那裡的源始單純的生存吧!惟其如此,那種源始單純的生存才能重新言說它自己。」

咀嚼這些充滿詩意的句子,總是有一種「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的豁然開悟之感!

這篇也許從純粹的學院哲學角度還不怎麼算夠格的論文幸得弟子朱剛博士的推薦和他的博導、知名現象學大家張祥龍先生的認可,入選並參加2005年現象學國際研討會的交流,與一波國內外的哲學家有了一面之緣,尤其是見到了德國現象學大師黑爾德先生,論文不久也在一家大學學報上發表了。讓我頗感欣慰的是,此後,對「都市田園教育」的議論越來越少,而關注和認可的人卻漸漸多了起來,單是看看《唱響都市的田園牧歌》(《南方日報》)、《南山教育模式》(《科技日報》,這裡的「南山」不獨指「央校」所在地的都市南山區,更暗喻精神價值上的田園南山)、《李慶明和他的田園教育》(《人民日報》)、《教育「狂人」的「田園夢想」》(《南方日報》)、《聖潔情懷大學氣質 田園精神—中央教科所南山附屬學校文化建設掃描》(《深圳特區報》文博會專版)等媒體的報道,便可窺見一斑。從此,我似乎不再孤寂。

2005年,攜論文《哲學回歸田園:一個現象學的透視》參加現象學國際研討會,與國際現象學大師黑爾德合影。

有時,我會暗自思忖:這,莫非就是哲學的力量?

道無處不在,哲學閱讀無所不包

有道是「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孟子·告子上》)哲學似乎更是如此,越是往「大」、往「上」去思考的,就越接近「道」,越往「小」、往「下」的,則越接近「器」,因此,校長思考學校的哲學似乎只要把宏觀層次的核心理念確立了,大可不必在中觀、微觀層次的觀念與行為糾纏。這當然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但事實表明,這種看法是錯誤的。把哲學理解為浮懸於高空中的「形上之學」,恰恰是現象學要加以批判和超越的。在現象學看來,諸如「道」與「器」、「一」與「多」、「本體」與「現象」、「共相」與「殊相」等等,本來就不是「二分」的,不能把它們對立起來。這倒是與中國古代哲人說的「道不離器」、「道不遠人」、「體用不二」、「道在日用倫常」等等說法暗通消息,不謀而合的。宋明理學就曾提出一個「理一分殊」說,例如朱熹就說過「天地之間,人物之眾,其理本一,而分未嘗不殊也」、「各有一個理,同出一個理」、「萬個是一個,一個是萬個」之類的話,就頗有現象學的意味。

《莊子·知北游》里說道:「東郭子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學校的哲學也是同一個道理,可以說:學校哲學無處不在。

對於校長而言,哲學無處不在,就意味著哲學閱讀無所不包。當然,「無所不包」並不是要求校長皓首窮經,讀破萬卷哲學書籍,而是說,校長的哲學閱讀不能僅僅局限於服務學校宏觀層次的教育哲學理念的設計,還要在中觀、微觀層次的哲學下點功夫,有所修為。

所謂中觀層次的哲學,我認為是在學校核心理念統領下涉及生命(身體)、知識、倫理、審美等重要教育領域的哲學,大體包括生命論哲學、知識論哲學、倫理哲學、美學哲學及其相關的教育哲學。

不過,就個人目之所及和心之所得,我覺得,應儘量少讀單純的教育哲學類書籍,除非是像洛克、康德、席勒、杜威、雅思貝爾斯等大哲學家的教育專論。這大概與「教育哲學」這門學科太過晚起(即使以1848年德國哲學家羅森克蘭茨的《教育學體系》經由美國教育學家布萊克特1894譯為英文並取名《教育哲學》為標誌,至今也不過一百多年)、遠未成熟有很大的關係。

我做校長的這十幾年,倡導並踐行諸如新生命體育、新公民養成、新藝術課程、新精英啟蒙、活力課堂、文化閱讀、田野教研以及現在著手設計研發的「人文博雅新六藝」等等,都離不開我的哲學閱讀和思索。不過我沒有統計到底讀了多少本,單單做博士課題研究(馬克思的公民哲學),就讀了上百本書,這裡只能羅列一些我讀得比較仔細、同時也對我辦學影響特別大的書籍:

柏拉圖:《理想國》(可輔以余紀元《<理想國>講演錄》的閱讀);

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可輔以鄧文正《細讀<尼各馬可倫理學>》的閱讀);

孔子:《論語》(可輔以李澤厚《論語今讀》、李零《喪家狗——我讀<論語>》、《去聖乃得真孔子——<論語>縱橫讀》的閱讀);

莊子:《莊子》(可輔以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的閱讀);

王陽明:《傳習錄》(可輔以陳榮捷《王陽明傳習錄詳註集評》、秦家懿《王陽明》、楊國榮《心學之思:王陽明哲學的闡釋》的閱讀);

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可輔以李偉《明夷待訪錄譯註》的閱讀);

凱倫·阿姆斯特朗 :《軸心時代》;

康德:「三大批判」(《純粹理性批判》《實踐理性批判》《判斷力批判》)(可以配合李澤厚、鄧曉芒的有關著作閱讀);

黑格爾:《小邏輯》(可輔以張世英《黑格爾<小邏輯>繹注》)、《精神現象學》(可輔以張世英《自我實現的歷程:解讀黑格爾<精神現象學>》的閱讀)、《美學》(第一卷,可輔以朱光潛《西方美學史》和蔣孔陽《德國古典美學》的閱讀);

席勒:《審美教育書簡》;

馬克思:《神聖家族》、《黑格爾法哲學批判》、《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共產黨宣言》、《德意志意識形態》、《經濟學哲學手稿(1857—1858)》;

喬治·貝克萊:《人類知識原理》;

杜威:《民主主義與教育》;

皮亞傑:《發生認識論原理》、《生物學與認知》等;

胡塞爾:《歐洲科學危機和超驗現象學》(可輔以倪梁康《胡塞爾現象學概念通釋》的閱讀);

穆勒:《論自由》;

以賽亞·伯林:《自由論》;

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

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

阿倫特:《極權主義的起源》、《人的條件》、《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關於平庸的惡的報告》;

卡西爾:《人論》;

列奧·施特勞斯:《什麼是自由教育》、《古今自由主義》等;

吉登斯:《現代性的後果》;

費耶阿本德:《反對方法》;

薩義德:《知識分子論》;

弗萊徹:《境遇倫理學》;

羅爾斯:《正義論》;

麥金太爾:《德性之後》;

杜夫海納:《美學與哲學》;

赫伯特·理德:《通過藝術的教育》;

雅思貝爾斯:《時代的精神狀況》等;

阿部正雄:《禪與西方思想》;

丹尼爾·A.雷恩:《管理思想的演變》;

拉比爾 S.巴塞:《情境管理:全球新視角》;

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上、下);

陳樂民:《啟蒙札記》、《對話歐洲》(與史博德合著)

資中筠:《20世紀的美國》、《財富的歸宿》、《啟蒙與現代中國轉型》等;

葉秀山:《蘇格拉底及其哲學思想》、《思·史·詩——現象學和存在哲學研究》等;

李澤厚:《批判哲學的批判》、「思想史三論」(《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中國近代思想史論》《中國現代思想史論》)、《哲學綱要》、《美學三書》(《美的歷程》、《華夏美學》、《美學四講》)等;

陳家琪:《哲學的基本假設與理想國》;

余英時:《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論天人之際:中國古代思想的起源試探》等;

鄧正來:《規則·秩序·無知:關於哈耶克自由主義的研究》、《國家與社會:中國市民社會研究》等;

何懷宏:《良心論──傳統良知的社會轉化》、《底線倫理》、《倫理學是什麼》等;

朱學勤:《道德理想國的覆滅》等;

萬俊人:《西方倫理思想史》(上、下)、《尋求普世倫理》;

朱狄:《美學問題》、《當代西方美學》、《當代西方藝術哲學》等;

陳弱水:《公共意識與中國文化》;

金岳霖:《知識論》(上、下);

張尚仁:《歐洲認識史概要》;

殷鼎:《理解的命運》;

鄧曉芒:《思辨的張力:黑格爾辯證法新探》、《靈之舞:中西人格的表演性》、《冥河的擺渡者:康德的<判斷力批判>》、《康德哲學諸問題》等;

湯一介:《瞻望新軸心時代:在新世紀的哲學思考》;

杜維明:《否極泰來:新軸心時代的儒家資源》;

徐賁:《統治與教育:從國民到公民》;

秦樹理等:《西方公民學說史》;

張再林:《中國古代身道研究》、《作為身體哲學的中國古代哲學》;

徐戩 選編:《古今之爭與文明自覺——中國語境中的施特勞斯》;

李力研:《野蠻的文明:體育的哲學宣言》;

黎紅雷:《人類管理之道》;

……

再往下走,就該步入微觀層次的哲學殿堂了。以我所見,這裡大顯身手的主要就是學科哲學。

我一開頭就提到每個教師都應該讀點哲學,主要指的就是學科哲學。例如,你是語文(包含外語)老師,就讀點語言哲學,是數學老師,就讀點數學哲學,是品德老師,就讀點道德哲學,是歷史老師,就讀點歷史哲學,是藝術老師,就讀點藝術哲學,是技術老師,就讀點技術哲學,如此等等。

作為校長,既然成不了「百科全書」式的人物,自然不必去深究每個學科的哲學。儘管我從十幾年前在深圳「央校」開設兒童哲學課以來,對於學科哲學的鑽研自然比以往更多更深了些,不過,一般說來,作為校長,大致了解一些學科哲學的基本觀念是很有必要的。這樣做,不僅可與你倡導的中觀、宏觀層次的學校哲學主張彼此映照,相得益彰,更重要的是,可以通過推介,激勵教師在學科知識教學中心懷更高的哲學使命,滲透學科的哲學思想,讓傳授的學科知識變得不同凡響起來。

多年來,我曾向不同學科的教師們分別推薦過維根斯坦、喬姆斯基、奧斯汀、陳嘉映、耿占春、申小龍(語言哲學)、黑格爾、克羅齊、科林伍德、朱學勤(歷史哲學)、布洛克、赫伯特·理德、彼得•基維、巴什拉、朱狄、滕守堯(藝術哲學)、羅素、布勞爾、希爾伯特、鄭毓信(數學哲學)、波普、庫恩、費耶阿本德、拉克托斯、吳國盛、江曉原、劉兵、劉華傑(科學哲學),加上前面提到的倫理、政治、體育等可以同時視為學科領域的中外哲學家和他們的哲學論著。

為了拉近學科哲學和教師們的心理距離,我還邀請了其中相當一部分中國學者走進我們的校園,對教師進行耳提面命式的哲學指導。這或許是中小學難得一見的學術景觀罷!

大批涉及體育、科學、數學、語言、文學、藝術、倫理、政治、歷史、教育、宗教等領域的哲人走進我領導的學校,給老師們帶來簇新的智慧。

接受了這些學科哲學家及其學科哲學思想的激盪和薰陶,教師們對所教的學科顯然就有了不主故常的體認:

語文不再只是交際的「工具」,和只具有通常意義上的「人文性」,而成為海德格爾所說的「存在的家園」、耿占春所說的「創世的神啟」;

數學不再只是一套嚴密的概念和規則體系,也可以保持畢達哥拉斯視野中的那種神秘感和韻律感,或展示維根斯坦、拉卡托斯等人所說的「某種『理想』的東西」,甚至像赫斯所希冀的那樣,成為「數學人文主義」的領地;

科學不再只是通過實驗「證實」的知識,而且也可以是被「證偽」(波普)的東西,不再只是客觀規律的揭示,也是在特定歷史情境中被某種意義上的共同體「社會地建構」起來的(波普、巴恩斯、布魯爾、柯林斯等),不再只是天地之理的反映,也是天地之美的直觀(畢達哥拉斯、愛因斯坦等);

歷史不再只是社會發展必然的昭示,同時也充滿了令人震撼和訝異的偶然(恩格斯),不再只是逝去的人物與事件的再現,而且也是向我們走來的活生生的「在世之在」(海德格爾),不再只是增長歷史見識的「博物館」(約瑟夫·列文森),而且也是可以淘取歷史瑰寶的「垃圾箱」(列維-史特勞斯)、啟迪人們思考的「圖書館」(班傑明·史華茲)、觀照自我成長的「照相簿」(李澤厚),一切歷史可以成為「當代史」(克羅齊),甚至成為「思想史」(科林伍德);

……

總之,具有哲學引領的學科教學,會讓所有的知識變得氣韻生動,意蘊遙深,孩子的知識學習也自然別有洞天,他不是簡單地掌握知識與技能,而是沐浴在真理輝光的朗照里,長時期的耳濡目染,心領神會,能不漸入至美至善的人生佳境嗎?

帕斯卡爾的《思想錄》有一句人們很熟悉的話:「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我相信,哲學的閱讀最會成就人的思想,哲學的思想最會成就人的尊嚴和偉大。但是,思想有時難免會出現錯誤,有時還會受到壓抑,令人陷入荒唐、卑賤和尷尬的境地!從這個意義上講,做根「會思想的蘆葦」是一件相當不容易的事情。校長亦復如此。

但是,所有這一切都不應當成為他停滯思想的藉口。因為他深知,只要停滯思想,人的全部尊嚴和高貴就會蕩然無存!

因此,校長的哲學閱讀應當永不止息地持續下去……

我努力做「一根能思想的葦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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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田裡的守望者》有一個詞語,守望。教育不是管,也不是不管,在管與不管之間,有一個詞語叫「守望」。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日新之謂盛德。惟進取也故日新。道在日新。德貴日新。常新,自新,全新。日新無已,望如朝曙。」

相信種子,相信歲月。埋下種子,以日以年;守望歲月,靜待花開。——陳東強

守望新教育:聆聽大師的教育智慧,分享高人的教育心得,匯聚田野的教育創造,助力有緣的教育夢想。守望新教育:呈人之美,成人之美。守望新教育:幫助新教育共同體成員過一種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守望新教育,守望真善美。
新教育實驗是一個以教師專業發展為起點,以通過「營造書香校園、師生共寫隨筆、聆聽窗外聲音、培養卓越口才、構建理想課堂、建設數碼社區、推進每月一事、締造完美教室、研發卓越課程、家校合作共建」十大行動為途徑,以幫助新教育共同體成員過一種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為目的的教育實驗。
新教育新在何處?對於我來說,當一些理念漸被遺忘,復又提起時候,它是新的;當一些理念只被人說,今被人做的時候,它是新的;當一些理念由模糊走向清晰,由貧乏走向豐富的時候,它就是新的;當一些理念由舊時的背景運用到現在的背景去續承,去發揚,去創新的時候,它就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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