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桐城 | 我爸爸的一個舅父

2019-09-11     最桐城



我爸爸的一個舅父

文|劉雙五

我大哥真是一個奇人,今年正月,要我陪他在一個下午赤手空拳去登門拜訪一位我們久已不來往不走動的老親戚。按當地習俗,這是犯人忌諱該被人指著脊梁骨痛罵的事。我大哥可不管這些,他說他最不認可這些俗套,縛了親朋手腳,人到禮到,見到我們不忘了親戚的誠意即可。我知道他這話是出自真心。他一家移居在當今號稱第一大經濟體的某大國多年,他是IT界精英,可入這個國家前百分之一富人行列,拿份豐厚年薪。父母在國內,他每隔兩年要回國探視,多在暑假,正月回老家近二十年來還是第一次。

我們拜訪的這個親戚就是我爸爸一個舅父的長子,我們喊他表爺(土白:即表叔)。多年不走動,我們家情況他了如指掌。他中風行動不便,見到我們非常熱情,說:「人生倒計時,人生倒計時!」我表爺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我們知道他在說他自己,寒暄過後接著談他獨子近況,這是農村傳統,兒子是頂樑柱,哪能不談呢。接著談到另一家我們共同的親戚,我大表爺直搖頭,口裡直說:.「那不行!那不行!賣袋子賺了錢沒什麼,你們家兄弟才有大出息有大本事,能文的!」。他直翹大拇指在空中舞動不止。我大哥用手指著我說:「能文的是他!」這是指我去年曾公開發表了一個豆腐塊文章,是笑話也非笑話,輕鬆一下氣氛而已,接著我們談了約半點鐘閒話,我大哥大聲說:「山不轉水轉!」我們兄弟動身告辭。

對這位大表爺,我沒什麼可說的,這倒不是因為「一表三千里」,我跟他接觸不多,我最熟悉的人是他父親,也就是我爸爸的一個舅父。



我最近一次和我爸爸一同去拜訪他這個舅父是在二十年前一個暮春,桃花汛已過。蛙聲狗吠中,我們步過鄉間常有的小黃土路,踏過細軟如綿圩畈中小河堤,邁過一座小麻石橋與一條讓人膽戰心驚獨木小橋。遠遠望到一幢氣宇軒昂的新築民居矗立村頭上,我們知道,這是此行目的地。進到屋前,恰見到我爸爸舅父與他長子,也就是我那一位大表爺此時正在家中,他們笑臉把我們父子迎進屋中。給我們每人沖泡了一大杯這年的新茶,真正地道正宗本縣黃甲產的老種小花茶,杆壯如槍葉展如旗。湯清色碧,啜一口,茶香沁入心脾,此茶是我們本縣頂級特產,味甘醇厚特別耐反覆沖泡,縣誌上早言「質不減龍井」,並非浪得虛言。幾盆蕙蘭雖非名品,在院內開得也堪稱朴茂生姿,香氣撩人。我知道這些皆是別人當作特產,每年都要送給我爸爸舅父的這一位長子的禮物。我大表爺是在縣交通局工作,常年在黃甲大山中負責開山築路,是一個很有能耐的工程負責人。我爸爸與他們相談正歡,我趁機參觀打量起這新築的鄉村豪宅。木柱串枋,合抱大杉木柱子裸露牆壁之外,自地面直通房頂,這種結構承重皆在柱上,牆體本身不承重,可做到牆倒屋不坍,耐此地常發的洪水沖泡,故系本地最常用建築模式。堂屋迎門牆上掛一幅中堂,兩側聯語曰:「青竹挺拔千秋翠,冬梅昂首萬年春。」,橫批為:「竹報平安」。兩邊壁上懸四幅本縣一個老書法家謝繩質的行草書條幅,落款皆為「華岩兄雅正」,「華岩」正是我這大表爺大名。樑上有新燕子築的泥巢,一巢還沒有長羽毛的肉嘟嘟的小雛燕探長小腦袋嘰嘰喳喳吵鬧不停,泥地上摞一層厚糞便,頗似中藥店內在售賣的稱為「白丁香」的麻雀糞。

我在豪宅內亂逛亂看,突然響起老年男子說話聲:「房子是你大表爺造的!有空常來,你們都是這兒的子孫!」是我爸爸舅父來我跟前同我說話。我連忙說:「一定!一定!」。這豪宅所在原為一處茅草房,如一處敗坍的草堆。造物主真是公平,一角缺陷了,必在另一隅補足!我爸爸這個舅父一生憋屈委屈缺乏的,他長子不論於哪方面,一下子全給他補足。我爸爸年輕時也是談鋒極健的一個人,此時只見他在臥房中與他這位大表弟相對而坐,他這位大表弟口若懸河,風流盡顯。不看臥室內金星牌電視機和一組布沙發,我要疑心置身數十年前民國某處地主鄉紳私宅。我腦中冒出古怪念頭:宅子和角角落落散發著的強烈氣息不正同我爸爸這個舅父給人的印象氣息恰如此雷同嗎!

當年我表姑,即我爸爸舅父女兒,出嫁兩里外胡家墩。舅父鎮不住場面,表弟們少不經事,我爸爸當仁不讓成女方家長代表,婚宴上6角8的老桐城酒廠稗子酒干八斤,風捲殘雲,喝趴下大小一胡家墩勞力,堪稱豪氣干霄。新郎胡發貴對這個老泰山家大老表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是桐城最東南端鎮子,居民憨直如牛,勤勉如牛,本是水鄉澤國,多徽贛移民,人人一口生硬贛語即可知道性情多不喜三灣九轉,他們不知桐城派,與方、張、姚、左、馬望族名門當然更是無緣。人常用「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形容家貧,這裡「南北川澤,左右陂湖」近江傍湖家園田廬常被洪水吞噬,真正「家徒無壁」,「無貧可洗」,被譏為水花子。他們並不在乎自己是桐城人,是懷寧人,還是潛山人,還是什麼別的地方的人。事實上遠的不說,解放後尚有不少人家舉家遷走此地與徽贛之間。在有點年紀的人腦中,進城就是下離此東南90華里外的省城安慶,而非距此西北70華里的縣治。處省縣間,省城水深碼頭闊,更多繁華熱鬧,多人脈金脈多機會,這是當然的事。


俗話說得好:「江湖是跑出來的,把子是拜出來的,碼頭是殺出來的!」。我爸爸這一個舅父少年時跟我祖父往江南賣筆墨跑江湖,青年時夥同族人每次肩挑兩百斤本地出產上好稻米單程步行90華里下省城安慶販賣。他初通文墨,為人老實本分,解放初期出任村支書。他不善通融,開罪於人,終於一天被一個同族中人暗中放一把大火,自家祖產連同我家寄存於他家的一點可憐祖產,頃刻間化為灰燼。事後知道放火人是誰,但本著容人即是容己念頭,一笑泯恩仇。我家住鎮上一個中學校內,父母都是教工。我爸爸的這一個舅父,一年十二個月中可能用一個月用來跑三華里外的鎮上來我家作客。我見他穿衣打扮數十年沒有變化,不論寒暑,布褂布褲,布鞋布襪子,冬天一頂羅宋帽,熱天帽子換成了擦拭汗水的毛巾。炎天暑熱時來我家,我爸爸這一個舅父喜歡說的一句不知是出自《三國》還是《水滸》上,也不知道是好漢白勝還是另有強人說的,就是那一句著名打油詩:「農人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他談到他一個連襟,少年時就隨同在此當校長的三叔,在這個中學校中求學,我們當然知道,那是遠在民國時的事。我爸爸真有時真不免按捺不住性子,終於就毫不客氣地對他面前這一個長他十六歲的舅父說:「舅爹爹(當地土白,即舅父),您真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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