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昕:失而復得的「三言」「二拍」

2023-10-18     古代小說網

原標題:王昕:失而復得的「三言」「二拍」

明清是小說戲曲的黃金時代。《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還有偉大到有些寂寞的《儒林外史》、百科全書式的《紅樓夢》。這些個鴻篇巨製雖然在幾百年的流傳過程中,同樣逃不過被禁毀、謾罵、詛咒的命運,但作為小說至少它們沒有被忘記。

《三言二拍:宋明的煙火與風情》,王昕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23年9月版。

而明清最著名的白話短篇小說集「三言」「二拍」的命運則更為不濟。「三言」、「二拍」出版的時候,也曾轟動一時,在市井坊間頗為走俏:「不翼而飛、不脛而走」。暢銷的結果是惹得書商紛紛翻刻。不久就有更精明的書商來摘桃子:「想看官之所想」,出了「濃縮精華本」 ——這就是明末抱瓮老人從近二百篇的作品中選輯了四十篇小說的《今古奇觀》。

這個本子對「三言」、「二拍」的影響,就象打著振興京劇的旗號,在舞台上大搞名家名段薈萃的演出一樣,鬚眉生動的一個整體,楞被好事者摳鼻剜眼,重新組合,取而代之。結果《今古奇觀》一出,「三言」、「二拍」就黯淡無聞、乏人問津,最終在國內失傳了。

到了1918年胡適作《論短篇小說》時,明清白話短篇小說部分論的就是《今古奇觀》。1930年魯迅著《中國小說史略》仍說:「三言」雲者,一曰《喻世明言》,二曰《警世通言》,今皆未見,僅知其序目」。就更不要說「二拍」了。

所幸稗官小說一類的書籍在鄰國日本、韓國等地得到了較完整的保存,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陸續由我國學者翻拍、影印回來出版。

稗官小說歷來不是人們珍藏敬惜的對象,加之卷帙繁浩,歷經兵火饑荒,留存下來頗為不易。「三言」、「二拍」的失而復得,應該感謝我們的東鄰,這是國際文化交流對保存文化遺產的重要意義,就如同印度學者要寫古印度史,不得不依賴法顯、玄奘等西去求法者的著作,要研究佛教要求助於我們對印度佛教典籍的保留一樣。

江蘇古籍出版社整理本《型世言》

最近的一次重大的海外發現是1987年在韓國發現明末陸人龍的擬話本集《型世言》。有人說《型世言》的發現將帶來人們對古代白話短篇小說認知和研究格局的改變,由所謂「三言」「二拍」,變成「三言」、「二拍」、「一型」,這個結論目前看來有些興奮得過頭,《型世言》的規模、成就和對後世的影響遠不及「三言」、「二拍」,否則本書的題目就不是諸位看官見到的樣子了。

所謂「三言」,是馮夢龍應書坊主的約請編輯整理的宋元明三代的話本、擬話本小說集。開始總名為《古今小說》一百二十篇,分三集,每集四十篇。後來想到些微言大義,要擔些教化世人的責任意思,就將三集分別名之為《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恆言》,這也算是地位卑賤的通俗小說自抬身價、重新包裝的手段。

馮夢龍對所選話本作了較多的刪改增飾,其中《老門生三世報恩》一篇可以確知為其自創的小說。「二拍」則是書坊主看到「三言」暢銷之後,力邀另一位在書坊中頗為活躍的文化人凌濛初,照方抓藥,編纂出來的。

馮夢龍郵票

只是馮夢龍的「三言」幾乎把當時能見到的優秀作品一網打盡,凌濛初無奈之下只好另起爐灶,根據《夷堅志》、《太平廣記》一類文人筆記和明代的社會新聞,創作的擬話本。

馮夢龍和凌濛初出身背景和生平遭遇大致相仿,都是功名不得意,筆頭極勁健便給的才子型的文人,而且自家也是開書坊經營圖書的。

馮夢龍曾極力攛掇書商重價購刻手抄本的《金瓶梅》,不單是發現了該書巨大的文學價值,也是出自坊間人物對市場與流行趨勢的敏感,這一點同袁宏道、沈德符又不完全相同。馮夢龍和凌濛初一生編著的書幾乎算得上著作等身了——戲曲小說、考試指南、整理民間文學等等。當然,成就最大、影響最巨的還是「三言」、「二拍」。

「三言」、「二拍」加起來有198篇(名目是二百篇,「二拍」里一篇重複;一篇是凌濛初的戲曲作品),拉拉雜雜,卷帙浩繁,人物眾多,生活在各個地域、各個朝代的角角落落的人物,喜怒悲歡、生老病死、祈願紛紛、南腔北調,一片聒噪喧譁。

不同於四大奇書、《儒林外史》、《紅樓夢》這樣的長篇小說,要漫說起來,一時間還真有不知從何說起的躊躇。好在話本小說古來就有所謂「門庭」一說,到了「三言」、「二拍」里,細尋起來還是不脫愛情、公案、佛道神魔、倫理、發跡變泰幾大類故事。

魯迅先生曾經把短篇小說比作一座大伽藍里的「一雕闌」、「一畫礎」,雖然細小,但卻更分明、感受更切實,那宏麗耀目,令人心神飛越的莊嚴崔嵬正是又細部的精工雕飾組成的。一滴水可以折射世界,眾多的水滴則能聚出那個世界的倒影。

魯迅像

所以我們不妨興致所致,掬起其中璀璨耀眼的一捧仔細端詳。英國女作家簡·奧斯丁曾把她的藝術創作比作在「兩寸象牙」上「細細地描畫」。宋元說話藝人和馮夢龍、凌濛初們雖沒有奧斯丁那樣的細膩敏感,卻也深曉在幾千字的篇幅里,翻波涌浪、輾轉騰挪之道。

一段生動的對話、幾筆貼切的心理摹寫,一個精彩的場景,立時使文字生動起來,拉你穿過時空,嗅到鉛字背後撲來的鮮腥的氣味:

女孩兒眉頭一縱,計上心來,便叫:「賣水的,你傾一盞甜蜜蜜的糖水來。」那人傾一盞糖水在銅盂兒里,遞與那女子。那女子接得在手,才上口一呷,便把那個銅盂兒望空打一丟,便叫:「好,好!你卻來暗算我!你道我是兀誰?」那范二聽得道:「我且聽那女子說」。那女孩兒道:「我是曹門裡周大郎的女兒,我的小名叫做勝仙小娘子,年一十八歲,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卻來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兒。」這范二自思量道:「這言語蹊蹺。分明是說與我聽」。這賣水的道:「告小娘子,小人怎敢暗算!」女孩兒道:「如何不是暗算我?盞子裡有條草。」……

對面范二郎道:「他既過話與我,如何我不過去?」隨即也叫:「賣水的,傾一盞甜蜜蜜的糖水來。」賣水的便傾一盞糖水在手,遞與范二郎。二郎接著盞子,吃一口水,也把盞子望空一丟,大叫起來道:「好,好!你這個人真箇要暗算人!你道我是兀誰?我哥哥是樊樓開酒店的,喚做范大郎,我便喚做范二郎,年登一十九歲,未曾吃人暗算。我射得好弩,打得好彈,兼我不曾娶渾家。」賣水的道:「你不是風!是甚意思,說與我知道?指望我與你做媒?你便告到官司,我是賣水,怎敢暗算人!」范二郎道:「你如何不暗算?我的盂兒里,也有一根草葉。」女孩兒聽得,心裡好歡喜。

鳳凰出版社版《馮夢龍全集》

這是《鬧樊樓多情周勝仙》里,一對少男少女一見鍾情、言語傳情的場景。現代的讀者看到這種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連嚷帶吵的戀愛方式想必不太陌生。比如瓊瑤女士的「你是風(瘋)兒我是砂(傻)兒」式的愛、用高分貝的吵吵嚷嚷言情的什麼影視劇。

宋元說話藝人似乎比現代同行幽默些。他們明白有趣的場景,不必青筋畢露,使出吃奶的力氣嚷嚷,也不必把人物搞成神經兮兮的樣子。你看他的閒閒的筆墨,輕鬆俏皮,讓人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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