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道元:《紅樓夢》中王氏兄弟的演變

2023-10-06     古代小說網

原標題:甄道元:《紅樓夢》中王氏兄弟的演變

一、所保存下來的本子中,王氏兄弟的主體性文字

王氏兄弟的數量、序齒與關係,是逐漸呈現的。由第2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我們知道了賈璉所「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內侄女」。也即,王夫人是王熙鳳的姑媽。

孫溫繪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由第3回大家「拆金陵來的書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處遣了兩個媳婦來說話」,可推測金陵來信者,是留守金陵的王夫人之大兄也即鳳姐之父。而「遣了兩個媳婦」的,是居住在京城、接到了金陵來信、派了家人來賈府送信的「王夫人之兄嫂」王子騰夫婦。

由第4回雨村審理薛蟠案途中,「忽聞傳點人報:「王老爺來拜。」審薛蟠案出王老爺,我們可以推測,是留守金陵的王夫人之大兄,為薛蟠之事而來。這是作者的慣用手法,曰「板定大法」,即一事件的關聯,要通過接下來的事件顯現出來。

批語【戌側:橫雲斷嶺法,是板定大章法。】所批正是如此,乃薛蟠之大舅。第5回的鳳姐「哭向金陵」、第14回王仁回南時鳳姐「寫家信稟叩父母」、第49回薛蟠、李嬸兒、邢岫煙、王仁等結伴進京,均佐證了鳳姐之父也即王夫人之大兄,留守在金陵。

由第4回王夫人「又見哥哥升了邊缺」,便知王子騰是王夫人的二哥。薛蟠「聞得母舅王子騰升了九省統制,奉旨出都查邊……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第53回作者直述「王子騰升了九省都檢點」、第55回探春「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書中主體性文字定下的基調是,王子騰為王夫人之兄,升了九省統制,現今外出巡邊,不在京城。後文知,至第96回才奉旨回京。

由第4回還可知,王夫人與薛姨媽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紀」,寶釵「比薛蟠小兩歲」。從其他章回可知,王夫人是薛姨媽的姐姐,年齡「已將五十歲」。

上述文字可知,留守金陵的鳳姐之父居長,王子騰行二,王氏兄弟二人,均是王夫人之兄;薛姨媽比王夫人小十來歲,王夫人是鳳姐的姑媽;薛蟠只比寶釵年長兩歲,且是個「戥子算盤從沒拿過」不會做生意的少年紈絝。這是書中的主體性文字,也即曹雪芹增刪改寫的構思。

戴敦邦繪王熙鳳

二、非主體性文字與主體性文字,衝突明顯

紅學前輩們很早就注意到了書中有很多「毛刺兒」,但並未深入追究。所說的「毛刺兒」,人們公認是「上一稿」之舊文與當下新構思的銜接之處,尚未抹平所致。

筆者認為,如果以矛盾論的觀點來思考,每個「毛刺兒」便是一個個的矛盾體,存在著矛盾的主要方面和次要方面。矛盾的主要方面,便是主體性文字,是當前的新構思;矛盾的次要方面,便是「上一稿」的遺痕,是非主體性的文字。如果把這些矛盾的次要方面也即非主體性文字組合起來,則是另一種故事。

這些非主體性文字,往往隱藏於字裡行間,而不是以明文的形式存在的,故而不易被人發現,也容易被作者忽視。正因如此,才成為了增刪改寫中的漏網之魚,形成「毛刺兒」。也有以明文形式存在的,但多是存在於不太被人關注的一些版本之中。之所以是明文,是因為在增刪的較早時期,正文便是如此。

電視劇《紅樓夢》中楊俊勇飾演賈蓉

一如第6回賈蓉找鳳姐來借玻璃炕屏,言「老舅太太給嬸子的那架玻璃炕屏」。字裡行間便暴露出還有一位「老舅」。「老」便是「么」,老舅、老姑、老姨、老叔,便是最小的舅舅、姑姑、姨姨、叔叔,而且是比自己的父母還要小。

我們暫且不去追究作者尚未從主人公寶玉的角色中跳出圈外,而令賈蓉混亂了輩分,我們這裡只言字裡行間流露出的,還有一位年齡比王夫人還小的舅舅,這個「老舅」便是一處舊文的遺痕。這個老舅之名,在曹雪芹新構思的增刪稿中,也即主體性文字中,並沒有明文,但又有揮不去的「影子」。

一如第25回魘魔法,「次日,王子騰自己親來瞧問」。但升了九省統制的王子騰並不在京城,而是「奉旨出都查邊」去了。未有皇上的旨意,偌大的朝廷命官不可能擅離職守。而且,鳳姐、寶玉為晚輩,王子騰也沒有請旨回家探望的理由,皇上也不會恩准。

退一步講,即便皇上能夠恩准,從請旨、恩准,也需要時間,其不可能「次日」便可獲准。即便立刻便能獲准,其晝夜趲行,時間上來也不及。而且,九省統制的出行,必要喝道、迴避,浩浩蕩蕩,賈府還要跪出遠迎,並非抬腿就能到來的簡單之事。

換言之,此處來探望的,只能是居住京城附近的另一位舅舅,也即第6回所言的「老舅」。換言之,是那位「影子」舅舅。這個影子,在晉本第54回、程乙本通部、諸本後40回中,是以明文「王子騰」出現的。而在戌己庚蒙戚列楊舒等抄本,以及程甲本的前80回中,並看不到明文的「王子勝」之名。

晉本中的王子勝

一如第48回薛蟠要出門遠行,「薛蟠先去辭了他舅舅」。這個要辭行的,也應是居住京城附近的那位「老舅」王子勝,而非「奉旨出都查邊」的王子騰。

一如第62回給寶玉送來生日禮物的舅舅,抄本和程甲本是「王子騰那邊,仍是一套衣服,一雙鞋襪,一百壽桃,一百束上用銀絲掛麵。」「仍是」二字之表述,帶著態度,說明歷年如此——這是個寒酸「嗇刻的」舅舅。言外之意,是無法與王子騰相比的。但這個舅舅在程乙本中,則明文是「王子勝」。

顯然,將這些章回的「影子」舅舅置於王子騰身上,便矛盾重重,難以解釋的。實際上,問題也不限於這些章回。

三、非主體性文字所反映出來「上一稿」舊文

有認為晉本中的「王子勝」是傳抄之誤、程乙本中的「王子勝」是程高妄改、諸本後40回中的「王子勝」是偽續。但這樣的調子,是無法迴避第6、25、48、62回等前80回中這些抄本所反映出來的問題的。換言之,「影子」是個真實的存在。

甲辰本《紅樓夢》

第25回,王子騰夫人的壽誕「薛姨媽同鳳姐兒並賈家三個姊妹、寶釵、寶玉一齊都去了」。這裡明文,薛寶釵去給舅媽王子騰夫人賀壽了。

但是,第52回舅老爺的生日「寶釵道:『我們不去。昨兒單送了禮去了。』」舅媽的生日,薛寶釵去了,而親舅舅的生日,寶釵卻不去,這是無法附會的。深諳人情世故的薛寶釵不去給舅舅拜壽,只能解釋為這是位無足輕重的舅舅。

這個舅舅應與第62回寶玉生日送來一套衣服、一雙鞋襪、一百壽桃、一百束掛麵的寒酸舅舅,是同一人,其在薛寶釵心中的位置,尚不及一個有權勢的舅妻王子騰夫人,絕非九省統制的舅舅。而且,王子騰還在九省任上,不可能因為生日而請旨回家,也不可能為其舉辦一個缺席的拜壽儀式禮。這個過壽的舅舅,只能是無權無勢的王子勝。

第44回為鮑二家的上吊之事,諸抄本和程甲本作「賈璉生恐有變,又命人去和王子騰說」。王子騰在外巡邊,至96回才奉旨回京,賈璉若送信給王子騰,王子騰再託付京城的「現管」,均需時日,時間上來不及。

而且,以書信來往終究是個把柄。而程乙本作「賈璉生恐有變,又命人去和坊官等說」,此應與第68回「都察院又素與王子騰相好」一樣,是看在王子騰的面子上,而無需直接驚動王子騰親自出頭露面。偌大個朝廷命官,也不會在這等事情上出頭露面,這才是合乎官場規矩的合理之文。

再看第52回「……明日是舅老爺生日,太太說了叫你去呢。明兒穿什麼衣裳?今兒晚上好打點齊備了,省得明兒早起費手。」寶玉道:「什麼順手就是什麼罷了。一年鬧生日也鬧不清。」「鬧不清」是字眼。寶玉從舅老爺生日宴上回來,孔雀裘燒了一個「燒眼」。人們大多注意到了這個「燒眼」,因為落腳之處是「晴雯補裘」。

王叔暉繪《晴雯補裘圖》

但是,對「鬧不清」並不太關注其落腳點。倘若此三字沒有落腳點,那便是無意義的贅文,絕非大文豪曹雪芹所為。實際上,「鬧不清」和「燒眼」,均是為第101回王仁要給二叔王子勝提前舉辦一個假生日而服務的。

第52回舅舅的生日是穿裘的寒冬時節,但第101回的假生日還不到穿裘的時節。王仁之所以要提前辦個假生日,是因為王仁獨自為其父(實非王子騰,現存文字是指王子騰)開了一個吊,所收彩禮自己獨吞了,惹得二叔王子勝很不高興,王仁便為王子勝辦了個生日,以所收彩禮來平息王子勝的不滿。

但在時間上,尚不到王子勝生日之時,故而便是提前追加了一個假生日。故而,才有第52回賈寶玉的「鬧不清」。換言之,王子勝在某種文字系統中,是結構內的文字,第52回過生日的舅舅,便是王子勝。而若將第52回這位舅舅,按照增刪稿指向王子騰,那就等於否掉了作者遙遙伏下的線。

綜合「二」「三」這兩部分的文字,我們基本可以推斷,在「上一稿」中,王氏兄弟為三人:鳳姐之父也即王夫人之大兄、王子騰、王子勝。而至曹雪芹的增刪稿之時,將王子勝的戲份,轉移到了王子騰身上,二人合併為了一人,改寫成了兄弟二人。

郵票《鳳姐弄權》

為了重點人物的形象更為突出,將幾個人身上的戲份集中到一個重點人物身上,這是文學作品修改潤色和提升藝術性的正序,是常見之事。將王子勝與王子騰合併為王子騰一人,是曹雪芹的新構思。實際上,作者對多組人物也進行了整合歸併,只不過由於整合得十分成功,沒有留下「毛刺兒」,而不被人們發現而已。

但仍有留下痕跡的,如大姐兒與巧姐兒的整合、蕊珠與珍珠的整合以及珍珠與襲人、春纖與鸚哥、鸚哥與紫鵑、紅檀與檀雲、檀雲與晴雯,吳貴與多渾蟲、多姑娘與燈姑娘、鮑二與無名氏、鮑二家的與無名氏、彩雲與彩霞、邢家兄弟、史家兄弟等等人物組的整合,而王氏兄弟只是其中的一組。

但是,並非所有的人物都是可以合併的,而強行合併便會留下「毛刺兒」。王氏兄弟便不存在整合條件的,王子騰、王子勝二人在人物品位、地理空間、經濟狀況、官職級別、綜合素養等方面,不存在整合的可能性,因而也是失敗的一組整合,留下了多處無法解釋的「毛刺兒」。

剖析王氏兄弟的整合,其一,抄本和程甲本在形式上雖然實現了王子騰與王子勝合併於一人王子騰身上,但這隻實現了「皮和毛」層面的整合,刪除了「王子勝」之名;而皮毛之下的「血和肉」,仍有一位三弟之「影子」。也即,抄本和程甲本在形式上是兄弟二人,但字裡行間是兄弟三人的文字。

其二,對於這種不具有整合現實性的人物組,筆者主張在文本校對中,應恢復整合前的原貌,以減少矛盾衝突。也即,在王氏兄弟問題上,恢復程乙本兄弟三人的關係。

程乙本《紅樓夢》

四、書中留下的痕跡反映出,還存在著「再上一稿」

增刪稿中的王氏兄弟是兄弟二人,其「上一稿」是兄弟三人。而當我們站在「上一稿」王氏兄弟為三人的層面上來思考問題時,卻又發現這「上一稿」仍不是最初起草的面貌,這「上一稿」之上還有「上一稿」,即「再上一稿」。

第85回賈政升郎中任,「鳳姐道:『說是舅太爺那邊說,後兒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戲兒給老太太、老爺、太太賀喜。』……這日一早,王子勝和親戚家已送過一班戲來」。自第4回王子騰外任邊缺不在京城,至第96回才「奉旨來京」,並病故於回京的路上。這「送過一班戲來」者,便不會是王子騰,而只能是王子勝。這段文字反映出的是,王氏兄弟三人的狀態。而且抄程刻本也均明文送來一班戲的,是「王子勝」。

電視劇《紅樓夢》中高宏亮飾演賈璉

第95回,賈璉回王夫人「舅太爺升了內閣大學士,奉旨來京,已定明年正月二十日宣麻。有三百里的文書去了。」結合接下來的作者直述,鳳姐「又要預備王子騰進京接風賀喜。鳳姐胞兄王仁知道叔叔入了內閣,仍帶家眷來京。」

便知,此「舅太爺」便是王子騰。即,入了內閣的,是王子騰。而「王仁知道叔叔入了內閣」句,則知王子騰是王仁的叔叔。換言之,王子騰絕非居長。至此,仍與曹雪芹兄弟二人的增刪稿不衝突,即:王夫人之大兄鳳姐之父居長、王子騰行二。也與王氏兄弟三人的「上一稿」不衝突,即:王夫人之大兄鳳姐之父居長、王子騰行二、王子勝行三。

但到了第96回,王夫人正盼王子騰來京,鳳姐來回:「我們家大老爺趕著進京,離城只二百多里地,在路上歿了。」進京路上亡故的我們家「大老爺」,當然是個居長者,這便與第95回入內閣、行二的「叔叔」王子騰,相衝突。

第96回接下來作者直述「王夫人不免暗裡落淚,悲女哭弟」。「悲女哭弟」,王子騰卻變為了王夫人的弟弟。本回前文「大老爺」與第95回「叔叔」衝突,此處王夫人的突然改口,又導致了第96回自身內部衝突。

這不得不讓人去思考:在第96回中,一部分選取了一個居長者「大老爺」的文字;而另一部分選取了一個行二者「悲女哭弟」的文字。而且,作者欲將此二人合併為一人。與第95回相比,似是第96回更為原始,仍處於兩個人物尚未整合成功的狀態,兩個故事方枘圓鑿格不相入。

而第95回,則是已經整合為兄弟三人的狀態,其「叔叔入了內閣」句,未必是原始狀態,而是整合後王氏兄弟重新排序的新文字。也即,這個「叔叔」有可能是原文字中也是行二,但並非是王仁的那個行二的「叔叔」。

換言之,這更似是兩個故事,或言兩個素材:一個是行二的入了內閣的「叔叔」王子騰,一個是居長的路上亡故的「大老爺」王子騰。這兩個王子騰,時而為王夫人之兄,時而為王夫人之弟,但這兩個人又都統在了王子騰的名下。

戴敦邦繪王夫人

也即,王子騰是由兩個人物整合來的,這也便會出現,當取其中的一個素材之文字時,字裡行間讓人感覺到是兄的語義;而當取另一素材的文字之時,又讓人感覺到是弟的語義。因為,整合中也會有兩種文字的雜合。

再看第101回,賈璉大清早為王子勝、王仁的事求裘世安回來「賈璉道:『……你也不知道知道你那哥哥的好處,到底知道他給他二叔做生日啊!』鳳姐想了一想道:『噯喲,可是呵,我還忘了問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嗎?我記得年年都是寶玉去。前者老爺升了,二叔那邊送過戲來,我還偷偷兒的說,二叔為人是最嗇刻的,比不得大舅太爺。他們各自家裡還烏眼雞似的。不麼,昨兒大舅太爺沒了,你瞧他是個兄弟,他還出了個頭兒攬了個事兒嗎?』所以,哪一天說趕他的生日,咱們還他一班子戲,省了親戚跟前落虧欠。如今這麼早就做生日,也不知是什麼意思。」

「他」指鳳姐之兄王仁;「他二叔」指王子勝;而「大舅太爺」,便是問題。站在鳳姐角度,稱其娘家長輩,當是「老爺」「大老爺」「太爺」「大太爺」,或者以今日習慣稱「伯父」「父親」,何能以「舅」來稱?

郵票《鳳姐設局》

而且「昨兒大舅太爺沒了」「他還出了個頭兒攬了個事兒」「咱們還他一班子戲,省了親戚跟前落虧欠」,字裡行間流露出的是,亡故的是鳳姐娘家長輩,關係比二叔王子勝還親近,鳳姐還要向王子勝償還人情,那只能是王仁、鳳姐之父。這便就更不能稱「舅」了。

即便是作者站在寶玉角度,從自傳的角度一時轉過彎來,但對自己的娘家父輩,璉鳳也不能隨寶玉稱「舅」,而應比照璉鳳稱王子勝「叔」來稱娘家人,即當稱「老爺」。這只能解釋為:要麼所指乃另一家庭——王夫人娘家的家庭,在這個家庭中,璉鳳隨寶玉稱「舅」。

但是,王夫人那邊的「大舅太爺」,並不在京城而留守金陵。分析鳳姐的語言以及與王子勝做比較,更似是在王子勝兄弟之間的比較。也即,王子勝出手,沒有其兄大方。要麼,理解為這是兩個家庭向著一個兄弟三人的家庭整合過程之中,所產生的稱呼上的混亂。

而從兄弟三人的層面上來思考問題,璉鳳當稱王子勝為三叔,為何又稱「二叔」?如此排查追問下去,前文的兩個「要麼」便只剩下後面的一個,即:這個家族只有兄弟二人,鳳姐之父居長、王子勝行二,這個家庭中並沒有王子騰的位置。

依這段文字,王子勝自個家裡日子緊巴,是「烏眼雞似的」對錢財盯得緊的嗇刻之人,與第62回送寶玉生日禮物者是同一角色。而在另一個家庭中,王子騰是行二的,且是寶玉之「舅」。

換言之,第101回與第96回一樣,是兩種家庭的兩種文字,正向著一個家庭整合之初的混亂狀態。也即,第101回中的文字,與第96回相近,多數仍是「再上一稿」的兩個家庭之文字,並且正向著「上一稿」王氏兄弟三人整合之初的狀態。

戴敦邦繪《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仍看第101回,「賈璉道:『你還作夢呢。他一到京,接著舅太爺的首尾,就開了一個吊。他怕咱們知道攔他,所以沒告訴咱們,弄了好幾千銀子。後來二舅嗔著他,說他不該一網打盡。他吃不住了,變了個法子就指著你們二叔的生日撒了個網,想著再弄幾個錢好打點二舅太爺不生氣,也不管親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知道,這麼丟臉!你知道我起早為什麼?』」

賈璉所稱的「舅太爺」,從上下文的文意來看,乃是王子勝之兄,也即王仁、鳳姐之父。王子勝既然是「二叔」,那麼鳳姐之父便是居長。其「舅太爺」同上,仍是向著「上一稿」兄弟三人的方向整合中的轉換稱呼出現的混亂,即要合併到寶玉舅舅家,而要改變稱呼。

這段文字給我們的信息是,王仁進京後便給死者開了一個吊,所收彩禮獨吞了,二叔王子勝對此很是不滿,王仁便在還不到穿裘的嚴冬時節,為王子勝提前辦了個假生日,以所收生日彩禮,來慰藉王子勝。此處隱隱約約流露出的信息是,死者不是王子騰,而是王仁之父。

電視劇《紅樓夢》中王仁劇照

因為,若是王子騰,王仁便無法繞開王子騰夫人,也不敢背著王夫人。也即,開弔輪不到王仁。換言之,這仍是只有王仁、鳳姐之父和「二叔」王子勝的家族,王仁是在為自己的父親開弔。不高興的,只有未分享彩禮的二叔王子勝。這裡的核心話題是,王仁家的亡故者,並非王子騰,這個家庭與王子騰無關。

繼續看第101回,「(鳳姐)便道:『憑他怎麼樣,到底是你的親大舅兒。再者,這件事,死的大太爺、活的二叔都感激你了……。』」 其中,「死的大太爺」乃鳳姐、王仁之父。這種稱呼,才是合乎情理的稱呼,前文的「舅太爺」,只能是整合過程中轉換稱呼的亂象,即要合併到寶玉舅舅家,而要改變稱呼。

而這裡的稱呼,才是最原始的、未向著寶玉舅舅家整合時期的正確的稱呼。這裡的「活的二叔」,仍是指王子勝。這便進一步坐實了這是兄弟二人的家族。雖然鳳姐之父一直居長,但與增刪稿中留守金陵的「王夫人之大兄」不是一個家庭,不是同一人。

至「上一稿」增刪稿之時,也即整合之後,才是同一人。換言之,王夫人之大兄、王子騰、王夫人是一個家庭;鳳姐之父、王子勝是另一個家庭。在改寫中,這兩個家庭整合為了一個家庭。但也隨之出現了王子騰時而為王夫人之兄,時而為王夫人之弟;亡故者時而行二,時而居長的狀況。

至此,我們可以對這種亂象進行規整了:

其一,第101回這一回主寫是一個與鳳姐關係密切的家庭。在這個家庭中,只有弟兄二人,行二者是王子勝。王子勝是鳳姐的「二叔」,是賈璉的叔丈。這是「再上一稿」中的一個家庭。當這個時期的稿子要向「上一稿」演變時,也即要改寫為王氏兄弟三人的稿子之時,這個家庭的成員便轉換為了寶玉之舅的角色。這是「舅」和「叔」稱呼胡亂之時,關係轉變的關節點。

孫蘭美繪王熙鳳

其二,第101回這一回的亡故者,是王仁、鳳姐之父。鳳姐屬於外戚,王仁作為這個家庭中這一支的掌門人,為生父開個吊,不受任何人的約束。而另一支,也即其二叔王子勝,也只是不高興而已。接下來王仁要給王子勝提前辦個假生日,但王仁沒敢讓鳳姐知道。而鳳姐得知後,更是羞於參加他們的弄虛作假之事。

其三,第96回的亡故者,則是另一個與王夫人關係密切的家庭中的行二者。王夫人家庭中的行二者,與鳳姐家庭中的居長者,這兩個「再上一稿」中的亡故者,到了「上一稿」兄弟三人的稿子中,整合為了一人王子騰。

換言之,第95回是基本整合為「上一稿」王氏兄弟三人的文字,而第96、101回則主要是「再上一稿」文字,並處於剛剛要向「上一稿」整合的混亂狀態,其兩個家庭各兄弟二人的痕跡深濃。進而言之,此正處於由兩家四人整合為一家三人轉換的關節點上。

程甲本《紅樓夢》第一回

五、王氏兄弟之文的三種狀態

對王氏兄弟數量與序齒的分析,筆者認為存在著三種狀態。也即,經過了三次大的改寫,才走到今天我們看到的本子之狀況的。見「圖.王氏兄弟在成書中的演變圖式」。

第一種狀態是,王氏兄弟來自於兩個家庭,每個家庭均是兄弟二人。在A家庭中的居長者,是王夫人之大兄,行二者是王子騰。王子騰是王夫人之弟。在B家庭中,鳳姐之父是居長者,王子勝的角色行二。A家庭中的居長者、B家庭中的居長者,應均是朝廷命官,並相繼亡故。這個時期的文字,應是「再上一稿」即素材的狀態。

第二種狀態是,將這兩個家庭的四人,合併為一個家庭——王氏兄弟三人的家庭。具體是:

其一,素材中A家庭中的王夫人大兄,到這個兄弟三人家庭中,仍然是居長。並且將B家庭中的居長者即鳳姐之父的身份,一分為二,其一部分角色與王夫人大兄合併,這兩個居長者整合在一起,也即王夫人之大兄、鳳姐之父,在這個兄弟三人家庭中居長。

其二,將A家庭中的行二者即王夫人之弟,與B家庭中的居長者即鳳姐之父,這兩個亡故者合併為行二的王子騰。也即,居長的鳳姐之父分身過來一部分角色,與王夫人之弟合併為行二的王子騰。

其三,將B家庭的行二者,作為這個新家庭的三弟王子勝。這應當是由素材到「上一稿」的狀態,筆者懷疑《石頭記》當處於這種狀態,即兄弟三人的狀態。

甲戌本紅樓夢

我們能明顯地感受到,鳳姐之父乃是留守金陵的王夫人之大兄,這便是AB兩個家庭的居長者合併後之文字信息;但又能感受到鳳姐之父似是王子騰。這是因為居長的鳳姐之父,與王子騰合併,那麼在王子騰身上便有了「大太爺」「大舅太爺」的信息。這便是A家庭中的行二者與B家庭中的居長者合併後,遺留下的文字信息。

第三種狀態是,又將王氏兄弟三人中的王子騰與王子勝,合併為一人,統在王子騰名下,兄弟三人變為兄弟兩人,即:王夫人之大兄也即鳳姐之父居長、王子騰行二。這也是我們今天看到的主體性文字,也即曹雪芹的增刪稿。

但筆者認為,王子騰與王子勝不具有合併為一人的條件。王子勝的形象猥瑣、「為人嗇刻」、「比不得大舅太爺」,二人形象相距甚遠,難以整合在王子騰身上。從效果上看,矛盾衝突過多。可以說,這組的合併基本是失敗的,遠不及兄弟三人的第二種狀態合乎情理。

王氏兄弟在成書中的演變圖式

之所以建立王氏兄弟的演變三種狀態之假說,是因為唯有此種學說,才可解釋書中關涉王氏兄弟的種種矛盾。

一如第3回末大家一處「拆金陵來的書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處遣了兩個媳婦來說話的」、第4回王夫人「又見哥哥升了邊缺」,這兩回中的王子騰,是王夫人之兄。而第96回卻是王夫人不免「悲女哭弟」,王子騰是王夫人之弟。這一矛盾,便是第96回是素材中也即第一種狀態中,A家庭里王夫人年長王子騰。而第3、4回應是第二、三種狀態中,改寫為王子騰年長王夫人。序齒變動的原因是,B家庭中居長者鳳姐之父之一部分身份,改寫為了王子騰。

一如第5回的鳳姐「哭向金陵」、第14回王仁回南時鳳姐「寫家信稟叩父母」、第49回薛蟠、李嬸兒、邢岫煙、王仁等相伴進京,均在言鳳姐之父留守在金陵。第25回鳳姐生命垂危之時,「堪堪的日落,王子騰的夫人告辭去後」,流露出王子騰夫婦也非鳳姐父母。即,鳳姐與王子騰不是直系的血親關係。

但是,第101回的文字,路上亡故的是王子騰,王仁開弔的是王子騰,這個「大老爺」即王子騰,便讀出了鳳姐之父。這一矛盾,是因素材中的B家庭之居長者,即鳳姐之父,在改寫中將一部分角色仍保留在居長者的身上,而另一部分角色與王子騰合併之故。

一如第6回劉姥姥談起20年前去王家,「他家的二小姐……倒不拿大」。王夫人是「二小姐」,仍是素材中A家庭里,王子騰是王夫人之弟的遺痕。筆者在數篇文章中談起過,第6回是竄抄進來的較早的章回,其內存在著諸多早期之文,此處便是其一。這是一處與主體性文字不合,但與A家庭相合的文字。

一如第6回賈蓉借炕屏處的「老舅太太」,便是第二種狀態王氏兄弟三人之時,王子勝的夫人。倘若認為是第一狀態的素材中的B家庭文字,那麼賈蓉當稱「二姥爺」,故而應是第二種狀態兄弟三人時期的文字。

戴敦邦繪賈蓉

一如第25回,寶釵給舅媽王子騰夫人拜壽,而第52回卻不給舅舅拜壽,是因第25回的王子騰,在素材中即第一種狀態中,是A家庭中的成員,是寶釵的舅舅。而第52回的舅舅,在素材中也即第一種狀態中,是B家庭中鳳姐的二叔,與寶釵沒有血緣關係,這是兩個異姓的家庭。

而第二種狀態中的王子勝,是改寫為王家三弟的。第25回中,王子騰夫人探望的是寶玉,那是A家庭中王夫人那邊的親戚;王子勝探望的是鳳姐,那是B家庭中的親戚。而到增刪稿中,整合在了一起。

一如,第25回魘魔法抄本和程甲本之「次日,王子騰自己親來瞧問」,與第4回升了九省統制的王子騰「奉旨出都查邊」、第53回「王子騰升了九省都檢點」、第55回「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所反映出來一直在外任上,相衝突。

王子騰外出巡邊,未見奉旨還朝,今仍在九省任上。這一矛盾,是因第三種狀態時,將王子騰、王子勝合併為一人之故。此處的程乙本「王子勝」是第二種狀態,也是不存在矛盾衝突的合理之文。

電視劇《紅樓夢》中薛蟠劇照

一如第48回薛蟠遠行處「薛蟠先去辭了他舅舅」。同樣與在外巡邊的王子騰矛盾,此處籠統言「舅舅」,便給讀者造成混亂。這仍是第二種狀態之時,居住京城的「老舅」王子勝。而要消除誤讀上的問題,需要在系統上統一恢復到第二狀態,此處的辭行才能有解。

一如第62回送寶玉生日禮物,抄本和程甲本是「王子騰那邊,仍是一套衣服,一雙鞋襪,一百壽桃,一百束上用銀絲掛麵。」同上,需要在系統上統一恢復到第二種狀態。而程乙本此處,恰恰是第二種狀態的「王子勝」。

一如第70回,抄本及程甲本「王子騰之女許與保寧侯之子為妻」在程乙本「王子勝將侄女許與保寧侯之子為妻」。此處雖不產生矛盾,但能知曉,抄本、程甲本是改動過的文字。

一如第96回「正月十七日,……鳳姐進來回說:『今日二爺在外聽得有人傳說:我們家大老爺趕著進京,離城只二百多里地,在路上沒了!太太聽見了沒有?』……鳳姐道:『說是在樞密張老爺家聽見的。』王夫人怔了半天,那眼淚早流下來了……「。在這段文字中,鳳姐只是一個通風報信者,而非悲痛欲絕者。其原因是,亡故者乃第一狀態素材時期A王夫人家的弟弟,非B家庭鳳姐之家人。

一如第96回後半回「王夫人進來,已見鳳姐哭的兩眼通紅」,這淡淡一筆而過的,才是B家庭中鳳姐之父亡故的文字。

一如第101回、114回稱呼上的混亂,則是由第一種狀態A、B兩個家庭各兄弟二人,向著第二種狀態一個家庭兄弟三人的改寫過程中,稱呼轉換上產生的胡亂。

若再考賈母亡故之時,重病的鳳姐仍苦撐著累至吐血,但王夫人猶如一塊寒冰一般,對鳳姐的生死毫不在意,仍狠命往死里使用,絲毫不像有姑侄親情。這是因第一種狀態下AB兩個家庭,是沒有親緣關係兩個異姓家庭之故。換言之,作者向著「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的方向改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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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溫繪賈母八旬大慶

不再例舉,書中有關王氏兄弟的令人費解之處,在王氏兄弟文字演變三種狀態之假說下,得到了合理的解釋。一種假說,當它能夠完滿地解釋無法解釋的疑難問題,其本身也是一種有力的自證。對於文本的解讀,特別開展解讀講座的人士,如果繼續沿襲舊的假說,即便否掉了後40回,但無法否掉前80回,對前80回中的種種矛盾,經不起質疑。

繼而,我們還可以進一步延展。就王氏家族的其他成員來看,劉姥姥20年前去過王家,並見到了已經幾歲了的「鳳哥」。那時王夫人尚未出閣,比王夫人小十來歲的薛姨媽,自然更不會出閣、懷孕、生子,不會薛蟠年長鳳姐。

但是,第28回中的薛蟠比鳳姐年齡還大,薛蟠稱鳳姐為「妹妹」,鳳姐稱薛蟠為「薛大哥」。第66回也是如此,薛蟠稱鳳姐為「舍表妹」。

換言之,「上一稿」中的薛蟠,是年齡很大的男子,並非是只比寶釵年長兩歲的十幾歲之少年公子哥。而「戥子算盤從沒拿過」尚不會做生意的少年紈絝薛蟠,是曹雪芹增刪改寫的結果。這些文字反映出,最原初之時,薛姨媽並非王家姐妹。目前我們看到王家兄弟姐妹,均是增刪改寫的結果。

進而言之,這是個由多個素材纂撰在一起的故事。對成書過程的分析,讓我們看到了曹雪芹增刪改寫中的刪改力度;也讓我們知道了索隱某一家之事,不具有太大的意義;還讓我們認識到了,探佚的結果有可能所得的只是些早期之文。而更為具指導意義的,是對前80回和後40迴文本的校對。

曹雪芹紀念館(南京)

筆者認為,前80回中那些將王子騰與王子勝合併為一人的部分,應當恢復到第二狀態,二人不存在合併為一人的客觀基礎,否則矛盾重重,解讀中無法自圓其說;後40回中那些稱呼上的混亂,需要依據分析統一在合乎情理的稱呼上來。特別是第96、101、114回,需要理順、校訂至無矛盾衝突。

以往,人們常以「真」「偽」來進行判斷,這種觀念應回到成書過程上來:未必都是「偽」,而是成書過程中的不同階段之反映和傳抄中的錯誤。在遇到困難之時,繞開困難,以簡單的方式處理,對不合自己觀點的部分,一「偽」了之,是逃避問題的做法。

本文關於王氏兄弟的關係的三種狀態,反映出:增刪稿抄本、程甲本的前80回,既遺留下了第一種狀態,也有第二種狀態的遺痕;而程乙本的前80回基本是第二種狀態的文字;後40回中則更多的是第一種狀態向著第二種狀態轉變時期的文字。但這並不表明程乙本是比抄本、 程甲本還早的本子,而是恰恰相反,程乙本在整體上是較晚的文字。但在王氏兄弟這一問題上,是早於抄本、程甲本的文字。筆者認為,除了章回數較少的鄭藏本難以判斷之外,諸本均是混抄雜合本,程乙本中的王氏兄弟之文,便是雜合進來的早期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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